闕政

《兩個人的世界》繪制了一幅上海17年城市史。

返滬知青子女李文嘉和在滬求職的東北青年許東陽，兩個人在2003年因“非典”結識，相聚又離散，又于2020年抗擊新冠肺炎疫情中再度相遇，攜手并進——電視劇《兩個人的世界》，這個前后跨度長達17年的故事，最近在東方衛(wèi)視播出的時候掀起了新的收視高潮。

17年間，上海的股市宕跌、樓市起伏、世博會舉辦、老洋房“留、改、拆”，包括兩次疫情的眾志成城……都被這部電視劇盡收眼底，一幅宏大的社會民生畫卷在眼前鋪展，不僅為上海的17年城市發(fā)展做傳記，也為上海人“開放、包容、創(chuàng)新”的現(xiàn)代精神發(fā)聲。

而這部電視劇近日在業(yè)內再度掀起討論熱潮，卻不只是因為它的情節(jié)，更是因為——它是國內首部采用“8K全流程”技術進行制作的電視劇，它的順利制作和播出，預示著影視劇的“8K時代”已經(jīng)到來。

《兩個人的世界》改編自周藝飛的暢銷小說，因其聚焦新上海人的生活和奮斗故事而受到熱捧，曾被改編為話劇登上舞臺，獲得過第26屆田漢獎劇本一等獎。此番再度改編成38集電視連續(xù)劇，取得的不只是收視率的成功，更有產業(yè)意義的突破。

總制片人崔軼是國家一級導演、SMG旗下尚世影業(yè)的主力制片人，相繼畢業(yè)于北電與上戲的他，拍過電影、紀錄片，制作過《大江東去》《求婚大作戰(zhàn)》等熱門電視劇，如今又以總制作人的身份，全權組織掌控《兩個人的世界》，挑戰(zhàn)8K新技術。崔軼說，沒有想到自己會成為“8K第一個吃螃蟹的人”。

據(jù)他介紹，所謂的“8K全流程制作”，指的是從開拍第一個鏡頭到最終輸出成片經(jīng)歷的每一個制作、合成環(huán)節(jié)，全部使用8K設備和渲染工廠支持的后期平臺來完成。最終達成的8K畫質、分辨率達到7680×4320，清晰度是4K分辨率的 4倍，更是時下主流1080P分辨率的16倍。

此前，即使在影視產業(yè)發(fā)達的國家，8K影視也只是被當作一種實驗，作品常常只有十來分鐘的樣片。全流程制作38集8K電視劇這樣大的體量，不僅在國內尚屬首次，在海外也極其罕見。

做第一個吃螃蟹的人，崔軼遇到了不少困難?！霸谖覀兦捌谂臄z時，國內還沒有2020色域的8K監(jiān)視器，后期調色時也沒有操作過2020色域的調色師。直到電視劇已經(jīng)關機三個月了，后期制片才在市場上找到了深圳產的8K像素2020色域的監(jiān)視器?！贝掭W說，“在傳統(tǒng)的709色域中，人眼看到黃色就是黃色，但在 HDR2020當中，黃色就可能變成五彩色。還有，后期調色中我們發(fā)現(xiàn)，8K影像實際上對畫面曝光的要求非常高，要求打光的方法與傳統(tǒng)的曝光方式是不同的，8K畫面是比電影級別還要高，還要清晰，他對光的亮度要求非常高，要求用光先打透畫面中的每個角落，在一定的管孔下，再通過光線將畫面中的層次呈現(xiàn)出來?！?/p>

面對這一系列前所未有的難題，傳統(tǒng)影視劇的“先拍攝再做后期”模式不再適用，劇組大膽提出了“后期前置”的做法，在劇組實際開拍一周后，制作組就成立了后期DIT小組、后期剪輯小組和后期特效小組?！斑@樣一來，每天的素材拍攝完成后，在第二天就能完成初剪。技術在倒逼我們，以往只把影視作為前期、后期，或者把影視作為導演中心制、制片人中心制，可能都不適應當下的發(fā)展。數(shù)字化時代來臨之后，后期前置，現(xiàn)場就可以剪，現(xiàn)場就DTS進來，現(xiàn)場就調色進來?！?/p>

即使如此，到了后期制作階段，存儲也成為一大難點——由于8K素材數(shù)據(jù)量巨大，僅僅一部電影就需要將近70T至80T的陣列，一部電視劇的存儲量則更是海量?！澳憧赡軣o法想象，一部時長120分鐘左右的8K電影，生成就需要將近大半年的時間;而對一部長達38集、素材量接近30個小時的電視劇而言，實際素材量高達電影的15倍，如果不是背后有飛快更新的技術支持，我們這部電視劇從拍完到問世，估計就已經(jīng)七八年過去了。”

很多人問崔軼：在大部分普通家用電視機還支持不了8K的時候，為什么要去做8K電視??？

他的回答是，一部影視史，實際上就是半部影視技術史。

的確，從盧米·埃爾兄弟那里誕生，到后來黑白變彩色，無聲變有聲，2D變3D，寬銀幕變IMAX，24幀變120幀……影視產業(yè)的每一次突破都與科技進步緊密相連。

“娛樂產業(yè)中，人對視覺的追求是無極限的，人也永遠都最渴望看到最清楚的畫面，永遠追求最豐富絢爛的色彩。一旦升級到8K技術，電視屏幕、幀率、色域、透視、聲道都將升級，完全可以給人身臨其境的沉浸式體驗。身處在數(shù)字化變革的時代中，超感知、超視覺的科技，正引領著未來的急速變化?！贝掭W說，“我最近一次被8K技術震撼，是看冬奧會開幕式，張藝謀導演的‘中國二十四節(jié)氣’，就是用8K動態(tài)色彩來呈現(xiàn)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創(chuàng)意。讓我深感色彩科學可以大大拓展未來影視劇的發(fā)展。拿我們的《兩個人的世界》來說，8K畫面下，無論是上海弄堂青磚上的歲月留痕，還是劇中人手背肌膚的紋理，都絲絲縷縷清晰可見?！?/p>

總制片人崔軼（右）與主演郭京飛。

業(yè)內將2021年定為“8K元年”。這一年年初，中央廣播電視總臺開通了8K頻道，并在此后的春晚、全國兩會、冬奧會期間都采用了8K技術轉播。這一年年末，《兩個人的世界》開播，成為第一部8K全流程制作電視劇集。電影方面，中國第一家8K電影院于2021年9月在上海自然博物館掛牌開幕，滕俊杰導演的戲劇電影《這里的黎明靜悄悄》也成為世界首部8K全流程電影，并獲得了國際先進影像協(xié)會（AIS）頒發(fā)的金盧米埃爾獎。

在崔軼看來，大力發(fā)展5G技術的國家戰(zhàn)略，為8K影像創(chuàng)造了前所未有的機遇：“日本曾經(jīng)計劃在2020年夏季奧運會上推出全球首個8K電視頻道，但是因為疫情影響延緩了步伐。全球的電視品牌都在推出升級換代的8K電視，超高清視覺創(chuàng)作一定是影視劇創(chuàng)作的未來方向，目前看來，2K是基礎，4K即將普及，8K正是未來。疫情讓全世界的8K普及按下了暫停鍵，而我們此時加緊發(fā)條，在某種意義上屬于危機中育新機?！?/p>

值得一提的是，崔軼不僅拍出了全國首部8K電視劇，還將寶貴的先行者經(jīng)驗著成一本書：《8K影視創(chuàng)作實操指南》。全書分為十個章節(jié)，標題很有意思：“一個章程，兩路并進，三重挑戰(zhàn)，四個階段，五方環(huán)節(jié)，六項步驟，七種風險，八大宣傳，九九歸一，十分未來?！睘橹餍虻碾〗軐а菰u價說：“將繁復瑣碎龐大又充滿變數(shù)的整個項目過程，以教科書般的條理進行闡述，專業(yè)但不枯燥，理性又具操作性。”

整本書全是干貨，等于手把手地教從業(yè)者如何從立項開始打造一部8K影視劇。書中，崔軼詳細比較了市面上最常見的幾款8K攝影機的參數(shù)與特點，如數(shù)家珍。還濃縮總結了制作8K電視劇的四點經(jīng)驗之談：“第一，8K影像在前期拍攝中對光的要求特別高，8K是高像素但不是高寬容度，如果通光亮不夠，畫面會出現(xiàn)電子顆粒。第二，8K影像對傳統(tǒng)影視作品的美術創(chuàng)作要求很高，因無限放大的畫面所以可造型的細節(jié)要求到了苛刻的程度。第三，因2020色域的要求，8K影像在色彩的豐富性上大大超越了其他超高清影像，讓人眼能超感知，見所未見。第四，8K數(shù)字技術帶領進入虛擬影像動態(tài)中，影視流程的變化，虛擬演播室的運用讓影視項目創(chuàng)作更依賴數(shù)字影像的呈現(xiàn)?！睂τ谙胍獓L試8K的業(yè)內人士來說，這本書不啻為一本實操指南。

《兩個人的世界》用到的眾多8K攝影器材。

如此無私地將自己的秘辛全盤托出，崔軼說，是因為知道干這一行的苦處：“影視產業(yè)的發(fā)展歷史上，每一次的技術革新之初都是遭受質疑的，從無聲電影到有聲電影，從黑白影像到彩色影像，從電影到電視，從電視到網(wǎng)絡，從膠片到數(shù)字，都充斥著不同的聲音，但每次技術革命的背后都會帶動工業(yè)革命和產業(yè)革命，從而提升消費升級，讓文娛產業(yè)有更大的產業(yè)空間。我們要有一個共同的理念，去實打實地做項目。所以我希望把自己的經(jīng)驗和教訓總結成手冊，變成大家可以共同溝通的流程方式?！?/p>

由此，《兩個人的世界》這部講述“海漂”青年奮斗故事的電視劇，承擔了文化之外的使命，即依托上海的“5G+8K”科創(chuàng)戰(zhàn)略，對標世界先進水平，用屬于未來的方式講述上海故事，以此為國內業(yè)界的類似制作“打樣”，激活視覺產品升級換代的巨大商業(yè)價值。

隨著8K元年的到來，伴隨《兩個人的世界》熱播，一石激起千層浪，業(yè)內近日也開展了主題為“8K技術與影視新發(fā)展”的主題論壇。

未來的8K技術，能廣泛運用于軍事、航天、顯微醫(yī)學、城市安防等各行各業(yè)。而在中國電影評論學會副會長李建強看來，8K技術還將是影視全新的原動力：“從電影的歷史來看，拉動它的原動力，一開始是商業(yè)，原始積累的時候就是靠商業(yè)手段做起來，一直做成了好萊塢。電影發(fā)展到一定階段，出現(xiàn)了瓶頸以后是靠什么拉動的呢？從《黑客帝國》出現(xiàn)以后，我們發(fā)現(xiàn)電影主要的原動力實際上是科學技術?！?/p>

中國高校影視學會副會長李亦中的父親是著名導演桑弧，他說，早在上世紀60年代，父親就拍攝過一部“立體電影”《魔術師的奇遇》，當年還沒有3D這個說法，稱之為“立體電影”?！八幸粋€很樸素的認識，說常規(guī)電影是上下左右，立體電影就是前后，我們要在這上面做文章?！崩钜嘀姓f，“上海導演一向是有敢為人先的傳統(tǒng)，我自己親耳聽到過黃蜀芹導演用的一個詞：時刻準備著?！?/p>

上海大學電影學院教授、博導劉海波舉了最近的例子——電影《這個殺手不太冷靜》，整部都在棚內拍攝;熱播電視劇《開端》，公交車循環(huán)了24次，如何保證外面的景是統(tǒng)一的？原來也都在棚內利用LED大屏幕作為背景拍攝?！敖?jīng)過技術改寫，整個影視工作的工種、流程都變了。對我們的啟發(fā)特別大，挑戰(zhàn)也特別大?！?/p>

8K 技術與影視新發(fā)展論壇上專家學者云集。

當影視劇進入8K時代，究竟會對行業(yè)造成怎樣全方位的影響？與會專家學者不約而同提到了同一個詞：“倒逼”。

中國電影剪輯師協(xié)會副會長、上影集團一級電影剪輯師陳曉紅正在研究8K技術對剪輯的新需求：“上一次遇到鄭大圣導演，我們也在說這個事情，比如以前我們膠片拍攝的時候，有些超高速的鏡頭拍攝，35毫米的機器沒有辦法達到，就會借助16毫米拍攝超高速的鏡頭，再翻底完成35毫米。8K也是，因為現(xiàn)場的條件或者攝影機的技術參數(shù)問題等等條件的限制，我們可能用8K的技術去拍，后期可以通過構圖再造，還有運動軌跡再造?！?/p>

上海師范大學教授齊青提到了8K對聲音的需求：“8K只要有稍微不對就會穿幫。它還有一個空間感，對聲音的要求也更高。據(jù)我所知，現(xiàn)在直播體育節(jié)目的音頻制作已經(jīng)超前了我們影視節(jié)目的音頻，做得非常細。而我們的電影大多數(shù)還是沉浸在假立體聲里。將來8K一做以后，其實對整個行業(yè)的沖擊是全方位的，比如對工種、對職業(yè)技能的淘汰?！?/p>

上海大學上海電影學院教授馮果談到了8K對演員的新要求：“8K攝影打破了以往對景別的認識，每一個地方都是清晰的。全景、中景、后景全部清晰，我一下就震驚了。我們第一天拍下來，一個女孩子沒有太多經(jīng)驗，拍了21條才過，我就陪著一遍遍走。但是技術老師說不行，這樣拍，根本運轉不過來。怎么辦？全部去排戲，回到我們最早聽謝晉導演說的，要排戲?！迸诺矫總€走位都精準了、情緒都對了，再開拍，不然產生的數(shù)據(jù)量過于龐大。

有趣的是，從前總說，明星害怕高清攝影，因為高清攝影會放大臉上的每一個小缺陷。其實不只是顏值缺陷會放大，演技的不足也會被8K鏡頭照射得無以遁形。但反過來說，微表情到位的演員，卻能借由8K發(fā)揮出更大的價值。8K完全是一把雙刃劍，倒逼演員磨煉演技。

不僅如此，對于美術和編劇來說，8K同樣充滿了“倒逼”。為了拍《兩個人的世界》，劇組進行了長達半年的棚內置景——位于松江的攝影棚內，老公房走廊、閣樓、亭子間、四喇叭卡帶機、三五牌座鐘等，這些鐫刻著時代烙印的道具，都是劇組從各個渠道收集而來的，能喚起許多上海市民的回憶?？倢а輭衾^開玩笑說，“這些道具的細致程度經(jīng)得起超越人類裸眼分辨力的挑刺，可以送博物館做展品了?！倍趪腋呒壘巹堢骺磥?，8K也會對編劇提出更高的要求：“前期寫作時就要有一個復合的信息量，要有多元化的表達。寫每一場戲都要有8K的概念，要后置到8K拍攝的情景當中。”

上影著名導演朱楓認為8K會改變影視劇制作的整體思路：“本來可能今天要拍全景，全景完了中景，中景完了特寫——現(xiàn)在可以往下兼容，思路就兩樣了，一個全景就可以，還可以用固定的鏡頭，做出推拉搖移的感覺，工作效率上去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高清技術的出現(xiàn)，也給我們的藝術提供了更大的自由——無論從表演，從導演的分鏡頭，還是從現(xiàn)場制片的流程，空間變得更大了?！?/p>

8K時代，影視的敘事方式即將面臨全新的更迭。技術倒逼創(chuàng)作，時代賦予挑戰(zhàn)，當8K全流程制作成為國際高品質影視劇生產的大勢所趨，勇于創(chuàng)新，敢于做8K超高清的影視劇作品，做全國科創(chuàng)領先的技術嘗試，這也是一種海納百川的上海精神。在崔軼看來，上海正在做的，就是在未來到來之前，鋪好起飛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