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建猷

[關鍵詞]中國家學 門第 教養(yǎng) 家道哲學

中華文明延續(xù)數(shù)千年而不衰，與中國人的興家守業(yè)觀念有正相關性。因此，自古以來，個體家庭如何在充滿不確定性的社會大潮中生存和發(fā)展，就成爲一個需要不斷面對的挑戰(zhàn)性難題。春秋戰(zhàn)國時期，孟子根據(jù)自己的觀察發(fā)現(xiàn)：“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小人之澤，五世而斬?！痹谇宕?，顧炎武《日知錄·家事》又總結(jié)爲：“富貴不過三四傳而衰替。”無論是“五世”還是“三四傳”，都反映出一種興衰的週期律，這正是中國家學需要重點關注的話題。 所謂“中國家學”，就是依據(jù)傳統(tǒng)“家傳之學”，將家庭文化生活與價值觀念納入家道哲學旨趣，涵示家庭人倫代際與家業(yè)生計傳承的運行理則，特別是婚姻親情與子孫代際、物質(zhì)生活與心志品性、孝悌情感與道義思踐、文化教養(yǎng)與價值觀念等等，徵示傳統(tǒng)家庭生活與文化元素，爲現(xiàn)代家庭提供借鑒意義。

一 家學是集涵家庭文化生活觀念的家傳之學

在家庭的人文性結(jié)構(gòu)中，姓氏通過婚姻聯(lián)結(jié)與血統(tǒng)關係展示倫理秩序，呈現(xiàn)文化史意義的“人文化成”。當“天下爲家”解構(gòu)了“天下爲公”，成爲社會走出模糊大同的機制基礎後，家庭生活在家庭人員生產(chǎn)技能與倫理觀念支持下與時發(fā)展——各家的生活在社區(qū)中受環(huán)境影響，各家的技能在區(qū)域中昭示文明水平，各家的品性操行在公議中形成地望聲名，這些是家庭內(nèi)外向度的基本際遇。

“天下爲家”後的家庭，在運行中涵攝了如下人文元素：《周禮·地官》鄭玄註是以婚姻成家：“有夫有婦，然後爲家?！薄对娊?jīng)·周南·桃夭》是以一家人爲家：“之子於歸，宜其家人?！薄墩f文解字·宀部》以居所爲家：“家，居也?！薄睹献印ち夯萃跎稀肥且载敭a(chǎn)持家：“百畝之田，勿奪其時，數(shù)口之家，可以無饑矣?！薄妒吠āけ媛殹肥且曰橐雠c血統(tǒng)爲家庭：“班固之成書也，出自家庭?！薄吨芤住ぜ胰恕肥且詡惱硪?guī)則爲家道：“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婦婦，而家道正?！?/p>

在古代中國，利益權責與榮辱聲名一直是家庭必須面對的課題，也是構(gòu)建家庭文化生活與價值觀念的重要元素。從古代社會的家庭群體看，它大致可分爲五大類：一是皇室家族依仗君主威勢，既是一國消費群體的代表，又是傳承養(yǎng)尊處優(yōu)統(tǒng)系的人群；二是分封制度下，生成一批公侯相卿等級的封地與采邑之主，他們身邊又擁具大量的官宦人群；三是爵位制下對支持君主與王朝建功立業(yè)者論功行賞、施以爵位而生成的相當數(shù)量的貴族；四是從事技術工藝而具道藝能力的能工巧匠，掌握著物質(zhì)生產(chǎn)的技術，是宮室城郭與器具製造行業(yè)的百工鉅子；五是產(chǎn)業(yè)分工後的士、農(nóng)、工、商之家，他們是佔據(jù)社會大多數(shù)的平民之家。在司馬遷所著的《史記》中，王侯將相尊有“世家”，如吳太伯世家、齊太公世家、魯周公世家、燕召公世家、管蔡世家、陳杞世家、衛(wèi)康叔世家、宋微子世家、晉世家、楚世家、越王勾踐世家、鄭世家、趙世家、魏世家、韓世家、孔子世家、外戚世家、蕭相國世家、五宗世家、三王世家等等，而平民庶人唯一入列的“陳涉世家”，乃是因爲陳涉是反抗暴秦的先驅(qū)，後被劉邦追謚爲“隱王”所致。

正是對利益權責與榮辱聲名的考量，使得古代中國的家庭呈現(xiàn)四個特點：

其一，權貴化趨勢促使家庭呈現(xiàn)差等。所謂“差等”，是指一國範圍內(nèi)家庭等級的差別。在“天下爲家”的家庭私有制代替“天下爲公”的部落公有制後，“家庭差等”即成爲家庭在社會生活處境中的歷時性問題。家庭落差示人以“階級”區(qū)別：“門第”徵示家族的社會等級，“教養(yǎng)”展示家族的教育培養(yǎng)。漢代賈誼在《新書·階級》中，以“階級”概念，論說家庭等級的階級性差別：

人主之尊，辟無異堂陛?！熳尤缣茫撼既绫?，衆(zhòng)庶如地，此其辟也?！哒唠y攀，卑者易陵，理勢然也。故古者聖王制爲列等，內(nèi)有公卿大夫士，外有公侯伯子男，然後有官師小吏，施及庶人，等級分明，而天子加焉，故其尊不可及也。

秦漢之前，在“分封與授爵”制度下，尚識德行與世功，重視文采與實質(zhì)，所以，王官之家與平民之家各有進向的通途；進入魏晉，“九品中正”制實行，選官以高門(顯貴之家)中選，而寒門(卑庶之家)受到排斥；隋唐時期，科舉制度實行，以學科高等考試選舉官員與進士，門第閥閱漸被科舉考試替代，“教養(yǎng)勝於門第”成爲文化平等的標誌。

其二，利益性落差促使家庭自立覺解。利益是“天下爲家”之後家庭生存的根本性價值資料。土地與房屋以固定不動表示恆產(chǎn)，是家庭永續(xù)的一條天賦原則。恆產(chǎn)支持家庭人恆心，恆心支持家庭人守道，《孟子·滕文公上》對此述示道：

民之爲道也，有恆產(chǎn)者有恆心，無恆產(chǎn)者無恆心。茍無恆心，放僻邪侈，無不爲已。及陷乎罪，然後從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爲也？是故賢君必恭儉禮下，取於民有制。陽虎曰：“爲富不仁矣，爲仁不富矣。”

《周易·乾卦》論義利適當性：“利者，義之和也?！薄渡袝ご笥碇儭氛撡Y源利益性：“正德，利用，厚生，惟和?！币约彝懕疚?，自然地表現(xiàn)出家庭權責本分與社會公義利責之維護，因而出現(xiàn)《禮記·禮運》所指出的“天下爲家，各親其親，各子其子，貨力爲己”的私利正當性。家庭人之與社會，立足於倫理本位與法律規(guī)制，已經(jīng)是社會生活秩序與公義善道的保障效應了。

其三，文化性尊重與否促使家庭志望奮進?！拔幕笔检堕_墾土地進行植被改造與文教造化人的心性情意，二者實踐賦予了文化本質(zhì)的人文化成與文化元素屬性。初民開創(chuàng)而成方術領域，先民沿繼而繹成道術統(tǒng)類，後世聖人易之以書契，與時宏闊而分述於經(jīng)史子集。然而，文化參與與文化分享則差異迥然：一是教育之享。三代之時，普通學校設置於中下層地區(qū)，取名爲庠、序、校，而都城高級學校取名爲國子學，供給天子與諸侯就讀的命名爲太學，天子就讀於辟雍，諸侯就讀於成均。二是禮樂之享?！岸Y制—禮節(jié)—禮學”，“音樂—樂教—樂享”，在“禮不下庶人”“樂不賞勞作”之限下，呈現(xiàn)“陽春白雪”與“下里巴人”之別。三是經(jīng)典之享。三代陸續(xù)成文的《易》《書》《詩》《禮》《樂》《春秋》六經(jīng)，是聖哲爲後世君主大臣與王官學者著寫的權威書典，平民家庭是遠離這些權威書籍的?！盾髯印ぐЧ肥鍪爵敯Чc孔子論對，對人的文化修爲與社會踐行以“庸人—士—君子—賢人—大聖”爲參差序列，可使世人受到啓示：

孔子曰：“人有五儀：有庸人，有士，有君子，有賢人，有大聖?！卑Ч唬骸案覇柡稳缢箍芍^庸人矣?”孔子對曰：“所謂庸人者，口不能道善言，心不知色色……”哀公曰：“善！敢問何如斯可謂士矣?”孔子對曰：“所謂士者，雖不能盡道術，必有率也；雖不能遍美善，必有處也。……”哀公曰：“善！敢問何如斯可謂之君子矣?”孔子對曰：“所謂君子者，言忠信而心不德，仁義在身而色不伐，思慮明通而辭不爭……”哀公曰：“善！敢問何如斯可謂賢人矣?”孔子對曰：“所謂賢人者，行中規(guī)繩而不傷于本，言足法于天下而不傷于身……”哀公曰：“善！敢問何如斯可謂大聖矣?”孔子對曰：“所謂大聖者，知通乎大道，應變而不窮……”

其四，異化性蛻變促使家庭自警避之。家族傳承十分憂慮人的品行異化。這裏的“異化”，是指那些相似或相同的事物逐漸變得不相似或不相同，日常生活中的“橘化爲枳”即是證例。人性的異化主要體現(xiàn)在三個方面：其一是造物而拜物心態(tài)。人的勞動創(chuàng)造了商品，商品反過來支配勞動，甚至生發(fā)對於商品購買、儲存而癡迷的心理。其二是設神而拜神信念。人類創(chuàng)設了屬人的神意，自然神以超自然力支配人的現(xiàn)實心理，人文神、天理人倫觀攝人的現(xiàn)實生活。其三是理性受制於慾望。人類在“感性—知性—理性”主體性進路上修爲，良知與理性歷時長久纔達至哲學的理想水平，然而人們卻時常踐行著慾念制約理性與天理，致使人的主體性轉(zhuǎn)向異化以至退變，將長久以來的良知修爲水平置於自惰性放棄，家庭人的“富貴不過三四傳而衰替”的興衰週期律，即是上述“拜物心態(tài)—拜神信念—制約理性”的危機。對此，傳世的經(jīng)典文獻曾予以警示?！渡袝ぶ軙氛撗孕雄`道：“志以道寧，言以道接；不作無益害有益，功乃成；不貴異物賤用物，民乃足?！薄抖Y記·樂記》論品性異化：“夫物之感人無窮，而人之好惡無節(jié)，則是物至而人化物也。人化物也者，滅天理而窮人慾者也。”《左傳》僖公二十年(前640)論理慾正當：“宋襄公欲合諸侯，臧文仲聞之曰：‘以慾從人，則可；以人從慾，鮮濟！’”

“家傳之學”之所以能在家庭中生成，緣於家庭人對家運興衰週期危機的歷時憂慮。因此，教導代際成員崇尚詩書禮義、孝悌親和，以文化知識指導物質(zhì)經(jīng)濟生活，以善道良知支撐價值觀念實踐，就成爲不二選擇。

二 父祖輩以文化教諭子孫創(chuàng)生家傳之學

父祖之輩因何致力於家傳之學？因爲意識到了人生及其家庭的危機變故。人生的危機遭遇，主觀上表現(xiàn)爲主體資質(zhì)虧缺，致使家庭聲名淪落至底層；客觀上表現(xiàn)爲社會信任度低弱，使得社會參照與公義衡量失準。因故，家學開展的直接主體與間接主體次序排列爲：父母教育子女是直接的主體活動，而祖父母教育孫輩則是隔代間接的主體活動。在唐代，唐玄宗爲了家教子女，扮演好父親的角色，特意委託徐堅等學者大臣編撰官修類書《初學記》：

玄宗謂張説曰：“兒子等欲學綴文，須檢事及看文體。《御覽》之輩，部帙既大，尋討稍難。卿與諸學士撰集要事並要文，以類相從。務取省便，令兒子等易見成就也?！闭h與徐堅、韋述等，編此進上，以《初學記》爲名。①〔唐〕徐堅 等：《初學記》(北京：中華書局，1962)，上冊，第1頁。

此書雖不如其祖輩唐高祖李淵時期編纂的《藝文類聚》博大，但其“敍事、事對、詩文”的板塊，卻很能體現(xiàn)家教的精要。

——道藝知識與禮樂文教以古典臻善學識示於家庭文化氛圍。禮法之教，事關家國人倫品行；道藝之學，直切家國成員的才藝素質(zhì)。培養(yǎng)民衆(zhòng)素質(zhì)而化民易俗，是夏商周三代古典善政的良知實踐：一是“六種德性”之義，倡導人們重視自我德性——認知開智而培養(yǎng)思維智慧，樹立仁德而培養(yǎng)善道意識，崇尚聖義而胸懷希聖希賢，堅持正義而身踐適宜言行，執(zhí)中抑偏而趨近事物本質(zhì)法則，兼綜和合而接納多樣異質(zhì)。二是“六種品行”之義，喚起人們重視個體在社會的品行——孝悌是人倫立身之本，友愛是群萃周處之須，和睦是相鄰關係之則，聯(lián)姻是倫理血緣之基，任重是人生義責之踐，恤隱是節(jié)理人情之念。三是“六門學科”(“六藝”）之義，是領先成熟的學科知識體系——禮學及其應用禮儀分類，音樂學及其歷代樂舞，射箭之術及其技法，駕馭之術及其禮儀，文字學及其六書理論，數(shù)學計算及其應用之域?！吨芏Y·地官》以司徒之職，指導鄉(xiāng)村文教實踐：

頒職事十有二於邦國、都鄙，使以登萬民：一曰稼穡，二曰樹藝，三曰作材，四曰阜蕃，五曰飭材，六曰通財，七曰化材，八曰斂財，九曰生材，十曰學藝，十有一曰世事，十有二曰服事。以鄉(xiāng)三物教萬民，而賓興之，一曰六德：知、仁、聖、義、忠、和；二曰六行：孝、友、睦、姻、任、恤；三曰六藝：禮、樂、射、御、書、數(shù)。

——家學的塑造化育是拓展人的主體性維度。紛繁的社會生活以多面相向人展示：從社會生活主體看，是官吏群體與凡民大衆(zhòng)；從行業(yè)界別看，是工農(nóng)商學；從文化屬性看，是物質(zhì)、智慧、規(guī)範、觀念的形態(tài)；從人的生活時空看，是個人、家庭、社會、國家；從人的品性看，是自然、社會、精神的屬性兼具；從人的生活與精神同一性看，是權利、義務、責任、道義。而人生的危機就在於社會生活多維性的交集中，表現(xiàn)爲人生之主觀與客觀的矛盾性際遇，反映的是主體因素與客體態(tài)勢的矛盾之交?！稌x書·諸葛長民傳》以“富貴必履危機”之說，揭示主體與客體的交集必然性，將“危機”視爲人生與環(huán)境的“必與性”矛盾。問題是，用何種方法化解人生的“必與性”矛盾呢？《墨子·修身》以“修身”論示人，以爲“修身”是家學之教的務本之基。除此之外，《周易》《尚書》《禮記》等也對家學有更多的啓示。

以《周易》的“人文化成”爲例?！叭宋幕伞敝宋?，昭示人的文化創(chuàng)造性之造化自然與教化人性的文化義值，徵示人以文化性靈及其實踐，創(chuàng)設一切文化事象的類本質(zhì)及其能力成就?！叭宋幕伞敝?，指表人性實踐以人的主體智思活動。在客觀視域方面，以自然爲人類生存環(huán)境與資源條件，開墾土地與馴化野生的取予性實踐，“造化自然”而形成了人文與自然的交互關係，由此實現(xiàn)了改造自然的認知和利用效果；在主觀視域方面，以人的心性情意爲反身對象與文野分際，“教化人性”建樹起了教育開智與培養(yǎng)文質(zhì)相宜的反身教化，開啓了人類先輩創(chuàng)造文化而人類後代又受先前文化教化的循環(huán)往復，由此黜去蒙昧而致文明的文化進向?！叭宋幕伞痹鯓娱_始呢？《周易·賁卦》曰：“《彖》曰：賁，亨，柔來而文剛，故亨；分，剛上而文柔，故小利有攸往。剛?cè)峤诲e，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剛?cè)嶂唬匀恢?；文質(zhì)相濟，人文之象。”人化自然而創(chuàng)生文化，文化教人而人性從化，認識天文而造化人文，人文化成即是品性造化。家傳之學是家庭時空的啓蒙排昧，即化粗樸以成文明。

再以《尚書·商書·說命》的“惟學遜志”爲例。“人求多聞，時惟建事，學於古訓乃有獲。事不師古，以克永世，匪說攸聞。惟學遜志，務時敏，厥修乃來。允懷於茲，道積於厥躬，惟斅學半，念終始典於學，厥德修罔覺。”古典的創(chuàng)造化育觀念以爲“學能遜志”，因而倡設“學以遜志”的教養(yǎng)理論?！拔W”即是崇尚“學以致賢”的教養(yǎng)價值觀，“遜志”則是重視“學以謙遜”的意義取向，“惟學遜志”即讀書學習致人“心志謙遜”，以謙抑志遜置換無學任性，從文化塑造而至良知理性?！墩f命篇》出自商王盤庚之弟武丁對子孫的家教，武丁“德高可尊，故號高宗”，教導子孫“學以遜志”。東漢學者鄭玄註釋“十年曰幼”概念時說：“名曰幼，時始可學也”，因此世稱人生十歲爲“幼學之年”?！稘h書·孝成許皇后傳》說：“幼稚愚惑，不明義理”，因而需要進行“幼學之年”的“惟學遜志”之教。讀書學習生成人的知識而化爲教養(yǎng)，俾促主體認識到主觀淺薄桀驁，辨識善惡是非而養(yǎng)以謙遜心志。學以遜志而敏疾修德，信懷學志而道積於身，施教知困而學知不足，因此一生始終常念於學，促進人的德修與志遜。

再以《禮記·學記》的“由學知道”爲例?！鞍l(fā)慮憲，求善良，足以謏聞，不足以動衆(zhòng)。就賢體遠，足以動衆(zhòng)，未足以化民。君子如欲化民成俗，其必由學乎？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學，不知道。是故古之王者，建國君民，教學爲先?！敝袊^念文化重視“道”的形上學義理，它是深存於現(xiàn)象背後的事物本質(zhì)及其法則，是超越形質(zhì)的形而上的實體。老、莊道家視“道”爲哲學的至高範疇，指表生成整體世界及其無限多樣性的本原和法則；儒家視“道”爲自然事物運動法則、社會生活原則、人際關係規(guī)則、技藝裁量準則；其他學派視“道”爲判斷是非的道理?！秾W記》以爲人的直觀感識，難以認知形而上的“道”，實現(xiàn)對於形上學的“本質(zhì)及其法則之道”的認識之力，來自“由學知道”的學理思辨過程，因而宋代行世的蒙學讀物《三字經(jīng)》，發(fā)揮《學記》的“知道”論，得出“人不學，不知義”的判論。公共性學理如此認識，民間家庭焉能例外？《學記》是論說施教與受學之義的教學文論，認爲從感受直觀經(jīng)由概念思維，遞進至義理思辨，是一條哲思意趣的進路，欲以化民易俗的君子應該思忖這一思維理路，它是“由學知道”的文化理性與化育進路。

——培植而涵養(yǎng)子孫品性是家學的致力之義。品性指表個體人在社會生活以及觀念文化活動中所表現(xiàn)的品質(zhì)和性格之合義，家學重視家庭成員的品性培植與遞代涵養(yǎng)，《國語·周語下》記述公元前7世紀中葉，周襄王詔諭將要繼位的周頃王，向其述示王室的品性家教：“襄公有疾，召頃公而告之，曰：必善晉周，將得晉國。其行也文，能文則得天地。天地所胙，小而後國。夫敬，文之恭也；忠，文之實也；信，文之孚也；仁，文之愛也；義，文之制也；智，文之輿也；勇，文之帥也；教，文之施也；孝，文之本也；惠，文之慈也；讓，文之材也。象天能敬，帥意能忠，思身能信，愛人能仁，利制能義，事建能智，帥義能勇，施辯能教，昭神能孝，慈和能惠，推敵能讓。此十一者，夫子皆有焉?！逼沸栽谧匀粻顟B(tài)下衹表現(xiàn)人的未經(jīng)修飭的初樸心性，而經(jīng)人文理性的觀念造化纔能昇華。周襄王對周頃王的家教訓示，力圖培養(yǎng)其經(jīng)緯天地、制斷事宜的明哲品性，教之養(yǎng)成經(jīng)德秉哲與修義節(jié)行的文德懿質(zhì)。

三 特質(zhì)紛異的家學論域昭示家庭生活的文明

家道哲學意義上的中國家學，是以傳統(tǒng)“家傳之學”爲狹義內(nèi)涵，以家庭時空的文化生活與價值觀念爲廣義視域，將紛異特質(zhì)抽象成爲問題之域，如世家觀念、私家藏書、家庭啓蒙、經(jīng)典家授、家教訓示、家風傳承、家族譜牒、家道尚正等等。因爲，社會人來自家庭的生育教養(yǎng)，而家庭的生育教養(yǎng)作爲成長土壤給了社會人良知踐行的生根基礎?！妒酚洝ぬ饭孕颉酚浰抉R談言：“余，先周室之太史也。余死，汝必爲太史，無忘吾所欲論著矣?！瓝P名於後世，以顯父母，此孝之大者！”《漢書·藝文志》載：“至成帝時，詔光祿大夫劉向，校經(jīng)傳諸子詩賦。會向卒，哀帝復使向子侍中奉車都尉歆卒父業(yè)，歆於是總?cè)簳嗥洹镀呗浴??！笨梢暊懠覀髦畬W的經(jīng)典案例。至於“家學”概念，自漢代以來，已被沿用。例如，《後漢書·孔昱傳》：“昱少習家學，大將軍梁冀辟，不應。”《北史·江式傳》：“式少專家學，每有記識。”明代吳植爲《剪燈新話》所寫的“序”言：“宗吉家學淵源，博及群籍，屢薦明經(jīng)?！?/p>

——世家觀念。指受封諸侯和授爵貴族之世尊享祿與傳承世襲的觀念。古代的“分封制”即“分地以封諸侯”，“授爵制”即“授爵以封貴族”，“封賞制”即“封賞以激發(fā)功德卓越”的制度。受封的姓氏家庭以及家族，從此成爲擁有“世家淵源”的貴族人群：一是分封諸侯而賦予世享的世襲權利。受封者獲得諸侯國國名、獲得宗主國劃定的土地、獲得治理受封土地上的人民、獨立實行封國政治。二是封授五等爵位而賦予承襲世封之祿享?！抖Y記·王制》記述周代授爵制度：“王者之制祿爵，公、侯、伯、子、男，凡五等。”周公攝政改制而大行分封，“公五百里，侯四百里，伯三百里，子二百里，男百里”。三是封賞多種功德以賦予受封者承襲世祿之享。新的王朝建立後，封賞功臣是第一義，封賞臣服的舊貴族是第二義，封賞傑出德行者是第三義，封賞賢能以促風教是第四義，由此生成了貴族階級及其門第閥閱。唐人司馬貞在爲《史記·吳太伯世家》所作的索隱中寫道：“世家(系家)者，記諸侯本系也，言其下及子孫常有國。故《孟子》曰：‘陳仲子，齊之系家?！?，董仲舒曰：‘王者封諸侯，非官之也，得以代爲家也?！苯忉屃恕妒辣尽贰妒酚洝酚涊d的文本化的“世家觀念”。

——私家藏書。指家庭收藏書籍與識讀理解的文化價值追求。私家藏書，徵示讀書與收藏的雙重意義。通過集覽賢哲，運用書契，彰往而察來，顯微而闡幽，當名辨物，正言斷辭。據(jù)《莊子·天運》載，戰(zhàn)國時期，已有《易》《書》《詩》《禮》《樂》《春秋》流傳。由這“六經(jīng)”肇端，史書、子書、集書，與時問世；魏晉時期，以“甲乙丙丁”四部爲分目之稱；隋唐時期，以“經(jīng)史子集”四部爲學科分目；在清代，以“經(jīng)史子集”四庫爲叢書分科目錄。經(jīng)史子集義理淵藪，深度造就諸子士林。秦以後的私家藏書蔚爲大觀，與先秦時期孔子“西藏書於周室”、墨子“居家出行皆不離書”、惠施學識淵博而“其書五車”、韓非子論“境內(nèi)之民皆藏書言治”所徵示的私家藏書氣象不無關係。

——家庭啓蒙。指家庭父祖開導子孫以明禮法與事理的啓蒙之教。先秦時期，《周易》以《蒙卦》範疇之設，關注人文家庭智教。《蒙卦》講論蒙昧者與治蒙的關係，即啓蒙與教育的問題?！盾髯印そ獗巍分赋?，萬物以紛繁現(xiàn)象遮蔽其屬性，使人因偏頗之私與蔽礙之惑，難以明諳自然法則之大道理：“凡人之患，蔽於一曲，而暗於大理”，因而倡籲以“解蔽”的智思，探討蔽礙人思的認識論困厄。後人整理的宋代學者周敦頤《周子全集·師友下》論說道義與啓蒙之教：“道義者，身有之則貴且尊。人生而蒙，長無師友則愚。是道義由師友有之，而得貴且尊，其義不亦重乎！”人生而蒙，家庭啓教，師友以導，學以開悟。與周敦頤同時代的學者張載著《正蒙》，認爲從蒙童之時起，即應以“治蒙之教”開悟幼思，其《西銘》篇申明“砭愚與訂頑”，其《正蒙》篇申明“蒙以養(yǎng)正”，《宋元學案·橫渠學案》對此總結(jié)道：“先生嘗銘其書室之兩牖：東曰砭愚，西曰訂頑。程子曰：‘《訂頑》之言，極純無雜，秦漢以來，學者所未到?！衷唬骸队嗩B》立心，便可達天德?！熳釉唬骸涕T專以《西銘》開示學者?！梢责B(yǎng)正，使蒙者不失其正，教人者之功也?！?/p>

——經(jīng)典家授。指父祖指導子孫識讀經(jīng)典文獻的家教活動。先秦經(jīng)典是由上古多代聖王思想與聖哲學說合義構(gòu)成，聖王的政道與治道思想擔當了經(jīng)典的理論主幹，聖哲論述社會觀念的思想學說展示了分科之學的分支，因此組構(gòu)成爲干支共照而宏觀盛大的民族國家的理論大系。那些時代的衆(zhòng)多學者與時偕行而採攝新論，環(huán)繞時代主題而對新的實踐加以理論概括，成爲中華民族論說宇宙自然法則、論述社會生活禮法原則、概括民族人文精神品性、建構(gòu)觀念文化大系的義理旨趣，給後世社會思想觀念與多維實踐展示原理。這些經(jīng)典應用於家庭授教識讀，猶如春風柔撫幼苗一樣而撫助蒙童成長。在漢代，掀起經(jīng)典詮釋之學的熱潮，家庭主體向子孫授讀經(jīng)典成爲家學的時代特色?！稘h書·韋賢傳》記述西漢時期魯?shù)刂隧f賢，以“經(jīng)典家授”廣受社會讚譽：“韋賢，字長孺，魯國鄒人也……賢爲人質(zhì)樸少慾，篤志於學，兼能《禮》《尚書》，以《詩》教授，號稱鄒魯大儒……本始三年，代蔡義爲丞相……少子玄成，復以明經(jīng)歷位至丞相。故鄒魯諺曰：‘遺子黃金滿籯，不如教之一經(jīng)?！表f賢父子因此也成爲後世家庭競相效仿的對象。

——家教訓示。指家庭父祖之輩對子孫代際的訓教誡示。人生的教養(yǎng)內(nèi)含多層級的熏習之義：受家庭啓蒙之教是前義，學校科目之教是中義，社會禮義法度之教是後義。健全地獲受這些熏習和陶冶之義，是使性格進向品質(zhì)自覺塑造的必要進路。其中，“義方”是後世公認的符合規(guī)矩法度的教育方法?！敖套恿x方，弗納於邪”，出自春秋時期的衛(wèi)國大夫石碏對衛(wèi)莊公的諫言。據(jù)《左傳》魯隱公三年(前720)記：“公子州吁，嬖人之子也。有寵而好兵，公弗禁。莊姜惡之。石碏諫曰：‘臣聞愛子，教之以義方，弗納於邪。驕、奢、淫、泆，所自邪也。四者之來，寵祿過也。將立州吁，乃定之矣；若猶未也，階之爲禍。夫?qū)櫠或?，教而能降，降而不憾，憾而能眕者，鮮矣。且夫賤妨貴，少陵長，遠間親，新間舊，小加大，淫破義，所謂六逆也；君義，臣行，父慈，子孝，兄愛，弟敬，所謂六順也。去順效逆，所以速禍也。’”石碏提出的教子方法即“義方”的主旨是：“不接受邪惡!”教導子孫，謹守規(guī)矩法度，抵制驕奢淫逸，建樹善道品性。到了五代後周時期，太常太卿、藏書家竇禹鈞即竇燕山，因爲教子有方，被寫進南宋的蒙學讀物《三字經(jīng)》：“竇燕山，有義方；教五子，名俱揚?！?/p>

——家風傳承。指教誡家庭成員傳宗接代與做人爲學的風節(jié)踐行?！凹绎L傳承”體現(xiàn)父祖先輩創(chuàng)設志行原則而子孫遵循的風尚傳承，可資傳承的風紀規(guī)儀係屬連續(xù)性的穩(wěn)態(tài)志則。家族祖輩將家庭受社會世道影響的感識置於思考理會，對已經(jīng)證驗的成敗與善壞事實進行體認，進而將這些體認概括成道理與志行原則，猶如《孝經(jīng)·諸侯》之“制節(jié)謹度”的規(guī)儀之教，列入節(jié)制心性與謹守法度的家庭風紀?！爸乒?jié)謹度”是存置於主體心靈良知的規(guī)約義則，將其視爲人生中的人倫原則、處事法度、義利基準、善壞邊界，視爲代際維護家庭在區(qū)域社會聲名的紀律。家風是家庭生活傳世的門風紀儀，而門風紀儀涵示的是家庭品質(zhì)的傳承?！额伿霞矣枴ぶ渭摇穼懙溃骸胺蝻L化者，自上而行於下者也，自先而施於後者也。是以父不慈則子不孝，兄不友則弟不恭，夫不義則婦不順矣。父慈而子逆，兄友而弟傲，夫義而婦陵，則天之兇民，乃刑戮之所攝，非訓導之所移也。”認爲家風是父祖?zhèn)飨蜃訉O的向風致化：它誘導後代承教，使子孫代際經(jīng)德秉哲，開展道德理性的涵養(yǎng)和踐履、學術器識的培植和成長、義利觀念的體認和實行。

——家族譜牒。指規(guī)約姓氏、宗族、世系以及家族代際譜系的文本體制?！凹易遄V牒”是記述姓氏、家族、世系源流與變遷理據(jù)的文本體制，“譜牒”則是以廣義於“家譜”的形態(tài)表現(xiàn)自體的文本體系。譜牒之淵源始於姓氏，漢代史家班固曾論姓氏文化演進，《白虎通德論》向世人明示“家族譜牒”的姓氏文化及其功能：“人所以有姓者何？所以崇恩愛，厚親親，遠禽獸，別婚姻也?！毙帐险故炯易遄V牒以前需定制，婚姻據(jù)此在異姓間開展，姓氏以人文規(guī)制的張力驅(qū)動婚姻血緣家庭走向善道文明?；橐錾闪搜壢藗悊卧募彝?，家庭支撐而組構(gòu)了社會及其關係，婚姻致生的家庭攜帶著人文倫理的元素而聯(lián)姻親屬、家族宗門、性別長幼、子孫代際、祖輩前代、未來代際。家庭以及家族，訴求而知自己的世系及其遷流演變，呈現(xiàn)著家庭生活的文化學義涵。譜牒學反映家庭人的文化自覺與精神昇華，因而是超越物慾意識的文化學踐行。在宋代晁公武的《郡齋讀書志·譜牒類》中介紹了唐代學者張九齡的《姓源韻譜》：“唐張九齡，依《春秋正典》《柳氏萬姓錄》《世本圖》，捃摭諸書，纂爲此譜。古者賜姓別之，黃帝之子，得姓者十四人是也；後世賜姓合之，漢高命婁欽、項伯爲劉氏是也。自五胡亂華，百宗蕩析，夷夏之裔，與夫冠冕輿臺之子孫，混爲一區(qū)，不可遽知。此周齊以來，譜牒之學，所以貴於世也歟？”

——家道尚正。指家庭人選擇善正之道以爲規(guī)儀家庭的價值觀念原則。家庭生活的價值觀念分殊於多個方面：德性倫理與家庭長幼輩分的觀念，生活資財創(chuàng)造與消費的觀念，家庭與社會禮義法度的觀念，私家生活與社會道義的觀念，物質(zhì)生活與文化精神的觀念，人倫義責與擔當作爲的觀念，等等。富貴之家逢墮落，平凡之家生不肖，是家道所臨遇危機的主要類型因素：“墮落”呈現(xiàn)人的思想與言行向惡壞之勢趨進，“不肖”指子孫不似父祖之輩那樣賢能。堯、舜都是聖王，但其子均爲惡壞，都將堯、舜的盛德推至墮落與敗壞，所以《孟子·萬章上》有：“丹朱之不肖，舜之子亦不肖”，也證實“富貴不過三四傳而衰替”的危機。抵禦家道危機的可行之法是什麼？是修身齊家。它是對“家道尚正”的善道修補。對此，《周易·家人》警示道：

《彖》曰：家人，女正位乎內(nèi)，男正位乎外。男女正，天地之大義也。家人有嚴君焉，父母之謂也，而家道正。正家而天下定矣。家人，君子以言有物而行有恆。

《周易·序卦》對家道窮乖也做了提醒：

傷於外者必反於家，故受之以《家人》。家道窮必乖，故受之以《睽》，睽者，乖也；

乖必有難，故受之以《蹇》，蹇者，難也；物不可以終難，故受之以《解》，解者，緩也。家道不正，徵示人心偏傾，做出孔子批評的那種“放於利而行多怨”，以至己所不欲而卻欲施於人，僭越本分界際而謀不當之利，將其家庭聲名置於公論惡評，乃至殃及子孫代際遭致污名公議，使之承受社會敵視意念的貶斥。爲了解決家庭生活的這一矛盾難題，《周易·家人》設卦論述家庭價值觀念正論題，創(chuàng)設了“家道尚正”的正名論；《周易·序卦》設卦論述家庭價值觀念的反論題，創(chuàng)設了“家道窮乖”的反論題，教導家庭生活主體的男女家長，正位與正家，正道而正行，積善成家，積惡致殃，規(guī)避“家道窮乖”。

四 家學涵示教養(yǎng)媲美於門第的文化平等志望

家學關切姓氏家庭的文化平等志望問題，即家庭參與文化與尊享文化的平等志望問題。在古代中國，分封制下生成諸侯封國世家，爵位制下生成貴族世承之家，封賞制下生成功德尊賞之家，官吏制下生成官吏之家，產(chǎn)業(yè)分工下生成士農(nóng)工商平民之家，不僅形成了家庭在社會生活中的階級差別、經(jīng)濟物質(zhì)生活的貧富態(tài)勢，也造成平民之家參與文化和尊享文化的平等困難。對此，《禮記·曲禮》將這種政治與文化不平等明確示人：

禮者，不可不學也。夫禮者，自卑而尊人。雖負販者，必有尊也，而況富貴乎！富貴而知好禮，則不驕不淫；貧賤而知好禮，則志不懾！……國君撫軾，大夫下之；大夫撫軾，士下之。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

因此，文化平等與文化志望，就成爲橫亙在貴族之家與平民之家的門檻之限。

爲改變和實現(xiàn)文化平等與文化志望，平民之家將“教養(yǎng)勝於門第”作爲唯一出路。之所以萌生“教養(yǎng)勝於門第”的意識，主要受五種因素激發(fā)：一是“禮樂”文化爲官方和貴族獨享的激發(fā)?！岸Y樂”即是禮儀和音樂之合。在夏商周三代，禮樂爲官方和貴族獨享，平民之家難以參享禮樂。二是《六經(jīng)》義理僅在學者大臣階層識讀的激發(fā)。三代成書的《六經(jīng)》，衹爲君王大臣與貴族學者識讀，平民之家難於接觸經(jīng)典。三是太學教育僅爲國子貴族獨享的激發(fā)。周代設立太學，漢代繼設太學，激發(fā)平民之家心向教養(yǎng)的高級志望。四是道術和方術僅爲王官學者所從事的激發(fā)?！暗佬g”“方術”是中國古典學術的概念稱謂，王官學者的壟斷，使平民之家遠離觀念文化參與。五是諸子士林主導學術文化的激發(fā)。諸子百家、歷代士林，學以居位，聖哲創(chuàng)設經(jīng)典，史家創(chuàng)設史籍，諸子創(chuàng)作子書，士林創(chuàng)設集學，示於平民之家與童蒙之教以“見賢思齊”的感召力。在這諸多因素的激發(fā)下，從周代到明清，貴族與平民的門檻之限不斷被撬動。

禮制是周代建立的具有規(guī)範形態(tài)的文化。它不僅兼涵《周禮》之周代禮制、《儀禮》之社會禮儀節(jié)文、《禮記》之禮學文論的元素，還與“以詩配樂”的音樂舞蹈，共同構(gòu)造了中國文化史的古典禮樂文明華章?！岸Y制”及其實踐形態(tài)的“禮治”，是以分封制生成“分地以封諸侯”、爵位制頒授“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封賞制興起“尊賞卓越功德”三要素支撐起了“等級次第秩序”，規(guī)儀了社會成員與姓氏家庭的社會坐標。而爲了追求文化平等與教養(yǎng)志望，孔子率先提出“三無私”。據(jù)《禮記·孔子閑居》載：

子夏曰：“敢問何謂三無私？”孔子曰：“天無私覆，地無私載，日月無私照。奉斯三者以勞天下，此之謂三無私?！?/p>

《呂氏春秋·貴公》又提出“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之天下也。陰陽之和，不私長一類；甘露時雨，不私潤一物；萬民之主，不阿一人”，倡立“利益公平”。由於文化是國家的公利，公器與公利自然不能限於少數(shù)人獨享，而應當仿效自然法則下的人文原則，即在公平原則之基上，全體社會成員及其家庭參與而共享。

“察舉”制度通過政策尊重平民教養(yǎng)而彰示政治開明。它是漢武帝時期推行的經(jīng)由考察推薦而選拔官吏的輔政制度。據(jù)《漢書·武帝紀》載：

建元元年冬十月，詔：“丞相、御史、列侯、中二千石、二千石、諸侯相舉賢良方正、直言極諫之士。何行而可以章先帝之洪業(yè)修德、上參堯舜、下配三王？朕之不敏，不能遠德，此子大夫之所睹聞也。賢良明於古今王事之體，受策察問，咸以書對，著之以篇，朕親覽焉?！膘妒牵偈?、公孫弘等出焉。

它先是從基層社會開展“鄉(xiāng)舉里選”，受察舉者須品學優(yōu)秀，再經(jīng)由地方官推薦、中央核準、皇帝策問等程序。察舉制的目的，是選拔四類應用人才：一是察舉“賢良方正”之士，賞識而用其“明於古今王事之體”而“能直言極諫”之才；二是察舉“賢良文學”之士，賞識而用其“文章博學”而“學道立方”之能；三是察舉“孝廉”之士，賞識而用其“孝悌清廉”而“勤於農(nóng)事”之德；四是察舉“秀才”之士，賞識而用其“優(yōu)茂於衆(zhòng)”而“絕國異等”的才華。察舉制將個人主體德性與社會本分生活結(jié)合，對其德行與才學予以官職擢拔而獎掖，既向國家官吏開闢了善道源泉，更向平民示以出路曙光，還在一定程度上抑制豪門壟斷官位之勢，肯定了平民參與國家政治利益分配的權利，起到了激勵平民修德向貴與讀書仕進的效應。

“科舉”制度激發(fā)家庭成員讀書學習與考試仕進的文化平等觀念。它是隋朝建立以學科考試而選拔官吏人才的取士制度，包含教育、考試、政治、選官的制度要素，代表了古代中國社會選士任仕制度的科學水平和權利平等?！翱婆e”制起始於隋煬帝大業(yè)三年(607)，當時所定的科目，主要是反映家庭人“主體品性與社會風範”方面。到了唐代，科舉制度展現(xiàn)學科化：“秀才科”考試，注重博識高才與策略之論的文理通達；“明經(jīng)科”考試，注重明通儒家經(jīng)典義理與兼重道佛義理；“進士科”考試，注重經(jīng)義策論與詩賦辭章；“明法科”考試，注重明通法令而取識達義理與問無疑滯者；“明書科”考試，注重語言文字之學而取《說文解字》《字林》訓詁通達者；“明算科”考試，注重《九章算術》《海島算經(jīng)》《五經(jīng)算術》原理與明數(shù)造術和詳明數(shù)理?？婆e制的上述設科，極其深廣地激勵了廣大家庭人的教養(yǎng)意識，修德向貴與讀書仕進，“教養(yǎng)勝於門第”逐漸成爲社會共識。

“書院”制度以私家藏書、聚生講學和學術研究標示中國家庭文化的高度文明。書籍典藏是構(gòu)成“書院”的文本元素，經(jīng)學之書、史學之書、子學之書、集學之書既標識中國古典分科之學，也是中國書籍的典範而權威性文本代表。私家藏書促生了書院之爲聚徒講學與研討學術的中國家學文明?！皶骸敝磿洳囟咭?guī)模的翰墨薈集文苑之地；“書院”之實，最早是唐代官方設立的麗正殿書院，設置學士官職，掌司?？苯?jīng)籍、徵集遺書、辨明典章，以備顧問應對之用。到唐末五代十國時期，“書院”的名與實都發(fā)生轉(zhuǎn)變，即士人文翰之家藏書，呈現(xiàn)學科結(jié)構(gòu)與數(shù)量規(guī)模，進而延攬學界名流與四方生徒，開展自由意義的民間學術文化研究；從私家讀書而藏書的“爲一家之己”的文化行止，發(fā)展成爲與官家藏書相輝映、也與官方高等學校教研相媲美，成爲耀眼於中國社會的燦爛家庭文化景象?，F(xiàn)代學者陳登原，在《中國文化史·書院制度》中，敍說了宋代書院藏書與研學氣象：“北宋書院，猶設治事之齋，其在南渡之後，則純?nèi)灰詴海鴮庫o之講讀，遂爲當日之學風。宋初，有四大書院，曰白鹿洞，曰嶽麓，曰應天，曰嵩陽。南宋之時，書院尤夥。蓋官學與書院，同爲寧靜之學而已。”

綜上所述，人是文化與傳統(tǒng)的類主體存在。創(chuàng)造文化與受文化創(chuàng)造，是徵示人與文化的主賓格實踐法則。應用文化是人的自化進步，克制低俗是家庭人的良知修爲，檢思文化生活與價值觀念則是家庭義則。生育而不善教，衹不過是繁衍，是父母之失；子孫不擇善學，衹不過是成長，是自貶生命意義。《周禮·地官》中的“鄉(xiāng)三物”精神：以“知、仁、聖、義、忠、和”爲德性指標，以“孝、友、睦、姻、任、恤”爲善道原則，以“禮、樂、射、御、書、數(shù)”爲才藝之學，依然閃爍著良知與理性的光芒。走出“家運興衰週期律”，既需要在家庭文化生活方面，以“世家觀念—私家藏書—家庭啓蒙—經(jīng)典家授—家教訓示—家風傳承—家族譜牒—家道尚正”爲制度鏈條；也需要在家庭價值觀念方面，以“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爲實踐節(jié)目。千百年來，正是“教養(yǎng)勝於門第”觀念，讓平民之家有了出發(fā)點和落腳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