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鐘陽 姜婧 張鈺欣 沈翊康 張雨菲 曹曉璇 張保春
金元醫(yī)家李杲師從易水學派開山鼻祖張元素,以《醫(yī)學啟源·卷下·藥類法象》“法象”分類藥物[1],于醫(yī)療實踐中,傳承師說,明確“風藥”之義,詳述“風藥”之用,使“風藥”理論成為脾胃學說的重要組成部分,并以其指導遣藥組方,創(chuàng)“補脾胃瀉陰火升陽湯”“補中益氣湯”“調中益氣湯”等方,指導臨床,成一家之言。《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內外傷辨惑論》評李杲,“從易州張元素學,盡得其法,而名乃出于元素上,卓為醫(yī)家大宗”。本文以“回到易水學派”為反思,以考據(jù)探析為主要方法,通過研究,明晰“風藥”理論的淵源、含義及功用,以期對理解李杲組方原理,指導臨床應用而有所裨益。
總覽東垣諸書,可見其“風藥”理論源于《內經》。首先,每論必以《素問》為說,極重《素問》升降理論,繁復征引《素問》之文,如《脾胃論·脾胃虛實傳變論》言“喜怒憂恐,飲食失節(jié),寒溫不適,損耗元氣,伐傷脾胃,變生百病”,即引《五臟別論》《陰陽應象大論》《通評虛實論》《經脈別論》《平人氣象論》諸論為其說,并強調“《內經》之旨,皎如日星”[2]。
其次,論病從脾胃生者有四,皆以《內經》為據(jù):一言“陽氣惡煩勞”,引《生氣通天論》“陽氣者,煩勞則張,精絕辟積,于夏使人煎厥。目盲不可以視,耳閉不可以聽”[3],并將“因時之序”貫穿于治療思想之始終,如《內外傷辨惑論》之“四時用藥加減法”,《脾胃論》之“脾胃虛弱隨時為病隨時制方”。二言“陽精所降,謂脾胃不和”,引《五常政大論》“陰精所奉其人壽,陽精所降其人夭”,并解之為“陰精所奉,謂脾胃既和,谷氣上升,春夏令行,故其人壽”。三言膽氣不升,飧泄腸澼,不一而起,引《六節(jié)臟象論》“凡十一臟,皆取決于膽”,并解之為“膽者,少陽春生之氣,春氣升則萬化安。故膽氣春升,則余臟從之?!彼难詺饣蚬藻e,人何以生,引《六節(jié)臟象論》“天食人以五氣,地食人以五味”,《靈樞經·決氣》“上焦開發(fā),宣五谷味,熏膚充身澤毛,若霧露之溉”等論。
綜上,誠如《內外傷辨惑論·卷下·臨病制方》所言“宗《內經》法,學仲景心,可以為師矣”。正是由于李杲諳熟《內經》,并以《內經》升降之論為據(jù),為其創(chuàng)立“風藥”之論奠定了堅實的理論基礎。
李杲之學,承易水鼻祖張元素,并為易水學派之卓然大成者。張元素“古方今病不相能”的思想[1],對其學術思想產生了深遠影響,為其基于臨證經驗,創(chuàng)新脾胃學說與“風藥”理論,奠定了基礎。
首先,觀李杲醫(yī)著,多次引用張元素之語。如《內外傷辨惑論·辨內傷飲食用藥所宜所禁》《蘭室秘藏·脾胃虛損論》兩言“易水張先生,嘗戒不可用峻利”,詳論“易水張先生枳術丸”,并隨證擴為“橘皮枳術丸”“木香枳術丸”“半夏枳術丸”“曲蘗枳術丸”“三黃枳術丸”等方?!镀⑽刚摗芬凉嵐胖f為解,并改易《醫(yī)學啟源》之“加減沖和湯”為“補中益氣湯”[4-5]?!稏|垣試效方》則在“加減沖和湯”的基礎上,創(chuàng)“沖和補氣湯”治“身體麻木”,“沖和養(yǎng)胃湯”治“內障眼”。
其次,“風藥”理論源于張元素《醫(yī)學啟源》以“法象”分類藥物。張元素之說有“氣味厚薄寒熱陰陽升降之圖”,注云“味薄則通”,其《藥性要旨》一篇中有:“苦藥平升,微寒平亦升?!崩铌綐O重師意,在《脾胃論·君臣佐使法》亦強調“凡藥之所用,皆以氣味為主,補瀉在味,隨時換氣。氣薄者,為陽中之陰,氣厚者,為陽中之陽”。
由上所見,李杲深得張元素之學,并加以發(fā)揮,終成以“味薄”“升補”為特點的“風藥”認識。
“風藥”理論,是在繼承《內經》藥物性味功用思維,傳承師門學術特點,結合時代特征并經臨床反復驗證而形成的有理論依據(jù)和臨證實踐的理論體系。在其醫(yī)著中,言及“予平昔調理脾胃虛弱,運用古方雖無不驗,但終不能使人完全恢復,遂檢討《素》《難》”,反復申明“脾胃不足之源,乃陽氣不足,陰氣有余”[2]。
《內外傷辨惑論》的成書源于壬申之變,元軍兵臨城下,則有“人疲奔命,或以勞倦傷脾,或以憂思傷脾,或以饑飽傷脾”[6]的醫(yī)療實踐,故其脾胃之說,“風藥”之論,“升補”之法,源出于臨證,悟自于臨證,確非空泛之談,實為救弊之學。另外,其還以調理自身脾胃治驗,論述“治法用藥若不明升降浮沉差互反損”,展現(xiàn)了“必用升陽風藥”的治療思想,并有“此得陽氣升騰故愈”,“圣人之法,可以類推,舉一則可以知百”,以明確其理論本自《內經》,悟其自身的反復臨床實踐。
由上可見,“風藥”之說,源于經典,發(fā)于師門,出于臨證,并由儒醫(yī)“格物致知”思想“悟”出,實為有據(jù)有法,有方有藥,并經實踐反復證明的,行之有效的理論。
“風藥”之名,見于李杲之前者,有《備急千金要方·卷六十八》“諸服治風藥即愈”[7],《外臺秘要·卷十九》“風藥性冷不便為方”,《外臺秘要·卷二十四》“服療風藥溫也”[8],《太平惠民和劑局方·卷五》“曾用風藥吊吐不出者”[9],《儒門事親·卷二》“以風藥投之”,《儒門事親·卷六》“專求風藥”[10],諸書所言之“風藥”,皆為“治風”之藥,與李杲“風藥”迥然有別。
李杲醫(yī)著,爭議頗大,據(jù)任應秋《中醫(yī)各家學說》所列著作[11],言“風藥”者,《內外傷辨惑論》5處,《脾胃論》16處,《蘭室秘藏》2處,《醫(yī)學發(fā)明》4處,《東垣試效方》8處,《活法機要》《脈訣指掌》無,計35處,除卻重復者,有25處。
考其諸作,所論“風藥”之含義,實為“味之薄者”,并具有“助春夏之升浮”之效。這種認識實際上受到了《內經》與其師張元素的深刻影響。《素問·陰陽應象大論篇》言氣味厚薄之陰陽為“味厚者為陰,薄為陰之陽。氣厚者為陽,薄為陽之陰。味厚則泄,薄則通。氣薄則發(fā)泄,厚則發(fā)熱”。張元素據(jù)《內經》之說,以氣味厚薄分析藥物作用,言“味為陰,味厚為純陰,味薄為陰中之陽;氣為陽,氣厚為純陽,氣薄為陽中之陰。又曰:味厚則泄,味薄則通;氣厚則發(fā)熱,氣薄則發(fā)泄。”[1]
李杲繼承《內經》、元素之說,結合脾胃病證治療的臨床實踐,總結提升為“凡用藥,若不本四時,以順為逆。四時者,是春升、夏浮、秋降、冬沉,乃天地之升浮化降沉,化者,脾土中造化也,是為四時之宜也。但宜補之以辛甘溫熱之劑,及味之薄者,諸風藥是也,此助春夏之升浮者也,此便是瀉秋收冬藏之藥也,在人之身,乃肝心也?!盵12]
綜上,李杲所言“風藥”,是以“升補”為主要功效,《脾胃論》“以諸風藥升發(fā)陽氣”“味薄風藥升發(fā)以伸陽氣”“風藥升陽”,《東垣試效方》“風藥以助升騰之氣”諸說,皆以言“風藥”功用,為“風升生”之品,而非治風之藥。
風為木之主氣,具有“曲直”“生”“升”“動”等特點,李杲以“味薄”“升浮”名“風藥”,以“升”“動”言其用,《洪武正韻》“風以動萬物也”[13],亦言風“動”之特點。今據(jù)李杲醫(yī)著,總結其“風藥”理論體系之“風藥”功用如下:
李杲治療脾胃病證的遣藥組方,以“風藥”之“升發(fā)陽氣”,體現(xiàn)了“升陽益氣”“助春夏生長”的基本思想。
脾胃學說詳述脾胃病證,言脾胃不足,雖變證百出,但病機總以“脾胃之氣不升”“春夏之令不行”為要,《脾胃論·脾胃盛衰論》言“大抵脾胃虛弱,陽氣不能生長,是春夏之令不行,五臟之氣不生?!彼裕委熎⑽覆蛔愕幕痉椒樯栆鏆?,“大凡圣人立法,且如升陽或發(fā)散之劑,是助春夏之陽氣,令其上升?!盵14]《脾胃論·脾胃虛實傳變論》引《素問·五常政大論篇》之“陰精所奉其人壽,陽精所降其人夭”,謂陰精所奉,春夏令行,為脾胃相和,故其人壽;而陽精所降,谷氣下流,為脾胃不和,故其人夭,并強調“春氣升則萬化安”?!镀⑽刚摗て⑽甘⑺フ摗芬嘌浴叭粲眯粮手幾涛?,當升當浮,使生長之氣旺”。
由此,《脾胃論·脾胃勝衰論》言“風藥”之用為“以諸風藥,升發(fā)陽氣”“味薄風藥升發(fā),以伸陽氣,則陰氣不病,陽氣生矣”。再如,“補中益氣湯”之“立方本旨”為“胃中清氣在下,必加升麻、柴胡以引之,引黃芪、甘草甘溫之氣味上升?!犊嗥?,味之薄者,陰中之陽,引清氣上升也?!盵12]《脾胃論》“補中益氣湯”方中藥解亦言:“升麻二分或三分,引胃氣上騰而復其本位,便是行春升之令。柴胡二分或三分,引清氣行少陽之氣上升?!薄镀⑽刚摗るS時加減用藥法》謂“如初春猶寒,更少加辛熱以補春氣之不足,以為風藥之佐”“如少氣不足以息者,服正藥二三服,氣猶短促者,為膈上及表間有寒所遏,當引陽氣上伸,加羌活、獨活,藁本最少,升麻多,柴胡次之,黃芪加倍”。
由上可見,由于“風藥”是以“升補”為主要功效的,而在脾胃所傷或脾胃不足之證中以升補脾胃之陽氣為治療大法,故總以“風藥”升補之性以助脾胃。
李杲以《內經》“火郁發(fā)之”為論,以“風藥”發(fā)散“火郁”,治療火邪郁閉之證。
盡管其對“火郁發(fā)之”雖無專論,但《內外傷辨惑論·重明木郁則達之之理》《脾胃論·脾胃虛不可妄用吐藥論》,則是對《素問·六元正紀大論篇》“木郁達之,火郁發(fā)之,土郁奪之,金郁泄之,水郁折之”的深刻認識。
在臨證上,其以“升陽散火湯”治療諸熱,認為此證病機為“多因血虛而得之,或胃虛過食冷物,抑遏陽氣于脾土”,治則為“火郁則發(fā)之”,方中用藥,以升麻、柴胡、羌活、獨活、防風、葛根等諸風藥為主,配以人參、白芍、生甘草和炙甘草。是以“風藥”發(fā)“火郁”之具體應用。又如,《脾胃論·君臣佐使法》治療大熱脈數(shù),“以柴胡、蒼術、黃芪、甘草,更加升麻”,以“風藥”發(fā)散火郁;治療大熱脈弦而數(shù)者,以“風藥升陽以發(fā)火郁,則脈數(shù)峻退矣”。再如《東垣試效方》“火郁湯”治熱,藥用升麻、柴胡、葛根、白芍、防風、甘草六味,亦是以風藥為主。
以風藥發(fā)散火郁的治療思想對后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15]。自易水學派將風藥理論建立與完善后,以“火郁發(fā)之”為理論基礎,運用諸風藥組方,可治療臨床各科的火邪郁閉之證[16-19]。
李杲承張元素之說,善用“風藥”行經通絡,治療經絡不通諸證。例如《醫(yī)學發(fā)明·四時用藥加減法》中治臥而多驚,小便淋溲,言“腎肝之病,同一治為俱在下焦,非風藥行經則不可,乃受客邪之濕熱也,宜升舉發(fā)散以除之?!痹偃纾爸渭绫惩床豢苫仡櫋?,以其病機為“手太陽氣郁而不行”,遂“以風藥散之”。且在《東垣試效方·卷一·藥象氣味主治法度》一文中,李杲每論及風藥,如柴胡、升麻、葛根、羌活、獨活、防風等諸藥時,必明言其所善通行之經絡[14]。
五行勝復克伐之理,貫穿于醫(yī)學釋病釋治之全部,易水學派之論,尤精于此。李杲承易水之學,用以臨證。因“風藥”屬木之類,木能克土,而土之主氣為濕,故風可勝濕。由此在臨床治療諸濕邪為患時,必用“風藥”以勝濕。如《內外傷辨惑論》“除風濕羌活湯”治風濕相搏,一身盡痛,以羌活、防風、升麻、柴胡、藁本、蒼術六味成方,以“風藥”為主,自注為“所以然者,為風藥已能勝濕。”[12]又如《脾胃論·脾胃勝衰論》明言“諸風藥皆是風能勝濕也”。再如,《蘭室秘藏》“升陽除濕湯”治女子漏下惡血,月事不調,暴崩不止,以當歸、獨活、蔓荊子、防風、升麻、藁本、柴胡、羌活、蒼術、黃芪、炙甘草成方,亦以風藥為主,自注為“此藥為從權之法,用風勝濕”?!安窈{經湯”治經水不止,脊骨強痛,亦以羌活、獨活、藁本、葛根、升麻、柴胡等風藥為主,自注為“用風藥以勝濕,此便是大舉大升,以助春夏二濕之久陷下之至治也?!盵20]
李杲以風藥祛濕的用藥思想指導著后世治療對脾胃病的治療[21-23]。由于脾病多由濕困,故而李杲在所設健脾方劑中多加風藥以增勝濕之力,如補中益氣湯中之升麻、柴胡,升陽補氣湯中之升麻、羌活、防風、柴胡等。
據(jù)《金史》所載,李杲治病以“眼目病尤長”[24],而其治療頭目疾患時,常用“風藥”以上達頭目。正如《蘭室秘藏·頭痛門》“凡頭痛每以風藥治之者”專論,詳述“高巔之上,惟風可到,故味之薄者,陰中之陽,乃自地升天者也?!币虼耍谥晤^痛、頭目不清的“清空膏”“羌活湯”“川芎散”諸方中,皆以“風藥”為主。再如,《內外傷辨惑論·四時用藥加減法》以“補中益氣湯”治氣高而喘,身熱而煩,脈洪大而頭痛諸證,言“頭痛加蔓荊子”“痛甚加川芎”“頂痛腦痛加藁本、細辛”,并言“諸頭痛,并用此四味足矣?!彼又乃帲詾椤帮L升生”之“風藥”[12]。
以風藥治療頭目疾病的運用特點同樣對當前臨床具有一定的啟示意義與指導價值,風藥已經成為治療頭目疾病組方時的常用藥物[25-26]。
本研究以考據(jù)探析為主要方法,通過研究,明晰了李杲“風藥”的理論源于《內經》,承于易水祖師張元素,悟自臨床實踐,創(chuàng)新了中醫(yī)藥用理論,將“風藥”由《千金》之“治風”之藥,易為具有“升”“補”效用之“風藥”,以升發(fā)陽氣、發(fā)散火邪、行經通絡、以風勝濕與療頭目痛之五大特點,創(chuàng)立臨證名方,指導臨床實踐。本研究以回歸經典,探索本源,發(fā)現(xiàn)新知為出發(fā)點,通過對李杲“風藥”理論源流、含義與功用的研究,發(fā)現(xiàn)“風藥”理論體系,有繼承,有創(chuàng)新,并始終以指導臨床、提高療效為最終目標,對指導今天中醫(yī)的人才培養(yǎng)及臨證實踐均有一定的指導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