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靜宜

記憶里，小時候的年味是香甜的。不經意間，那香甜便從外婆鼓搗麥芽糖的微笑里流淌出來，濃得化不開，溢滿了我家那老屋。

寒冬臘月，漫天飛雪，屋檐下的冰溜有半米長，那時候的冬天是真的冷啊。屋外白雪皚皚，天寒地凍，屋內卻是熱氣騰騰的。外婆把麥芽里三層外三層包裹嚴實后，點了柴火，燒了半鍋水，把麥芽放鍋里用小火熬煮，整個廚房彌漫著暖暖的水汽兒。此時的我正趴在灶臺上寫作業(yè)，貪婪地嗅著麥芽散發(fā)出的清香。

外婆上上下下忙碌著，不時看一眼寫作業(yè)的我：“囡囡，冷不冷？過來，外婆給你暖暖手?！蔽亿s緊放下筆，跑到外婆身邊，朝外婆伸出凍僵了的小手，眨巴著眼睛。外婆順勢坐下來，自然而然抱起我，把我放到她腿上，然后掀起她的舊棉襖，握起我的一雙凍得發(fā)紫的小手，直接藏進去。

這樣，外婆覺得還不夠，她還要不時用臉親昵地蹭蹭我的臉，一動不動貼著，然后皺著眉假裝埋怨：“囡囡，你的臉像冰一樣，冰到外婆了?！?/p>

我咯咯地笑著。

外婆繼續(xù)自言自語：“唉！你娘整天忙，也管不了你。你的布鞋都露腳指頭了，也沒雙襪子。你的棉衣也破了，棉花都跑出來了。這棉衣也太大了，穿在身上，風肯定是拼命往里面灌，怪不得你全身冰冰的……”

孩子才不管日子的艱難苦澀，只是無憂無慮貪婪地享受來自長輩的疼愛，我也是如此。我仗著外婆一貫的寵愛，待雙手稍暖了后，立馬不老實了，將手從外婆的胸口抽出來，去摸外婆盤著的發(fā)髻，弄亂她的頭發(fā)。

外婆清瘦清秀，衣服再舊再破，也穿得平平整整，發(fā)髻總是盤得一絲不茍，整個人干干凈凈的，端莊得一如大家閨秀。外婆總是微笑著，溫柔溫婉、慈愛慈祥，讓小孩不由自主想靠近。我長舒了一口氣，滿足極了，任由外婆把我緊緊摟在懷里，那種被寵愛的感覺一直甜到了今天。

在外婆的精心打理下，白白嫩嫩的麥芽全躥出來了，層層疊疊，密密麻麻，看著就心生歡喜。

終于可以熬糖了。這一天，外婆大清早就來到我家，忙著熬麥芽糖。熬糖時，我是外婆最忠實的跟班，興致勃勃，寸步不離。我喜歡外婆，因為外婆碗里的雞蛋最后都會落到我碗里，因為外婆來熬糖意味著過年有好吃的了，最重要的是因為外婆的眼里有溫柔的光。

外婆看著好奇的我笑了笑，把鍋鏟交給我說：“囡囡，你來弄，用鍋鏟不停攪動就行了?！?/p>

我接過鍋鏟，認認真真地攪動麥芽糖，不敢眨眼，瞅著麥芽糖由稀變稠。滿鍋麥芽糖變成了半鍋誘人的金黃色。麥芽糖在鍋鏟上連成了金線，緩緩滴下去，香氣四溢。麥芽糖的甜味四處飄散，我的饞蟲一下被勾出來了，不斷吞咽著口水。

這時，外婆必定會支開母親，用筷子蘸了蘸麥芽糖，伸到我嘴邊：“甜不甜，囡囡？”霧氣繚繞的香甜里，我舔著嫩滑的麥芽糖，拼命點著頭。

外婆笑了，解下圍裙：“糖還嫩了些，用小火熬熬就好了。我要回去了，回去給囡囡做新鞋新棉衣過年……”

待外婆走后，我一個人靠在灶頭，熟練地攪著麥芽糖。慢慢地，麥芽糖更稠更濃了，金黃金黃的，如金光閃閃的大寶石。怎么只是大寶石呢？甜甜的麥芽糖比寶石珍貴多了。

因為有了麥芽糖，記憶里的年味總是甜的，有外婆的童年是甜的，生活也是甜甜的。又是一年春節(jié)，外婆已經離開我很久了，但麥芽糖的甜不由分說地從記憶里彌漫出來，閃閃發(fā)光。外婆仿佛也微笑著立在那里，整個世界明亮而溫暖起來了。

（圖/李倩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