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隆東智
一
那顆掛在蒼穹里的星星,錚亮地走近,射得銀鬃馬的眼睛簌簌流淚,它像犄角鹿“嘶——嘶”地發(fā)出長鳴,又驚醒了皮袍里的賽恩娜。她嘴唇顫抖,喃喃自語,那是牧人之星——北極星,是群星里最亮的一顆,天黑閃爍,黎明時最亮,像庫克那匹寶馬的雙眸那么晶瑩。
賽恩娜昨晚又夢見了那匹銀鬃馬,蒼鬃里閃著一股火氣,毛尖上“嘩”地映出一縷白光。與它同行的還有幾匹騍馬和種馬,一共有十三匹馬,在她黑茸茸的眸子里一一閃過,星光下馬吱吱打著噴嚏遠去。她知道,銀鬃馬是庫克眼中的一匹寶馬,像一個天使,賦予了他薩滿的靈性,傳神靈的旨意,等他從夢中醒來后,給牧女耶特瑪?shù)膵雰喝ヌ瘢⒒痱?qū)邪才是正事。
賽恩娜醒來后,耳朵嗡嗡地響,聽到的是銀鬃馬的一陣嘶鳴,她真不知,這是巧合還是奇緣,夢中的鳴聲與眼前一模一樣。令她驚奇的是,夢中的十三匹銀鬃馬都在野外飛馳,連守在庫克身邊的那匹馬也在群中,那樣他肯定醒不來,他會走火入魔,她得趕快去叫醒他。不然,他忘了神靈的旨意,騰格里天會降罪于他,會大病一場或遭罪的,這是賽恩娜以前說過的話?,F(xiàn)在,她們部落里沒有神靈可言,更不要說薩滿了,連一絲印跡都沒有。那時,賽恩娜心急如火的,為了給耶特瑪?shù)膵雰红畈?,犯了一個大忌,匆匆忙忙去叫醒了庫克,她無意中驅(qū)走了神靈。庫克醒來后,忘了夢境,斷了神靈的旨意,那十三匹銀鬃馬一個都不肯回來,他得了一場急病后奄奄一息。
后來,賽恩娜去請來了部落里的蓋爾夏里,他跳了幾次神,庫克也昏迷了一天一夜,死神總算放過了他。是蓋爾夏里替他撿回了一條命,從賽恩娜馬群中放生了十三匹馬后,神靈才重新接受他為薩滿。他夢中的十三匹銀鬃馬自然就回來了,神靈又一次伏入他身體,他的病居然痊愈了。
賽恩娜說,蓋爾夏里不僅治好了庫克的病,也根除了耶特瑪嬰兒身上的邪氣,她慶幸自己有了第一個孩子。蓋爾夏里說,你這兒子命大福大,邪魔纏了他一年半載,是神靈保佑了孩子。不過,為重新超度他,賽恩娜替你從畜群中放生了一頭純種白色牛,它替換了你兒子的性命,絨毛像雪一樣圣潔。要記住,孩子長大后,得讓他認賽恩娜為祖母,你也要認她為母親,她是你孩子的救命恩人。
耶特瑪聽完蓋爾夏里的一番話后,感動得流下了眼淚,她不停地點頭應(yīng)答。是??!她也該去祭拜巴彥察汗的神靈,去認賽恩娜為母親了。這嬰兒是她和丈夫的命根,是最后一個活下來的,以前她懷過四個孩子,都夭折了。怨就怨她和丈夫糊涂,從沒拜過山里的一草一木,更不要說神靈了。
庫克一再囑咐她丈夫,讓他忌諱著點,不要一天到晚蹲在槍托后犯傻,槍口撞到啥就捕啥。莫日根槍的殺傷力可真不輕,準星里冒出一個就能整掉一個,從沒放生過。他槍膛里的子彈是挨著巖羊犄角飛的,槍桿上能嗅出一股血腥氣來,他已經(jīng)惹怒了神靈,再這樣下去,耶特瑪連孩子都懷不上了。難道他就不長一點點記性?忘了耶特瑪上一次的難產(chǎn)嗎?分娩那陣子可兇險極了,差點把命都給搭上。
蓋爾夏里走的時候也說了同樣的話,再不讓她丈夫摸槍桿子,更不能動山里的一草一木,連家里宰牲口,都得請別人替他收拾。
庫克的那匹馬是銀鬃騍馬的駒子,是它母親肚里懷上黑溜公馬的種后產(chǎn)的,騍馬懷駒的月份還不足六旬,是白母熊從它背后拍了一掌,動了胎氣后才成早產(chǎn)的。賽恩娜說,銀鬃馬從母胎里降生時很奇怪,連一聲嘶鳴都沒聽到。它出生的時辰,讓她伸舌頭,居然是墨色蛇抬頭、老鷹睜開血紅的眼睛,盯緊羔羊,撕開巨爪的那一刻。莫非,白母熊比蛇和老鷹從窩里出來得早,是旱獺拋開洞口的土,通風(fēng)漏氣的時候。她還說,那匹銀鬃馬駒是吸著牛乳長大的,它生下來就是早產(chǎn),騍馬像斷了脈里的血一樣,沒有一滴奶可吸,連馬駒都沒看一眼,產(chǎn)道里淌著黏糊的羊水和血。
騍馬是被白母熊動了胎氣,才成了難產(chǎn),是賽恩娜請來村里的老者,從產(chǎn)道里撥正胎位后產(chǎn)下的。騍馬難產(chǎn)時,賽恩娜看著遠處的山不吭一聲,只是抹著一把一把的淚,連騍馬都不敢正面看一眼,才無奈地想出了這么一招。那個老者心靈手巧,用一顆真心,救活了這一里一外的兩條命,她心底的一塊石頭終于落地,她打心眼里佩服他。
她送走了老者后,用皮袍裹緊馬駒想抱回家里,毛穗里閃著一雙黑眼睛,可她一路踉蹌地走著一路在想,該用啥東西填飽它的胃呢?
就在賽恩娜猶豫不決的瞬間,她耳邊忽然響起了乳牛的一聲哞叫,像是產(chǎn)下牛犢后,在不停地來回走動。她知道,蒼天不會睜一眼、閉一眼地撒手不管,更不會遺棄這小小的生命。雖說馬駒像金枝玉葉那么脆弱,可它畢竟是冬營地這個春天孕育出的第一條生命。庫克曾預(yù)言,讓那些風(fēng)燭殘年的母親勿要悲傷和孤獨,更不要憂郁,當(dāng)生命悄無聲息地離開你的時候,奇跡總會出現(xiàn)的。那一聲哞叫的確觸動了她的心,也應(yīng)驗了她丈夫的心語。她心里有了一絲輕松的感覺,這會兒牛犢該出生了,肯定被乳牛像草一樣啃著,不正在呼哧呼哧舔著羊水嗎?
賽恩娜真沒想到,騍馬從骨子里鐵了心不認駒,乏得連一絲力氣都沒了,連眼睫毛都沒動一下,噎著一口唾沫,躺在地下出氣。它壓根就沒看駒子一眼。她仿佛碰了一鼻子灰,抱著駒子,來到騍馬跟前讓它認養(yǎng),被它又踢又咬地弄回來,真拿它沒轍,這才抱著回家的。她知道,騍馬沒多少力氣可使,再去折騰它就沒命了。它分娩時失血過多,胎衣還一直沒有出來,她只能眼睜睜看著騍馬,沒有一絲力量喘口氣,心里才那么難受。
當(dāng)賽恩娜輕輕放下馬駒,扭過頭來,悄悄從側(cè)面看乳牛時,牛犢真的降生了。它渾身黏糊著羊水,踉踉蹌蹌?wù)酒饋恚拷榕?柘拢貌蝗菀撞耪业搅巳榉?。突然,賽恩娜的淚水從眼窩里滾出來,又斜著身子向外瞥了一眼,馬駒紋絲不動地側(cè)身躺著,鼻子里輕輕噴出一股白氣,唾沫星子黏糊地吊在下巴下。唉!她得趕緊去救救可憐的馬駒,可她在回家的路上已經(jīng)想過,她們家皮袋里僅剩的面粉,是留著喂羊羔的,孫兒們就算用幾碗米粥糊弄一頓,可這馬駒肚里填啥?讓它去吃干柴沫子?她覺著,她從騍馬身邊奪走了它的心蛋兒,造了一份罪孽似的。尤其是看到乳牛歪著脖子,哼哧的那陣勢,又嗅著牛犢絨毛淚盈盈的喘粗氣,讓她心里難受得像要了命一樣。
賽恩娜是想,等牛犢填飽肚子后,試試乳牛有沒有一滴奶可擠,不然,這馬駒今晚是非挨餓不可,弄不好連命都保不住了。
那頭花白乳牛的性子可烈極了,連根繩子都碰不得,這是它第二次產(chǎn)犢。去年這個時候,它產(chǎn)了頭一個犢子,連賽恩娜都不讓到它跟前,它只想兇巴巴地往死里抵人。
那是一頭從未被馴服過的野牛,從小在大牛群里長大的,沒和乳牛群一起馴服,更不要說拴住它擠奶,想靠近它也沒那么容易。
賽恩娜避開牛犢去擠奶,得看乳牛的性子和眼神去行事,不然,它舉著光閃閃的犄角一頭抵過來,連個轉(zhuǎn)身的機會都沒有。那頭牛犢吸完奶,又踉蹌著向那片草甸走去,乳牛呼哧呼哧跟在后面,幾乎寸步不離。賽恩娜也無能為力,只能眼巴巴地瞧著,等乳牛溫順些再去靠近它。
今天,賽恩娜只是赤手空拳地使性子,連根繩子都沒帶,她能僥幸馴服乳牛嗎?可她為了馬駒的命,不得不狠下心來試試,硬著頭皮也得去接近它。
突然,那頭花白乳牛轉(zhuǎn)過身來叫了一聲,淚汪汪盯著她無奈的樣子,慢慢甩開牛犢,停止了走動。賽恩娜漸漸邁開步子,輕手輕腳地向乳牛走近。它好像一下子沒了那股哼哧勁頭,眼神不像以前那么兇巴巴的,性子柔軟地低下了頭,又晃著光閃閃的犄角,呼哧呼哧啃著地下的草。
賽恩娜知道,乳牛對剛產(chǎn)下的犢子很警惕,方圓幾十米的地方,不讓任何東西靠近,那股兇猛的霸氣,恐怕連狼見了都膽怯,更何況是那頭在花白乳牛群里出了名的兇牛。頭一次產(chǎn)犢那陣子,它把眼睛里所看到的狗,都挨個兒抵了過來,狗們汪汪地吠叫著,逃得沒了蹤影。它是個倔強的母畜,只認自己的犢子,不給其他動物留一丁點情面。
賽恩娜摘下自己的頭巾,踉蹌著靠近了乳牛,豁出命來,用力逮住了它的一支犄角,可乳牛沒有絲毫的反擊,毫不理會她啃著地上的草。她將自己的身子挪動著,又輕輕貼近乳牛的肩胛,用頭巾挽住了它的前腿。出乎意料的是,乳牛紋絲不動,沒有一絲反應(yīng)。她知道,這條薄得像紗布一樣的圍巾,對花白乳牛硬實的蹄子來說,不費吹灰之力,咯噔一下就會被崩斷。用棕繩都勒不住,這條圍巾算得了啥,這讓賽恩娜真的有點放心不下??伤慌氯榕硗灰u,從屁股后面一頭抵翻她,一個跟頭被甩得老遠老遠。
賽恩娜胸口有點郁悶,心咚咚咚地跳得好像要蹦出胸膛似的。她踉蹌著從騍馬身邊的小溪旁,取回了盛水的柏木桶,蹲在乳牛的乳房下,試著擠起了奶。她耳邊像有一陣細雨在淅淅瀝瀝地瀉著,能聽到乳牛的反芻,木桶滴滴答答的聲音。她知道,乳牛被她徹底馴服了,它的奶子像脈里淌出的血,吱吱地流了下來。桶里嘀嗒的擠奶聲,似乎觸動了她柔軟的心,淚不住地溢出濡濕了她的眼窩,耳邊又響起了庫克的心語,奇跡終于在那個黃昏出現(xiàn)了。
木桶里擠到的奶,幾乎全是牛犢吃剩的初乳,裝滿了幾個橙黃的乳袋,被急不可待的馬駒,吸得所剩無幾。那兩桶奶乳是馬駒的救命之汁,是這一星期以來,能讓銀鬃馬駒活命的唯一奶食,是賽恩娜用心換來的,它來之不易,只是做母親的她,的確不忍心罷了。
那頭牛犢一直在她眼前晃來晃去,好像打著趔趄,在不停地尋找母親。是她像匹狼一樣奪走了它的初乳,給了另外一個被母親拋棄的生命,她不該那樣對待春天里孕育的那些生命。這一點,確實在賽恩娜的心里烙下了印子,就在她抱著馬駒,提著柏木桶往回走的那一瞬間,心里就有說不出的難受,淚撲簌簌地滾出了她眼窩。她再也沒敢看牛犢一眼,徑直朝回家的方向奔去。
后來,她在牛群里見過那頭領(lǐng)犢子的乳牛,它的野性仍未消除,氣勢洶洶地抵著旁邊的群牛。它像一頭威風(fēng)的公牛,敵視著群里的每一頭牛,生怕把犢子從它身邊奪走,喘著粗氣,噎著一口口風(fēng),在拼命地護著自己的犢子。這件事一直在賽恩娜的心里縈繞,直至那匹銀鬃馬駒長大后,她心里還是放不下,像一個影子牽著她的魂兒,不停地來回晃悠。
二
其實,庫克薩滿是賽恩娜的丈夫,四十九歲那年突然得了一場急病,是屬蛇的本命年圓寂的,是蓋爾夏里最后一次跳神后送走他的。
庫克在部落里的最大財富,是那一百多匹銀鬃騍馬,有十多匹黑溜種馬的根,在各個部落里都是獨一無二的。據(jù)說,只有黑溜種馬跟銀鬃騍馬交配后,根種不會有變化,否則,銀鬃騍馬不會產(chǎn)出清一色的銀鬃馬,或產(chǎn)下黃膘、棗溜、青鬃、紅色馬,馬的毛片也不會那么俊,根種就更雜了,這是駿馬的一貫秉性。也有人說,庫克的那群銀鬃馬是天之駒,依然保留了阿魯古馬的種,它們都是被該死的清兵絕了后的。在一個彌漫著大雪的黃昏,那是皂莢樹泛紅的秋野,是白母熊吼著在枝丫下打滾,扒開一枝枝野果的剎那,一伙騎著高頭大馬、背著鳥槍的清兵,來到騰格里山的一個峽谷里,他們包圍了正在谷里放馬的牧羊人,對準一群絨毛泛白的銀鬃馬,砰砰地震轟了山谷,嘶鳴聲響徹云霄,血唰唰映紅了戴紅纓帽的清兵,映紅了皂莢葉泛紅的峽谷,銀鬃馬幾乎都被屠殺,未能幸存,唯有兩匹銀鬃騍馬和一匹黑溜種馬從中逃走。那是庫克的母親避開清兵,從槍口底下護著逃出去的。那時,整個部落的馬群都被清兵襲擊,也屠殺了很多牧人。
這一里一外的幾條命,使阿魯古馬的根種沒有絕后,那是部落人的命根和心頭肉,是從槍林彈雨里逃生出來的。幾十年后,那兩匹銀鬃騍馬繁殖出上百匹馬,是黑溜馬的種,是清一色的銀鬃馬,絨毛泛著北極星一樣的光芒,是騰格里天的神靈,是于都斤薩滿的寶馬。
庫克之所以沒讓氏族里的男人攜槍殺生,不讓動山里的一草一木,不帶沾血和腥氣的東西入房,更不能讓葷腥接近神靈。每每出門遠行回來,進門前得用火燎,不可攜邪氣入室,勿要讓孩子和女人沾不干凈的東西,都是為了守住騰格里天的一個個神靈,不忍心那么做的。這是神靈教導(dǎo)他們的,也當(dāng)然是他們部落里制定的規(guī)矩,不可貿(mào)然觸犯就是了。因此,在庫庫杜格氏族里,竟找不出一個獵戶人家,這是祖上的慣例,誰都沒資格打破。
從庫克父親送他做薩滿的那一刻起,他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因為,他的心是受神靈指使的,把銀鬃馬視為使者,傳神靈的旨意。那是他第一次嘗試了做薩滿的感覺,和幼稚的童年不完全一樣。他做薩滿的年齡,正好是純真無邪的童年剛剛開始,是父親擇良辰吉日,將他帶到鄂博前跳神后送走的。
日子是閏二月十五,時辰是旭日東升,光芒微射,應(yīng)該是馬時。那一刻,他好像迷魂了一陣,做了一些離奇的夢。夢見他騎著一匹絨毛閃亮的銀鬃馬在飛奔,與他同行的還有十二匹銀鬃馬,一共有十三匹馬。
那顆最亮的星星閃爍著走近,一個腳踩云梯的神靈說,它主宰著蔚藍色的騰格里天,掌控于都斤大地的一切,于都斤把你送來,就是傳騰格里天的旨意,你必須服從,不然,你還會回到那里的。沒有神靈的支配,你和一般人一樣,沒有神奇可言,是做不了薩滿的。后來,神靈也不見了,十三匹馬,只剩一匹銀鬃馬。
醒來后,他父親說,你夢見的十三匹銀鬃馬,是神靈的寶馬,十二匹去了騰格里天的四方,一匹留下來守護你,那是你的靈魂,否則,你就做不成薩滿,永遠都醒不來。
后來,他見父親送過好幾個薩滿,一次又一次地送走,都是成功的,唯獨一個薩滿沒有送成。父親說,就在送他去的那一刻,眼前晃動著一頭鹿仔,血紅的絨毛觸動了他心扉。他動了用鹿仔皮做帽子的念頭,中了一絲邪,走火入魔后,才變成那樣的。他不僅沒有做成薩滿,反而丟了自己的性命,從此,永遠離開了自己的親人和部落。
庫克每次跳神的時候,胸口有些郁悶,神經(jīng)抽搐得無法忍受。其實,入神后,他的一言一行都被神靈所替代,他說的話就是天語,是平常人聽不懂的,他做的事就是騰格里天的旨意。進入心靈的時候,他身體像行尸走肉一樣,任意擺布,像發(fā)瘋似的,心融入十三匹馬的體內(nèi),走向另外一個世界。像夢游一樣,泛著蔚藍色光芒,盯著北極星的方向周游四方。每次跳神,做完法后,心沒有一絲消歇的感覺,渾身濕透汗,連喘一口氣的力量都沒有。
那一次,庫克為了救一個孤兒,差點走火入魔。入神后,一直沒有醒來,是銀鬃馬的一聲長嘶,驚醒了他。庫克一次又一次地哀求,讓神靈放過那不幸的孤兒,可那只白頭雕擋在朝圣的路上,不讓孤兒前行。他知道,孤兒不該那么任性,去捕殺白頭雕,用它的胃發(fā)酵酸奶后,救了病中的患者。
她的胃癌痊愈了,可孤兒纏上了邪魔。庫克跳了神,作了幾次法都無濟于事,這一次,險些把命都給搭上??伤稽c都不甘心,讓孤兒背棄良心,救了那個患者一命,神靈到底還是沒放過他。夢中有預(yù)示,讓孤兒候著,等待拯救生命的那一刻,才能贖回他所犯下的罪孽。
在一個彌漫著瑞雪的凌晨,孤兒拎著槍在林窩里踉蹌,這一次,他不是去捕獵的,而是借下雪的機會逛一逛,看看那幾頭鹿崽最后一眼。鹿崽被母狼盯得緊,稍微不慎,它們就會岌岌可危,可母鹿窩又處在狼穴的附近,讓鹿幼崽才活到了今天。那一匹眼睛發(fā)綠的母狼,死死盯著鹿崽,每次看見它絨毛泛紅,四肢柔軟地晃動,口水就不住地往下流。可藏在山脊背后隱秘的狼穴,足足讓它毛骨悚然,與其引來殺戮,還不如潛伏在鹿窩邊,等機會下口,這是狼的一貫秉性。
那天,果然不出他所料,母狼迅速封住巢穴口,轉(zhuǎn)移走了幼崽,擇路遁逃,沒有一絲印跡可尋,是幼崽無可食的東西,逼著母狼抄窩后離開的。他知道,母狼轉(zhuǎn)移走幼崽后,又在那座山脊后的雪窩里筑了穴,封住洞口,掩飾了爪印后,才回過頭來,準備對鹿崽下口。
孤兒警惕地向四周巡視,從肩胛上嗖地取下槍,從枝丫縫里支起了槍叉子。這回他再也不會犯傻了,只盯著鹿崽避過那一劫,得防著母狼從某個角落露身,虎視眈眈地盯著鹿崽,等待母鹿迅速離去。他不是來捕狼的,只要它在眼里一晃,他就會從枝丫縫里伸出槍,將母狼狠狠嚇唬一頓,讓它遠遠地滾回老窩,才省心似的??蓭炜瞬]有讓孤兒去救鹿崽,而是依照神靈的指示,讓孤兒尋找天賜良機,順其自然地贖回罪孽。這是他與神靈的默契,不可泄露和反悔,不可違背就是了。
突然,母狼在孤兒眼前嘩嘩閃了幾下,背后忽地掠起一股風(fēng),鬃毛呼啦啦動了起來。是母狼趁母鹿飲水的空兒,猙獰地走近臥地,對鹿仔冷不防下口。孤兒眼疾手快,從枝丫縫里“砰”地一槍,一不謹慎,打掉了母狼尾上的一撮毛,它叫了幾聲,從樹底下踉蹌逃走。孤兒依然不放心,又對準狼遁逃的方向,砰砰地轟了幾槍,整個林窩被槍聲震轟。母鹿從林子里發(fā)出沙啞的嘶鳴,疾步馳向臥地,鹿崽總算躲過了那一劫。突然,孤兒的腦門口嗡地一響,腳下打了幾個趔趄,喘著粗氣,暈倒在了地上。
孤兒被一個獵手背回了家,昏迷了一天一夜,是庫克守在他身邊,一刻也沒離開過。他說,孤兒用槍轟跑了母狼,引來了母鹿,救回了鹿仔,神靈到底讓他找到了贖罪的機會,冥冥中寬恕了他,他一定會醒來的。這會兒,他的魂兒還沒走遠,一直守在他身邊不肯離去。
孤兒終于醒了,庫克解除了他渾身的困乏,解除了心痛之患,他的病通過一晝夜的折騰,痊愈了。神靈的確圓了庫克的薩滿夢,他再也沒有什么遺憾了。
三
那個春末的黎明,賽恩娜叫醒了帳篷里熟睡的女人們,迎著子夜金燦燦的星光,去燒火炒麥子。風(fēng)里傳來噼啪的柴火聲,火星一點一點地飛著,紅紅的火焰噴出一丈多高,唰地映出一口口炒麥子的大鐵鍋。麥子炒熟的噼啪聲,高過了頭頂,蕩進一條條深深的峽谷里。那股濃烈的麥香味,嗆著鼻頭,讓女人們噎著氣,手里握著炒棍,一回又一回刷著鍋底,怕焦糊了麥子,煙氣裊裊地熏著眼睛,一把一把地抹淚。突然,從黑漆漆的夜幕下“嗷——嗷”地傳來了兩聲狼嚎,也許嗅到了煙熏氣和麥香味,驚醒了巢穴里的母狼。它們就在冬營地的小山崗附近亂跑,在山脊背后,一年一年壘起了洞穴,產(chǎn)滿了一窩一窩的狼崽。
她們知道,那股焦糊的香味,還有嗆鼻的煙熏氣,雖然嗆得母狼沒法透氣,可時間一長,它的嗅覺也就沒那么敏感,似乎嗅慣了那股毛乎乎的氣味,一次次地逃遠,又一次次地回來。把母狼驚動得再猛烈,也得回過頭來看幼崽一眼。因為那巢穴里,是它的命根,不能有絲毫的閃失。
那幾聲狼嚎,從黎明中漸漸遠去,近處,只有紅火子烈,搶過頭頂,發(fā)出嗤嗤的爆裂聲。炒麥子的噼啪聲,攪得像捅破鍋底一樣,沖天的焦糊味,嗆得女人們透不過氣來。灶火旁炒出一鍋一鍋的麥子,嘩啦啦倒進袋子里,泛出一股香味兒。女人們偶爾從滾燙的熱鍋里,抓出一把一把燙手的炒麥,填進胃里,趁熱嘗一口香噴噴的味道。那是她們常有的習(xí)慣,有時也等不及麥子炒熟,不由得用手,從熱鍋底里翻騰一下,讓婆婆笑著說她們,你們急什么,反正這幾十口鍋里的麥子,都是你們炒的,還能有誰來搶走?婆婆還說,這一鍋一鍋的炒麥,遲早得由你們,一磨一磨地磨成炒面后,趁熱一把一把送到男人面前,一碗一碗喝著讓他們嘗出麥香味來。
男人們也不比那群孩子心急,有時像嗅到香油味的野狗一樣,呼哧呼哧走過來,圍著灶火,只轉(zhuǎn)圈,讓女人們拿著抄棍,攆他們滾回去。有時候,男人們看著熱火朝天的一頂頂鐵鍋,嗅著一股股麥香味和煙熏氣,誘惑著掉哈拉水,不得不用心去巴結(jié)她們。可憐巴巴的要一把燙手的炒麥,填一填咕咕叫的肚子,壓一壓饑也算過得去。
那個時候,賽恩娜和那些女人們都很年輕,經(jīng)常會受到婆婆孜孜不倦的教誨。每當(dāng)黎明和傍晚炒麥子時,支鍋石旁傳來,大火的爆裂聲,還有女人們的嘻嘻聲,能聞到麥子的焦糊味。可婆婆決不會怪罪她們,在黑沉沉的夜幕下,總是傳來她咯咯的笑聲。她逗著她們說,這群臭男人的嗅覺比狗鼻子還靈,你們炒的麥子焦糊了,他們怎會聞不出來呢?你們不怕他們吃炒面的時候,嗅不出那股焦糊的味道?也不怕笑話咱們女人是白癡。孩兒們要記住,炒麥子時,火候是最重要的,麥子炒熟的瞬間,會發(fā)出噼里啪啦的響聲,白天也是一樣的。其次就是味道,火候正旺的那一刻,聲音爆裂,麥香味會傳遍千山萬水的,把千里之外饑餓的人都能引來。
婆婆的教誨果然名不虛傳,用麥子的爆裂聲和香味教誨了她們,用聲音和氣味能辨別食物的純性,能辨別出黑夜的香味來,把火候掌握得恰到好處。那個黃昏的一霎那,麥香味果真引來了山里的一個個窮孩子,給丈夫庫克添了不少麻煩,給家里增加了諸多負擔(dān)。害得公公整天發(fā)牢騷,拿著柳條攆孩子,讓婆婆一次又一次地追回來。婆婆心生慈悲,不忍心那些可憐的孩子,餓著肚子,淚汪汪地看著大鐵鍋轉(zhuǎn)圈。每當(dāng)那些衣服襤褸的孩子被麥香味引來時,禁不住流口水,眼睜睜看著饑餓沖昏頭。那時,婆婆會漫不經(jīng)心地讓女人們掀開孩子的衣兜,裝上一把一把燙手的炒麥,或在面前端上一碗碗奶茶,美美吃上一頓炒面,讓孩子們毫無怨言地離開。
在賽恩娜家里也盛滿了一缸一缸的香油,那是她丈夫從農(nóng)民手中用曬干的謝潔草換來的。可女人們炸饃饃的油香味另當(dāng)別論,不僅能把饑餓的孩子招來,也把山里一群亂竄的野狗引到家里,讓婆婆無可奈何。那些野狗也是她喂慣后,聞著油香的氣味,拖著毛茸茸的尾巴來到門口,使勁纏著婆婆不走。她不顧丈夫的嘮嘮叨叨,一點都不忍心,多少也得給它們點吃食。不然,它們一直蹲在門口,汪汪地吠叫著,不肯輕易離開又能咋樣?
炒麥子的香氣從支鍋石底下?lián)浔嵌鴣恚樦菞l小徑無盡地延伸,一直傳到峭壁梁發(fā)白的雪窩里,讓虎視眈眈的母狼瘋狂地挪窩,拖著毛茸茸的尾巴遁逃,讓幼崽吱吱叫著無處藏身。
那群孤零零的孩子像野狗,一直順著那道峭壁梁奔跑,騎著連布條的木頭馬翻山越嶺,是那股麥香味引誘他們來的。他們絕不會否認,是那一頂頂鐵鍋冒著嗆鼻的熱氣,是一把一把燙手的炒麥子,養(yǎng)育了他們的。那時,他們沒有一只牲畜可騎,也未飽肚過一回,只知一天到晚地逛游山林,傻乎乎地在林窩里撒野。他們大多是窮人家的孩子,衣衫襤褸,幾乎和山里的野狗朝夕相伴,是嗅著香油和麥香味長大的。他們感恩騰格里天,賜予賽恩娜婆婆這么慈悲的好母親。她心底寬厚仁慈,無私無畏地養(yǎng)育了他們,童年在冥冥中流逝,在瘋狂和饑餓中度過的。
婆婆是順著那條遠路看那些孩子,穿著開襠褲,在雪壁梁上滾雪球長大的。他們使勁誘惑著一只只禿鷲,引誘到峰頂上尖嘯著落下,又撲棱棱飛起。是禿鷲從孩子臭烘烘的呼吸中,嗅到一絲腥味,紅外線似的眸里,映出一滴滴舊年的血跡后,覺察到的。
那一道靚麗的雪景金燦燦的惹眼,泛起一束束環(huán)光,引誘那群流浪的孩子,聞到麥香和香油味后,才去雪中看白乎乎的鳥巢,像彩虹那么誘人和顯眼。那是禿鷲群舊年的窩巢,在孩子們祖輩的時代,它們就筑起來,產(chǎn)滿了一窩一窩的幼崽,送走最后幾只老掉牙的禿鷲,是順著彌漫的烏云盤旋,一圈一圈飛入大氣層后,被強磁的陽光凈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