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笑瑩 柏紅秀
(揚州大學,江蘇揚州 225009)
“聽樂詩” 特指圍繞聽樂活動進行書寫的詩歌,在廣義層面上屬于音樂詩的一部分,其關注對象不僅是音樂本身,還包括對聽樂活動場景以及與之關聯(lián)的情、事敘寫,帶有較多敘事因素。 聽樂詩先秦時期便已出現(xiàn)。 《詩經(jīng)》中有很多與音樂相關的詩,但真正意義上的聽樂詩很少。 不過值得注意的是,有些詩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對后世影響深遠的聽樂模式。 如《小雅·鼓鐘》“鼓鐘將將,淮水湯湯,憂心且傷”[1],便是典型的“聽樂—觀景—抒情”模式。 《楚辭》中聽樂詩也不多,但《大招》詩中有大段文字,描寫歌女美態(tài),極力鋪陳想象中的魂靈歸來聽歌賞舞的場景,這是對《鼓鐘》模式的進一步開拓,由“聽樂觀景”走向“聽樂觀人”。 漢魏至六朝,聽樂詩日益增多,在唐代得以迅猛發(fā)展,至中唐更是蔚為大觀。 根據(jù)《全唐詩》《全唐詩補編》統(tǒng)計,唐代約有500 首聽樂詩,而中唐就高達300 首左右,可見中唐聽樂詩的發(fā)達。 中唐乃中國古典詩歌史上的巨變期,對敘事的開拓也是中唐詩歌新變之一, 如陳伯海 《唐詩學引論》言“唐中期詩歌轉變航向的首要標志,就是把‘言志述懷’的宗旨換成了‘感事寫意’”,也即“從抒情轉向敘事”[2], 這在中唐聽樂詩中也有顯著體現(xiàn),但尚未引起專門關注。 聽樂詩作為一種特別的詩歌類型,聽樂活動是關鍵性環(huán)節(jié),也是其最主要的敘述內容。 聽樂活動聯(lián)結著聽者與被聽者主客體雙方,聽樂主客體關系又影響著敘述內容書寫以及人物形象刻畫。 中唐聽樂詩在這些方面均有新的變化,體現(xiàn)出敘事層面的開拓。 以敘事視角結合敘事理論對中唐聽樂詩進行聚焦,可為考察中唐詩歌敘事新發(fā)展提供新維度,進而深化對當下中國古典詩歌敘事研究的思考。
聽樂作為一種行為,關聯(lián)著聽者與被聽者主客體雙方。 一般情況下,聽樂詩中聽者多為詩人自身,被聽者則為職業(yè)樂人或普通表演者,統(tǒng)稱為“樂者”。 中唐聽樂詩中聽者與樂者關系與以往有所不同,呈現(xiàn)出多樣與密切的態(tài)勢。
首先,中唐聽樂詩中主客體雙方關系更為多樣。 除普通的聽者與被聽者關系之外,還有其他類型。一為愛戀關系。這類聽樂詩初盛唐很少,大都為李白所作,如《夜坐吟》《楊叛兒》《示金陵子一作金陵子詞》等。 中唐有更多詩人在聽樂詩中書寫此類關系,如李端的《聽箏》《王敬伯歌》、元稹的《贈劉采春》、鄭懷谷的《贈柳氏妓》、劉禹錫的《傷秦姝行》《竹枝詞二首》《紇那曲》、李賀的《許公子鄭姬歌》等。二為熟人或朋友關系。涉及此類關系的聽樂詩盛唐時開始增加,主要因詩中出現(xiàn)一些非職業(yè)表演者,他們與詩人都比較熟悉,如孟浩然《聽鄭五愔彈琴》中的官員鄭愔、李白《月夜聽盧子順彈琴》中的隱士盧子順等。 中唐該類聽樂詩取得顯著發(fā)展,除了大量身份各異的非職業(yè)表演者,還有更多職業(yè)樂人。 初盛唐時宮廷音樂為音樂主要模式,基本處于封閉狀態(tài)。 當時樂人一般隸屬宮廷,很難與詩人相交。 “安史之亂”后,宮廷音樂流向民間,民間音樂日趨興盛。 詩人與樂人接觸增多,關系較熟,有的甚至有多年交情,如元稹與李管兒、楊瓊等,這促使中唐聽樂詩此類關系的書寫大為增加。 三為親人或主仆關系。 該類關系是中唐聽樂詩才出現(xiàn)的新類型, 如李端《送從兄赴洪州別駕兄善琴》, 樂者乃詩人的兄長,而在權德輿《新月與兒女夜坐聽琴舉酒》、元稹《黃草峽聽柔之琴二首》與《聽妻彈別鶴操》詩中,樂者乃詩人的妻子。 古代家伎文化源遠流長,故聽者與樂者為主仆關系的聽樂詩唐前即有,隨著中唐家樂文化的發(fā)達,此類詩也明顯增多。 其中白居易尤為突出,其《臥聽法曲霓裳》《南園試小樂》《小庭亦有月》《與牛家妓樂雨后合宴》等詩均屬此類。
其次, 中唐聽樂詩中主客體關系更為親密,雙方互動加強,主要有兩個表現(xiàn)。 一是,詩人對聽者與樂者的交流展開了具體書寫。 詩歌創(chuàng)作源于“物感”,所謂“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形諸舞詠”[3],而“物”包括自然萬物與社會人事。初盛唐聽樂詩多感于“物”即樂聲,側重書寫音樂技藝與聽樂感受, 中唐則有很多詩感于聽樂之“事”,突出聽者與樂者的交流互動。 有的詩描述聽樂場景,如權德輿的《新月與兒女夜坐聽琴舉酒》,展現(xiàn)了一幅其樂融融的闔家聽樂畫面:“列坐屏輕箑,放懷弦素琴。 兒女各冠笄,孫孩繞衣襟……笑語向蘭室,風流傳玉音。 ”[4]卷329,3682詩人邊與兒女聽琴,邊笑語夸贊彈琴的妻子,自然隨意的交流營造出溫馨的氣氛。 又如白居易《江南喜逢蕭九徹因話長安舊游戲贈五十韻》回憶與朋友在長安聽樂:“舊曲翻調笑,新聲打義揚。 名情推阿軌,巧語許秋娘。 ”[5]卷462,5282描繪了詩人與樂人們調笑嬉戲的場景。 王建百首《宮詞》中有的詩展現(xiàn)了樂人之間的互動,如“行中第一爭一作頭先舞,博士傍邊亦被欺。忽覺管弦偷破拍一作先破拍,一作偷急遍,急翻一作翻翻羅袖不教知”[4]卷302,3440,寫舞頭為維護伴奏者用舞蹈動作掩飾錯拍。 又如“巡吹慢遍不相和,暗數(shù)看誰一作暗看誰人曲校多。明日梨花園一作園花里見, 先須逐一作直得內家歌”[4]卷302,3441,寫梨園樂工為了贏得競爭而暗自較勁。 張祜《邠娘羯鼓》“冬兒指向貞貞一作真真說,一曲乾鳴兩杖一作杖子輕”[6]卷511,也寫了兩個樂人之間的交流。 還有的詩則較為完整地記述了聽者與樂者的交往過程。 比如元稹 《和樂天示楊瓊》《琵琶歌》分別敘寫詩人與楊瓊、李管兒的不同聽樂經(jīng)歷,展現(xiàn)了其中的世事變遷。 又如李端的《王敬伯歌》、劉禹錫的《傷秦姝行》與李賀的《許公子鄭姬歌》,皆發(fā)揮古體詩鋪敘特長,講述了雙方交往過程。 這些詩敘事模式大致相似,往往是聽者先暗生情愫,后與樂者相見,奏樂歡愛互結同心,在敘事上都有傳奇小說意味。 詩歌以前后時序展開具體情節(jié),聽樂是其中必不可缺的一環(huán),聽者與樂者的交往過程構成了較為完整的故事。二是,作為聽者的詩人常會贈詩給樂者。 這種現(xiàn)象在盛唐時也有,如岑參《醉后戲與趙歌兒》、梁锽《戲贈歌者》等,但相對較少,中唐則更為普遍。白居易就有多首此類詩,如《醉歌示伎人商玲瓏》表達了對歌妓商玲瓏憂慮年華老去的安慰;《盧侍御小妓乞詩,座上留贈》是宴席上應樂人所求而作;《楊柳枝二十韻》則是聽樂后“情多不自持”,于是以詩為禮相贈:“纏頭無別物,一首斷腸詩。 ”[5]卷455,5180此類詩還有鮑溶《贈楊煉師》、殷堯藩《贈歌人郭婉二首》、施肩吾《贈鄭倫吹風管》、李遠《贈箏妓伍卿》等。 詩人與這些樂人未必全都相熟,但贈詩行為使其關系更顯密切,也體現(xiàn)出中唐詩人對樂人群體的關愛。 對于樂人,詩人們不再是遠距離地欣賞與高高在上地俯視, 而是賦予更多平等心,甚至同病相憐。
中唐聽樂詩中聽樂主客體關系的變化主要有兩大動因。 其一,這與中唐音樂文化發(fā)展相關。自德宗貞元年間開始,帝王出于個人喜好以及穩(wěn)定政局的考慮,鼓勵各級官僚與百姓參與音樂活動,致使宴樂之風大興,所謂“長安風俗,自貞元侈于游宴”[7],推動了民間俗樂的繁榮?!俺ρ鐦分L的倡導必然會使之對家樂的發(fā)展持肯定和支持態(tài)度”[8],家樂的繁榮使聽樂活動不再限于宮廷與民間集會場合,而是日益拓展至家庭私人空間,從而對聽者與樂者關系產(chǎn)生直接影響。 其二,這是時代精神衍變的體現(xiàn)。 中唐時期時局混亂,國運衰落,在經(jīng)歷了順宗朝“永貞革新”與憲宗朝“元和中興”后,唐王朝并未挽救頹勢,仍舊危機重重。 尚永亮指出元和十四年是中唐乃至唐朝一個重要轉折點,時局自此日益惡化,曾經(jīng)積極上進的元和精神蕩然無存。 士大夫心理“普遍發(fā)生了由外向到內向的收縮,由社會到自我的聚斂”,他們躲避政治,醉心于物質與藝術享受,詩酒唱和風行, 生活趣味已經(jīng)很有些宋人的風貌了。(1)中唐詩人為樂人贈詩現(xiàn)象的增多,既是聽樂主客體關系密切化的反映,也揭示了一種時代文化心理。 面對政治時局的混亂與國運衰落,中唐詩人在音樂歌舞中暫得消遣,為樂人提供更多適宜歌唱的創(chuàng)作,而這正是晚唐詞興起的前奏。
中唐聽樂詩不僅“感樂”還“感事”,敘事性大為加強, 敘述內容更多向音樂之外的人事延伸,兼具社會時事與日常生活,表現(xiàn)出新的拓展。
一方面,中唐聽樂詩對社會時事的書寫更為豐富深入。 中唐之前聽樂詩很少涉及社會時事,即使有也多為“含事”之作,并不展開具體書寫。如杜甫《吹笛》詩借助歷史典故,與永泰元年郭子儀退吐蕃兵之事暗合。 中唐有更多聽樂詩反映社會時事,且書寫更為深入,其中表現(xiàn)最多的是“胡音亂華”現(xiàn)象。
首先,他們將胡音擾亂華聲作為“安史之亂”爆發(fā)緣由。 如元稹《連昌宮詞》與白居易《長恨歌》都暗示了二者關聯(lián)。 元詩先借聽樂場景描述連昌宮的熱鬧繁華,然而“明年十月東都破,御路猶一作獨存祿山過”[9]卷419,4625,連昌宮成為一片廢墟,指出致亂根由在于皇帝沉迷享樂不問政事。 白詩直接將戰(zhàn)亂與聽樂并列:“漁陽鞞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5]卷435,4829清代杜詔《中晚唐詩扣彈集》云:“上寫祿山犯闕,只‘鼙鼓’二字……讀者但覺敘事明暢,不知簡徑至此。 ”[10]點出聽樂描寫對全詩敘事的作用。 此處實際運用了聽覺敘事手法,“從因果邏輯上說,行動是因,聲音是果,聲音被‘聆察’表明其前端一定有某種行動存在,或者說每一個聲音都是事件的標志”[11]。 鼙鼓聲與歌樂聲分別標志著兩個事件: 戰(zhàn)爭爆發(fā)與皇宮聽樂,二者并置在于揭示因果關聯(lián)。 白居易另一首《江南遇天寶樂叟》 亦結構相仿:“歡娛未足燕寇至,弓勁馬肥胡語喧?!保?]卷435,4821元白新樂府中類似詩很多,如元稹《華原磬》寫“玄宗愛樂愛新樂”,結果“霓裳才徹胡騎來”[9]卷419,4627;《胡旋女》寫玄宗沉迷胡旋舞,引得“佞臣聞此心計回,熒惑一作惑亂君心君眼眩”[9]卷419,4630。 白居易《胡旋女》更為詳細直接:“祿山胡旋迷君眼, 兵過黃河疑未反。 ”[5]卷426,4705白居易《法曲》詩中注云:“明皇雖雅好度曲,然未嘗使蕃漢雜奏。 天寶十三載,始詔諸道調法曲與胡部新聲合作,識者深異之。 明年冬,安逯山反。 ”[5]卷426,4702元稹《立部伎》也有詩中注與此言極為類似。 這些言論并不合乎事實,盛唐雅樂已雜胡樂。 陳寅恪認為詩注是“古文運動家尊古卑今,崇雅賤俗,乃其門面語”[12],道出詩人批判時弊之用心。 其次,詩人不止于反思歷史,還要勸誡時事。 如元稹與白居易的《立部伎》詩均描述了胡音地位之高,甚至被列入坐部伎,而太常雅樂則被人厭棄, 所謂 “笙歌一聲一作曲眾側耳,鼓笛萬曲無人聽”[5]卷426,4703,對比鮮明。 二人又在《西涼伎》中批判封疆之臣沉迷胡樂不念政事,在《五弦彈》中寫胡樂廣受喜好,將筆觸指向朝廷之外。 胡樂新聲受寵,故而導致雅樂衰微,這在其他人聽樂詩中也被廣泛書寫,如李益《聽唱赤白桃李花》、顧況《聽劉安唱歌》、嚴維《相里使君宅聽澄上人吹小管》、施肩吾《贈鄭倫吹鳳管》等?!昂魜y華” 本指音樂上夷樂影響華音, 體現(xiàn)了儒家樂教觀。中唐聽樂詩不僅著眼于音樂層面,還指出朝廷上下沉迷胡樂,不思政事不顧民生,便會導致社會局勢混亂,甚至影響國家命運安危,從中可見他們對盛世不再、中興無望的深沉反思。這一主題在晚唐杜牧《過華清宮絕句三首》 等聽樂詩中仍有回響,展現(xiàn)了“安史之亂”后中晚唐人共有的心靈史。
此外,中唐聽樂詩還有對其他社會現(xiàn)象的反映。 如元白新樂府《驃國樂》指出王者興教化應重民生而非音樂。 劉禹錫《聽舊宮中樂人穆氏唱歌》“休唱貞元供奉曲, 當時一作如今朝士已無多”[9]卷365,4127,《與歌者何戡》“舊人唯有何戡在,更與殷勤唱渭城”[9]卷365,4128皆暗指“永貞革新”對革新派的迫害;《與歌者米嘉榮》“近來時世一作年少輕先一作前輩,好染髭須事后生”[9]卷365,4126,《與歌童田順郎》“九重深處無人見, 分付新聲與順郎”[9]卷365,4129則揭示朝廷輕先輩重后生的政治現(xiàn)象。 政事之外,還有對民生的關注。 如白居易《秦中吟十首·歌舞》針對閿鄉(xiāng)獄中凍死囚犯事件,批判了沉迷賞樂不顧人民死活的官吏。 李賀的“神弦”系列詩則聚焦當時巫風盛行、巫師惑眾的現(xiàn)象,巫師借助奇異的奏樂,讓在場眾人于樂聲中心生對鬼神的敬畏之情。
另一方面,中唐聽樂詩還有對個人平凡生活的展示,體現(xiàn)出鮮明的日常性特征。 日本學者川合康三認為所謂“日常性”,即“詩的題材不局限于人生中特別的事件,而是原原本本地攝取平凡的生活”[13]。 相比初盛唐,中唐聽樂詩對日常生活的書寫明顯增多,其中最突出表現(xiàn)是家居聽樂詩增多。 如權德輿《新月與兒女夜坐聽琴舉酒》、元稹《聽妻彈別鶴操》、白居易《臥聽法曲霓裳》《殘酌晚餐》《南園試小樂》等皆屬此類。 其中白居易的《夜招晦叔》較為特別,詩中聽樂之事屬于“預敘”,即敘事時間早于事件發(fā)生時間。 詩人暢想與友人相聚后場景,友人來后,將會聽到他親自演奏的《湘神曲》,雪夜聽樂與紅爐美酒,一起構成美麗的誘惑。 聽樂行為進入詩人的私人化空間,在晚唐之后更為常見, 成為詞興盛的一大因素。中唐聽樂詩還有對他人日常生活的反映,如王建《霓裳詞十首》圍繞《霓裳羽衣曲》敘寫玄宗與貴妃的驪山生活,包括教授排練樂曲、聽樂觀舞等瑣事。 其《宮詞》也以紀實筆法再現(xiàn)了樂人日常生活,比如寫梨園歌伎在音聲博士指導下練歌:“別一作宣敕教歌不出房,一聲一遍奏一作報君王。 再三博士留殘拍,索向宣徽作徹章。 ”[4]卷302,3440中唐詩人承繼杜甫“感事”詩風,進一步發(fā)揚詩歌的敘事性。 處于“多事之秋”的時代,詩人對社會政事的關注加強,而“胡音亂華”現(xiàn)象的書寫,集中反映了中唐人對盛世的追念與中興的渴望。 此外,“尚俗”詩風盛行,元和后期詩人興趣“完全轉向寫身邊瑣事”[14], 民間音樂的發(fā)達使聽樂成為日常之事,又促使中唐聽樂詩的個人生活書寫具有強烈日常性特征。
聽樂詩中人物形象多以樂人為主,樂人形象最能體現(xiàn)人物塑造的發(fā)展。 中唐聽樂詩樂人形象的塑造有了新開拓, 突破了以往類型化寫法,在共性基礎上表現(xiàn)出個性色彩。
所謂“類型化”,是與“個性化”相對的人物形象特征,突出的是一類人的共性。 此類形象一般屬于福斯特所言 “扁平人物”,“按照一個簡單的意念或特性而被創(chuàng)造出來”[15],相對固定單一。 中唐之前聽樂詩中樂人形象大都比較模糊,很少有個性描寫,往往流于類型化。 其表現(xiàn)主要有二:一是所寫樂人多為年輕女伎,共性為“貌美藝精”;二是重在突出人物外在層面,基本不涉及內心世界。這其實是傳統(tǒng)的“聽樂觀人”手法,樂聲與美人共同成為欣賞對象。 該手法源自《楚辭·大招》,在六朝宮體詩中特別常見。初唐基本延續(xù)六朝筆法,如陳子良(一作李元操)《酬蕭侍中春園聽妓》、法宣《和趙王觀妓》等。 盛唐詩人褪去六朝宮體浮艷之氣,人物形象更加明媚清新,如梁锽《戲贈歌者》“白皙歌童子,哀音絕又連”[16]卷 202,2117,又如李白《白纻辭三首》“揚清歌一作音,發(fā)皓齒,北方佳人東鄰子”[16]卷163,1698。 杜甫《聽楊氏歌》與李白此詩類似:“佳人絕代歌,獨立發(fā)皓齒。 ”[17]“白皙”“佳人”等詞匯概括出外貌總特征, 屬于人物的直接塑造法,即主要“通過采用直接向讀者點明人物特點的形容詞、抽象名詞、喻詞勾勒人物主要特征的敘述方法”[18],藝術效果簡潔明快,然止于表面描繪。即使李白寫自己戀人金陵子也是如此,其《示金陵子一作金陵子詞》寫金陵子“有情”:“楚歌吳語嬌不成,似能未能最有情。 ”[16]卷184,1891至于具體表現(xiàn)如何,李白并未展開詳述。
中唐聽樂詩中樂人形象塑造有了新的發(fā)展。首先,詩人不限于描繪樂人外貌與技藝,還展現(xiàn)個性與品格。李端有一首《聽箏》詩:“鳴箏金粟柱,素手玉房前。 欲得周郎顧,時時誤拂弦。 ”[4]卷286,3274詩人采用場景敘事手法, 巧妙化用 “周郎顧”典故,突出“時時誤拂弦”的動作描寫,一個美麗多情又狡黠可愛的樂人形象躍然紙上。 元稹《琵琶歌》寫管兒師出名門又技藝高超,但她不肯在宮廷侍奉皇帝,“管兒不作供奉兒, 拋在東都雙鬢絲”,以致“著盡工夫人不知”[9]卷421,4640。 可見中唐詩人“不但會寫到樂人情感,還會涉及他們的品格”[19],這在白居易《燕子樓三首》詩也有體現(xiàn)。 此詩為詩人與張仲素唱和之作,以抒情為主,寫盼盼因知音張尚書去世,從此放棄歌舞,十余年來獨居燕子樓。 盼盼行為讓人聯(lián)想到鐘子期死后俞伯牙痛而焚琴的故事,尚書乃盼盼知音,二者當年你歌我賞的美好場景可想而知。 這些“詩外之事” 在白居易詩序中有相關敘寫:“張尚書宴余,酒酣,出盼盼以佐歡,歡甚?!保?]卷438,4883白居易利用詩序結合形式,描述了一個“善歌舞,雅多豐態(tài)”、多情又忠貞的樂人形象。
其次,樂人形象更為多元,涉及不同年齡階段。 如元稹《和樂天示楊瓊》[9]卷422,4650用兩次聽樂經(jīng)歷寫出楊瓊兩個人生階段:第一次見面,楊瓊“腰身瘦小歌圓緊,依約年應十六七”。 詩人只描寫美麗外表,仍屬類型化寫法。 第二次見面,楊瓊已不再年輕,樣貌大改。 老友相見分外親切,彼此戲謔談笑風生:“我語楊瓊瓊莫語,汝雖笑我我笑汝。 汝今無復小腰身,不似江陵時好女。 ”聽聞元稹嘲笑自己變老,楊瓊“為我歌送酒”,歷數(shù)熟人變故,盡言世事無常,并為彼此平安在世而慶賀:“我今賀爾亦自多,爾得老成余一作亦白首。 ”展現(xiàn)出開朗樂觀的性情。 劉禹錫《泰娘歌》更是拉長時空敘寫人物的人生經(jīng)歷, 該詩可謂泰娘一則小傳,采用史傳文學敘事筆法,敘述泰娘一生軌跡。泰娘年輕時被韋尚書看中,從此開始充滿變故的人生。 曾經(jīng)在京師“舞學驚鴻水榭春,歌傳一作撩上客蘭堂暮”[9]卷356,4008, 如今卻二度喪夫獨處蠻荒,“日抱樂器而哭,其音焦殺以悲”[9]卷356,4007,繁華歸于一場空夢。 劉禹錫詩、序結合展開故事鋪敘,塑造了一位被無常命運席卷且慘遭拋棄的樂人形象,冷靜客觀的筆調中暗含感諷,可惜人物刻畫不夠深入,形象仍比較“扁平”。 白居易《琵琶引》[5]卷435,4831-4832中的琵琶女,則是一位具有變化性與復雜性的“圓形人物”。 白居易承襲樂府敘事傳統(tǒng),注重細節(jié)刻畫,從行動、語言、神態(tài)、心理等各方面層層展開細致描述。 從被詩人“尋聲暗問彈者誰”的“琵琶聲停欲語遲”,到被邀相見時“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一作把琵琶半遮面”;從一曲彈完“沉吟放撥插弦中,整頓衣裳起斂容”后的痛快陳述,到聽詩人自述之后的“感我此言良久立,卻坐促弦弦轉急”,都是琵琶女性格的間接呈現(xiàn)。詩人同時又融匯史傳文學敘事手法,將自身經(jīng)歷與人物身世以及社會變遷熔為一爐。 此種寫作方式源自杜甫的《江南逢李龜年》,詩中李龜年便是年華共國運俱衰的一代樂人代表,但限于絕句之體,人物形象沒有充分展開。 白居易則以歌行體形式展開鋪敘,對人物進行多維度刻畫。 琵琶女曾經(jīng)自矜傲嬌,如今卻矜持自憐,性格具有演變發(fā)展。 詩中的環(huán)境描寫也極為出色,寂冷秋夜的自然描寫渲染了故事氛圍,而二人凄苦生活環(huán)境的描述又折射出時代大環(huán)境的沒落,使人物具備了“典型環(huán)境中典型人物”的特質,實現(xiàn)了中唐人物描寫的重大突破。 此外,以往聽樂詩中的樂人基本都處于風華正茂時期, 極少有衰老沒落者。中唐聽樂詩則打破了年齡時段,甚至還有一些老年樂人形象,比如王建《老人歌》中的白發(fā)老人、張祜《邊上逢歌者》中的垂老歌者等,展現(xiàn)出年齡階段的多元化。
中唐詩人樂人形象塑造的突破,一方面與聽樂主客體關系的親密化不無關聯(lián),詩人與樂人群體接觸增多,了解加深,更關注樂人生活經(jīng)歷與內心世界。 另一方面也與對前人以及同時代不同文體文學敘事手法的吸收有關,中唐詩人繼承史傳文學與樂府敘事詩人物塑造傳統(tǒng),注重歷史變遷與細節(jié)描繪,同時又借鑒唐傳奇等其他文體筆法,通過講述故事突出人物個性。 除直接塑造法外, 中唐聽樂詩還能采用人物的間接塑造法,不直接點明特征, 而是融合多種手法進行刻畫,從而一定程度上突破了人物形象的類型化,在共性基礎上展現(xiàn)出個性,實現(xiàn)了樂人形象塑造的新發(fā)展。 這對后世影響深遠,從晚唐杜牧《張好好詩》到清初吳偉業(yè)《圓圓曲》,無不源自對中唐詩人的學習借鑒。
隨著俗樂的繁盛與宴樂文化的發(fā)達,中唐詩人有更多機會參與聽樂活動,對樂人群體的關注加強,了解加深,促使聽樂詩展現(xiàn)出諸多敘事新變,在聽樂主客體關系描述、敘述內容書寫以及人物塑造上均有新的開拓。 這與當時歷史文化背景有直接關系,說明了文學源自生活的真理。 同時,詩中折射出中唐時代精神的衍變,由此可見“在詩歌研究的過程中, 應該關注到其所負荷的精神建設的意義,因為它是對當時士人精神的記錄和再現(xiàn)”[20]。 此外,中唐聽樂詩的敘事開拓也與中唐詩歌發(fā)展創(chuàng)新需求密切相關。 盛唐已將詩歌的抒情性發(fā)展到巔峰,沿著杜甫路線深入探究詩歌的感事藝術, 便成了很多中唐詩人的自發(fā)選擇。 他們在詩歌中進行詩歌敘事的探索,體現(xiàn)出一代詩人可貴的文學創(chuàng)新精神。
中國古典詩歌雖以抒情為重, 但不乏敘事性,“‘抒情’實際上附麗于‘敘事’之中,兩者之間互為‘毛’與‘皮’的關系。 ”[21]因囿于傳統(tǒng)的詩歌言志抒情思想,歷代學界對詩歌敘事性的探索不夠重視。 可喜的是,當前相關研究正日益增多,并呈現(xiàn)出跨學科視野。(2)董乃斌在《關于中國歷代詩歌敘事研究的思考》一文中認為:對中國古典詩歌敘事研究可以采用“拿來主義”,適當采用西方敘事學理論與術語,但“目的是對中國文學史作出新的觀察和分析”。(3)據(jù)此思路,對標某一時段具體類型詩歌進行文本細讀,探索其中所呈現(xiàn)的情、事關系,結合文學史,梳理詩歌創(chuàng)作的發(fā)展演變軌跡以及所展現(xiàn)的民族性特質,可以作為中國古典詩歌敘事研究的一個探索路向。
注釋:
(1)參看尚永亮:《唐五代逐臣與貶謫文學研究》,武漢大學出版社2007 年版,第299-301 頁。
(2)董乃斌致力于中國敘事傳統(tǒng)研究,其中包括對古典詩歌敘事性考察,相關專著有《中國文學敘事傳統(tǒng)研究》《中國文學敘事傳統(tǒng)論稿》等;譚君強探索中國詩歌敘事學構建, 很多成果與中國古典抒情詩有關,如《論抒情詩的敘事動力結構——以中國古典抒情詩為例》(《文藝理論研究》2015 年第6期)、《從互文性看中國古典抒情詩中的“外故事”》(《思想戰(zhàn)線》2016 年第2 期)等。 還有其他學者相關研究:專著如程相占《中國古代敘事詩研究》、周劍之《宋詩敘事性研究》、胡秀春《唐代敘事詩研究》等,論文如孫學堂、 林宗正《“詩家夫子”的聚焦 “魔鏡”——王昌齡樂府七絕的敘事學觀察》(《南開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5 年第1 期)、曹勝高《論中國古典詩歌的敘述特質》(《中國文學研究》2006 年第4 期)等。
(3)參看董乃斌:《古代城市生活與文學敘事》,上海大學出版社2015 年版,第8-10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