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暢
在我的記憶中,外公每次來我們家,他的銀發(fā)永遠分得清清爽爽。他頭發(fā)并不多,一經(jīng)梳理,似根根可數(shù)。他告訴過我:“每次外出做客,必理個發(fā)才去,這叫尊重人?!边@習(xí)慣,他保持了幾十年。
外公很瘦,但是看起來總是精神矍鑠,這可能還和他愛穿中山裝有關(guān)。就是那么兩三套中山裝,因為穿得整潔,雖然衣服舊了些,甚至還有補丁,可從沒給人留下過時的感覺。
他的飲食更是簡單又簡單——外公外婆吃飯,桌上總是老三件:霉豆腐、腌菜、醬瓜。只有到客人來了,他們才肯添上幾個葷菜,比如泥螺、梭子蟹、梅魚之類的海邊特產(chǎn)。然而,節(jié)約并不是吝嗇。每每他到上海、杭州等地的親朋好友處做客回來,途經(jīng)我們家歇腳,第一件事便是給我們四姐妹分禮品,或毛筆、鉛筆,或筆記本、油紙扇,或其他有當(dāng)?shù)靥厣臇|西。母親曾跟外公說:“偶爾買一回就可以了,不必每次都買,還是多改善改善你們自己的伙食吧!”盡管他嘴里說“好”,可還是照買不誤。
外公退休后,為了補貼家用,加之學(xué)校也有需要,他專司敲鐘兼賣菜飯票的工作。聽母親說,外公是一個頂真而又頂真的人,敲鐘絕不錯時,賣菜飯票更是管得分毫不差。有一回,盤算菜飯票時,少了兩分錢,外婆輕描淡寫地說:“不就是兩分錢嘛,你補上就得了!”這句話竟令外公很不爽,平日很少拉下臉孔的他正色道:“我又不是心疼這兩分錢!你補上了,賬面上可能暫時是平了,但實際賬里肯定有差錯;今天稀里糊涂地補上了,說不定哪天紕漏就冒出來了……”為此,外公返工算賬直到后半夜。難怪父親背地里老對我們說:“你們外公可是天底下最清廉的人了!”我曾問外公:“有的人賣菜飯票,常會出差錯,您為什么管得這么好呢?”他笑瞇瞇地告訴我:“我只是不貪、用心而已?!?/p>
外公居住的房子,是一座獨門獨院的江南民居,高高的粉墻,把喧鬧與嘈雜隔在墻外,關(guān)起門來便是一個自由自在的小天地。這個院子,至少有上百年的歷史了。然而,猶若人進入風(fēng)燭殘年一般,在海風(fēng)的呼嘯聲中,在瓢潑的大雨里,它可能隨時會倒下。“修!”古稀之年的外公,作出了修葺老屋的決定。一個原本看上去文弱的書生因此儼然成了一位戰(zhàn)場上叱咤風(fēng)云、勝券在握的指揮官,他籌備、調(diào)度、監(jiān)理,任何一個細節(jié)都不放過。在他手下,一切有條不紊,運轉(zhuǎn)有序。夜深人靜時,他還要拿一個筆記本在施工現(xiàn)場這里看看,那里翻翻,不停地記著什么……經(jīng)過半個月的大修,老屋修葺終于大功告成。雖說外貌無甚變化——修舊如舊,但精氣神卻更充沛了。
晚年的外公,除了去外地走走,會會老朋友,大多時間則是在家里弄花養(yǎng)貓、看書寫信。他的院子里葡萄滿架,桃紅柳綠,堪比公園一隅;其書房更是汗牛充棟,翰墨飄香。他每天差不多有一半以上的時間坐在樓上書房里看書、寫信。每次寫信,外公還不忘在信末粘上幾枚郵票,意在婉轉(zhuǎn)告知對方不要忘了及時回信。包括給自己的老師劉海粟先生和同學(xué)關(guān)良先生寫信,他都保持了這樣的習(xí)慣。
我愛讀外公寫給我父母親的信。有一封來信,至今令我記憶猶新:有一回,母親與小姨因為一件小事起了口角,氣盛之下,在外公家做客的母親,徑直打道回府,一時弄得大家好生尷尬。過了幾天,外公來信了。然后,母親又歡歡喜喜地去外公家了。背著母親,我悄悄看了外公的來信。從一開始到結(jié)束,外公似乎都在做我母親的思想工作,我至今記得信中說的“百花一樹生,無須生怨心”。
外公去世后,被安葬在自家院內(nèi)。深埋于土的石槨上,沒有墓碑,也沒有碑文。據(jù)說,這是外公生前的唯一要求。每次回來憑吊,在哀傷之余,那份靜謐、幽香和詩意,總是讓我想起外公的精神世界和美學(xué)追求。這獨具個性的墓地,向家人述解著他鐵骨柔情的一生——外公離開我們,已經(jīng)整整三十七年了。
(選自2020年4月28日《文匯報》,本刊有刪改)
—— 鑒賞空間 ——
本文將人物日常生活中的一些瑣事以多個片段的形式組合在一起,烘托出一個真實、富有人情味的外公形象,鮮明地展示了外公的個性和氣質(zhì),表達了對外公的敬愛和懷念之情。本文在表現(xiàn)手法上與《回憶魯迅先生》有異曲同工之妙:通過語言、外貌、神態(tài)等細節(jié)描寫使人物形象躍然紙上,感人至深。
—— 讀有所思 ——
1.外公的“鐵骨柔情”主要表現(xiàn)在哪些方面?
2.結(jié)合文章,談?wù)勛髡邔ν夤珣延性鯓拥那楦小?/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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