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莉
自然主義文學作為西方文學的一個流派,于20世紀初傳至日本,在明治三十九年(1906)到四十五年(1912)期間,在日本發(fā)展成一種“時代精神”和“文學運動”,是日本近代文壇聲勢最大、活動時間最長的一種文學思潮,被譽為日本“現(xiàn)代文學的母體”①松岡達也等:《自然主義·現(xiàn)實主義》,京都三一書房1957年版,第204頁。。但是其發(fā)展歷程坎坷,逐漸將小說的內(nèi)容限定在本人經(jīng)驗的范圍內(nèi),采取對人生、社會旁觀的態(tài)度,最終演變?yōu)槿毡咎赜械乃叫≌f樣式。也正因為如此,中村光夫等學者批評日本自然主義文學逃避在藝術的世界里,缺乏社會的視野。確實,明治時期的文學者對政治和社會活動的關注度并不很高。是什么原因造成了他們對社會問題的回避?作為日本近代文學的象征,相比于前近代的文學思想應該是一種更加開放和包容的文學思潮,為何卻封閉在自我的生活圈里孤獨地告白?學界對于這方面的研究,已經(jīng)積淀了一定的基礎,從當時的社會形態(tài)與文學傳統(tǒng)特色的角度進行了分析,但仍有進一步深入探究的空間。至于如何看待日本自然主義文學所體現(xiàn)的近代性,如何解讀日本自然主義文學轉(zhuǎn)向的歷史過程與意義,可能更需要從整個社會生態(tài)的角度進行統(tǒng)合的考量,還原文學的社會生存情境,再現(xiàn)日本自然主義文學如何一步步放棄近代自覺思想最終走向反近代的發(fā)展方向的,這將有助于我們理解日本自然主義文學的特性和私小說的形成。因此本文將從日本自然主義文學與基督教的關系,與教育界、社會道德和明治國體的對決,來闡釋日本自然主義文學轉(zhuǎn)向的社會機理和歷史必然性。
日本自然主義文學形成的時期,正值日本明治維新后的社會大變革時期:一方面,為達到富國強兵的目的,日本軍國主義膨脹,強行推進國家主義,通過封建的國民道德對民眾實行嚴苛的思想抑壓和控制,以復古神道的精神抵制一切外來思想,宣揚忠孝一致的皇室至上的道德,反對近代自我的自覺。而另一方面,歷經(jīng)明治二十年代前后歐化主義風潮洗滌之后的日本,受近代西歐思想、學問和學術的影響,在風俗、思想以及宗教等方面都發(fā)生了巨大的改變。特別是在甲午中日戰(zhàn)爭、日俄戰(zhàn)爭之后,作為戰(zhàn)勝國,日本民眾開始盲目自信和自負,追求個人的自由、尊嚴、優(yōu)先等,即在西方思想的影響下促進了近代自我的自覺,努力想擺脫前近代世俗的倫理與道德,但是這與天皇絕對主義的政權是完全不相容的,因此只能被打擊和壓抑,青年喪失理想,迷失方向,沒有出路。慘烈的社會現(xiàn)實讓青年開始思考人生問題、信仰問題,陷入極度的懷疑與煩悶之中。
明治三十年代,“煩悶青年”作為一群患有“心病”的青年開始出現(xiàn)在歷史舞臺備受矚目。明治三十三年(1900),在佛教系的雜志《中央公論》中,“青年的煩悶”作為一種社會問題正式被提出①和崎光太郎:《對近代日本煩悶青年的再檢討:1900年代“青年”的變?nèi)葸^程》,《日本教育史學》2012年第55號,第20頁。,“煩悶青年”作為一個專屬名稱而誕生,它專指不能滿足于宗教的情操而尋求解脫的青年,從而宣告日本進入到精神“煩悶”的時代?!盁灐⒖鄲?、最后失常,陷于幾乎瘋癲的狀態(tài)。青年誰都會煩悶”②塘生:《自殺者的遺書》,《中學世界》1904年第7(3)號,第110-111頁。,煩悶成為這一時代的特點和青年的主要病癥,人們處于極度的思想煩悶期,當時二三十歲的青年也因此被稱為“煩悶的世代”③上村左川:《煩悶與安心》,《中學世界》1902年第5(4)號,第10頁。。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事件就是明治三十六年(1903)五月,一高一年級學生藤村操因思考人生找不到答案而在華巖瀑布自殺。他的自殺被認為是“哲學的自殺、純粹的自殺”④大原健士郎:《日本的自殺》,《心理健康》1989年第4(1)號,第15頁。,引起了極大的社會波動,其后陸續(xù)有人模仿藤村操自殺。明治三十九年(1906)一月二十六日,岡山的山羊高等女子學校松岡千代服毒自殺,給社會又一很大的沖擊,引起教育家的憂慮,松岡所在的女子學校遂禁止閱讀哲學相關書籍。青年因人生問題深陷煩悶懊惱的深淵,一時間關于“人生問題的論爭興盛,占據(jù)論壇的一半”⑤清原貞雄:《明治時代思想史》,東京博文館印刷所1921年版,第233頁。,煩悶被形象地比喻成“像五月的蒼蠅”一樣在青年之中反復來襲,厭世觀成為一度襲擊當時青年的惡魔,自殺就如同當時日本的裝飾物,外國傳教士也因為“在日本這樣自殺如此之多的國家,看不到傳道的希望”⑥巖野泡鳴:《新自然主義》,紅野武郎:《巖野泡鳴全集》第九卷,京都臨川書店1995年版,第242頁。而離開日本,日本成了實質(zhì)上的“自殺之國”。自殺熱迅速發(fā)展成為一個社會問題,引起了明治政府及社會的極大關注與戒備。
保守派和教育部門發(fā)聲責難“煩悶青年”是一群薄志弱行之徒,德富蘇峰在《國民新聞》的《周日講壇》上連載《答地方青年書》,對當時厭世的青年進行批判。教育部門也不得不介入予以干預,防止自殺熱的進一步擴散,“自殺者逐漸增多不覺叫人一驚,已經(jīng)驚動了文相,采取措施防止厭世思想的普及”⑦長谷川天溪:《裸體哲學》,中島國彥:《文書時評大系》第九卷,東京ゆまに書房2005年版,第197頁。。當時剛就任不久的文部大臣牧野伸顯,發(fā)表演說直接批評厭世的青年,“傾心于虛空的理論和看似哲學的追求,形成悲觀的人生觀,這并非是具有精神魄力的健全的有秩序發(fā)達的青年之業(yè)”⑧木村洋:《藤村操、文部省訓令、自然主義》,《日本近代文學》2013年第88卷,第6頁。,并于明治三十九年(1906)六月九日,頒布了“令人瞠目的文部省訓令”⑨時評子:《煩悶和小説》,中島國彥:《文藝時評大系》第九卷,東京ゆまに書房2005年版,第225頁。,即第一號訓令:
近來,青年男女之間呈現(xiàn)出意志消沉、風紀頹廢的傾向,本大臣對此深感憂慮?,F(xiàn)在修學中的青年男女或者安于小成、或者流于奢侈、或者煩悶于空想而懈怠了處世的本分,極其放縱浮躁……最近出版的圖書資料要么是過激的言論,要么倡導厭世的思想,要么描寫卑劣的情感,對教育有害……因此對學生閱讀的圖書進行精查,對內(nèi)容被認定是有益的讀物進行獎勵,對被認定為有可能引起不良結(jié)果的圖書,嚴禁在學校內(nèi)外傳播。①教育史編纂會:《明治以降教育制度發(fā)達史》第五卷,東京龍吟社1920年版,第7頁。
訓令中把煩悶的原因部分歸咎于小說的罪過,而其中“最有弊害的讀物就是寫實派或自然派”②時評子:《煩悶和小説》,中島國彥:《文藝時評大系》第九卷,東京ゆまに書房2005年版,第225頁。,力主采取嚴厲的禁閱措施。于是明治四十年(1907)六月一日,由也奈義書房發(fā)行的《煩悶記》因“對社會有幻惑之弊而被禁止”③齊藤昌三:《近代文藝書禍史》,東京崇文堂1924年版,第51頁。發(fā)行,這是投潭自殺的藤村操的日常煩悶的記錄?!拔南嗟挠柫钜怀?教育界及思想界立刻緊張起來,地方的教育界相繼尊奉執(zhí)行”,中學、女子學校開始禁止閱讀小說,只讓“閱讀偉人烈婦傳記”④時評子:《青年女子和書籍(時代和讀書)》,中島國彥:《文藝時評大系》第九卷,東京ゆまに書房2005年版,第247頁。,甚至禁止購買和閱讀刊載小說的《中學世界》,如有違反者,堅決按照退校處理,校長也要連帶退校。文部省及地方教育各界以小說為假想的敵人,采取各種禁讀政策,將青年煩悶、悲觀、自殺的主要原因歸結(jié)于來自文學、小說的誘導,指責文學惑亂風紀,有害教育。遂巖野泡鳴的作品《凡智》被認為是鼓吹厭世思想,招致了《大阪朝日新聞》一青年記者的自殺。社會輿論認為青年記者是模仿此小說中的主人公的自殺方式進行自殺的,因此,輿論將“青年的自殺行為歸罪于他們所讀的書籍,認為這些書籍傳達了厭世的哲學”⑤巖野泡鳴:《青年自殺的心理》,《文章世界》1915年第10卷第10號,第76頁。。
面對嚴苛的社會輿論指責和政府禁令,日本的自然主義文學者們不僅沒有退縮,反而公然與之對決,把“煩悶”當作文藝的未來發(fā)展方向,希望文學可以像宗教一樣深入人的內(nèi)心世界:
文學者對于現(xiàn)今的煩悶者的解決,一味地委托于宗教家和教育家,甚至費神一看的親切力都沒有,因此現(xiàn)今的文學對煩悶者心靈的感化,比幾乎要熄滅的炬火的微光還要微弱,宗教家現(xiàn)在已經(jīng)顯示出在心靈救濟方面的成功,文藝家卻要落后于數(shù)步。⑥時評子:《煩悶和小説》,中島國彥:《文藝時評大系》第九卷,東京ゆまに書房2005年版,第225-226頁。
因此巖野泡鳴主張發(fā)展“煩悶”的自然主義,“我的剎那主義,即煩悶的自然主義……煩悶永遠沒有安定的歸所,是這個主義的自然發(fā)展方向”⑦巖野泡鳴:《駁論》,內(nèi)藤男:《泡鳴全集》第十五卷,東京廣文庫1971年版,第235-236頁。。正宗白鳥把“煩悶”作為評價文學的標準,批評尾崎紅葉未能夠描寫出人間的煩悶⑧正宗白鳥:《隨感隨筆》,《讀賣新聞》1905年8月6日,第7版。,認為夏目潄石的小說雖然脫離當時的主流,卻與煩悶緊緊相連。不僅如此,作為自然主義文學理論支柱的島村抱月,連續(xù)在《東京日日新聞》發(fā)文,《新精神的傾向和教育》(1906年4月9日)、《教育和精神的革新》(1906年6月11日)、《再論新精神和教育》(1906年6月18日),對文部大臣牧野和保守的教育家們表示強烈的不滿:
在訓令的各條款中,我等感覺最不合適的就是對圖書的禁閱令。有害無害的判斷,如果依據(jù)教師、校長的見識力,現(xiàn)在就不難想象此訓令的慘毒之處。如果是警視廳、內(nèi)務省對一般社會所下的規(guī)定政令還可以說的過去,但是作為文部大臣對學校和教育者所下的訓令,使用禁止圖書閱讀等具有濃厚嚴苛、壓制意味的語言,實在令我等遺憾至極(《再論新精神和教育》)。①木村洋:《藤村操、文部省訓令、自然主義》,《日本近代文學》2013年第88卷,第9頁。
這里島村抱月直接把矛頭指向了文部省大臣牧野和文部省的訓令,反對禁閱條令。長谷川天溪也撰文《迂腐的文學排斥論》表示抗議:“關于小說詩歌是導致風化墮落的原因的論調(diào),之前聽說過,但是現(xiàn)在即使做夢也覺得不該有這樣愚昧的論調(diào)……如果說小說詩歌有毒,那么社會現(xiàn)象全部有毒,文學畢竟是對社會的反映,如果說文學有毒,以此推之,不得不說社會本身有毒?!雹跁r評子:《青年女子和書籍(時代和讀書)》,中島國彥:《文藝時評大系》第九卷,東京ゆまに書房2005年版,第248頁。正宗白鳥同時在《讀賣新聞》上連續(xù)發(fā)文《宗教問題》(1906年5月1—2日),明確表達了對當時教育界的不滿,“禁閱哲學書,禁閱小說,將青春少女囚禁在如同牢獄的宿舍里,用上世紀的倫理道德進行約束”,并于同年10月在《太陽》上發(fā)文《感想錄》,對當時的文學攻擊者發(fā)出最強烈的反抗,“暫且不論文部大臣的訓令是多么迂腐至極,在教育界、政界中的其他顯要人物,甚至沒有一人能比文相了解文藝”。自然主義文學者們對保守的教育界展開了激烈的反擊戰(zhàn)。
明治三十九年(1906),是日本自然主義文學的胎動期,也正是在這一年,自然主義文學運動卻被當時禁錮于老套思想的教育家猛烈攻擊,與代表保守舊道德的文部省展開對峙,被教育當局視為最有弊害的讀物,備受社會輿論壓力和政府的排壓。但是,自然主義文學者們卻沒有因此而放棄對于近代自我的探求,反而更加執(zhí)著于對人生價值的追問,這樣,“人生觀”問題成為當時文壇普遍關注的焦點。長谷川天溪于1907年10月,在《太陽》上發(fā)文《排除論理的游戲》,認為“遇佛殺佛、遇祖殺祖,如不能固守徹底的覺悟,就不能夠創(chuàng)作出獨立自由和確實的人生觀”③長谷川天溪:《排除論理的游戲》,《太陽》1907年10月號,第151頁。。巖野泡鳴自詡是“人生觀上的自然主義的唯一先驅(qū)”④巖野泡鳴:《被誤解的半獸主義》,內(nèi)藤男:《泡鳴全集》第十五卷.東京廣文庫1971年版,第108頁。。島村抱月也在《代序·論人生觀上的自然主義》和《懷疑與告白》中傳達了一種頹廢的人生觀,引起強烈的社會反響,被譽為是“最為大膽的無理想無解決的告白”⑤XYZ:《現(xiàn)文壇的鳥瞰圖》,《文章世界》1909年第4卷第14號,第50頁。。自然主義文學作為一種新生事物,順應近代發(fā)展的步伐,反對一切因循守舊,“新自然主義實際上是徹頭徹尾的自我發(fā)展的態(tài)度,打破所有的傳統(tǒng)習慣思想”⑥巖野泡鳴:《新自然主義》,紅野武郎:《巖野泡鳴全集》第九卷,京都臨川書店1995年版,第183頁。,自覺追求近代自我的解放和人生的絕對價值,對于當時的保守的教育界來說無疑是一種革新思想、危險的思想,因此日本自然主義文學在其形成之始,便成為明治政府潛在的打壓對象。
明治四十年(1907)九月,田山花袋的小說《棉被》發(fā)表。這部作品是以花袋與其女弟子岡田美知代為原型的,描寫了受性欲驅(qū)使的中年小說家的丑惡內(nèi)心,被譽為是“一篇有血有肉、赤裸裸的人類的大膽懺悔錄”⑦正宗白鳥等:《〈棉被〉合評》,《早稻田文學》1906年10月卷,第54頁。,與藤村的《破戒》一起被看作是日本自然主義文學到來的標志,引起了社會的極大反響,引發(fā)了關于性欲描寫的論爭。此次論爭以《自然主義派的作品花袋氏的〈棉被〉》為開端,一直持續(xù)到明治四十一年(1908)八月真山青果的《關于性欲的描寫》⑧光石亞由美:《作為性現(xiàn)象的文學:性欲描寫論爭和花袋的〈棉被〉》,《日本文學》1999年48卷6號,第29頁。。在論爭中,自然主義文學被指是色情挑撥的肉欲文學,是青少年性墮落的誘因,影響公眾道德。于是,1909年7月剛成立的桂內(nèi)閣便嚴格加強思想管控,“我國現(xiàn)文壇被卷入所謂的自然主義的橫流之中,華麗淫靡的性欲文學氣勢滔滔如洪水決堤,其濁流所向,正是要洗去理想派、寫實派以及觀念派的根底,深感要對文藝自由加強約束的必要”①吉田精一:《自然主義的研究》上卷,東京東京堂1955年版,第231頁。,進一步從社會規(guī)范和道德的角度,強化了自然主義文學反社會的性格,加劇了文學與鼓吹社會規(guī)范的保守派之間的對立。
特別是在明治四十一年(1908),在性欲描寫論爭還未結(jié)束之時,2月22日,繼植木屋池田龜太郎的強奸殺人案后,又出現(xiàn)大久保尾隨女性的強奸殺人案。因為犯人的綽號,這一類事件被稱為“出齒龜”,成為當時的流行語,這個詞也成為色鬼、色魔的代名詞,當時報道此“出齒龜”事件的新聞漫畫,就以“自然派大久保的出沒”為題。此外,3月25日,《東京朝日新聞》還以“紳士淑女的情死未遂情夫文學者小說家 情婦女子大學畢業(yè)生”為題,報道了森田草平和平塚明子的婚外情的殉情事件,同樣把矛頭也指向了自然主義文學:
如同本件受過最高等教育的紳士淑女,居然去仿效那愚夫愚婦的癡情,實所謂未曾有之事??梢哉f是代表自然主義、性欲滿足主義的最高潮的奇聞異事。而且兩人在山頂對前來的警官揚言說“我等的行為是出于愛的神圣,俯仰天地無愧于心”,簡直就是荒謬絕倫。②牧村健一郎:《森田草平和平塚らいてう——栃木·塩原溫》。http://www.asahi.com/travel/traveler/TKY200611110128.html,2006-11-11.
森鷗外也在1909年7月創(chuàng)作的小說中,“用出齒龜主義暗指當時主張暴露真實的自然主義”③《出齒龜》,https://ja.m.wikipedia.org/wiki/出齒龜.。由于媒體的導向宣傳,使自然主義從此與性欲滿足主義、猥褻文學等連在一起,自然主義一時成為青年男女特別是女性性行為驅(qū)動力或者是性行為本身的代名詞,自然主義文學的符號化給它的發(fā)展帶來了極大的困境。
東大的哲學系教授井上哲次郎在《釋明教育敕語衍義》中攻擊自然主義:
自然主義中的形而上的自然主義暫且不論,形而下的自然主義即肉體的自然傾向如同基于自然科學的立場之上的自然主義,是在自然科學影響下的產(chǎn)物,從這個自然主義來說,人類有兩個根本的欲求,一是自我保存主義,一是種族保存主義,簡單地來說就是生存欲與生殖欲。④井上哲次郎:《釋明教育敕語衍義》,東京廣文堂書店1942年版,第351頁。
認為自然主義就是基于性欲的個人主義,而以此主義建立的國家,從根底上勢必動搖、崩壞和毀滅,直接將自然主義文學與《教育敕語》所列舉的道德規(guī)范對立起來。正如島村抱月在《四十一年文壇的回顧》中說:“明治四十一年(1908)是自然主義和道德的沖突年”⑤吉田精一:《自然主義的研究》下卷,東京東京堂1958年版,第23頁。,日本自然主義文學迎來了它與社會道德規(guī)范的正面沖突,來自“道德派的指責聲上揚”⑥正宗白鳥等:《〈棉被〉合評》,《早稻田文學》1906年10月卷,第54頁。。在井上等保守派看來,關于性的描寫與性解放相連,性解放就是人間性的解放,即自我個人的解放。因此自然主義文學=肉欲文學=性的解放=自我的解放,這與當時的天皇專制主義所倡導的國家主義來說完全是相悖的,因此當這一等式成立的時候,也就意味著文學將迎來更加嚴峻的打壓。
從1908年開始,被禁出版的文學作品急增,許多作品因被誤認為是自然主義文學而被禁止出版發(fā)行,如生田葵山的《都會》于1908年2月被禁。1909年1月,文部省召開文士招待會,“希望小說家能夠顧忌藝術觸及世道人心的利害關系”,主張設立文藝院,以“提升文士的品位,謀求文學者及文學的更大發(fā)展”,“創(chuàng)作出更多善良健全的小說”⑦報社記者:《文學者招待》,《東京朝日新聞》1909年1月15日。,以減少所謂的不健全的小說,以正學生的風紀問題,從而使當時的文藝取締問題進一步社會化。自然主義文學者們對此表達了最為直接的反對。招待會上唯一一位自然主義文學的代表島村抱月,言辭激烈地表達了對文藝取締問題的不滿:“自然主義作品不是世間所傳言的對社會有毒害之物”,“至于文藝的價值判斷并不依靠門外漢諸君的訓教”。①松本和也:《明治四十二年·被禁文學再編》,《日本文學》2003年52卷6號,第58頁。巖野泡鳴于1908年11月在《讀賣新聞》上以“激發(fā)當局者的反省”為副標題,希望政府能夠?qū)Α安还軆?nèi)容如何,嚴禁一切出版和引進書籍的愚蠢舉措,進行更加深入正確的反省”②巖野泡鳴:《文藝取締問題和自然主義》,紅野武郎:《巖野泡鳴全集》第十二卷,京都臨川書店1995年版,第44-46頁。。長谷川天溪也于同年7月在《太陽》上發(fā)文《文藝時評》,對文藝取締的標準表示不滿,希望可以通過文藝院的設立來加大對圖書的鑒別。
但是結(jié)果卻不盡如人意,在明治四十二年(1909)前后,還是出現(xiàn)了明治大正時期第一次的文藝作品的禁止出版高潮,明治四十二年(1909)一年的禁書數(shù)量基本上與過去四十年間的總和相當。島崎藤村的早期力作《舊主人》于明治三十六年(1903)因書中的已婚女患者與牙醫(yī)的接吻而被禁。德田秋聲的《媒介者》于明治四十一年(1908)和四十二年(1909)連續(xù)兩年被禁。巖野泡鳴的長篇力作《發(fā)展》也于明治四十五年(1912)八月八日,因違反出版法第19條而被列入禁書禁止銷售。明治四十一、四十二年是日本自然主義發(fā)展的高峰期,當時甚至出現(xiàn)了“如果不是自然主義文學就不是文學”③吉田精一:《自然主義的研究》下卷,東京東京堂1958年版,第16頁。的有趣現(xiàn)象,明治四十一年(1908)也被稱為是“博文館樓上的自然主義”和“早稻田文學根城上的自然主義”④伴悅:《泡鳴和自然主義》,《日本文學》1964年第13號,第319頁。,文藝評論活躍,是自然主義發(fā)展的關鍵時期。但是正是在這關鍵期,日本自然主義文學卻受到了自發(fā)展以來的重創(chuàng),面對社會的質(zhì)疑和政府的打壓,日本自然主義文學者們將視角轉(zhuǎn)向了文學的內(nèi)部和自我,關注人生與藝術的思考,掀起了“實行與藝術”的論爭,又稱“實生活與藝術”或者“實行與觀照”之爭。
長谷川天溪為了向社會澄清當時對自然主義的誤解,闡明自然主義不是本能的滿足主義,于明治四十一年(1908)四月在《文章世界》上發(fā)表了《自然主義和本能的滿足主義之間的差別》,引起了巖野泡鳴的駁論。巖野泡鳴作為論爭的一方,與其他自然主義文學者展開論爭,于明治四十一年(1908)四月二十六日在《讀賣新聞》上發(fā)表《文界私議中島氏〈自然主義理論的根據(jù)〉》進行反駁,從而開啟了兩派之間的論爭,雙方就“實行”和“藝術”的關系進行了長期激烈的討論。此次論爭是規(guī)定日本自然主義性格的最大論爭點之一,深刻影響之后的私小說的發(fā)展。長谷川天溪在文中批駁了當時報紙、雜志將自然主義和本能的滿足主義混為一談的現(xiàn)象,認為“自然主義是文藝上的問題,本能的滿足主義是人生上的實行問題”,自然主義的目的是“以第三者的立場和角度,即旁觀的立場去描寫人生的現(xiàn)象”,“按照事物本來的樣子進行描寫”,是“不添加任何是非判斷”的“無解決的態(tài)度”。⑤長谷川天溪:《自然主義和本能的滿足主義之間的區(qū)別》,《文章世界》1908年第3卷5號,第87-90頁。島村抱月于明治四十一年(1908)九月在《早稻田文學》上發(fā)表《藝術和現(xiàn)實生活之間劃一線》,認為“近代的藝術是實感的藝術,如果不能夠脫離與對象的利害關系成為第三者的角度,就不能夠進行藝術化,因此觀照的態(tài)度是非常必要的”,從而加強了這個論爭。而使這個論爭進一步發(fā)展的是田山花袋的《評論的評論》:“我個人認為實行上的自然主義不構成任何意義,自然主義的旁觀的態(tài)度從一開始就是藝術的學問”,“我所提倡的冷觀是真正的自然主義的態(tài)度”。⑥田山花袋:《評論的評論》,《文章世界》1909年第4卷1號,第176-180頁。島村抱月也聲援田山花袋,在《實行的人生與藝術的人生》中說:“田山花袋君也在一月和二月的《文章世界》中論及了這個問題,我贊成他的說法。實行和藝術的關系應該是田山花袋所論述的那樣,實人生是藝術的內(nèi)容,藝術因?qū)嵢松嬖?客觀地審視實人生是藝術的要求?!雹邖u村抱月:《實行的人生和藝術的人生》,《新潮》1910年第10卷3號,第12-18頁。
通過此次論爭,田山花袋的藝術與實行完全相離的觀照主義開始形成,島村抱月也認為對社會問題的關心應該是文藝上的第二要義以下的問題,而深化對個人與個人周邊的事實的認識,思考不以社會為媒介的、一般的人生問題才是創(chuàng)作者緊急必須的,即觀照的人生體味才是第一要義的。日本自然主義文學“無理想、無解決”的平面描寫理論確立,采取徹底的旁觀的態(tài)度,放棄對一切理性、道德和人生的探求,盡可能地使描寫接近自然,如安倍能成在《作為自己的思想的自然主義思想》中所說:“作為西方主要的社會問題,對于日本人、現(xiàn)代青年來說卻是不關心的。”①吉田精一:《自然主義的研究》下卷,東京東京堂1958年版,第31頁。“實行與藝術”的論爭雖然是日本自然主義文學內(nèi)部兩個派別之間的理論探究,而究其根底實則是日本自然主義文學在保守派和統(tǒng)治權力一方打壓下的自我調(diào)整,是在國家主義威懾力下的一種求生本能的體現(xiàn),為了能夠發(fā)展,自然主義文學不得不發(fā)生轉(zhuǎn)向,從而偏離了近代社會的原有發(fā)展方向。從中可以看出,當時文藝的尷尬處境,沒有足夠的社會位置,如鹿子木員信所感慨的那樣“文士是社會的薄幸者”。
日本自然主義文學從產(chǎn)生之初就被保守派論者和統(tǒng)治權力作為打壓的對象,采取種種排擠政策進行限制。表面上看是因為如實的性欲描寫有傷風化、有違道德倫理而引起的社會及政府的調(diào)控行為,而實際上卻是新事物、新思想與舊道德、封建統(tǒng)治的對決。自然主義文學作為西方文化思想特別是基督教影響下的產(chǎn)物,是新思想的代表,也是外來思想的代表。明治二十年前后,所謂的“鹿鳴館時代”,井上馨大力推行歐化主義政策,極力地歡迎基督教,“款待宣教士,宴請牧師,努力給傳教提供方便”②安岡昭男:《井上馨論》,《國際政治》1967年第33號,第5頁。,明治政府對基督教頗具有好意,基督教獲得絕好的發(fā)展機會,迎來了短暫的小陽春。從明治二十年代到大正期間,相當數(shù)量的文學者紛紛接受基督教的洗禮和正統(tǒng)的基督教教育,成為基督教徒,島崎藤村、田山花袋、巖野泡鳴、國木田獨步等曾經(jīng)都是基督教徒,“藤村和白鳥分別在教會呆了五年和四年,教會為他們打開了通向西洋的窗口”③加藤周一:《日本的自然主義小說家》,董靜如譯,《山西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5年第4期。,“在近代日本文學者中幾乎沒有不受基督教影響的”④川副國基:《近代評論集Ⅰ·日本近代文學大系57》,東京角川書店1972年版,第23頁。。
基督教和西方思想的傳播給當時的思想界以巨大的革命沖擊,打破服從道德、專制政治的思想,尊重自我的意識逐漸產(chǎn)生??梢哉f“以基督教為媒介促進了近代個人主義的形成”⑤笹淵友一:《基督教和近代日本文學》,《日本的神學》1963年第2號,第153頁。,喚醒了思想家和文學家的自覺,使他們開始深入到對倫理的懷疑,認識到從外面轉(zhuǎn)向內(nèi)面,從被束縛的狀態(tài)轉(zhuǎn)向解放的必要性,開始思考什么才是支配自己的新道德和新的人生規(guī)范,從根本上關注現(xiàn)實生活。于是,自然主義文學便應運而生,主張煩悶的自然主義,倡導人生觀上的自然主義,呼喚新思想反對舊道德:正宗白鳥打出了“打破舊道德,破壞保守思想才是新文學的生命”的旗幟,宣告與“文部省的方針完全相對立”⑥XYZ:《隨感錄》,《讀賣新聞》1907年12月8日,第7版。;巖野泡鳴也對外宣告“世界文明的面目煥然一新的機運的到來,正是我國的覺醒之時,新自然主義作為國民的新發(fā)展和新生命是新的曙光”⑦巖野泡鳴:《文藝取締問題和自然主義》,紅野武郎:《巖野泡鳴全集》第十二卷,京都臨川書店1995年版,第44-46頁。,呼喚新的文藝建設。因此自然主義文學被作為一種革新思想所認知,“自然派的論文和小說壇一起,顯示了極大的發(fā)展勢力,努力破除一切舊道德、舊思想。其突飛猛進的發(fā)展,也確實在解放被舊道德、舊文藝、舊思想所束縛的人心,以及還跼蹐于偏學理一方的思想方面留下了功績”⑧木村洋:《藤村操、文部省訓令、自然主義》,《日本近代文學》2013年第88卷,第1頁。。這無疑使日本自然主義文學處在了與天皇專制的國家主義思想的對立面上。
而在國家主義的統(tǒng)攝下,個人的自覺不僅不是進步的象征,反而成了被限制的對象,因此一切促進個人自覺的新思想都被視為有害思想而遭到嚴厲的打擊。伴隨西方文化引進的基督教,作為一種異質(zhì)的新思想,被認為是離間民心、煽動革命叛亂、宣傳民主共和的思想,有違擁護國體、敬愛皇室的最大道德,是各類毒害思想之源,與當時的社會主義成為日本國粹主義的兩大勁敵,首當其沖成為國家主義最為嚴厲打壓的對象。明治二十二年(1889)頒布的《帝國憲法》為信教自由附加了條件,必須“在不妨害日本臣民的安寧秩序,不違背臣民義務的前提下”①西田毅:《天皇制國家和基督教》,《清教徒主義研究》2013年第7號,第29頁。;明治二十三年(1890)頒發(fā)《教育敕語》,以國民道德為目標,宣揚滲透皇室中心主義、忠孝一致的道德思想;明治二十四年一月,內(nèi)村鑒三不敬事件發(fā)生,明治政府與基督教展開了激烈的對峙,基督教被認為是與《教育敕語》所倡導的天皇統(tǒng)治、臣民忠孝的國體理念相悖的,是不適應明治國家國體的異端、危險宗教。明治二十六年,井上哲次郎引發(fā)了教育和宗教的沖突論爭,宣揚基督教毒害論。于是,明治三十二年(1899)年八月,文部省發(fā)布12號訓令,以教育和宗教分離的名目,禁止公立私立學校在課內(nèi)外開展宗教儀式和教育,基督教傳教嚴重受挫,因此不得不做出調(diào)整,以迎合保守反動的思潮,于明治四十五年(1912)借三教會同之機,宣誓“以期扶翼皇運,振興國民道德”,成為明治政府的“御用宗教”,發(fā)生了異化。
基督教在與逐漸高漲的國家主義的民族精神對決的過程中,最終以基督教屈服的形式而結(jié)束,“基督教就是在政權的迫害中生存,在社會的壓抑和白眼中發(fā)展”②高須梅溪:《明治大正五十三年史論》,東京日本評論社出版部1920年版,第307頁。,在國家至上主義面前,宗教、藝術、學問都不可能保持自己的獨立性。面對基督教的無力與被迫轉(zhuǎn)向,“以藤村為首的許多小說家,放棄了青年時代所信仰的基督教”③加藤周一:《日本的自然主義小說家》,董靜如譯,《山西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5年第4期。,其中“有發(fā)自內(nèi)心想脫教的,也有擔心被傳教士連累而名義上脫教的”④高橋虙:《日本的近代化和基督教》,住谷悅治:《日本的基督教和社會問題》,東京みすず書房1963年版,第45頁。。島村抱月從一開始的《被囚禁的文藝》,便主張宗教的發(fā)展方向:“文藝的小船必須脫離知識的纜樁駛?cè)肭榫w的大海,駛向宗教的彼岸?!雹輱u村抱月:《被囚禁的文藝》,《早稻田文學》1906年第1號,第43頁。后在《近時的宗教的傾向》中又宣稱“文藝為自我保護常常要求誠實……人如果要求誠實的文藝那勢必最終走向宗教”⑥早稻田文學的記者:《評論界》,《早稻田文學》1906年第5號,第11頁。,進一步強化自己堅持宗教的主張,這成為貫穿其理論始終的思想。巖野泡鳴與之相反,從最初的對基督教的神秘思想的狂熱追求,到最后一切宗教思想都是偽思想,并于1916年以自己倡導的新日本主義是“擁護我皇室、我國體”,“是內(nèi)部的帝國主義”,向國家主義表達了自己的忠誠,走向了反對基督教的方向。不管自然主義文學者們都做出了怎樣的選擇,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即基督教的影響已經(jīng)滲透到自然主義文學的根底,正如柄谷行人所說:
在明治40年代,當花袋和藤村開始自白之前,自白這一制度已經(jīng)存在了,換言之,創(chuàng)造出“內(nèi)面”的那種顛倒已經(jīng)存在了。具體說來,這就是基督教……當這一事實(明治時期的文學者信奉過基督教的事實,筆者注)被忘卻了的時候,基督教式的顛倒卻持續(xù)下來了……即使這是暫時一過的現(xiàn)象,也無法否定在明治時代的文學家之起點上受基督教沖擊的這一事實。⑦柄谷行人:《日本現(xiàn)代文學的起源》,趙京華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3年版,第74-75頁。
日本自然主義文學在基督教和國家主義的雙重影響下,也發(fā)生了轉(zhuǎn)向,正如田山花袋所說:“自然派是無目的的,同時也是無理想的……自然主義的藝術和道德沒有關系,僅僅是按照生活的本來樣子描寫,毫無批判的描寫,這才是自然主義藝術的價值所在。”⑧清原貞雄:《明治時代思想史》,東京博文館印刷所1921年版,第274頁。懷疑、懺悔、自白成為日本自然主義文學的一大特色,通過自我真摯的告白,努力忠實于自我,將所有事物的價值和意義都與自己相連。這些特點正是基于基督教的精神氛圍孕育而做出的思想轉(zhuǎn)換,可以說,日本自然主義從本質(zhì)上說就是基于西方基督教的個人主義的近代思想,是與反近代的封建專制國家主義相背離的思想。
日本自然主義文學作為西方近代思想特別是基督教思想影響下的產(chǎn)物,在追求近代自我解放的過程中,其倡導的個人主義、自我主義不斷與教育界、思想界以及統(tǒng)治權力一方發(fā)生沖突。但是,在明治天皇專制的高壓統(tǒng)治下,凡與《教育敕語》宣揚的皇室中心主義、忠孝一致的道德內(nèi)核不一致的主張,都被視為一種危險的革新思想,從一開始就受到國家主義的嚴格的思想控制,而且在其發(fā)展頂點也備受強大的政治壓力。于是,自然主義文學者巧妙地繼承了江戶時期的戲作者的政治疎外者、余計者的態(tài)度,放棄了反抗走向了自我保存,這是日本文化中獨有的生存哲學,即“由獨特的消極反抗性、二重性而衍生出的生活智慧即自我的保存性”①奧野健男:《日本文學史·從近代到現(xiàn)代》,東京中央公論社1992年版,第30頁。。在日本抵抗是不存在的,沒有個性便是日本的個性,因此日本的自然主義文學者逐步從對新思想、新道德的追求轉(zhuǎn)向了無理想無目的地如實描寫,將小說的內(nèi)容限定在本人日常生活的身邊瑣事,并且“身邊瑣事都是有關本人感情生活的,不涉及理智生活的內(nèi)容”②加藤周一:《日本文化的雜種性》,楊鐵英譯,吉林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78頁。,最終走向了與近代化正相反的道路,將自己封閉在一個沒有出路的“孤獨地獄”之中。
這就是自然主義文學在日本的本土化過程。這個過程讓我們清晰地看到,明治政府極其矛盾的策略,雖然極力推行文明開化政策,期望加速近代化的進程,卻又對一切違反國家意志的思想和行為說“不”,嚴重地阻撓和限制近代精神的發(fā)展,造成日本近代化的緩慢。以國家意志為中心,強行對外來的異質(zhì)文化進行改造,對具有自覺意識的藝術界、知識層和個人實行最嚴厲的打壓,是一種封建統(tǒng)治的倒退。正是在這種近代性與反近代性的矛盾統(tǒng)治中,思想界、教育界和文藝界的發(fā)展步履維艱,雖然看得到方向,卻也只能是限于無理想無解決的悲觀理論建設之中,最終屈從于天皇制的國家主義之下,放棄個性與思想,這正是基于日本武士精神的奴性文化的延伸和展現(xiàn),它所造就的只能是幻滅的時代和以死為解脫的“煩悶青年”,也決定了日本自然主義文學向私小說轉(zhuǎn)向的宿命結(jié)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