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孟 洋
(大連理工大學 外國語學院,遼寧 大連 116024)
《共產黨宣言》(以下簡稱《宣言》)是馬克思主義誕生的標志性著作,自1848年問世后,先后被譯成多國文字,并得以廣泛傳播?!缎浴返臐h譯,最初是以部分段落和章節(jié)的形式出現(xiàn)的,在中國共產黨誕生前夕的1920年,陳望道完成了《宣言》的全部漢譯,這是我國最早的《宣言》全譯本。
《宣言》深刻地闡述了馬克思主義的基本立場和觀點,為無產階級進行偉大社會革命提供了科學指南,是中國共產黨建黨的理論基礎。多年來,學術界圍繞陳望道譯《宣言》(以下簡稱“陳譯本”)的研究,主要側重于馬克思主義發(fā)展史、馬克思主義傳播史等方面,而關于《宣言》譯本中馬克思主義術語的研究起步較晚,成果也相對較少。對《宣言》早期漢譯本中馬克思主義術語的研究,離不開與底本的比對,尤其是與1906年日文全譯本(以下簡稱“日文底本”)的比對。本文以陳譯本為語料文本,通過與日文底本的比對,考察馬克思主義學說在中國的早期傳播中,其基本概念的漢譯方式;探究中日兩國在實現(xiàn)信息轉換中的共享與創(chuàng)出;為廓清馬克思主義術語在漢語中生成與演變的軌跡提供參考。
陳譯本出版于1920年8月。在此之前,《宣言》的部分段落和章節(jié)已經被譯介到我國。1899年2月,在上海廣學會創(chuàng)辦的《萬國公報》第121卷上刊載了蔡爾康撰、李提摩太(Timothy Richard)譯《大同學》第一章“今世景象”一文,文中引譯了《宣言》中的一段話:“糾股辦事之人,其權籠罩五洲,突過于君相之范圍一國。”這段話今譯為“資產階級,由于開拓了世界市場,使一切國家的生產和消費都成為世界性的了”,這是我國馬克思主義傳播史上第一篇涉及《宣言》的文章[1]。
進入20世紀后,早期留學日本的中國學人開始通過日本的出版物接觸社會主義學說[2],并著手將社會主義學說與《宣言》的思想譯介到中國。如1903年由上海廣智書局出版的趙必振譯《近世社會主義》,其底本為福井準造著『近世社會主義』(1899);同年由《浙江潮》第8、第9期連載的達識譯社譯《社會主義神髓》,其底本為幸德秋水著『社會主義神髄』(1903)。在這兩部譯著中不僅介紹了馬克思主義的主要思想,還漢譯了《宣言》中的一些段落。1908年3月,在《天義報》第16~19號合刊上刊載了民鳴譯《宣言》第一章“紳士與平民”,其底本為堺利彥、幸德秋水合譯『共産黨宣言』(1906),這也是《宣言》在我國最早的成章節(jié)譯。
俄國十月革命勝利后,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傳播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中國先進的知識分子開始探索用馬克思主義的理論來指導中國革命的方向。這一時期中國知識界對《宣言》的譯介主要有:淵泉(陳溥賢)譯《馬克思的唯物史觀》(1919)、李大釗著《我的馬克思主義觀》(1919)等。李大釗的《我的馬克思主義觀》是中國人第一次闡發(fā)《宣言》基本思想的宏文,這篇長文的發(fā)表成為馬克思主義早期傳播的重要標志[3]。
五四運動前后,中國尚未有一部完整的《宣言》全譯本,將《宣言》全文漢譯出版,是走在這個時代前列的中國先進知識分子的共同愿望。在這樣的背景下,陳望道肩負起了全譯《宣言》之重任。1920年2月下旬,陳望道對照日、英文底本開始著手《宣言》的翻譯,所用的日文底本為堺利彥、幸德秋水合譯的1906年日文全譯本,英文底本為賽米爾·穆爾譯、恩格斯校訂的1888年英譯本[4]?!缎浴啡脑谕耆脑麻g翻譯完成后,陳望道請求陳獨秀協(xié)助出版。為慎重起見,陳獨秀與李漢俊分別審閱了譯稿,二人一致認為譯文精煉準確,決定以社會主義研究社名義出版。是年8月,《宣言》由上海社會主義研究社列為社會主義研究小叢書第一種出版,這是《宣言》的第一個中文全譯本。
陳譯本問世后深受讀者的喜愛,第一版1 000冊很快售罄。之后不斷再版,至1926年5月,該譯本共計再版17次,其再版次數(shù)超過了同一時期出版的任何一本書。陳譯本是當時國內影響最大、傳播最廣的馬克思主義經典著作,很多青年和知識分子受《宣言》的影響,成為信仰共產主義的革命者[5]。
陳譯本所用的日文底本為1906年由堺利彥、幸德秋水合譯的日文全譯本,這也是日本第一部日文全譯本。社會主義、馬克思主義學說在日本的早期傳播,大體可分為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為19世紀70年代至80年代,在這一階段出版的近代思想的啟蒙書籍中,零散地出現(xiàn)了一些有關社會主義思想的介紹。例如,加藤弘之在「真政大意」(1872)中首次向日本介紹了“社會主義”與“共產主義”這兩個概念,將其音譯為「ソシャリスト」和「コムミユニス」,西周在『百學連環(huán)』(1872)中又將這兩個概念分別譯為「會社の説」和「通有の説」。第二階段為19世紀90年代,這一階段出版了一批有關社會主義學說的書籍,在這些書籍中還將《宣言》的部分段落譯成了日文。如深井英五在『現(xiàn)時之社會主義』(1893)一書的第四章中,翻譯了《宣言》第二章社會主義運動10條綱領的前9條。福井準造在『近世社會主義』一書的第二編第一章中,翻譯了《宣言》一書的最后一個段落。第三階段為進入20世紀后的前10年,這一階段即是社會主義、馬克思主義學說在日本得以快速傳播的時期,也是開始遭受日本執(zhí)政當局嚴酷取締的時期。
1903年,日本社會主義運動活動家幸德秋水出版了『社會主義神髄』一書,該書依據《宣言》等馬克思主義著作,論述了科學社會主義的基本原理、社會主義者的最終目標,還翻譯了《宣言》英譯本序言中的一個段落。1904年,幸德秋水與堺利彥以1888年英譯本為底本共同翻譯了《宣言》,并將其刊載在同年11月的《平民新聞》第53號上,由于該譯本缺少《宣言》第三章的內容,尚不能稱之為全譯本。
兩年后的1906年,堺利彥補譯了1904年日譯本中缺少的第三章,完成了《宣言》的全部翻譯,并將其刊載在1906年創(chuàng)刊的《社會主義研究》第1號上。這是日本第一部《宣言》的全譯本。該譯本除增加了第三章的內容外,其他各章僅在1904年譯本基礎上做了個別修改,譯者名仍標記為“堺利彥、幸德秋水合譯”。1906年日文全譯本在日本的馬克思主義傳播史上堪稱是里程碑式的存在,對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早期傳播也發(fā)揮了非常重要的作用[6]。
從20世紀初至五四運動前后,在日本出版的有關社會主義和馬克思主義的一些著作陸續(xù)被譯介到中國,在這一過程中,漢譯著作從日語里吸收了數(shù)量可觀的馬克思主義術語[7]。陳譯本與日文底本及其他日本出版物之間,也同樣產生了馬克思主義術語的互動與共享。
陳譯本是以日文底本和1888年的英譯本為底本對照進行的。從馬克思主義術語的翻譯來看,陳譯本中有些譯詞如“自由民”(freeman)、“奴隸”(slave)、“貴族”(patrician),在后邊加括號附注上了英譯本的原詞,但更多的譯詞則與日文底本的術語形態(tài)保持著高度的一致。馬克思主義術語代表著馬克思主義的核心概念,由于陳譯本出版于五四運動興起后不久的20世紀20年代初,所用詞語的形態(tài)與今天已大不相同,因此本文對語料中馬克思主義術語的抽取采用了如下方法。
第一,選用2014年由中央編譯局編輯出版的“馬克思列寧主義文庫” 《宣言》譯本,這也是目前我國馬克思主義理論學習與研究工作中通用的中文譯本,將該譯本中的詞語和短語全部抽取出來。
第二,對抽取出來的詞語和短語,以國內出版的馬克思主義詞典為檢索工具,一一進行檢索,篩選出馬克思主義術語。本文用于檢索的相關詞典主要有:許征帆主編的《馬克思主義辭典》(1987)、盧之超主編的《馬克思主義大辭典》(1993)、金炳華主編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大辭典》(2003)、徐光春主編的《馬克思主義大辭典》(2018)等。
第三,將《宣言》2014年中文譯本中被篩選出的馬克思主義術語與陳譯本進行比對,還原為中國早期譯本中的形態(tài),確定為本文考察的對象術語。
基于上述方法,本文從陳譯本中抽取出的馬克思主義術語的單計詞數(shù)為157個。對于這157個術語,本文首先與日文底本的術語進行了比對,通過比對發(fā)現(xiàn)與底本相同的術語有94個,占比為60%;與底本不同的術語有63個,占比為40%。對于與底本不同的63個術語,本文又進一步查閱了陳譯本之前日本出版的社會主義學說相關著作,探究與日語的共享關系。經詞源考證查明另有14個術語在日本出版的相關著作中已經開始被使用,占比為9%。從數(shù)據上得知,陳譯本與日文底本及日本早期社會主義出版物,在馬克思主義基本概念的翻譯方面存在著很高的共享關系。
馬克思主義傳入中國,經由日本的傳入是早期傳播的主要途徑。在這一過程中,由于中日兩國使用漢字這一共同的記錄符號,術語的共享是一個較為普遍的現(xiàn)象。如前所述,在《宣言》中使用的157個馬克思主義術語之中,陳譯本與日文底本在形態(tài)上完全相同的多達94個。這些形態(tài)相同的術語屬于近代中日間文化互動的產物,從詞源上看,又可分為由古漢語詞義轉換的術語和近代以來日語中新創(chuàng)出的術語,由詞義轉換而來的術語集中在二字詞上,共計下列47詞。
財產、沖突、道德、獨占、法律、革命、工業(yè)、關系、貴族、國家、貨幣、交換、階級、解放、經濟、競爭、勞動、利害、利益、掠奪、矛盾、民主、農夫、農民、農業(yè)、奴隸、批評、平等、人口、商業(yè)、社會、生產、市場、市民、思想、文明、物質、消費、衣食、運動、真理、爭斗、政治、專制、資本、自由、宗教
以“獨占”一詞為例,該詞在古漢語中表示單獨占有之意。19世紀末,「獨占」一詞開始在日語中發(fā)生詞義轉換,并在社會主義學說相關著作中使用。如在福井準造的『近世社會主義』(1899)中,被用來表示“特定的資本排除其他競爭者掌控市場,以壓倒性地位獲取利益”之意。在1906年出版的《宣言》日文全譯本中,也使用了這一表達馬克思主義重要概念的術語。
(1)労働を変じて資本、貨幣、地代、其他獨占せらるべき社會的勢力となす能はざるの時、一たび至らん乎…(『共産黨宣言』1906)
“獨占”一詞在現(xiàn)代漢語中被譯為“壟斷”,但該詞在20世紀之初尚未創(chuàng)出,陳望道在翻譯《宣言》之際,從日本底本中直接吸收使用了“獨占”。
(2)一旦到了勞動不能變?yōu)橘Y本,貨幣,地租等獨占的社會勢力的時候…(《共産黨宣言》1920)
陳譯本所使用的馬克思主義術語,經筆者考證發(fā)現(xiàn)源自近代以來日語中新創(chuàng)出的詞語共計有下列47詞。
二字詞(8個)
恐慌、領主、目的、農奴、商品、原料、哲學、政黨
多字詞(35個)
共產黨、勞動者、理想家、農奴制、生產力、生產物、委員會、無政府、殖民地、自由民、財產關系、封建社會、封建制度、共產社會、共產主義、階級爭斗、禁欲主義、經濟關系、勞動階級、勞動時間、平均價格、權力階級、社會主義、生產方法、生產機關、私有財產、中間階級、自由競爭、自由貿易、自由主義、共產黨宣言、社會民主黨、社會生產力、空想社會主義、基督教社會主義
短語(4個)
共產的革命、社會的勞動、社會的自覺、物質的生產
從上述術語的形態(tài)來看,有二字詞和短語,更多的則是以二字詞為詞干,與其他構詞要素復合而成的多字詞。
以“勞動階級”一詞為例,該詞最早出現(xiàn)于20世紀初。1904年由堺利彥、幸德秋水共譯的《宣言》譯本中,譯者就使用了「労働階級」一詞,來表達“不占有生產資料,靠出賣勞動力為生的雇傭勞動者階級”之意。1906年完成的《宣言》日文全譯本,以及同一年由大杉榮撰寫的『萬國社會黨大會史略』,也使用了「労働階級」一詞,所表達的詞義與《宣言》1904年譯本完全相同。
筆者通過考察發(fā)現(xiàn),「労働階級」一詞在日語中的使用要稍早于「労働者階級」,且進入漢語的時間也比較早。大杉榮的『萬國社會黨大會史略』問世不久,便被宋教仁以“勥齋”為筆名譯成中文,刊載在1906年出版的中國同盟會機關報《民報》上,在該譯文中使用了“勞動階級”一詞。
陳譯本中所用的“勞動階級”一詞,主要是受日文底本的影響。由于“勞動階級”所表達的基本內涵帶有強烈的被剝削、被壓迫的階級色彩,成為陳譯本與日文底本共享該術語的根本原因。
陳譯本在馬克思主義基本概念的漢語轉換上,不僅與日文底本保持著很高的一致性,與日本出版的其他社會主義學說相關著作也存在著一定的共享關系。針對與日文底本不同的63個術語,筆者進一步查閱了日本早期出版的相關著作,發(fā)現(xiàn)下列14個術語在陳譯本之前已經開始出現(xiàn)在日本的出版物中。
勞動黨(平民黨)、生產品(生産物)、無產者(平民)、有產者(紳士)、資本家(紳士)、交換價值(交換の価格)、階級對抗(階級対立)、社會關系(社會的関係)、生產關系(生産の関係)、無產階級(平民階級)、小資本家(小紳士)、有產階級(紳士閥/紳士階級)、資本階級(紳士閥)、資本家階級(紳士閥)
上面14個術語中的括號內部分為日文底本(1906)中使用的術語,以下所出皆同。
以“無產者”一詞為例,該詞作為“proletarian”的譯詞,在19世紀70年代至80年代的日本近代啟蒙文獻中,先后被譯為「貧者」「貧民」「力役者」「平民」等。從19世紀90年代起,“proletarian”開始在介紹社會主義學說的相關出版物中被譯為「労働者」,作為「資本家」(bourgeois)的對義詞使用。
“無產者”一詞在日語中的最早用例,見于1882年發(fā)行的『大阪朝日新聞』,但從該用例的前后語境來看,尚看不出階級對立的色彩。1915年1月20日發(fā)行的『朝日新聞』,刊載了河上肇的「小村の百姓家」一文,在這篇文章里,河上肇有意將「無産者」作為「有産者」的對義詞來體現(xiàn)其階級的內涵。
(3)今英本國の田舎に來てみると、有産者といふ階級が無産者といふ階級に向つて又た同じ仕打ちをして居るのである。(「小村の百姓家」1915)
此后,河上肇在他的著述中,逐漸將「無産者」作為“Proletarian”的譯詞固定下來。如他在1919年完成的「マルクスの社會主義の理論的體系」一文中,翻譯了《宣言》的第一章,并將這一章的英文標題“Bourgeois and Proletarian”譯為「有産者と無産者」。
陳譯本所用的日文底本完成于1906年,日文底本的譯者將第一章的英文標題“Bourgeois and Proletarian”譯為「紳士與平民」,并在該標題的后邊附加了這樣的注釋。
(4)平民の原語はプロールタリアン(Proletarian)にして之を労働者若くば労働階級と訳するもの可能なり。(『共産黨宣言』1906)
陳望道早年留學日本期間曾與河上肇、山川均等日本早期社會主義者相識,并閱讀過他們所撰寫的有關社會主義和馬克思主義理論的書籍。受其影響,陳望道在翻譯《宣言》時,沒有使用日文底本中的「平民」,而是吸收使用了河上肇的「無産者」一詞。
在馬克思主義傳播至中國的早期,我國知識界為創(chuàng)出馬克思主義術語也付出了不懈努力。通過筆者的考察發(fā)現(xiàn),陳譯本中創(chuàng)出于陳望道本人及我國知識界的馬克思主義術語計有49個。這些術語為馬克思主義基本概念的信息轉換發(fā)揮了重要作用,也為我們了解漢語中馬克思主義術語的早期創(chuàng)出提供了客觀信息。
陳譯本中使用的馬克思主義術語在日本的出版物中未見書證的有49個。這些術語經筆者進一步考察,有32個術語創(chuàng)出于陳望道本人之手,從形態(tài)上看可將它們分為詞形式和短語形式兩種。
詞形式(21個)
工業(yè)組織(工場制度)、經濟條件(経済的要件)、經濟狀況(経済事情)、生產器具(生産機械/生産の器具)、生產過度(生産過多)、同行組合(同業(yè)組合)、危險階級(危険なる階級)、壓迫階級(圧制階級)、永久真理(永久の真理)、資本社會(紳士社會)、被壓迫階級(被圧制階級)、第三階級團(第三級団)、小資本階級(小紳士閥/小紳士階級)、資本家社會(紳士社會)、手工工場組織(工場制度の製造業(yè))、無產階級運動(平民運動)、有產階級革命(紳士的革命)、有產階級國家(紳士閥國家)、有產階級社會(紳士社會)、資本家社會主義(紳士社會主義)、小資本家社會主義(小紳士社會主義)
短語形式(11個)
封建的社會主義(封建社會主義)、貨幣底經濟(貨幣の経済)、勞動底器具(労働機械)、勞動底工具(労働の器具)、勞動階級的革命(労働階級の革命)、累進率的所得稅(累進率の所得稅)、商業(yè)上的恐慌(商業(yè)上の恐慌)、社會底生產(社會的生産)、無產階級的革命(平民革命)、知識的生產(精神的生産)、政治上的斗爭(政治的闘爭)
通過與日文底本的比對發(fā)現(xiàn),這32個術語,無論是詞形式的術語,還是短語形式的術語,均與日文底本中原詞的形態(tài)非常相近,說明陳望道在創(chuàng)出這些術語時受日文底本的影響是比較大的。
詞形式術語均以多字詞形態(tài)出現(xiàn),陳望道在創(chuàng)出這些術語時主要采用了“詞素的替換”和“短語的術語化”兩種方式。所謂“詞素的替換”,即陳望道依據該概念的內涵和漢語的語境,在保留日文底本原詞中的部分詞素基礎上,更換另一部分詞素進行的創(chuàng)出。
以“同行組合”一詞為例,該詞今譯為“行會制度”。日文底本中的原詞「同業(yè)組合」為近代日語中的一個音訓復合詞,19世紀80年代開始使用。在日文底本中用來表示同行業(yè)的經營者為保護共同的利益所組建的團體,是與「労働組合」對立的一個術語。
「組合」一詞在20世紀初作為一個外來詞已經進入漢語,但陳譯本沒有直接借用底本中的「同業(yè)組合」,而是將該術語的前詞素「同業(yè)」替換為更加漢語化的“同行”,創(chuàng)建了“同行組合”一詞,便于中國讀者理解。
所謂“短語的術語化”,是指將日文底本中非術語化的短語表達形式,在底本原詞的基礎上譯為高度概念化的術語形式。如日文底本中的「危険なる階級」「経済的要件」,在陳譯本中被譯為“危險階級”“經濟條件”,通過術語化的漢譯,不僅可以將馬克思主義基本概念的內涵確切地表達出來,也使詞語的表達更貼近了漢語。在中央編譯局出版的2014年版《宣言》譯本中,“危險階級”與“經濟條件”分別被改譯為“流氓無產階級”和“物質生活條件”。
陳譯本中創(chuàng)出的短語形式術語,主要是基于日文底本的原詞結構翻譯的。這些漢譯的術語在日文底本中有詞形式術語,如「労働機械」「平民革命」,更多的則是短語形式術語。在陳譯本問世之前,日本早期出版的有關社會主義和馬克思主義理論相關著作中,很多概念是以「O+の+O」「O+的+O」等方式譯出的。日語中的格助詞「の」,在語法功能方面近似五四運動前后漢語中表示領屬關系的“的”或“底”,而日語中的「的」是進入近代以后,為了翻譯英文詞綴“-tic”而創(chuàng)出的類詞綴,主要是接在名詞或形容動詞詞干后,表示某種抽象概念。陳望道在翻譯日文底本中的短語形式術語時,不僅將原詞中的語法功能詞進行了漢譯,甚至還替換了部分核心詞素。
以“勞動底工具”一詞為例,在日文底本中的原詞為「労働の器具」,用來表示勞動者在生產過程中被物化為對勞動對象進行加工的工具。在陳譯本中,原詞中表示修飾關系的「の」被譯為漢語助詞“底”,被修飾詞素「器具」則被替換為漢語中外延更寬的“工具”。
在陳望道翻譯《宣言》的時代,很多馬克思主義的基本概念尚未在中日兩國完全轉換為詞形式的術語。因此,以短語形式譯出,成為這一時期中日兩國翻譯馬克思主義基本概念的一個共同特征。
在陳譯本之前,我國知識界為將馬克思主義基本概念轉換成漢語,已經創(chuàng)出了很多新的術語。在陳望道翻譯《宣言》之際,積極吸收這些新術語,經筆者考察發(fā)現(xiàn),陳譯本中下列17個術語源自我國早期有關社會主義和馬克思主義的理論著作。
二字詞(7個)
地租(地代)、分工(分業(yè))、工銀(賃銀)、工資(賃銀)、行東(同業(yè)組合員)、機器(機械)、傭工(被雇職人)
多字詞(10個)
工銀勞動(賃銀労働)、交換機關(交換の機関)、勞動聯(lián)合(労働組合)、生產工具(生産の器具)、手工工業(yè)(工場制度)、統(tǒng)治階級(治者階級)、土地革命(農業(yè)的革命)、有產社會(紳士社會)、工銀勞動者(賃銀労働者)、民主社會主義者(民主的社會主義者)
這些術語以二字詞和多字詞的形態(tài)出現(xiàn),嚴格意義講,很多二字術語并不是為表述馬克思主義基本概念才創(chuàng)出的,而是在譯介社會主義相關著作的過程中,在特定的語境下,通過詞義的轉換對漢語中既有的詞語賦予了新的內涵。
以“機器”一詞為例,該詞作為機械、器具的通稱在古漢語中就已經存在。在馬克思主義語境下,“機器”特指西方產業(yè)革命后逐漸被發(fā)明出來替代人的勞動之裝置,是生產力的重要組成部分。1902年,羅大維在翻譯村井知至的「社會主義」(1899)一書時,將底本中的「機械」一詞譯為“機器”,這是該詞作為馬克思主義術語使用的最早用例。在我國早期出版的社會主義學說相關著作中,“機械”與“機器”常常并用,陳望道在翻譯《宣言》時,沒有使用日文底本中的「機械」一詞,而是同羅大維一樣,將其翻譯為“機器”。
漢語中的多字詞術語,與日語中的多字詞術語有一個共同的特征,都是以二字詞為基本構詞要素,與其他構詞要素結合而成。中日多字詞雖然在構詞方法上相同,但我國知識界在漢譯馬克思主義基本概念的早期,不僅吸收使用日語中的術語,還依據對底本中概念的理解和漢語的表達方式,創(chuàng)出了一批新的術語。
以“統(tǒng)治階級”一詞為例,該術語在漢語中的早期書證見于李大釗著《我的馬克思主義觀》(1919)一文,特指為維持和再現(xiàn)現(xiàn)有的生產方式和社會形式,運用國家政權在政治上進行統(tǒng)治的階級。
(5)當時繁盛的義大利共和國中,特如Venice的統(tǒng)治階級,實欲自保其東方的繁富市場。(《我的馬克思主義觀》1919)
在李大釗撰寫這篇文章之前,堺利彥與幸德秋水在《宣言》的日文全譯本(1906)中,將這一概念譯為「治者階級」,河上肇在「マルクスの社會主義の理論的體系」(1919)一文中則使用了「権力階級」。李大釗曾留學日本,熟知日本出版的社會主義學說相關著作,但他并沒有從日語中直接借用這兩個譯詞,而是在保留日語后詞素的基礎上將這一概念翻譯為“統(tǒng)治階級”。這一新術語很快就得到中國知識界的認可,陳望道在翻譯《宣言》之際也使用了該術語。
(6)所以他們的說話,總是對于社會全體,不分階級——而且往往是對統(tǒng)治階級說的。(《共產黨宣言》1920)
社會主義和馬克思主義相關理論傳入日本的時間早于中國,中日兩國又共同使用漢字這一記錄符號系統(tǒng),故我國知識界在漢譯馬克思主義基本概念的早期,很容易與日本創(chuàng)出的術語產生共享,但我國譯者也為術語的創(chuàng)出付出了不懈的努力。筆者通過對陳望道譯《共產黨宣言》的考察發(fā)現(xiàn),在陳譯本中有近70%的馬克思主義術語出自日文底本及相關的日本出版物,約30%的馬克思主義術語為譯者及我國知識界所創(chuàng)。這一時期我國所創(chuàng)的馬克思主義術語,既有詞形式,也有短語形式,還不是非常規(guī)范,且不同程度地殘留著日語原詞的痕跡。陳譯本中的馬克思主義術語客觀地反映了我國早期對馬克思主義基本概念的理解與翻譯狀況,對研究我國馬克思主義術語的生成與演變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