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衛(wèi)東
(天津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天津300387)
王林(1909—1984)、孫犁(1913—2002),年齡相仿,交集很多:王林出生于衡水縣,孫犁出生于安平縣,是相距不遠的衡水同鄉(xiāng),家境同為小康;抗戰(zhàn)期間,王林與孫犁同在冀中從事文藝宣傳工作,曾合作編了《冀中一日》(1)抗戰(zhàn)期間,王林在冀中曾任火線劇社社長、冀中文化界抗戰(zhàn)建國聯(lián)合會副主任等職,經(jīng)常策劃文藝活動,約請孫犁參加。孫犁回憶,“幫助王林編《冀中一日》”。另外,“為烈士紀念塔題字并撰寫一碑文”,“均系王林拉去所為”。參見孫犁:《〈善闇室紀年〉摘抄》(二),《孫犁文集》(補訂版)6,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13年,第28頁、第30頁。;1949年后,又同在天津文化系統(tǒng)工作。(2)孫犁曾任《天津日報》編輯、天津市作協(xié)主席等。王林曾任天津市總工會文教部部長、天津市文聯(lián)黨組副書記、文聯(lián)副主席等。他們經(jīng)歷相似,互為對方的“鏡子”,有不少可以“對讀”之處。王林去世后,留下數(shù)量不菲的日記等私人文字,均未發(fā)表,現(xiàn)在已經(jīng)逐步得到整理、面世。其中,涉及孫犁之處頗多。2019年,北岳文藝出版社出版王端陽、冉淮舟編輯的《王林日記輯錄之一:我與孫犁四十年》,輯錄了日記中關(guān)于孫犁的敘述。王林日記中最早提及孫犁是1938年,最后一次是1984年,記錄了兩人四十年的交往,無意中從個人角度,披露了孫犁生活、感情各方面的一些內(nèi)容。孫犁健康情況一直欠佳,尤其是在1956年一次“生病”后,擱筆多年,直到20世紀70 年代末。當下研究中,孫犁這次“生病”的始末和意義,引來不少關(guān)注,眾說紛紜,可稱“孫犁之病”。筆者注意到,出自對朋友的關(guān)心,王林見到孫犁后,經(jīng)常在日記中記上幾筆,而這些材料正好可以成為重新認識孫犁“生病”的佐證。本文擬以王林日記提供的材料為中心,反觀有關(guān)“孫犁之病”的研究,補充、修訂此前的一些觀點。
孫犁是喜歡談?wù)撟约翰∏閰s高壽的現(xiàn)代作家之一,這與他自幼身體不佳有關(guān),也表明他對健康問題十分敏感。1956年的“生病”是孫犁生平、創(chuàng)作中的一件大事,直接把他的寫作截斷,分成前后兩期。正如他自己所說:“一九五六年大病之后,就幾乎沒有寫。加上一九六六后的十年,我在寫作上的空白階段,竟達二十年之久。”(3)孫犁:《文字生涯》,《孫犁文集(補訂版)》3,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13年,第256頁。作為一種“疾病的隱喻”,稱自己“精神衰弱”,無法工作,就帶有某種“托病拒絕”的意味。故而,“孫犁在1956年的再次犯病對于研究者來說,應(yīng)該是一個極具張力和闡說空間的事件,對于它的研究將會為人們更深入地解讀孫犁提供更多的可能”(4)葉君:《論孫犁的“病”》,《天津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2008年第5期。。易言之,要討論孫犁前后期寫作問題,可能無法繞開這場1956年的“生病”。
“孫犁之病”有一個標志性事件。1956 年,孫犁在家摔了一跤,情況是:“一九五六年的三月間,一天中午,我午睡起來暈倒了,跌在書櫥的把手上,左面頰碰破了半寸多長,流血不止。報社同人送我到醫(yī)院,縫了五針就回來了?!?5)孫犁:《一九五六年的旅行》,《孫犁文集(補訂版)》3,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13年,第385頁。顯然,這是一次嚴重事件,幸虧只是碰到面頰。事后,孫犁必定驚出一身冷汗。至于原因,孫犁沒有說。王林日記中,提供了另外一些細節(jié)。1956年4月4日載:“晚到孫犁同志處看,他上星期四因勞累,午睡起床小便后暈倒,把左腮跌破,尚未檢查出究竟是何病??赡苁秦氀部赡苁敲簹猓ㄉ藸t子,但有煙筒),這兩種病癥狀相似,所以尚未斷定何因。身體是作家走入生活浪潮的本錢,這事對老孫的銳氣挫傷不小!”(6)王端陽、冉淮舟編:《王林日記輯錄之一:我與孫犁四十年》,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19年,第72頁。王林是孫犁老友,聞訊趕來慰問,并記下了所獲悉的情況。從他的日記可知,孫犁3月29日摔倒,且做了一番身體檢查,并未找出原因。如果是貧血,通過抽血檢驗?zāi)懿槌鰜恚梢姴⒉皇?;如果是煤氣,就是一次意外。很快,這件事不了了之,因為孫犁出門游玩一番,旋即又投入了工作。差不多兩個月后,1956年5月31日,王林日記說:“接到孫犁同志信。他已于二十一日返津,封鎖消息修改《鐵木前傳》了。”(7)王端陽、冉淮舟編:《王林日記輯錄之一:我與孫犁四十年》,第73頁。也就是說,摔傷后一個多月,孫犁身體已經(jīng)無礙,正常工作了?!秾O犁文集》中收錄了這封信,其中說到:“你費心為我寫的赴青島介紹信,從濟南、上海旅行一次,又回到天津,我才收到。這因為你廿二號寫的信,我廿一號已經(jīng)在晚上回到家里了。我此次只到濟南、南京、上海、杭州四處,總結(jié)起來用散文的形式說是:花錢、受累,看風(fēng)景;用六朝文體說是:徜徉于山水之間,奔波于車站之上。在濟南玩得最好,南京較次,杭州雖系高潮,但因已非常疲憊,沒有玩好,上海則因非常不慣,急于離開了。(住在國際飯店,那種生活方式,實在使人精神衰弱。)”(8)孫犁:《致王林》,《孫犁文集(補訂版)》9,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13年,第90頁。單就這封信的描述看,雖然摔傷,但孫犁并沒有受到太大影響,出外游玩一次,精神狀態(tài)不錯,就是還有“精神衰弱”現(xiàn)象。也能看出,孫犁、王林關(guān)系融洽。
1956年5月孫犁還在旅游和工作,可見健康狀況尚可,但到了是年秋天,卻急轉(zhuǎn)直下。孫犁曾在《病期經(jīng)歷》中有過描述:“一九五六年秋天,我的病顯得很重,就像一個突然撒了氣的皮球一樣,人一點精神也沒有了,天地的顏色,在我的眼里也變暗了,感到自己就要死亡,悲觀得很。其實這是長期失眠,神經(jīng)衰弱到了極點的表現(xiàn)。康濯同志來天津看我,就很傷感地說:‘我給你編個集子,還要寫一篇長一些的后記。唉,恐怕你是看不到了’。”(9)孫犁:《病期經(jīng)歷》,《孫犁文集(補訂版)》3,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13年,第415頁。康濯認為孫犁病得很嚴重,甚至將不久人世,可見其病情之一斑。孫犁為什么5月底還在修改《鐵木前傳》,到了秋天就覺得來日無多了呢?中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很多研究者把3月底的摔跤和秋季的病重當成了一回事,因為孫犁的回憶語焉不詳,且二者時間相差無幾。如《孫犁傳》就認為,孫犁摔跤后,“從這時起,長期勞累的身體終于暴發(fā)為一場大病,而且一病十年”(10)郭志剛、章無忌:《孫犁傳》,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90年,第307頁。。王林日記解開了上述問題的謎底,原來是孫犁體檢出現(xiàn)了狀況。王林日記1956 年6 月5 日載:“何建平同志一早去承德,留紙條說:‘林間同志……說孫犁同志昏倒的事倒不嚴重,麻煩的是他有‘肝臟硬化癥’,這病沒有告訴他本人?!澳旮刹科毡椴樯眢w,說他肝有下垂現(xiàn)象,他就緊張了一時期,如聽到這診斷,精神上不知道增加多大負擔了?!?11)王端陽、冉淮舟編:《王林日記輯錄之一:我與孫犁四十年》,第73頁。這個事件,此前未被披露。
肝部出現(xiàn)硬化現(xiàn)象,是對孫犁的重大打擊。王林說到的“前年干部普遍查身體”,是指1954年,當時孫犁被查出有肝下垂問題。王林日記也記載了這件事。1954 年7 月9 日日記說:“檢查身體說他有肝漲大的跡象,已抽血做最后的診斷。這問題對他也是一聲警鐘。一向我對他的身體擔心?!?12)王端陽、冉淮舟編:《王林日記輯錄之一:我與孫犁四十年》,第60頁。7月10日說:“孫犁同志午后來,說他檢查結(jié)論只是肝部稍顯下垂,但不為患。幾天對他的精神壓迫(甚至于影響到他失眠)算解嚴了?!?13)王端陽、冉淮舟編:《王林日記輯錄之一:我與孫犁四十年》,第60頁。可見,1954年查出肝部有問題,幸而問題不大。從王林的描述看,孫犁很擔憂身體狀況,不然也不會轉(zhuǎn)天特意來相告無事。時隔兩年,還是肝部問題,且更為嚴重,加重了孫犁的心理負擔。資料顯示,“肝硬化是一種常見的慢性進行性肝病,系不同原因引起的肝臟慢性彌漫性炎癥,或廣泛的肝實質(zhì)變性和壞死繼續(xù)發(fā)展的結(jié)果”(14)謝旭善、孫梅芳主編:《肝硬化》,北京:科學(xué)技術(shù)文獻出版社,2000年,第1頁。。在1956年,從醫(yī)療角度說,治療肝硬化并無特效手段,主要是保肝和抗病毒治療,而該病如果引起并發(fā)癥,會導(dǎo)致死亡。從王林記述看,之所以查出肝部問題卻沒有對孫犁如實相告,可能有兩個因素,除了疾病較為棘手,還因?qū)O犁對健康極為敏感。1954年,孫犁得知肝部漲大,引發(fā)失眠等“精神壓迫”,后來得知誤診才“解嚴”,而這次卻被查出更為嚴重的肝硬化,令工作人員擔心他是否能夠承受。王林日記說孫犁當時并不知道自己有“肝臟硬化癥”,或有可能。但孫犁不可能一直不了解病情,后來肯定是知道的。王林得知孫犁病情,可能告訴過其他朋友。1957年2月的一則日記,能看出王林的心態(tài):“昨午到家,五時多到招待所看孫犁同志,他正與李亦局長談。楊循及孫的老婆也在場。孫對我態(tài)度似很冷淡。這可能是他對我傳出他的病狀(按何建平同志寫的條)有反感——我這是否也是過敏?”(15)王端陽、冉淮舟編:《王林日記輯錄之一:我與孫犁四十年》,第77頁。在王林看來,孫犁態(tài)度有變,原因是責(zé)怪他傳播自己病情。畢竟孫犁當年剛過43歲,患此惡疾,又心思細膩,有些忌諱也很正常。
孫犁1956年生病后,治療情況如何?孫犁有所介紹,但一筆帶過,而王林日記卻時常提及。王林很關(guān)心朋友,日記記載了孫犁此后的病情發(fā)展狀況,堪稱孫犁的一份“私人病歷”。王林日記1957 年1 月21 日載:“正午又看了孫犁同志,還不見好。服趙寄風(fēng)名醫(yī)的藥,反倒鬧了個整夜失眠,真是窮漢子反倒碰見了個閏月年。還好服安眠藥尚可睡四小時,也應(yīng)當說是不太嚴重。但他精神很緊張。今天去了有說有笑,卻比上一次好多了。”(16)王端陽、冉淮舟編:《王林日記輯錄之一:我與孫犁四十年》,第77頁??梢妼O犁當時病情有所緩解。相隔不久,2月26日日記載:“十七日下午到招待所看孫犁同志,他已不用安眠藥三夜可以睡六七個小時了。我看風(fēng)波過去了?!?17)王端陽、冉淮舟編:《王林日記輯錄之一:我與孫犁四十年》,第78頁。孫犁病情并不確定,時有好壞,因此成為朋友聊天時主要話題,這也是王林多次記敘孫犁病情的原因。王林日記再沒有提及孫犁肝硬化的病情,是因為他知道這個情況,但不能跟孫犁討論,只能“假裝”不知道。由王林日記可知,1956年“孫犁之病”是一個綿延過程,雖然有3月底摔傷面頰事件,但并非令孫犁一病不起。長期失眠尚可控制,有可能讓孫犁更擔憂的是肝部疾患。從此后經(jīng)歷看,肝硬化問題后來沒有對孫犁造成傷害,經(jīng)過休養(yǎng),基本痊愈。
以往研究不清楚孫犁1956年6月檢查出肝部硬化的細節(jié),所以把3月28日摔跤和下半年的嚴重病情合并,認為是因果關(guān)系。但無法解釋:為何孫犁5月21日療養(yǎng)歸來,精神身體有所恢復(fù),甚至“封鎖消息”,開始修改《鐵木前傳》的工作。由王林日記,得知肝部硬化狀況,聯(lián)系孫犁秋天后“大病”,就可以理解孫犁1956年生病的始末,形成閉合的邏輯環(huán)鏈。照此推理,應(yīng)該是孫犁得知病情后,加重了心理負擔,最終釀成影響了一生的“孫犁之病”。
孫犁一生與病魔為伍,1956年的“病”不過是其中較嚴重的一次。孫犁在20世紀50年代初期十分活躍,得病后,竟然擱筆20余年。所以,這次生病突如其來且影響甚大,受到研究者格外關(guān)注,并非沒有道理。如果把孫犁1956年的“生病”置放于他的疾病史中,可以發(fā)現(xiàn),這不是孫犁癥狀的第一次發(fā)作。孫犁多次論及自己的“病”,并且指明,不是器質(zhì),而是心理,“上中學(xué)時,就害過嚴重的失眠癥,面黃肌瘦,同學(xué)們?yōu)槲覔?。后來在山里,因為長期吃不飽飯,又犯了一次,中午一個人常常跑到村外大樹下去靜靜地躺著”(18)孫犁:《一九五六年的旅行》,《孫犁文集(補訂版)》3,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13年,第385頁。。就孫犁回憶,1956年前已經(jīng)有兩次較為嚴重的表現(xiàn)。因失眠癥而瘦弱,兼及心情灰暗,精神在痛苦中艱難徘徊,好在孫犁都挺了過來,到了1956年,終于演化為一場身體和精神的雙重災(zāi)難。
不過,對1956年的“孫犁之病”,人們卻有不同的解釋,主要有三種。
其一,孫犁創(chuàng)作遇到困境,不得已擱筆。孫犁之女孫曉玲談《鐵木前傳》時說:“因為寫這部書,父親生了一場大病,中斷寫作有十年之久,很感痛苦,并下了‘人不能與病爭’這個有些消極的結(jié)論?!?19)孫曉玲:《神州長留此佳篇——父親·我與〈鐵木前傳〉》,《逝不去的彩云——我與父親孫犁》,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13年,第17頁。[美]凱博文:《苦痛和疾病的社會根源——現(xiàn)代中國的抑郁、神經(jīng)衰弱和病痛》,郭金華譯,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8年,第156頁。從孫犁1956年8月所做的《左批評右創(chuàng)作論》可知,因為屢遭批判,他對當時的文學(xué)批評意見很大,用語激烈。(20)該文寫完后,并未當即發(fā)表。文中引用契訶夫的話,說壞的文學(xué)批評“就像正在耕作的馬的肚皮上飛攏的蒼蠅”。參見孫犁:《左批評右創(chuàng)作論》,《孫犁文集(補訂版)》5,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13年,第456頁。事實上,多數(shù)來自解放區(qū)的作家都遇到類似問題,甚至包括曾為“方向”的趙樹理。筆者也認為,孫犁創(chuàng)作理念與既定要求不能合拍,是他暫停創(chuàng)作的主要因素。(21)劉衛(wèi)東:《孫犁1950年代對“農(nóng)村題材”的批評——以〈論農(nóng)村題材〉為中心》,《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研究叢刊》2016年第5期。
其二,孫犁更多是“托病”。有論者認為:“反觀孫犁的‘病’與其創(chuàng)作之間的關(guān)系可以看出,導(dǎo)致他不能寫作的不僅僅是生理疾患——孫犁更‘病’在心理。‘文革’之前的十年創(chuàng)作‘空白’,在某種意義上不是‘不能’而是‘不為’。這‘不為’顯然是其堅守自身立場、清正人格和追求人格自保的策略性選擇,而這種選擇決定了孫犁在當時千千萬萬知識分子中成了一個極其獨特的個案。”(22)葉君:《論孫犁的“病”》,《天津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2008年第5期。類似說法,孫犁也表述過。他不是不能寫,而是不想寫:“在這一時期,我不僅沒有和那些幫派文人一較短長的想法,甚至于恥于和他們共同使用那些鉛字,在同一個版面上出現(xiàn)?!?23)孫犁:《文字生涯》,《孫犁文集》3,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93年,第258頁。照此說,孫犁的“生病”就成為一種隱喻,包含著隱退、抗拒的含義。大多數(shù)作家在特殊時代噤聲,多是被迫無奈。而孫犁提前“生病”,跳出泥淖,遠離文壇,保持了清白之身。在新的歷史語境中,這種“生病”反而成為孫犁愛惜羽毛、大隱于市的證據(jù)。
這是一種善意的解釋,也很令人樂于接受。孫犁“人淡如菊”,高風(fēng)亮節(jié),世所公認,但就歷史細節(jié)來看,上述說法亦需修正。孫犁并非看到形勢后,預(yù)估將會有不測風(fēng)云,故而托病,置身于世外,而是真的罹患重疾,苦不堪言。從王林日記中,可以看到孫犁與病魔做斗爭的影子。1957年春,孫犁住進了紅十字醫(yī)院。王林1957年8月記載:“二日到小湯山看孫犁同志,他的病見好,穩(wěn)定住了,就是好?!?24)王端陽、冉淮舟編:《王林日記輯錄之一:我與孫犁四十年》,第79頁。1957年12月,王林日記載:“昨日看了看孫犁同志,失眠癥已好,卻又鬧痢疾。真是!”(25)王端陽、冉淮舟編:《王林日記輯錄之一:我與孫犁四十年》,第79頁。此后的1958年,王林日記多次提及見到孫犁,但未寫病情,可見比較平穩(wěn),至少沒有令他驚異的變化。到了1959年7月又說:“早晨看了看孫犁同志。他說初返津睡得還好,這幾天又不好了?!?26)王端陽、冉淮舟編:《王林日記輯錄之一:我與孫犁四十年》,第84頁。孫犁每次都說“好”,但基本在住院、休養(yǎng)中,可見只是表面的“好”而已。因此,判斷孫犁“托病”,為的是與時代拉開界限,并不是事實,相反,孫犁一直積極治療,只不過病情時好時壞。1962年,孫犁病情好轉(zhuǎn),趕緊投入繁忙工作,一年內(nèi)寫了多篇文章??梢?,孫犁并是不享受“生病”,放棄寫作,而是積極治療,力求返回工作崗位。
其三,孫犁1956 年生病是抑郁癥發(fā)作。孫犁的病,當時是按照“神經(jīng)衰弱”來治療的,也得到家人認可。(27)孫犁之女孫曉玲回憶,1956年,因為創(chuàng)作《鐵木前傳》,“父親日夜奮戰(zhàn)睡不好覺,引起了嚴重的精神衰弱癥,可他仍反復(fù)修改稿件,精益求精,嘔心瀝血,字字推敲”。參見孫曉玲:《神州長留此佳篇——父親·我與〈鐵木前傳〉》,《逝不去的彩云——我與父親孫犁》,第19頁。但多年未見好轉(zhuǎn),可見并不對癥。當時診斷條件下,只要有失眠、乏力等癥狀,都被歸為神經(jīng)衰弱。1957 年,梁斌曾被診斷為神經(jīng)衰弱。(28)1957年,梁斌“不想管工作,離得遠一點,心靜”,產(chǎn)生失眠、高血壓癥狀,被醫(yī)生定為“神經(jīng)衰弱綜合癥”。參見梁斌:《一個小說家的自述》,《梁斌文集》5,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年,第512頁、516頁。在1958—1962 年的中國第一個健康五年計劃中,精神衰弱被列為三個首要目標之一。到了20世紀50年代末,神經(jīng)衰弱者因無法履行正常工作活動,游離于時代氛圍,其表現(xiàn)被視為“異化象征”和“逃離途徑”,遭到批判。(29)孫曉玲:《神州長留此佳篇——父親·我與〈鐵木前傳〉》,《逝不去的彩云——我與父親孫犁》,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13年,第17頁。[美]凱博文:《苦痛和疾病的社會根源——現(xiàn)代中國的抑郁、神經(jīng)衰弱和病痛》,郭金華譯,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8年,第156頁。在精神衰弱的帽子下,就有今天所謂的抑郁癥。程桂婷曾撰文研究孫犁的病,認為當時對孫犁的診斷“神經(jīng)衰弱”是誤診,應(yīng)為抑郁癥。程文認為,孫犁1962年迎來寫作的一個小高潮,其實是抑郁癥癥狀的表現(xiàn)。1962年,孫犁身體好轉(zhuǎn),迎來了寫作的爆發(fā),一年寫了十七篇文章,且完成了《風(fēng)云初記》的最后創(chuàng)作,可稱碩果累累。程桂婷考察了孫犁的《黃鸝——病期瑣事》等文本,發(fā)現(xiàn)了其中的“驚弓之鳥”心態(tài),“作為一個健康狀況略有好轉(zhuǎn)的抑郁癥病人,那潛伏于內(nèi)心深處的焦慮不安、積慮重重、苦悶彷徨、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病理狀態(tài)是如何影響了孫犁創(chuàng)作的心理歷程”。(30)程桂婷:《驚弓之鳥的春天——論孫犁的抑郁癥與一九六二年的創(chuàng)作》,《當代作家評論》2010年第5期。程文帶來的啟發(fā)是,1962年孫犁寫作中帶有抑郁癥因素。當然,對孫犁“驚弓之鳥”的概括失之片面。孫犁寫完作品沒有立即發(fā)表,且撤回了即將發(fā)表的稿件,不是“驚弓之鳥”,恰是審時度勢,極為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了形勢變化,并做出了理性處理。程文對孫犁抑郁癥的判斷,更多屬于猜測。在沒有更多證據(jù)的狀況下,筆者愿意表述為:抑郁傾向。
王林日記不經(jīng)意間,為上述判斷做了注釋。1957年3月25日,王林日記載:“孫犁的病,以往我始終沒有看得很重,可是上星期日上午談了一上午,感到吃緊,原因在于自己鉆死牛犄角而不能自拔。今上午到市委禮堂聽孫定國同志講辯證法見楊循同志,說孫犁同志最近這幾天情緒壞極了,光說自己沒有希望了,連醫(yī)生和李弈局長規(guī)定他遛彎的信心都沒有了,光在屋里瞎想。越想牛犄角越深!唯心主義害了他!”(31)王端陽、冉淮舟編:《王林日記輯錄之一:我與孫犁四十年》,第78頁。“光說自己沒有希望了”“光在屋里瞎想”,從而“情緒壞極了”,應(yīng)該是典型的抑郁傾向。王林說孫犁病因是“唯心主義”,是當時歷史條件下的看法,或許籠統(tǒng),但描述的意思卻很清楚,就是孫犁思慮過重。1964年9月,王林日記載:“接到孫犁同志信,他去勝芳一行,但回來累病了:‘此次發(fā)燒出現(xiàn)一病狀,不能不引起警惕。有一晚上,一合眼即覺靈魂要飛走,怕他不辭而別,只好睜大眼睛。’”(32)王端陽、冉淮舟編:《王林日記輯錄之一:我與孫犁四十年》,第96頁。覺得“靈魂要飛走”,從而睜大眼睛不敢睡覺,也是抑郁傾向的表征。
因此,可以推測孫犁有抑郁傾向。資料顯示:“抑郁癥最顯著的癥狀是抑郁心境,普遍的癥狀有情緒消沉、感情灰暗、悲觀絕望、喪失興趣、憂心忡忡、心煩意亂、苦惱憂傷,覺得生活沒有意思,打不起精神,大有度日如年、生不如死的感覺,為了掩飾自己有時還要強裝笑容。抑郁癥患者的生活中,似乎充滿了無助和絕望。”(33)梁素娟、于心愿主編:《速通抑郁癥100問》,北京:中國言實出版社,2008年,第32頁?,F(xiàn)在,醫(yī)學(xué)已經(jīng)有確診抑郁癥的方法,但在20世紀50年代,還未能做到對其認知和治療。醫(yī)生對孫犁的治療傾向于抗抑郁,包括用藥。(34)目前來看,藥物是治療抑郁癥的主要方法,“能夠使腦內(nèi)的神經(jīng)遞質(zhì)恢復(fù)到正常水平,從而有效緩解抑郁情緒”。主要藥物是:5-羥色胺再攝取抑制劑、5-羥色胺及去甲腎上腺素再攝取抑制劑、去甲腎上腺素和特異性5-HT再攝取抑制劑等。參見王剛、胡昌清主編:《抑郁癥的防治與調(diào)理》,石家莊:河北科學(xué)技術(shù)出版社,2016年,第94-95頁。這里無法就孫犁與抑郁癥問題展開詳細討論,一是20世紀50年代醫(yī)學(xué)水平尚不能認識這一疾?。欢切枰獙I(yè)醫(yī)生對此鑒定。目前僅能從孫犁一些癥狀做大致推測。孫犁使用興奮類藥物,且取得一定療效,也能作為佐證。(35)從1956年醫(yī)生給孫犁的“治病”方法看,一是休養(yǎng),二是服用帶有“興奮”作用的藥物。孫犁1956下半年到各地旅行、療養(yǎng),就是遵醫(yī)囑。孫犁服用過中藥,癥狀未得到改善。但服用“興奮藥”后,“覺得精神好了一些”。參見孫犁:《病期經(jīng)歷》,《孫犁文集(補訂版)》3,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13年,第417頁。由此,可以推測,孫犁本來就有抑郁傾向,到了1956年,在復(fù)雜情勢下,再次發(fā)作。(36)更多原因跟時事有關(guān)。孫犁的作品受到批評,又經(jīng)歷了對丁玲的批判,給他的精神帶來了很大創(chuàng)傷。
假設(shè)孫犁1956 年的“病”帶有抑郁傾向,那么可以判斷,該病情只能被壓制,很難完全根除。以往研究中,往往把1956年“孫犁之病”作為獨立事件,并且,因為孫犁新時期后復(fù)出,創(chuàng)造了寫作另一高峰,就認為其安然無恙。按照抑郁癥病理,該癥可以被控制,但復(fù)發(fā)率也很高,只不過有輕重之別。梳理孫犁生病史,可以發(fā)現(xiàn),抑郁傾向時常出現(xiàn)在他的生活與筆端。20世紀60年代,孫犁多次動自殺念頭,想了各種方法,并預(yù)存了過量安眠藥,打算實施。此時,孫犁卻保持了清醒:“很難說,‘造反’者在迫害一個人的時候,希望他自殺。但‘造反’者不怕被迫害者自殺,則甚明。被迫害者,如能深思一步,意識到此,或可稍減輕生之念。”(37)孫犁:《論自裁》,《孫犁文集(補訂版)》7,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13年,第224頁。孫犁已有的抑郁傾向,當是自殺念頭原因之一。不過,一念之間,孫犁戰(zhàn)勝了病魔。20世紀70年代中后期,孫犁開始以包書衣為消遣,并書以或長或短文字于其上,隨性自如。其中,寫自己心情時,多是苦悶厭煩、黯然神傷,絕少興高采烈。(38)孫犁在“書衣文錄”中多次記錄心情:“今日身體不適,又家務(wù)之累,下午睡中老李來,告以心煩,仍絮絮不去,乃上床臥,以有病避之”;“又近春節(jié),精神不佳。老年人皆如此乎,抑或個人生活方式所致耶?恐系后者”;“昨夜夢中驚呼,徹夜不安”;“整日甚煩,晚尤甚”。參見孫犁:《耕堂書衣文錄》,《孫犁文集(補訂版)》7,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13年,第87頁、第103頁、第109頁、第111頁。
孫犁晚年逐漸“歸隱”,拒絕見客,且對周邊朋友責(zé)之過苛,動輒反目。因為與年輕時行事原則大異其趣,論者將其分為“老孫犁”或“新孫犁”,以示二者之別。(39)滕云:《孫犁研究新聲息:孫犁創(chuàng)作研討會隨想》,《文學(xué)評論》1989年第3期。王林日記中,記載了有關(guān)孫犁、冉淮舟友誼破裂的側(cè)面。1982年,王林兩則日記提及冉淮舟。7月1日,王林見到冉淮舟,并在日記說:“孫犁同志得此助手,一生何其幸也!”(40)王端陽、冉淮舟編:《王林日記輯錄之一:我與孫犁四十年》,第128頁。冉淮舟,1961年畢業(yè)于南開大學(xué)中文系,后任天津文聯(lián)干部、《新港》月刊編輯。冉淮舟仰慕孫犁,經(jīng)常幫助他做一些日常工作,涉及校對、編寫、日常生活等各方面。2013年版《孫犁文集》中,收錄了孫犁1961 至1982 年致冉淮舟的書信117 封,表明了兩人的密切關(guān)系。冉淮舟是孫犁致信最多的人,但到了1982年,兩人的友誼戛然而止,再沒有見過面。1982年12月12日,王林日記記載了孫犁、冉淮舟失和的一個細節(jié):“午間冉淮舟同志來,談到孫犁同志在今年《人民文學(xué)》十月號發(fā)表的記述他做編輯工作的史話,‘燒了’冉淮舟和劉懷章同志一下。冉認為老孫把自己和懷章視為‘四人幫’的殘渣余孽,忍無可忍,已寫好‘絕交’書。我勸他冷靜一下,盡可能遲地再發(fā)。冉這些年來奔走各地圖書館搜集、抄寫孫在戰(zhàn)爭期間發(fā)表的文字,十分辛勞。冉若與孫‘絕交’,孫的神經(jīng)要吃不住。”(41)王端陽、冉淮舟編:《王林日記輯錄之一:我與孫犁四十年》,第129頁。王林惦記孫犁的“神經(jīng)”問題,成為不假思索的本能,由此可見孫犁給他的印象。本來很融洽的孫、冉關(guān)系,為何忽然傾覆?苑英科曾撰文詳細梳理了孫犁、冉淮舟的交往情況。冉淮舟一直很尊敬孫犁,且忠心耿耿。(42)苑英科:《犁舟之痛:一段難以述說的傷情》,《崛然獨立:孫犁紛爭》,保定:河北大學(xué)出版社,2014年。事件起因是,冉淮舟、劉懷章看到孫犁經(jīng)常發(fā)表文章批評友輩,認為這樣會得罪人,對孫犁不好,于是寫信給孫犁,勸他不要再寫。(43)劉懷章:《無盡的思念》,《回憶孫犁先生》,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2006年,第323頁。不料,孫犁大怒,撰文不點名批評他們,這就是王林說的“燒了”兩下。冉淮舟寫信申辯,稱孫犁是自己老師,但孫犁不依不饒,不僅與他劃清界限,還在《談師》中鄭重表示,自己在育德中學(xué)、魯藝文學(xué)系等教過的學(xué)生,可以稱呼自己為師,“至于文藝同行之間,雖年齡有所懸殊,進業(yè)有所先后,都不敢再受此等稱呼了。自本文發(fā)表之日實行之”(44)孫犁:《談師》,《孫犁文集》7,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13年,第164頁。。冉淮舟無法接受,因此斷絕了與孫犁的聯(lián)系。不只對冉淮舟如此,對很多老友,孫犁并未客氣,他有一說一,褒貶隨心,絕不客套。在寫康濯祭文時,孫犁甚至寫了對方缺點,完全違背一般規(guī)范。(45)孫犁稱康濯“在寫作上,或有浮夸;待人處事,或有進退失據(jù)”。孫犁:《悼康濯》,《孫犁文集(補訂版)》9,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13年,第606頁。在蕓齋小說中,類似的情況又多次發(fā)生。孫犁在蕓齋小說中,對自己一些朋友進行了檢視,并進行了毫不留情的揶揄和批評。小說《馮前》暗指石堅,對“馮前”在特殊年代的會議上對自己的批評念念不忘。(46)“孫犁在《人民日報》發(fā)表題為《馮前》的小說,不少地方似乎能看出我的影子。因為是小說,當然允許虛構(gòu)一些故事情節(jié)?!眳⒁娛瘓裕骸队朴茪q月依依情——我相識孫犁62年》,劉宗吾等編:《孫犁百年誕辰紀念集》,保定:河北大學(xué)出版社,2013年,第73頁。孫犁盡管使用的是小說筆法,但寫的是真事,完全可以對號入座??梢哉f,孫犁每寫一篇,相當于關(guān)上一扇友誼之門。
孫犁晚年對王林的批評,也非常嚴厲,超出一般人物品評。從王林日記中,可以看到二人的友誼。王林多次記載孫犁的病情,關(guān)心之情溢于言表。在日記中,王林多次贊美孫犁,認為他的文學(xué)水平高人一籌,甘拜下風(fēng),如1955年1月14日記載:“今天上午總算把《站起來的人民》最后一章謄寫出來了。最后東海說的那幾句話很重要,卻想不出滿意的字句來。在這種節(jié)骨眼兒,孫犁是詩人!我則是無能之輩!”(47)王端陽、冉淮舟編:《王林日記輯錄之一:我與孫犁四十年》,第68頁。孫犁:《談師》,《孫犁文集(補訂版)》7,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13年,第162頁。他對孫犁給予自己的幫助念念不忘。(48)王林日記1983年7月載,天津市委宣傳部評選魯迅獎金,孫犁寫信給評獎委員會,力主評上王林。(第134頁)從王林日記中,絲毫看不出他對孫犁的意見。相反,孫犁晚年卻對王林有不同看法。他在“蕓齋小說”《羅漢松》(1988)中,對主人公“老張”冷嘲熱諷,大加撻伐,謂之“老張不只游戲人生,且亦游戲政治。其真善泳者乎!”(49)孫犁:《羅漢松》,《孫犁文集(補訂版)》1,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13年,第432頁。這種評價,不像是對一位多年老友。孫犁與眾人劃清了界限,退回到了自己的一方小天地。1995年后,孫犁閉門不出,不見任何人。多年故交徐光耀都覺得納罕:“孫犁突然與外界一刀兩斷,斷得異常果決,幾乎與所有的人割斷來往,進入了與世隔絕的狀態(tài)。此一舉,若不說它駭人,至少是很難讓人理解。我讀到過一些解釋此一現(xiàn)象的文章,但覺得未能解除疑惑。”(50)徐光耀:《最純粹的作家》,劉宗吾等主編:《孫犁百年誕辰紀念集》,保定:河北大學(xué)出版社,2013年,第61頁。朋友覺得“駭人”,無法理解,“疑惑”重重,恰說明此中定有委曲。
孫犁這么做,肯定是有原因的,那么如何解釋呢?此前的研究中,往往認為孫犁品行高潔,與眾不同,超越同儕,顯示了一種稀缺品格,進而,產(chǎn)生了神話孫犁的沖動。孫犁晚年之嫉惡如仇,溢于言表。1979年,與友人信中,他怒氣沖沖地說:“文壇事,尤令人煩惱,前不久我曾大動肝火,細想甚不必要。然現(xiàn)在竟有人大膽妄為,不只把報刊編輯視為有眼無珠,把評論家看作無知低能,且把九億人民視若文盲。公然抄竊,得躋高位,此真未嘗有之今古奇觀,海外奇談。如此次再有人為之打掩護,則中國文藝,實不可談矣”,“我已提出辭去天津作協(xié)職務(wù),絕不與此輩為伍,以辱晚年”(51)孫犁:《致韓映山》,《孫犁文集(補訂版)》9,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13年,第230頁。。帶著一顆追求極致真善美的心,孫犁發(fā)現(xiàn)了朋友們的問題,且坦白于自己的文章,其情其志,令人尊重。
但是,如果從孫犁1956年病情的角度看,在其上述作法中,未必沒有抑郁傾向。其實,新時期以來,孫犁仍然不斷受到疾病困擾,只不過被忽略了而已。如他在1980年8月5日致冉淮舟信中說:“我于上月十五日突然發(fā)生嚴重暈眩,并跌倒。近日正按醫(yī)生囑咐,逐項檢查,以明病因。但近來已不暈,心臟查過亦正常,恐無大礙。”(52)孫犁:《致冉淮舟》,《孫犁文集(補訂版)》9,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13年,第160頁。這次“跌倒”,其實也很嚴重,與1956年那次幾乎一樣,但孫犁輕描淡寫,也未得到研究者關(guān)注。不僅如此,孫犁的抑郁傾向依然存在。孫犁極為敏感,心思細膩,即便家人,也難以了解他。“1956 年,大病之后,結(jié)發(fā)之妻,雖常常獨自飲泣,但她終不知我何以得病。還是老母知子,她曾對妻子說;‘你別看他不說不道,這些年,什么事情,不打他心里過?’”(53)孫犁:《我的金石美術(shù)圖畫書》,《孫犁文集》(補訂版)8,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13年,第141頁。這是孫犁1987年所說,可見,孫犁對自己的“病”來自于“什么事情都打心里過”是有一定認知的。(54)1988年,孫犁坦承,“我感覺,我精神方面不太健康,有時失眠,容易激動,容易惱怒,這都是神經(jīng)系統(tǒng)的毛病。它可能對寫作也有些影響”。參見孫犁:《和郭志剛的一次談話》,《孫犁文集(補訂版)》8,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13年,第285頁。有論者發(fā)現(xiàn),孫犁一直是“多余人”,而“孫犁晚年在文學(xué)話語與人生形式上的漸入‘消極’和孤獨——由謳歌現(xiàn)實的理想敘事,轉(zhuǎn)變?yōu)槲陌组g雜的懷舊、抒憤,先是退隱書齋、讀書論道,繼而閉門謝客、自我隔絕”(55)楊聯(lián)芬:《革命文學(xué)中的“多余人”》,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04年,第2頁。,與心理因素很難分開。
從抑郁傾向的角度看,孫犁批評友人,離群索居,拒絕見客等舉動,就有了新的闡釋。如《羅漢松》開頭,寫“老張”送我一盆“玻璃脆”:“笑著對我說”,“你養(yǎng)這種花最合適”。其中,王林音容笑貌盡顯。本來是朋友間開玩笑的話,文中解讀為,“他的意思是,我這個人弱不禁風(fēng),半死不活。他諷刺人,向來是不分場合的”。(56)孫犁:《羅漢松》,《孫犁文集(補訂版)》1,第429頁。僅從文中看,認為對方“諷刺”自己,且充滿惡意,似乎多慮。很簡單,如果心存不滿,送花舉動豈不多余。孫犁能夠感覺到,他寫回憶時,內(nèi)心很痛苦,卻無法自制。孫犁描述自己的心態(tài):“我寫回憶,是寫親身的經(jīng)歷,親身的感受。有時信筆直書,真情流放,我會忘記了自己,忘記了親屬,忘記了朋友師生。就是說這樣寫下去,對自己是否有利,對別人是否有妨?已經(jīng)有不少這樣的例證,我常常為此痛苦,而又不能自制?!?57)王端陽、冉淮舟編:《王林日記輯錄之一:我與孫犁四十年》,第68頁。孫犁:《談師》,《孫犁文集(補訂版)》7,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13年,第162頁。能夠看到,孫犁始終與病魔抗爭,內(nèi)心承受著極大的壓力,其痛苦程度,只有將其視為抑郁傾向,才能有所感受。
正是跟隨了孫犁一生、不容忽視的抑郁傾向,可以提供此前未有的視角,解釋晚年孫犁的某些舉動。孫犁的“荷花淀派”作品彌散著白洋淀水鄉(xiāng)氣息,溫婉清香,含情脈脈。但是孫犁卻說:“看到真善美的極致,我寫了一些作品,看到邪惡的極致,我不愿意寫。這些東西,我體驗很深,可以說是鏤心刻骨的??墒俏也辉敢馊戇@些東西,我也不愿意回憶它?!?58)孫犁:《文學(xué)和生活的路——同文藝報記者談話》,《孫犁文集(補訂版)》5,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13年,第566頁。也就是說,孫犁有意讓自己關(guān)注“真善美的極致”,從而避免受到相反內(nèi)容刺激。這段自述既是孫犁的文學(xué)觀,也隱含著他無意識中的趨避。從“孫犁之病”角度看,這未必不是孫犁無言的痛苦。晚年孫犁保持了強大的批判激情,敢于袒露、解剖自己,也不憚如此對待他人,陷入深深痛苦。新時期以來,孫犁忙于寫作,也較少抱怨身體不適,但1956年的“大病”持續(xù)了20余年,未必就沒有任何“后遺癥”。因此,按照本文邏輯,孫犁晚年的某些言行舉止,應(yīng)該也有抑郁傾向的影子。應(yīng)當說,正是這把“雙刃劍”,使孫犁在飽嘗疾病折磨的同時,更為深入地理解了愛與死,從而達觀通透,呈現(xiàn)超然做派。當然,筆者只是從文學(xué)研究的角度,“假設(shè)”這一說法,目的是由此入手,更為豐富地理解、闡釋孫犁。其實抑郁傾向并不可怕,據(jù)資料,成年人或多或少都有關(guān)涉,僅有輕重之別。嚴重病癥只要有針對性治療,也可以控制、痊愈。抑郁癥屬于心理疾患,而文學(xué)也被某些文論家視為“苦悶的象征”,二者時有互文。目前研究中,有不少從該角度解讀作家的成果。(59)如郝麗平、黃振林:《論嚴歌苓的抑郁癥與文學(xué)創(chuàng)作》,《華文文學(xué)》2015年第6期;李音:《郁達夫、憂郁癥與現(xiàn)代情感教育》,《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研究叢刊》2012年第5期。作為研究者,如將孫犁晚年的作品聯(lián)系上他的病癥,可以更清楚地解釋他為何在“書衣”留下那么多悲情言論,以及為何對老友采取激烈否定的態(tài)度,同時,也可以翻過這頁歷史,因為孫犁在這么做的同時,自身承受了疾病帶來的更大痛苦。
如蘇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隱喻》中所說,“病”是不能忽視的文學(xué)意象,個人的“病”會深刻影響到創(chuàng)作。(60)“疾病透露出患者本人或許都沒有意識到的那些欲望。疾病——以及患者本人——成了需要破譯的對象。”參見[美]蘇珊·桑塔格:《疾病的隱喻》,程巍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8年,第44頁。就孫犁而言,他一生與疾病纏斗,留下了許多關(guān)于“病”的敘述,幾成標簽,其中必然隱藏著諸多密碼。此前論者已經(jīng)就孫犁的“病”做過闡釋,而“王林日記”的發(fā)表,無疑為這個課題提供了更多新鮮史料。王林與孫犁交往40年,日記中記錄了孫犁某些側(cè)面,包括患病情況,既是兩人友誼的見證,也是個人視角的“病歷”。當然,本文把孫犁的“病”假設(shè)為“抑郁傾向”,將其視為糾纏孫犁一生的疾患,且用此來分析孫犁的行事原則,尤其是晚年寫作及與友朋絕交、離群索居,只能算作一種嘗試。事實上,無論怎樣解讀孫犁,都是為了更為深入貼近他的內(nèi)心,而絲毫不會損傷他因煌煌巨著建立起來的聲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