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騰
(石家莊鐵道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河北 石家莊 050000)
從先秦開始,山川祭祀就成為中國傳統(tǒng)國家祭祀的重要組成部分。而在山川祭祀中,又以五岳(東岳泰山、西岳華山、南岳衡山、北岳恒山、中岳嵩山)和四瀆(東瀆淮河、西瀆黃河、南瀆長江、北瀆濟水)的祭祀為核心。秦始皇統(tǒng)一全國后,秦代重新整合了名山大川,以五岳四瀆為中心,構建了“崤以東”和“華以西”兩大區(qū)域的新祭祀格局[1]。在此基礎上,漢宣帝在神爵元年(前61年)頒布詔令,不僅正式列出了五岳四瀆的具體祭祀地點,還規(guī)定了每年祭祀的次數(shù)[2]。五岳四瀆的祭祀從此形成常制,作為國家禮儀制度的一部分。安史之亂以前,經(jīng)濟的發(fā)展和政治的穩(wěn)定為唐代國家祭祀的繁榮和革新奠定了基礎。在五岳四瀆的基礎上,唐宋朝廷進一步明確地增加了五鎮(zhèn)(東鎮(zhèn)沂山、西鎮(zhèn)吳山、南鎮(zhèn)會稽山、北鎮(zhèn)醫(yī)巫閭山、中鎮(zhèn)霍山)和四海(東海、西海、南海、北海)的祭祀[3]。從此,五岳五鎮(zhèn)四海四瀆的國家祭祀體系被正式確定下來,并在之后的歷朝歷代延續(xù)和發(fā)展。
在岳鎮(zhèn)海瀆國家祭祀中,四瀆之一的濟瀆占有非常獨特的地位。其一,有關濟瀆的記載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文獻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史料證明,濟瀆祭祀跨越了兩千多年的歷史。其二,作為古代濟瀆和北海共祀的地點,濟瀆廟是全國目前僅存的四瀆廟宇,被著名建筑學家羅哲文譽為“四瀆遺珍”和“中原文化寶庫”。氣勢恢宏的濟瀆廟不僅保存了大量不同時代的建筑和歷史遺存,還收藏了上百通有關濟瀆和北海祭祀的碑文。這些古建筑和碑文極大地填補了文獻未能觸及的空白,為研究國家祭祀提供了寶貴的第一手資料。自上世紀七十年代末起,國內(nèi)外相繼涌現(xiàn)出數(shù)量可觀的專研濟瀆的研究。這些論著按照研究對象大體可分五個方面:“濟水的歷史地理學考察”“濟瀆祭祀研究”“濟瀆廟研究”“濟瀆相關藏碑文的整理和研究”和“濟水崇拜、濟水文化和區(qū)域社會研究”。本文將按上述五個專題對近四十年(1982—2021)的研究成果進行梳理和評述。
從上世紀七十年代末開始,學界就已經(jīng)開始關注四瀆之一的濟水。濟水的研究主要根據(jù)《禹貢》《漢書·地理志》《水經(jīng)注》等歷史文獻,從歷史地理學的角度考察濟水的發(fā)源、“三伏三見”、斷流及其與黃河的關系等問題。最早的研究是中國臺灣水利學者朱光彩在1977年發(fā)表的《簡述中原與四瀆:江河淮濟》。此文主要從水利史的角度,考察江河淮濟四條河流的發(fā)源、流量及流域。朱氏認為,與濟水相關的“三伏三見”“南過為滎,滎溢為澤”等說法,皆為后人牽強附會,提出“濟水的上游實為沁河,所謂的‘濟水故道’實為大清河”的結論[4]。1982年,著名歷史地理學家史念海發(fā)表了《濟水和鴻溝》,指出“濟水并不是以前的人們所說的那樣由黃河以北發(fā)源,中流截過黃河,在黃河以南,東流入海,而只不過是黃河一條最大的支津,是黃河流經(jīng)廣武山北時分流出來的一條支津”[5]?!皾屈S河支流”的觀點得到了部分學者的響應。趙缊進一步認為:“濟水上游為黃河支流,濟水下游為黃河分流?!盵6]李宗昱亦認為:“沇水源于王屋山,先注入濟源附近的泰澤,再流經(jīng)溫縣西北,開始稱為濟水,再向東流至武德附近匯入黃河。”[7]姚婭和宋國定根據(jù)現(xiàn)代GIS技術,對“河南之濟”進行探討,發(fā)現(xiàn)在黃河南岸的古滎陽一帶黃河進行分流,有一支津行經(jīng)現(xiàn)鄭州以東、開封以北、菏澤、聊城南部、巨野縣等地,其匯積量級幾乎與黃河相差無幾,推測其為真正意義上的濟水。這個線路和《水經(jīng)注》中南濟的基本線路一致[8]。
在先秦的典籍中,濟水就已被稱作“瀆”?!稜栄拧方o出了“瀆”的釋義:“四瀆者,發(fā)源注海者也?!盵9]在之后的兩千多年,濟水一直都列入四瀆之中。不論漢唐先儒,或是清代考據(jù)學家,對這點都未曾質(zhì)疑。但如果按朱光彩、史念海等學者的“濟水是黃河支流”的結論,所有的古人都搞錯了濟水的性質(zhì),把一條支流當做了一條干流。但真的如此嗎?1982年,毛繼周在其《濟水·濟瀆·濟源》一文中討論了濟水、濟瀆和濟源的關系。他遵循《禹貢》“導沇水,東流為濟,入于河,溢為滎”的記載,認為古之濟水流出太行王屋山地后,名為沇水,經(jīng)沁陽至溫縣境西北始名濟水,復南流達鞏縣之北,而南入于黃河[10]。何幼琦通過爬梳史料,認為在兩千多年前,濟水還未受到黃河改道的影響,保持其自然狀態(tài),并在山東省北部注入渤海[11]。張新斌在《濟水與河濟文明》一書中援引考古學的證據(jù),提出在《漢書·地理志》和《禹貢》成書之前,“黃河很有可能是南流”的假設[12]。
對于濟水獨自入海的問題,我們更偏向于認同李保國的觀點:“《禹貢》濟水一直被當作真正的濟水真實地流淌在華北平原上;只是到了20世紀,學者才根據(jù)現(xiàn)代科學理念否定了《禹貢》濟水的真實性?!队碡暋窛淖匀徽鎸嵭钥梢苑穸?,但它卻成了歷史的真實,而且還應實事求是地看待和評價濟水在中國歷史上的重要地位和作用。”[13]既然歷史上的濟水被確定為四瀆之一,盛于祀典,歷各朝而不衰,我們應該更多關注它的思想和文化內(nèi)涵。
早期有關濟水和濟瀆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歷史地理學的考察上,2000年之后,作為國家祭祀一部分的濟瀆祭祀才開始受到學術界的關注。雷聞利用碑刻文字,探討長安金臺觀觀主馬元貞在武周革命前后的活動,指出馬元貞奉武則天旨意主持了武周革命之初在五岳四瀆的投龍設醮儀式?!兜兰医鹗浴肥杖氲摹斗钕捎^老君石像碑》是雷聞此文主要倚賴的史料之一,該碑文詳細記述了馬元貞在濟瀆的祭祀活動[14]。朱溢圍繞唐代山川封爵和政治權力觀念的關系、山川封爵與官方山川祭祀制度的關系等問題,對唐代的山川國家祭祀進行了梳理[15]。盡管朱溢的研究并非集中于濟瀆祭祀,但他把握了唐代岳鎮(zhèn)海瀆祭祀的若干核心問題,提出了很多富有創(chuàng)見的觀點,尤其準確地指出了唐代不同時期山川封爵背后隱藏的政治意圖。
目前,國內(nèi)外有關濟瀆祭祀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元代,以櫻井智美和馬曉林的研究為代表。日本明治大學的櫻井智美在《クビライの華北支配の一形象》一文中主要關注元世祖忽必烈統(tǒng)治時期(1252—1293)懷孟地區(qū)的祭祀和教育活動。在論文的前半部分,她簡要回顧了從周代山川祭祀開始的歷代濟瀆祭祀。此外,櫻井還嘗試從金石典籍中對有關濟瀆祭祀的石刻史料進行匯總[16]。櫻井氏隨后在2014年分別以中文和日文發(fā)表了兩篇專研濟瀆的文章。在這兩篇文章中,櫻井氏不僅在之前論文的基礎上進一步深化了唐代以來濟瀆祭祀的歷史沿革,還著重討論了元代蒙古統(tǒng)治下濟瀆祭祀的開展。她以濟瀆廟為中心,通過碑文和方志資料,分析元代的濟瀆祭祀特征及其意義[17-18]。馬曉林將元代岳鎮(zhèn)海瀆祭祀總結為有代祀、常祀和因事專祀三種形式。他的論文《元代岳鎮(zhèn)海瀆祭祀考述》及其博士論文的第四章均圍繞元代國家祭祀活動的舉行,集中考證了祭祀地點與路線、發(fā)令者、使臣等方面的問題,考察了岳鎮(zhèn)海瀆祭祀在元中后期的變化與產(chǎn)生的問題[19]。馬曉林指出,蒙元王朝實行岳鎮(zhèn)海瀆祭祀,有宗教信仰上的淵源,更多地出于政治上的目的,以祭祀來彰顯元朝“內(nèi)蒙外漢”和“以漢法治漢地”的統(tǒng)治策略。
以上的研究表明,道教對金元時期的岳鎮(zhèn)海瀆祭祀起了推動作用。在元代,道士代祀成為濟瀆祭祀的重要特征。元代朝廷通過道士的代祀活動,繼承了中原王朝從唐代開始的道教投龍簡儀式。2003年8月,濟瀆廟進行全面整修時,工作人員在北海池發(fā)現(xiàn)殘損玉簡一枚。根據(jù)殘缺的銘文,這枚玉簡投于宋神宗熙寧元年(1068)四月,極有可能是宋神宗趙頊為登基而遣使祭告濟水神設醮而投。通過上述的碑文材料和考古證據(jù),我們可以肯定,從唐代派遣道士在五岳四瀆舉辦投龍設醮活動之后,在濟瀆進行道教投龍簡儀式得歷朝歷代的傳承,表明作為國家官方山水祭祀一部分的濟瀆祭祀逐漸道教化。
濟源當?shù)貙W者姚永霞在《文化濟瀆》一書中為我們呈現(xiàn)了迄今為止最為全面的濟瀆祭祀研究[20]。這本書從濟水淵源及文化、濟瀆祀典、北海祭祀、濟瀆和佛道之間的關系、濟瀆廟的沿革變遷、濟瀆廟內(nèi)碑文的輯錄、以及民間社會中的濟瀆廟等方面,全方位地對濟瀆和濟瀆祭祀進行了研究。尤其值得稱道的是,姚永霞首次對濟瀆廟內(nèi)的文物和所藏碑文進行了整理,填補了學術界長久以來的空白,開辟了濟瀆研究中諸多值得深耘的新領域。肖紅兵和李小白在2019年發(fā)表的《皇權威儀與神政合流:古代濟瀆祠祀制度變遷考論》一文不僅從歷史上梳理了從先秦到明清的濟瀆祠祀,還關注了濟瀆和北海的共祀和分祀、濟瀆北海祠祀中的冊封人爵與皇權威儀、濟瀆祭祀的神祠化和民間化等問題[21]。二位作者提出了“國家在場”的概念。他們認為,濟瀆祠祀被嚴格地納入“國家在場”的祭祀典制之中,是帝制時代政治威儀與禮儀觀念的外化形式,體現(xiàn)了自然實體的祠祀禮典作為統(tǒng)合君神對話的紐帶作用。這種紐帶作用既是人間社會昭示宣揚皇權威儀的政治實體,也是神權、政權和人權相互博弈與影響的文化信俗載體。不過,肖、李二位作者并未對所謂的“國家在場”進行展開說明,也沒有嚴格區(qū)分不同種類的濟瀆祠祀。事實上,在古代中國,在濟瀆廟進行的祭祀被稱為“常祀”。對濟瀆神的國家祭祀活動也出現(xiàn)在京城的郊祀、帝王巡狩之后、社首山的禪禮,以及水旱災害發(fā)生后臨時祭祀中。此外,胡成芳在《濟瀆祭祀考》一文中梳理了濟瀆祭祀的歷史沿革,并較為清晰地呈現(xiàn)了清代祭祀濟瀆的程序[22]。
從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就已有研究濟瀆廟的文章付梓。1981年,曹修吉發(fā)表了《濟瀆廟》一文,首次對濟瀆廟內(nèi)的濟瀆寢宮、清源洞府門、龍亭、臨淵門等主要建筑作了簡要的介紹[23]。在1996年被列為國家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之后,濟瀆廟得到了更多的關注。張家泰結合濟瀆廟內(nèi)的《濟瀆廟北海圖志碑》所刻畫的濟瀆廟建筑全圖,對廟內(nèi)宋代建筑進行了分析和研究[24]。李震在2017年出版的《濟瀆廟建筑研究》一書是迄今為止唯一專門研究濟瀆廟建筑的著作。該書在其碩士論文的基礎上修訂而成,不僅討論濟瀆廟建筑群選址和濟源、濟水及王屋山的關系,還以《濟瀆廟北海圖志碑》為藍本,探討了濟瀆廟的總體格局、構成濟瀆廟的各建筑群之間的關系[25-26]。李震的學術貢獻尤其體現(xiàn)在其以實測圖為基礎,對濟瀆廟現(xiàn)有的主要單體建筑進行比較分析,并在此基礎上對主要建筑遺址進行復原探討。
余曉川和曹國正的《濟瀆廟》一書對濟瀆廟內(nèi)的建筑作了逐一介紹。此書在行文上較為通俗,但為我們提供了很多只有當?shù)匚奈锕芾碚卟胖獣缘臐鸀^廟奇聞異事。和姚永霞的著作一樣,這些深入淺出的通識性書籍為學術界進一步深化濟瀆研究提供了更多的背景知識,也拓展了濟瀆研究的廣度[27]。郭丹的碩士論文結合宗教學、民俗學、地域?qū)W等相關知識,對濟瀆廟進行整體性地研究,得出濟水、濟瀆廟、濟源三者之間循環(huán)相生的特殊關系。她認為廟內(nèi)建筑裝飾特色體現(xiàn)了古人天人合一的思想[28]。張倩的論文另辟蹊徑,就濟瀆廟由古代向現(xiàn)代社會轉(zhuǎn)變的過程中的社會功能變化進行簡要分析。濟瀆廟在中國古代的社會功能主要表現(xiàn)在社會維系功能、心理調(diào)適功能和文化交往功能三個方面。而在現(xiàn)代,濟瀆廟的社會維系功能弱化,其社會功能主要集中在社會經(jīng)濟功能、文化功能兩方面[29]。
除了美輪美奐的古代建筑之外,濟瀆廟內(nèi)彌足珍貴的歷史遺存是所藏的幾百通石碑。這些石碑歷經(jīng)滄桑依然矗立不倒,為研究古代的國家祭祀提供了大量第一手的資料。相關石刻史料的整理和考釋對深化濟瀆研究大有裨益。對濟瀆廟所藏碑文和金石材料中濟瀆相關碑文的考釋始于陳彥堂和辛革對《明太祖詔正岳鎮(zhèn)海瀆神號碑》的校釋。該碑文主要記述了明太祖朱元璋在登基之初革除岳鎮(zhèn)海瀆封號這一事件[30]。櫻井智美對元代《創(chuàng)建開平府祭告濟瀆記》進行了研究,指出該碑不僅記載了建立開平府的情況,也反映了與忽必烈繼位前后有密切關系的政治和社會問題[31]。櫻井氏和姚永霞合作的另一篇論文以《皇太子燕王嗣香碑》為中心,討論了元代皇太子燕王真金派遣使臣祭祀濟瀆神以求紓解蝗災的事件[32]。張廣保通過對濟瀆廟藏的《濟瀆廟靈符碑》進行釋讀,認定其為擁有碑文和符圖且保存良好的的現(xiàn)存北宋唯一一通皇家崇重凈明道的碑[33]。
馮軍的碩士論文對濟瀆廟所藏的36通碑文進行了整理和釋讀,在此基礎上對濟瀆祭祀的歷史沿革進行了初步的梳理。他的博士論文雖然主要關注與王屋山道教相關的碑刻材料,但仍然以很大的篇幅整理了濟瀆祭祀相關的碑文[34-35]。此外,馮軍還分別對《大明詔旨碑》和元代趙孟頫書寫的《投龍簡記》進行了釋讀和分析。尤其是《投龍簡記》,不僅記載了元仁宗派人祭祀濟水和王屋山的過程,更因該碑為著名書法家趙孟頫所書,同時兼具極高的藝術價值[36-37]。除與櫻井智美合作的論文之外,姚永霞還對《濟瀆廟北海壇祭品碑》《隴西公奉宣祭瀆記》和《皇子鎮(zhèn)南王遣官祭濟瀆靈應記》三塊石碑的歷史背景、文化內(nèi)涵以及其反映的祭祀情況進行了分析[38-40]。在《文化濟瀆》中,姚永霞單辟一章,對濟瀆廟收藏的部分重要碑文進行了整理[33]。在2015年出版的《古碑探微》一書中,姚永霞對數(shù)通石碑進行了釋讀和考證,文辭優(yōu)美,語言練達,具有相當?shù)膶W術價值[42]。
《隴西公奉宣祭瀆記》是五代十國時期后漢政權的遺物。該政權的存續(xù)不過四年,因此這塊石碑具有非常重要的文物價值。除姚永霞外,高東海和陳彥堂也圍繞此碑討論祭碑的年號、祭祀濟瀆的原因、以及祭祀儀典等問題[43]。在濟瀆廟現(xiàn)存碑刻中,《有唐濟瀆之記》是為數(shù)不多的贊譽濟水品格的散文,碑刻的《游濟瀆記》和《宴濟瀆記》是唐代天寶年間吏部侍郎達奚珣兩次游覽濟瀆廟后分別撰寫的兩篇游記散文。李紫君和李玉建的論文以達奚珣的這兩篇散文為中心,分析了作者對濟瀆位列四瀆、祭祀隆盛的感慨以及對濟瀆勝境的贊美[44]。
從宋代開始,濟瀆祭祀開始民間化。濟瀆神或濟水神不僅享有國家的官方祀典,還成為地方的保護神,受到當?shù)孛癖姷某绨?。濟瀆的祭祀和信仰開始和濟源當?shù)氐拿耖g社會結合。程森的博士論文獨辟一章,就濟瀆祭祀的民間化進行分析。他認為,在唐宋以降的濟瀆信仰民間化的發(fā)展過程中,很難區(qū)分到底是國家力量塑造了濟瀆的神力,還是民間社會塑造。二者可能是一個互相交織互動的過程,這是國家祭祀與地方社會垂直互動之結果;而濟瀆信仰在各地的擴散則是信仰文化傳播的水平互動。此外,程森還率先指出濟水崇拜不只存在于濟源,而是廣泛分布于濟水故道經(jīng)過的省份,包括河南、山西、山東和湖北[45]。無獨有偶,高明的碩士論文也指出山西省的長治市和晉城市也分布有濟瀆廟[46]。而翔之的論文則告訴我們濟瀆的祠祀和廟宇最北甚至達到了河北省的曲陽縣[47]。關于濟水崇拜的原因,張新斌的論文認為明清時期的濟瀆崇拜與祭祀的流行與抗旱有關[48]。李留文在其著作《地方精英與地域文化變遷研究(13—19世紀):以濟源為例》也認為濟瀆廟行雨的神格是國家和民間社會認同的紐帶。從宋代開始,朝廷同地方民眾共享的濟瀆廟祭祀成為當?shù)靥赜械奈幕瘋鹘y(tǒng)[49]。岳芳的碩士論文關注了以濟瀆廟為中心而形成的小滿會,指出小滿會早期屬于官方組織管理的廟會,到后期民間的自發(fā)行為,體現(xiàn)著國家祭祀和民間信仰的結合[50]。
除了上述對濟水崇拜的分布、原因和流變的探討之外,還有若干篇關注濟水的文化意義的論文。例如,史琦的論文認為,濟水信仰體現(xiàn)出勞動人民認識自然、征服自然的抗爭精神,是中華民族精神不可匱缺的組成部分[51]。姚永霞和馮軍則分別對濟水的文化內(nèi)涵展開論述。姚永霞認為濟水具有三種屬性,發(fā)源神秘、流向神奇、歸屬神異是其自然屬性,神性化、群體化是其社會屬性,推崇天命昭顯、天人感應、預言能力是其文化特征。同時濟水還被賦予了君子的人格、高潔的意象[52]。馮軍分析了濟水文化在傳播和擴散的過程中,其內(nèi)涵經(jīng)歷了由自然經(jīng)濟到國家祭祀,再到文人歌詠,對中國傳統(tǒng)社會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在中國古代文明進程中留下了獨特的文化印記[53]。
綜上所述,近四十年以來的濟瀆和濟水的研究雖然優(yōu)秀成果不少,但仍存在以下有幾個不足:第一,相對于五岳來說,學術界對于四瀆的關注度明顯不夠,更何況其中的濟水;第二,當前的研究主要多為濟水的歷史地理學考察,濟瀆廟的建筑、濟瀆祭祀的發(fā)展及對濟瀆廟所藏的碑文進行校釋及分析。雖然涵蓋的領域很多,但是真正具有學術深度的研究成果不多;第三,現(xiàn)有的研究缺乏以更加宏觀的視角來看待國家禮制和國家祭祀中的濟瀆,尤其是缺乏對具體祭祀儀式的研究;第四,前文所列舉的部分論著已經(jīng)指出,濟瀆神或濟水崇拜在宋代以后經(jīng)歷了從國家祭祀到民間信仰的轉(zhuǎn)變,但這個轉(zhuǎn)變?nèi)绾伟l(fā)生,民間社會和朝廷如何就濟瀆神崇拜互動等問題,還需要進一步的探討;第五,從唐代開始,濟瀆神就已經(jīng)逐漸被吸納進道教的投龍簡儀式和佛教的水陸法會儀式。學界尚無濟瀆神如何完成這個轉(zhuǎn)型,或制度性宗教如何改造國家祭祀的神明的相關研究。
近四十年有關濟水和濟瀆的研究基本上都集中在中國。除了日本學者曾經(jīng)關注濟瀆之外,歐美學者長期忽略了濟瀆和四瀆。舉例來說,西方學術界已經(jīng)較為統(tǒng)一地使用“five peaks”或更古典的“five marchmounts”作為“五岳”的翻譯,但仍未在“四瀆”的翻譯上達成統(tǒng)一,常見的翻譯包括“four rivers”“four waterways”“four watercourses”以及“four major rivers”等,由此可見目前歐美學界對該領域的忽視。
河南省的考古工作者近些年陸陸續(xù)續(xù)在濟瀆廟及其附近發(fā)現(xiàn)不少歷史文物。例如,2017年發(fā)現(xiàn)了四通石碑,其中《代祀海瀆紀成》曾錄于嘉慶年間《續(xù)濟源縣志》,碑刻與志書正好互證[54]。另外,河南濟源地方政府十分重視濟水文化的研究,提出了提升當?shù)亍耙簧揭凰痪瘛钡奈幕瘍?nèi)涵,其中的“水”指的便是濟水[55]??梢灶A見的是,隨著我國經(jīng)濟的發(fā)展、文化自信的提升以及當?shù)卣闹С?,包括濟瀆在內(nèi)的整個岳鎮(zhèn)海瀆祭祀在中國宗教史的地位和意義將重新被審視,未來一定會有更多研究濟水和濟瀆的成果出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