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心怡
(江蘇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徐州 221116)
蘇洵的散文深受戰(zhàn)國諸家尤其是縱橫家的影響,為后世所公認。王安石說:“蘇明允有戰(zhàn)國縱橫之學”[1]156,歐陽修說蘇洵文章“博辯宏偉”,“縱橫上下,出入馳驟,必造于深微而后止”[2],曾鞏說他的文章“雄壯俊偉,若決江河而下”[3]560,張方平說他的文章“如大云之出于山,忽布無方,倏散無余,如大川之滔滔,東至于海源”[4]716,都是從藝術特色的角度論證了蘇洵文章縱橫恣肆,具有雄辯的說服力,頗有縱橫特色。
蘇洵自言“龍逢、比干,吾取其心,不取其術;蘇秦、張儀,吾取其術,不取其心”[5]244,其文風“博辯宏偉”自是取道縱橫的有力證明,然正如王安石所言其縱橫思想終以“兵謀、權利、機變”[1]157為旨歸。蘇洵的文章充盈縱橫之氣、治世理念與縱橫家一脈相承,從他取士重“才”、御下重“利”的人才觀更可見一斑。
“德”與“才”的關系是一個古老命題。中國古代的“德才之辨”總是與政治功能密切相關。古代對于“德”的推崇至少可以追溯到堯舜禹時期。堯舜禹以禪讓方式轉讓政權,孟子對禪讓的記載較全面,他認為行禪讓要滿足三個條件。第一,被禪讓之人一定是有“德”之人。第二,要得到“天”和“民”的認同,主要通過祭祀來決定。第三,要得到君主的舉薦,如堯舉舜、舜舉禹。堯和舜沒有血緣關系,堯把君主之位傳給舜,開啟了儒家政治哲學中君權轉移的理想模式,這其中顯然帶有崇“德”的因素。舜繼位,是一個由平民到天子的典型,這種轉變的根據是德,堯帝禪讓說明君權不屬于私人,而屬于有德之人。舜禪讓禹,也是出于德的考量。
我們通常認為周是至德之朝,商是無德之朝,其實不然?!渡袝けP庚》篇中多處談到“德”,如“非予自荒茲德”[6]272,“予亦不敢動用非德”[6]275,“式敷民德,永肩一身”[6]291。范文瀾認為:“《盤庚》三篇是無可懷疑的商朝遺文(篇中可能有訓詁改字)”[7]?!暗隆弊肿钤缫娪谏檀坠俏模抛中螐尼?、從直,是遵行正道之意。可見,雖然殷商時還沒有形成完備的德行觀念,但已具有了樸素的道德意識。商湯討伐夏桀時作《湯誓》為檄文,其中列舉了諸多夏桀沒有德行、虐待百姓的行為和事實,與商湯愛民修德的記載形成鮮明對比,充分彰顯商人重“德”的傾向。
取士重“德”亦至少可追溯到殷商?!渡袝ぞ龏]》是周公勸勉召公的誥詞,周公通過商周歷史興衰的論證,說明輔政大臣的重要作用。從殷商的歷史來看,正是有伊尹、伊陟、臣扈、巫咸、甘盤等大臣的輔佐,才使被輔佐的商王“禮陟配天,多歷年所”?!拔┢澪┑路Q,用乂厥辟,故一人有事于四方,若卜筮罔不是孚?!盵6]523周公對殷商賢臣持肯定態(tài)度并將賢臣之賢歸于德行?!墩撜Z·微子》:“微子去之,箕子為之奴,比干諫而死??鬃釉唬骸笥腥恃??!笨鬃铀浴叭省币伯敋w于“德”的范疇。
政權轉換的另一種方式是征伐,商伐夏桀,周伐商紂王,商朝和周朝都以征伐建立了政權。湯武革命雖以“順乎天而應乎民”為口號,但征伐與禪讓還是有本質的差別。面對弒君的詬病,如何建立政權的合法性成為湯武要解決的首要問題。他們必須找到一個征伐的理由,即君主無德,征伐者是代天行罰?!渡袝分小稖摹贰短┦摹泛汀赌潦摹酚涊d的就是湯武征伐的誓言?!稖摹罚骸坝邢亩嘧?,天命殛之”[6]227,“夏氏有罪,予畏上帝,不敢不正”[6]228?!赌潦摹罚骸巴踉唬骸湃擞醒栽唬骸螂u無晨;牝雞之晨,惟家之索。’今商王受,惟婦言是用,昏棄厥肆祀,弗答;昏棄厥遺王父母弟不迪,乃惟四方之多罪逋逃,是崇是長,是信是使,是以為大夫卿士,俾暴虐于百姓,以奸宄于商邑。今予發(fā),惟恭行天之罰?!盵6]337-339根據歷史文獻記載,湯武都是品德高尚之人。
周朝比以往任何朝代都看重政權的合法性,《尚書》中《大誥》《康誥》《酒誥》《召誥》記載了天命轉換之際周人對政權合法性的看法,并且周人已經認識到政權的合法性主要集中在兩個問題上:一是天命,二是德行,而天與德是密切相關的一體兩面。周人對于確立政權合法性的最大貢獻是確立了“天命靡?!庇^,即天命并非一成不變,而是變動不居的,需要不斷證明和維護,進而提出“惟德是輔”的思想,想要維護天命王權最終要落實到修德上?!叭舻略D松?,不廢在王命”[6]427,將“德”視為政權轉換的根本依據,由此奠定德治基礎,并流傳千年而不絕,成為中國古代經典治世理論。
相較于“德”,“才”的概念出現較晚。至東周末,生產力與生產關系不斷發(fā)展,天命思想開始衰微,禮崩樂壞,道德淪喪,進入春秋戰(zhàn)國。春秋戰(zhàn)國是中國歷史上空前動蕩的年代,各諸侯國互相攻伐吞并,求變法以自強,人才于富國強兵的重要作用被凸顯出來,“養(yǎng)士”“用士”之風逐漸形成。《管子·霸言》中說:“爭天下者,必先爭人”[8]166,“夫爭國之強必先爭謀”[8]173,人才問題開始與國家興亡的政治問題緊密聯(lián)系起來。殘酷的兼并戰(zhàn)爭和錯綜復雜的政治斗爭被優(yōu)勝劣汰的無形鐵律制約著,使“任人唯才”的新人才觀深入人心,“才”開始凌駕于“德”之上。
由于人才觀的巨變,過去“委質為臣,無有貳心,委質而策死,古之法也”[9]的忠君思想被瓦解,在“邦無定交,士無定主”的政治局面下,取而代之的是“非惟君擇臣,臣亦擇君”的君臣雙向選擇。廣闊人才市場的形成和不可遏制的人才流動,使戰(zhàn)國時代重“才”傾向蔚然成風。于統(tǒng)治者而言,他們認識到知識即才干,是現實斗爭中最有力的武器,誰獲得了知識,獲得了掌握知識的人才,誰就有可能成就統(tǒng)一天下的霸業(yè)。對于底層士人來說,只有通過學習知識,增長實干才能躋身貴族,獲得勢位富貴。由此,荀子感嘆:“我欲賤而貴,愚而智,貧而富,可乎?曰:唯學乎?!盵10]59在春秋戰(zhàn)國時代,人才與知識有機結合起來,實干才能成為衡量一個人能否成才的重要標準。
司馬遷精辟地總結了戰(zhàn)國時選任人才的標準:“當是之時,秦用商君,富國強兵;楚魏用吳起,戰(zhàn)勝弱敵;齊威王、宣王用孫子、田忌之徒,而諸侯東面朝齊。天下方務于合縱連橫,以攻伐為賢人?!盵11]997換言之,只有滿足統(tǒng)一戰(zhàn)爭這一歷史最高任務的人才能稱為人才。具體來講,才與非才的區(qū)別主要在“齊民與俗流,賢者與變俱”[11]695?!芭c變俱”的新型人才與舊代君子相比,其突出之處不在于高貴的出身,也不在于高尚的德行,更不在于倫理的完善,而在于他們必須具有與傳統(tǒng)徹底割裂的決心,成為時代的改革者,具備“茍可以強國,不法其故,茍可以利民,不循其禮”[11]930的精神。蘇秦曾說燕昭王:“孝如曾參,乃不離親,不足而益國。信如尾生,乃不誕,不足而益國。廉如佰夷,乃不竊,不足以益國。臣以信不與仁俱徹,義不與王俱立?!盵12]蘇秦公然以“不孝、不信、不廉”自居,鄙薄具有孝、信、廉等高尚德行的賢才于國家富強、統(tǒng)一天下沒有絲毫助益。他認為仁義與孝廉不過是逃避現實斗爭的“自覆之術”而已,自己才是“進取之臣”。蘇秦游說六國,最終受六國印,封武安君,可見戰(zhàn)國取士重“才”輕“德”的傾向。
春秋戰(zhàn)國是百家爭鳴的時代,思想家、政治家都致力于尋找天下歸一的良方。孔子主張“克己復禮”,恢復周朝“德治”。儒家德治思想突出反映在其“內圣外王”的思想中?!皟仁ネ馔酢奔础靶奚睚R家治國平天下”,“修身”即為“內圣”,“平天下”即為“外王”,內具圣人之德,施之于外,則為王者之政。在“內圣外王”的思想基礎上,孔子闡明了從政道德在國家運行中的重要作用,他認為國家的興衰治亂首先取決于君主的德行操守。孔子說:“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13]196,君主必須以修身為第一要務?!熬酉壬骱醯隆盵14],君子若修身,則“居其所而眾星拱之”[13]15;君子若不仁,則“不保四?!保拌钜陨萃?,紂以淫敗”[15]就是歷史教訓。
“惟治亂在庶官”[6]298,儒家認為,官員道德品質的高低對國家興衰治亂同樣關系重大。春秋時期,孔子便提出了“舉賢才”這一治國方略。所謂“得士者強,失士者亡”[17],人才得失關乎一個國家的興衰榮辱,賢人在位,上可輔佐朝政,下可懲奸除惡。當魯哀公問政時,孔子答:“政在選臣?!盵11]761《論語·子路》有記載:“仲弓為季氏宰,問政。子曰:‘先有司,赦小過,舉賢才。’曰:‘焉知賢才而舉之?’曰:‘舉爾所知,爾所不知,人其舍諸?’”[13]192
舉賢才,自然要有賢的標準。朱熹為“舉賢才”作注:“賢,有德者;才,有能者。”[16]205可見,孔子的選才標準為德才兼?zhèn)?。與“為政以德”的治國理念相聯(lián)系,德才兼?zhèn)溆忠缘聻橄???鬃釉u價子產的一段話,是其賢才標準的最集中體現:“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養(yǎng)民也惠,其使民也義”[13]68,“恭、敬、惠、義”都是對德行的要求。子曰:“君子去仁,惡乎成名?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于是,顛沛必于是?!盵13]52孔子要求:“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盵13]239對于儒家理想人格典范的“君子”,孔子還提出了“言忠信,行篤敬”[13]236,“周而不比”[13]21,“群而不黨”[13]243等要求,這都指向人的道德層面?!皣抑當。晒傩耙病?,選才重“德”,加強官吏的道德修養(yǎng),就能施教化,美風俗??鬃釉唬骸熬又嘛L,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盵13]188為政者的德行如風,百姓的德行如草,風往哪里吹,草就往哪里倒。“上行下效,捷于影響”[16]15,君王官員的道德風氣直接影響著民風、民德。通過由上而下的德治和教化,重德行、守秩序的風氣便充盈整個社會,達到治平。
儒家倡導的“德治”和重“德”的取士方針,體現了文明社會的本質,具有普世意義。然而,戰(zhàn)國時期是亂世,各諸侯國將統(tǒng)一戰(zhàn)爭作為最高歷史任務,儒家主張和平過渡,以“德治”平天下的政治主張顯然不符合現實狀況和時代要求,這也是孔子周游列國不被重用、孟子與梁惠王促膝暢談而終不被用的原因。
所謂“治平尚德行,有事賞功能”[18]84,治世與亂世取士原則各有偏廢,歷史發(fā)展充分證明了這一點。除戰(zhàn)國時期外,另一個重“才”輕“德”的年代就是建安時期,以曹操發(fā)布的三道“求賢令”為典型。在“求賢令”發(fā)布以前,曹操就提出了將“德”“才”相區(qū)分的觀點,即“治平尚德行,有事賞功能”,將“才”提高到與“德”并駕齊驅的位置上。建安十五年(公元210年),曹操發(fā)布第一道《求賢令》,提出“唯才是舉”的用人方針,將寡欲廉潔而缺乏才能的孟公綽與有才無德的陳平對舉,將士人的實干才能投入政治考察中,開始瓦解廉潔的基礎性作用。建安十五年(公元210年),由于選拔人才的官員因循守舊,曹操又下了第二道求才令,即《敕有司取士毋廢偏短令》,此次明言取才應“重才輕德”:“士有偏短,庸可廢乎!”[18]153將德行與才能完全分離,表明當時的士人不能同時具有德行和才能,將“德”與“才”的關系完全倒置。由于第二道求才令的顯著效果,曹操又于建安二十二年(公元217年)發(fā)布第三道求才令《舉賢勿拘品行令》:“今天下得無有至德之人,放在民間,及果勇不顧,臨敵力戰(zhàn);若文俗之吏,高才異質,或堪為將守;負污辱之名,見笑之行;或不仁不孝,而有治國用兵之術。其各舉所知,勿有所疑?!盵18]162將重“才”輕“德”發(fā)揮到了極致。后司馬氏掌權,繼續(xù)實行曹操的“求賢令”,一直延續(xù)到魏晉時期。
關于“德”與“才”的優(yōu)先性問題,有兩種基本主張:第一種是以儒家為代表的重“德”輕“才”?!墩撜Z》中對“德”在人格結構中具有重要性和基礎性地位的說明不勝枚舉,根據楊伯峻《論語詞典》,“才”作為“才能”“有才能”“人才”解在《論語》中一共出現了七次,其中“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驕且吝,其余不足觀也已”[13]116以才襯德,意為沒有德行而有才能是不值一提的,充分張揚了“德”在人格結構中的基礎性作用。第二種是重“才”輕“德”,以法家和縱橫家為代表,韓非認為:“人主好賢,則群臣飾行以要群欲,則是群臣之情不效;群臣之情不效,則人主無以異其臣矣?!盵19]意思是如果君主崇尚道德,臣子就會曲意逢迎,這對國家發(fā)展無益。此外還有道家“將處乎材不材之間”,“德”與“才”皆不重的自然主義人才觀。
漢武帝以后,儒家成為正統(tǒng)學說,董仲舒為漢代重“德”輕“才”的人才觀定下基調。《春秋繁露》有言:“不仁而有勇力材能,則狂而操利兵也;不智而辯慧獧給,則迷而乘良馬也。故不仁不智而有材能,講以其材能以輔其邪狂之心,而贊其僻違之行,適足以大其非而甚其惡耳?!盵20]董仲舒認為仁和智的德行是人的立身之本,沒有德行對才能進行制約和規(guī)范,會使人消極使用自己的才能,在犯罪的道路上越走越遠。正是從漢代開始,整個中國文化都以重“德”為主流,即以“德”為本,“才”為末。至東漢末年,政局動蕩,儒家倫理觀念開始衰落,佛家和道教思想開始傳播,法家和縱橫家的思想猶如星星之火,使“德”與“才”的關系開始顛倒。至曹操發(fā)布《舉賢勿拘品行令》,重“才”輕“德”又開始成為主流價值觀。但是,曹操的人才觀還是沒有逾越儒家的框架?!爸纹缴械滦?,有事賞功能”仍強調德行的重要性,《求賢令》中的“唯才是舉”弱化了廉德的作用,但未敢觸碰仁孝等在人格結構中占據根本性地位的道德品質?!杜e賢勿拘品行令》發(fā)出“今天下得無有至德之人放在民間”[18]162的感嘆,意為以尋找“至德之人”作為最高目標??梢?,建安時期取士重“才”輕“德”不過是權宜之計,如果用儒家的“經權”思想來分析,這表現了“權”的一面,是對東漢時重“德”輕“才”僵化表現的一種否定。
司馬氏繼承了曹操的“求賢令”,使意在矯正東漢僵化人才觀的重“才”輕“德”人才觀在西晉再一次陷入僵化。由此,后人又對再次僵化的人才觀進行矯正,在“德”與“才”的優(yōu)先性問題上,再一次恢復到了重“德”輕“才”的主流價值觀。不同的是,后世的重“德”是建立在德才兼?zhèn)涞幕A上。尤其到了宋代,“德”本“才”末的思想尤為盛行。司馬光就認為“才者,德之資也;德者,才之帥也”[21],明確提出“德”本“才”末的觀點。
宋代取士重“德”與孔子“德才兼?zhèn)?,以德為先”的選才理念是一脈相承的。據《宋史》記載:“大觀元年三月甲辰,立八行取士科”,詔令天下以“孝、友、睦、姻、任、恤、忠、和”[22]2969八行來舉薦和選拔人才。《周禮》記載大司徒之職:“以鄉(xiāng)三物教萬民而賓興之:一曰六德:知、仁、圣、義、忠、和。二曰六行:孝、友、睦、姻、任、恤。三曰六藝:禮、樂、射、御、書、數?!盵23]宋代在《周禮》六行的基礎上加了“忠”“和”二德,構成“八行”,并且規(guī)定:“凡士有善父母為孝,善兄弟為悌,善內親為睦,善外親為淵,信于朋友為任,仁于州里為恤,知君臣之義為忠,達義利之分為和?!盵22]2969有此八行者,由鄉(xiāng)里上報縣,縣官延請入學,審核屬實,上報州府。八行皆備者,可免試入太學上舍,再經太學官員核實,上報朝廷,立即授官。不全備八行者,視所具備之品行,分別入州學的上、中、下三舍。
《大觀圣作之碑》不僅有“八行”的記載,還記錄了違反“八行”所要受到的處罰,即“八刑”?!爸T士有犯不忠、不孝、不悌、不和,終身不齒,不得入學;不睦十年,不姻八年,不任五年,不恤三年,能改過自新不犯罪,而有二行之實,鄰保伍申縣,縣令佐審察聽入學,在學一年又不犯第三等罰,聽齒于諸生之列?!盵24]此時,經過王安石變法,科舉已被學校所替代,考生一旦犯了不忠、不孝、不悌和不和之罪,便終生與仕途無緣了。
在論證了“德”“才”關系在歷史發(fā)展過程中的優(yōu)先性和價值排序后,還需深入探討“德”與政治功能的關系。在政治視域中,“德”代表著官員的道德品質,“才”代表著官員的實干才能。這就衍生出兩個問題:一是具體德行能否與政治職能相匹配,二是具體德行是否在邏輯上先于政治職能。早在先秦,《逸周書》的《武順解》和《文政解》就回答了這兩個問題。《武順解》記載:“辟必明,卿必仁,正必智,右必和,佐必敬,伯必勤,卒必力。辟不明無以濾官,卿不仁無以集眾,伯不勤無以行令,卒不力無以承訓。”[25]333-334意思是不同的官職由于政治職能不同,所以需要不同的道德品質與之相適應。辟、卿、正、右、佐、伯、勤、卒都是古代官職,明、仁、智、和、敬、勤、力就是與之相對應的德行。《文政解》提出了“九守”的概念:“一、仁守以均,二、智守以等,三、固守以興,四、信守為假,五、成溝守立,六、廉守以名,七、戒守以信,八、競守以備,九、國守以謀?!盵25]407-409意思是如果某個官員要履行均、等、興、假、立、名、信、備、謀的政治職能,必須憑借仁、智、固、信、成、廉、戒、競、國的德行,只有憑借這些德行才能履行相應職能所要求的功能。也就是說,不同的政治職能要求執(zhí)行者具有相應的道德品質,當該執(zhí)行者具有相應道德品質時,能夠更好地實現該政治職能。
既然德行與政治職能之間具有對應性,那么如何區(qū)分德行與德名又成為統(tǒng)治者和政治家需要考慮的問題。漢代實行“四科取士”,《后漢書·百官志》注引應劭《漢官儀》說:“一曰德行高妙,志節(jié)清白;二曰學通行修,經中博士;三曰明達法令,足以決疑,能按章覆問,文中御史;四曰剛毅多略,遭事不惑,明足以決,才任三輔令,皆有孝弟廉公之行?!盵26]漢代推崇儒家思想,察舉成為官方入仕制度為形成重視德行的社會風氣提供了制度保證。欲為官者必須經人舉薦,被舉薦的先決條件是以孝廉為代表的個人德行,在這一制度的激勵下,漢代讀書人逐漸形成了砥礪名節(jié)、重視德行操守的良好風氣。漢末“九品中正制”有“家世、行狀、定品”三項內容,其中“定品”以“行狀”也即個人的德行操守為依據,家世只作參考?!芭e孝廉”的取士方式一方面形成了砥礪名節(jié)的良好風氣,另一方面使士人對良好的名聲趨之若鶩,“尚名節(jié)”的傳統(tǒng)在東漢末年走上了極端。這種極端可以分為兩個方面:第一,士人們希望自己的道德行為可以趕超他人,從而做出一些違背常理的事情。第二,一些不顧德行,只顧德名的“偽君子”應運而生。
到隋煬帝設置進士科,采用分科取士的方法選拔官員,對德行的要求更多地體現在文章上。唐中期,韓愈、柳宗元等在文學界掀起一場復古運動,史稱“古文運動”。在強調“文以明道”,恢復儒學傳統(tǒng)的基礎上,特別指出作家思想修養(yǎng)的重要性。韓愈言:“夫所謂文者,必有諸其中,是故君子慎其實。實之美惡,其發(fā)也不掩。本深而末茂,形大而聲宏,行峻而言厲,心醇而氣和。昭晰者無疑,優(yōu)游者有余。體不備不可以為成人,辭不足不可以成文?!盵27]145他要求作家創(chuàng)作之前必有諸其中,也就是對“圣人之道”有心得?!俺扇恕痹谇?,“成文”在后,個人德行的修養(yǎng)是寫作的必要前提。因而他又要求“無望其速成,無誘于勢利。養(yǎng)其根而俟其實,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實遂,膏之沃者其光曄。仁義之人,其言藹如也”[27]169。也就是說,“古文”應以仁義道德之人寫的仁義道德之說,兩者不可偏廢。
至北宋,受古文運動和詩文革新運動的影響,“文以明道”的創(chuàng)作主旨深入人心。歐陽修知貢舉,認為“求深者或至于迂,務奇者怪癖而不可讀”[28]1423,用行政手段打擊求深務奇的不良文風,將文學創(chuàng)作與仕途經濟聯(lián)系到一起,促使天下士人拋卻浮辭艷調,突破雕文琢句的藩籬,懷揣著經世致用的理念,以道德文章為首位。曾鞏言“非蓄道德而能文章者無以為也”[3]253,蘇軾言“深愿足下為禮義君子,不愿足下豐于才而廉于德也”[28]1420,正是北宋文人在文學理論革新背景下對儒家“德才兼?zhèn)洌缘聻橄取彼枷氲睦^承和發(fā)展。
以道德文章取士蘊含著“文如其人”的文論思想。然正如元好問所言:“心畫心聲總失真,文章寧復見為人。高情千古閑居賦,爭信安仁拜路塵!”[29]人的道德品質與文章品格高下并沒有必然聯(lián)系,“文不如其人”的例子在文學史上比比皆是。
自儒家“內圣外王”的治國路徑成為主流思想以來,修身成德成為歷代士人的終極追求,仿佛“外王”由修身便可一蹴而就。至北宋,重文抑武成為祖宗家法。一大批寒門學子通過科舉考試進入權力中樞,這些無恒產可守、無門第可依的寒門學子,由于內在的緊張感,尤其注重“名節(jié)”?!俺⒅肯让?jié)”的取士原則逐漸在宋代推行起來,然“名節(jié)”仍屬“內圣”功夫。當是時,北宋雖有治平之名,卻無治平之實,內有黨爭,外有侵擾。有識之士紛紛主張變法自強,以“政在選臣”為依據,變法當從革新吏治開始。王安石改革科舉,廢明經諸科,專考經義和時務策,意在選拔具有真才實學的官員。王安石以“欲一道德則修學校,欲修學校則貢舉法不可不變”[22]2969為說辭,雖然意識到了“才”的重要性,但仍冠以“內圣”的名號,以道德為手段。蘇洵的人才觀相較于王安石的更徹底,他公開宣揚取士重“才”,御下重“利”的人才觀,以“儒”為本,以“縱橫”為術,目的在于以“縱橫”之術補儒家“外王”之所缺。
蘇洵出道以來就因其文章充滿“戰(zhàn)國氣”而飽受非議,王安石是同時代中第一個如此評價蘇洵的人。據邵博《邵氏聞見后錄》記載,王安石認為“蘇明允有戰(zhàn)國縱橫之學”[1]156,“大抵兵謀、權利、機變之言也”[1]157。有關王安石與蘇洵交惡的記載和討論甚囂塵上,其根源還在兩者政治觀點上的分歧。
嘉祐三年(公元1058年),兩人分別向仁宗皇帝上書。王安石所作《上仁宗皇帝言事說》將“天下久不安”的原因歸結為“患在不知法度”,要求“變更天下之弊法”[30]2。蘇洵在《上皇帝書》中卻認為“法不足以制天下”,他反對法治,主張加強吏治,先王之法簡約卻得治世,原因就在于先王“任吏而不任法”。蘇洵《上皇帝書》中所提十條治國策略除第九條“停郊赦”外,其余九條都是有關吏治的,《衡論》中的《遠慮》《御將》《任相》《重遠》《廣士》《養(yǎng)才》等篇也都是講這個問題。
北宋以“德”取士,王安石在《讀孟嘗君傳》中鄙薄孟嘗君,因為孟嘗君連“雞鳴狗盜”之徒也敬養(yǎng)起來,而“雞鳴狗盜之出其門,此士之所以不至也”[30]298。由此,王安石否定“孟嘗君能得士”這個傳統(tǒng)觀點。與之相反,在取士觀點上,蘇洵認為可以“取于盜賊,取于夷狄”,用人不應因循守舊,局限于德行,選拔官吏應當注重真才實學,唯賢是舉。
蘇洵在《御將》一篇中寫道,將有賢將和才將之分,御賢將要講信用,御才將要用智慧。蘇洵將才將比作牛和馬,以先王御牛馬為例說明“況為將者,又不可責以廉隅細謹,顧其才何如耳”[5]88。通常來說有才能的將領都是像牛馬那樣桀驁不馴,不受世俗禮法約束的人,他們放縱不羈、恃才傲物,只要他們不像豺狼虎豹那樣兇殘傷人性命,君主就應該使用智慧和權術控制他們,使他們能夠有為于天下,不必用正直的道德標準來要求他們。
如果說武將的作用是上陣殺敵以安天下,用忠孝節(jié)義的道德標準要求他們是一種苛責,那么《養(yǎng)才》則將“重才輕德”的人才觀講得更加直接清楚,其論說范圍從武將擴展到整個國家吏治?!敖裼卸搜桑蝗松埔咀?,一人善騎射,則人未有不以揖讓賢于騎射矣。然而揖讓者未必善騎射,而騎射者舍其弓以揖讓于其間,則未必失容。何在?才難強而道易勉也?!盵5]110蘇洵寫文善于類比、設喻,他將善騎射之人類比有才之人,將善作揖之人類比有德行之人。相較于道德,才能或需天賦異稟或需后天習得,是不易偽裝和速成的品質?!拔嵊^世之用人,好以可勉強之道與德,而加之不可勉強之才之上”[5]110,蘇洵認為仁義禮智信等所謂的道德品質可以“勉強”而為。相反,“在朝廷而百官肅,在邊鄙而四夷懼,坐之于繁劇紛擾之中而不亂,投之于羽檄奔走之地而不惑”[5]110的奇才是“不可勉強而能”的?!皼r當今天下未甚至治,四夷未盡臣服,卿大夫士未皆稱職,禮法風俗又非細密如周之盛時”[5]112,因此應該重用有才之士,“宜哀其才而貰其過,無使為刀筆吏所困,則庶乎盡其才矣”[5]112。
北宋結束了五代割據之亂,建立了穩(wěn)定的政權,但內憂外患從未停止。蘇洵在《賀歐陽樞密啟》中說,有宋以來“雖號百歲之承平,未嘗一日而無事”[5]478。這句話深刻道出了北宋王朝的現實處境。宋朝建國一百多年以來,在同遼國和西夏的關系上,一直處于被動挨打的局面,國內的黨派爭斗、農民起義更是此起彼伏,從未間斷過。在《上韓舍人書》中蘇洵又說:“方今天下雖號無事,而政化未清,獄訟未衰息,賦斂日重,府庫空竭,而大者又有二虜之不臣?!盵5]349北宋王朝是有治平之名而無治平之實,這就是當時的現實形勢。蘇洵認為,周公的時代可以稱得上是中國古代最治平的年代,那時“雖有奇才無所復用”,但制定的“八辟”中尚且還有一條“議能”的規(guī)定,更不用說形勢嚴峻的北宋了。整頓吏治,應當任用有才能的人,用智慧和權謀籠絡他們,憐憫他們的才能,寬恕他們的罪過,使他們貢獻出自己全部的才能。
治世和亂世的取士原則各有側重??傮w而言,治世取士重“德”,亂世取士重“才”。治平之世,政局穩(wěn)定,百姓安居樂業(yè),統(tǒng)治者當行仁義教化之德治,通過禮義教化的手段使天下人恪守倫理綱常以維持長治久安的局面,取士以“德”為重,以兩漢察舉征辟制度最典型。至于亂世,諸侯并起,天下四分五裂,諸路英雄都渴望成就一番霸業(yè),實現大一統(tǒng)對于統(tǒng)治者來說是第一要義,此時懂得“治國用兵之術”的人才就顯得格外重要,至于德行的考察要放到政權穩(wěn)固之后。
戰(zhàn)國時期就是典型的亂世,周室衰微,戰(zhàn)爭頻仍,諸侯爭霸,列國兼并。各諸侯國為了求生存,圖富強,必須招攬才智非凡的賢能者為國效力。戰(zhàn)國時期的思想家?guī)缀醵紡娬{吏治,提出過“舉賢”“使能”的用人主張。子墨子言曰:“故大人之務,將在于眾賢而巳。”[31]20孟子繼承和發(fā)展了孔子“舉賢”的傳統(tǒng),提出“尊賢使能,俊杰在位”[32]55。至于荀子,對尚賢使能的主張進行了系統(tǒng)的論述,把“尚賢使能”列為君主治國平天下的三項“大節(jié)”之一。還有《呂氏春秋》一書,提出君主只有知賢任賢才能實現一統(tǒng)中國之大業(yè)。從表面上看,諸子都推崇尚賢,但其“賢”之本質大為不同,他們各自代表了不同的階級,其“能”與“賢”也各有所指。墨子為手工業(yè)者和農民代言,“況又有賢良之士,厚乎德行,辯乎言談,博乎道術者乎!”[31]20把“德行”作為賢能的第一指歸。孟子繼承了孔子德治的理念,主張“發(fā)政施仁”,荀子也秉承著“始乎為士,終乎為圣人”[10]4的追求,將仁義作為人生修行的最終歸屬。
“戰(zhàn)國者,縱橫之世也”[33],“縱橫”是戰(zhàn)國時代的特征,“縱橫家”是戰(zhàn)國時期應運而生的產物。九流十家中號稱“顯學”者有儒、墨,但最活躍的是縱橫,“縱橫之學”最有亂世之學的時代特征。此時,以智謀生的縱橫家也把“尚賢使能”當作游說的口號,《蘇秦始將連橫》中就有“賢人在而天下服,一人用而天下從”[34]25的論斷。
據《史記·呂不韋列傳》記載:“當是時,魏有信陵君,楚有春申君,趙有平原君,齊有孟嘗君,皆下士喜賓客以相傾。呂不韋以秦之強,羞不如,亦招致士,厚遇之,至食客三千人。是時諸侯多辯士,如荀卿之徒,著書布天下?!盵11]1093其中,“辯士”指的就是縱橫家??v橫家在戰(zhàn)國時期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劉向視張儀和蘇秦為“所在國安,所去國輕”之人。《客說春申君》中也有這樣的記載:“昔伊尹去夏入殷,殷王而夏亡。管仲去魯入齊,魯弱而齊強?!盵34]176繼而指出“夫賢者之所在,其君未嘗不尊,國未嘗不榮也?!盵34]176《馮諼客孟嘗君》末作者論斷:“孟嘗君為相數十年,無纖介之禍者,馮諼之計也?!盵34]122“任賢使能”足以尊君而榮國,安人而免禍。由此可見,戰(zhàn)國時期“尚賢”,其“賢”多指縱橫家。
縱橫家之“賢”在“才”而不在“德”。先秦諸子中,儒、道、墨、法等家都有比較系統(tǒng)的社會政治理想,儒家崇尚“仁義”,推崇“禮教”;道家推崇“無為”,法家主張“法治”,力主耕戰(zhàn),可以說是“各引一端,崇其所善”??v橫家是沒有系統(tǒng)的政治理念和堅定的政治信念的,所謂“詐偽反復”“士無定主”講的就是縱橫家。蘇秦一開始以連橫說秦,失敗之后回家苦讀,轉而又以合縱說燕國和趙國,最終受相印,封武安君。陳軫先仕于秦后又仕于楚,可謂朝秦暮楚,所謂“忠臣不事二君,貞女不更二夫”[11]1069,縱橫家之所作所為顯然不符合儒家“為政以德”的觀念。
戰(zhàn)國縱橫家雖然沒有系統(tǒng)的政治理念和堅定的政治信仰,他們卻有一致的政治傾向,即崇尚計謀。張儀以“獻商於之地六百里”的計謀哄騙楚王,破“齊楚從親”,奪丹陽、漢中之地。《楚王死》一章中蘇秦游走于齊、楚之間,公然以“不信、不廉、不孝”自居,用計謀在兩國博弈中為自己謀取最大的利益,在楚國獲得“武貞君”的稱號,在齊國獲得大量賞賜后全身而退。諸多事跡都表明縱橫家為了名利、富貴可以不惜一切代價,但他們確實也是具有真才實學的人,擁有治國安邦的才能??v橫家或主縱,或主橫,或奔走游說,或入朝干政,善機變之謀,專捭闔之術,他們對于當時的政治形勢,各國的民情、風俗、地理位置,甚至國君的性格、愛好都了如指掌,堪稱通才。公元前328年,張儀說秦惠王受到重用,被任為相。執(zhí)政期間,他幫助秦惠王稱王,奉行“連橫”策略,游說各國以服強秦,瓦解“合縱”,分化諸侯,使六國日漸衰弱,而秦國日益強大。《史記·李斯列傳》借李斯之口熱情贊揚張儀的豐功偉績:“惠王用張儀之計,拔三川之地,西并巴蜀,北收上郡,南取漢中,包九夷,制鄢、郢,東據成皋之險,割膏腴之壤,遂散六國之從,使之西事秦,功施到今?!盵11]1112可見,“張儀之計”作用和威力之巨大足以治國安邦,張儀之人不可不謂之“賢才”。
戰(zhàn)國縱橫家“有才無德”卻受到各國君主的禮遇,可見當時取士“重才”。蘇秦說秦王“連橫”不成,秦王仍然賞賜他黃金百斤,說趙王“合縱”成功之后,趙王“受相印,革車百乘,錦繡千純,白璧百雙,黃金萬溢,以隨其后”[34]25。北宋雖稱不上亂世,卻也無治平之實,朝廷內部冗官問題突出,缺乏能治國安邦的實用人才。由此,蘇洵主張革新吏治,任用有才之士。他以戰(zhàn)國時期的齊、秦為例,認為:“古之取士,取于盜賊,取于夷狄。古之人非以盜賊、夷狄之事可為也,以賢之所在而已矣。夫賢之所在,貴而貴取焉,賤而賤取焉?!盵5]104蘇洵所謂的“賢”主要是指有才能的人,是能治國平天下的實才,不是以規(guī)范于仁義道德的賢才,也不是“繩趨尺步,華言華服”的浮夸之人。
在戰(zhàn)國時代,只要是實才,不管他是盜賊還是夷狄,都能登上朝廷,坐鎮(zhèn)郡國。蘇秦自稱“東周鄙人”,是“窮巷掘門桑戶棬樞之士”,卻憑借自己的才能受到重用,封侯拜相;范雎也是出身貧寒,他自稱“東周之賤人”,欲事魏王,卻因“家貧無以自資”,只得先事魏中大夫須賈,最終他憑游說謀權之術受到秦昭王賞識“自致于青云之上”??梢?,戰(zhàn)國時期君主取士“無擇于勢”,“布衣寒士而賢則用之;公卿之子弟而賢則用之;武夫健卒而賢則用之;巫醫(yī)方技而賢則用之;胥史賤吏而賢則用之”[5]105。
為了招納能夠治國平天下的實才,蘇洵強調可以效法戰(zhàn)國時期,不以門第、德行和種族等條件為門檻,從“胥史賤吏”中選拔人才?!胺蚶赳阒?,少而習法律,長而習獄訟,老奸大豪畏憚懾伏,吏之情狀、變化、出入無不諳究,因而官之,則豪民滑吏之弊,表里毫末畢見于外,無所逃遁”[5]106,吏胥的可貴之處在于從小學習律法訴訟,深知官場之弊,有寶貴的實踐經驗。漢代有“儒宗”之稱的平津侯公孫弘、樂安侯李蔡沒有“立不世之功”;反倒是出身吏胥的趙廣漢、尹翁歸、張敞、王尊等“卓絕雋偉,震耀四?!保煽胺Q為“賢人”,“出之可以為將,而內之可以為相”[5]106。但是宋朝對待吏胥的態(tài)度很鄙夷,“始而入之不擇也;終而遇之以犬彘也。長吏一怒,不問罪否,袒而笞之;喜而接之,乃反與交手為市”[5]106,就連平民都不愿意當吏胥,又何況是君子呢?蘇洵主張對待吏胥應當“擇之以才,待之以禮,恕其小過,而棄絕其大惡之不可貰忍者”[5]106,只要他們是具有才干的賢人,即使在德行上有小的過失也應該原諒。
對蘇洵的吏治觀點,宋人即表示出不同的接受意見:肯定者認為其有王佐之才,否定者認為其思想充滿縱橫之氣,其實這兩種看法并不沖突。蘇洵一生憂國憂民,渴望經世致用,常以“王佐才”“帝王師”的賈誼自命。事實上,從蘇洵的文章中我們也可以看出,他的政治主張都是針對北宋現實環(huán)境和政治局面有感而發(fā)、有感而作,也即歐陽修所說的“文章不為空言而期有用”。
正如蘇洵在《權術序》中自言《權術》雖為兵書,但終究還是歸屬于“用仁濟義之術”?!皺唷奔礊樽兺āC變之意,古稱道之至當不變者為“經”,反經合道則為“權”。蘇洵之道為“外王”之道,其根本目的是經世致用,以期國家長治久安。蘇洵所謂縱橫之術,不過是補“外王”之所缺。
雖然蘇洵并不鄙薄縱橫家,但也明確表示自己不是縱橫家,他對自己與縱橫家的區(qū)別有明確說明。他說“夫游說之士,以機智勇辯濟其詐,吾欲諫者以機智勇辯濟其忠”[5]243,蘇洵與縱橫家的相似之處是都以“機智勇辯”為其手段,但兩者目的不同,縱橫之士所欲濟者是詐謀,他們往往以個體價值為本位,為了求勢位富貴可以無所不用其極,而蘇洵所欲濟者是“忠”,儒家以群體價值為本位,蘇洵為游說所用的一切計謀方針皆以利國利民為最終目的。蘇洵一向以儒者自命,歐陽修稱其為“荀卿子”是他最得意之處:“頃者張益州見其文,以為似司馬子長。洵不悅,辭焉。夫以布衣,而王公大人稱其文似司馬遷,不悅而辭,無乃為不近人情?誠恐天下之人不信,且懼張公之不能副其言,重為世俗笑耳。若執(zhí)事,天下所就而折衷者也。不知其不肖,稱之曰:‘子之《六經論》,荀卿子之文也。’平生為文,求于千萬人中使其姓名仿佛于后世而不可得。今也,一旦而得齒于四人者之中,天下烏有是哉?”[5]334蘇洵不滿意張方平稱其文為司馬遷,而對歐陽修稱其文為荀卿子感到喜悅,不是因為他不滿意司馬遷之文風,只是他更在意荀子儒者的身份。
將蘇洵視為縱橫家一員的觀點有失偏頗,于蘇洵,儒家思想仍是他的根基所在,當時稱其為“大儒”“名儒”的人也頗多。司馬光說:“府君由是得專志于學,卒成大儒”[5]526,韓琦也說:“對未延宣室,文嘗薦《子虛》。書方就綿蕝,奠己致生芻。故國悲云棧。英游負石渠。名儒升用晚,厚愧不先予。”[35]評其文如司馬遷的張方平也說蘇洵:“左丘明、《國語》、司馬遷之善敘事,賈誼之明王道,君兼之矣?!盵4]716蒲宗孟更是將蘇洵比作圣賢,他在寫給蘇洵的祭文中說:“自當世以及后世,始百年以及千年,使來者讀是書以濟大道,由先生以觀圣賢。然后知蜀之褒、雄、相如者為不足貴,而千古以下,自劍以南獨有先生焉?!盵36]這么多政壇和文壇名家都稱蘇洵為“大儒”“名儒”,并非只是文人之間的溢美之詞。嘉祐六年(公元1061 年)七月,朝廷命蘇洵與陳州項城縣令姚辟同修禮書,有宋一代,儒家輩出,若蘇洵真的不通經義,朝廷怎么會委以重任,命其修儒家經典呢?
誠然,蘇洵也意識到了自己與圣人看待問題的方式存在差異。其于《諫論上》中自言:“古今論諫,常與諷而少直。其說蓋出于仲尼。吾以為諷、直一也,顧用之之術何如耳。伍舉進隱語,楚王淫益甚;茅焦解衣危論,秦帝立悟。諷固不可盡與,直亦未易少之。吾故曰:顧用之之術何如耳。然則仲尼之說非乎?曰:仲尼之說,純乎經者也。吾之說,參乎權而歸乎經者也?!盵5]243他仍以經為指歸,在手段上則參乎權,表現在吏治主張上,就是針對北宋王朝積貧積弱的現實狀況,在“德治”的大背景下,選拔具有實干才能的人才,以圖富強。
“義”是儒家道德觀念中的一個重要范疇,是“德”概念的具體顯化。《論語·衛(wèi)靈公》:“子曰:‘君子義以為質,禮以行之,孫以出之,信以成之。君子哉!’”[13]242-243“義”是品德的根本,倫理的原則,君子當以“義”為追求的根本。
“義利之辨”是儒家價值論的中心,居價值體系的“第一義”。子曰:“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13]56,在《論語》中“義”“利”一直是與君子、小人對舉的,義利關系就是君子和小人的關系。朱熹這樣闡釋“義利之辨”:“義者,天理之所宜,凡事只看道理之所宜也,不顧己利,利者,人情之所欲得,凡事只任私意。但取其便于己則為之,不復顧道理如何……義利猶頭尾然,君子只理會義,下一截利處更不理會,小人只理會下一截利,更不理會上一截義?!盵37]君子是儒家理想人格的典范,是眾人要學習和模仿的對象,君子居上位不可選擇利,居下位不會選擇利;居上位者選擇利與居下位者選擇利一樣,都是小人。有德行的君子哪怕是遭遇生命的威脅,也應當做出“舍生取義”的選擇。
到了戰(zhàn)國時期,孟子繼承和發(fā)展了孔子“重義輕利”的價值觀念,并將其從個人道德修養(yǎng)的層面上升到了治國方針與社會價值的高度?!懊献右娏夯萃?。王曰:‘叟不遠千里而來,亦將有以利吾國乎?!献訉υ唬骸鹾伪卦焕?,亦有仁義而已矣……茍為后義而先利,不奪不饜。未有仁而遺其親者也,未有義而后其君者也。王亦曰仁義而已矣,何必曰利?!盵32]1對此,司馬遷在《史記·孟子荀卿列傳》開篇大發(fā)感慨:“余讀孟子書,至梁惠王問‘何以利吾國’,未嘗不廢書而嘆也。曰:嗟乎,利誠亂之始也!夫子罕言利者,常防其原也。故曰‘放於利而行,多怨’。自天子至於庶人,好利之弊何以異哉!”[11]997孟子看到了戰(zhàn)國時期上上下下爭名奪利的社會現實,認為社會動亂、國家危亡的根本在于“上下交征利”而不講“義”。孟子將“義”和“利”絕對對立起來,主張以“義”治國,“施政以仁”,以為只要舉國上下做到“罕言利”便可以解決尖銳、激烈的社會矛盾,恢復先王之治。
孟子針鋒相對的顯然是當時在各國都被奉為座上賓,卻以“爭名者于朝,爭利者于市”為理論指導,一心征求“勢位富貴”的縱橫家。由此,孟子還講了一個“齊人有一妻一妾”的故事來嘲諷和揶揄他們。孟子言,有一個齊國人每天向祭墳的人討要吃喝,回家后卻驕傲地對自己的妻妾說自己在同富貴的人交往,妻妾知道真相后一起嘲罵丈夫,不禁“相泣于中庭”。孟子借題感嘆:“由君子觀之,則人之所以求富貴利達者,其妻妾不羞也而不相泣者,幾希矣!”[32]153對“求富貴利達者”進行了猛烈的抨擊。
對比《戰(zhàn)國策》,不難發(fā)現孟子所言“齊人有一妻一妾”的故事是對《蘇秦始將連橫》的影射。蘇秦說秦惠王“連橫”不成,“黑貂之裘弊,黃金百斤盡,資用乏絕,去秦而歸”[34]24?;氐郊依铮K秦家人的態(tài)度是“妻不下紝,嫂不為炊,父母不與言”[34]24。于是他發(fā)奮苦讀,“簡練以為揣摩”,期年以成,“見說趙王于華屋之下”,“封為武安君,受相印、革車百乘,錦繡千純,白璧百雙,黃金萬鎰,以隨其后”[34]25。大富大貴之后,蘇秦榮歸故里,“父母聞之,清宮除道,張樂設飲,郊迎三十里。妻側目而視,傾耳而聽;嫂蛇行匍伏,四拜自跪而謝”[34]25。家人前倨后恭的態(tài)度使蘇秦不禁感慨:“嗟乎!貧窮則父母不子,富貴則親戚畏懼,人生世上,勢位富貴,蓋可急乎哉?”[34]25-26孟子筆下的“齊人”與《戰(zhàn)國策》中的蘇秦何等相似,而作者及其家人的態(tài)度卻截然相反?!稇?zhàn)國策》中作者對蘇秦極盡鼓吹之能事,以“夫賢人在而天下服,一人用而天下從”[34]25的論斷來評價蘇秦,對其得勢之后的風光大肆描繪,羨慕之情溢于言表,充盈著公開追求“勢位富貴”的思想傾向。
戰(zhàn)國上下,追名逐利的傾向蔚然成風,其中以縱橫家最典型。蘇洵對于“義利關系”的看法顯然受到縱橫家的影響。蘇洵說:“義者所以宜天下,而亦所以拂天下之心。茍宜也,宜乎其拂天下之心也?!盵5]277“宜”和“拂”是一對矛盾的概念,正如君子和小人也是一對矛盾的概念。蘇洵認為“宜”有適用天下的一面,自然就有違背天下的一面。天下有君子小人之分,“義”既“宜”于君子,必然“拂”于小人。
既然“義”具有兩重性,那么就不能單憑借“義”解決所有的問題。如果僅以“義”治國,那么“義”將成為戕害圣人的工具?!安?、叔齊殉大義以餓死于首陽之山,天下之人安視其死而不悲也。天下而果好義也,伯夷、叔齊其不以饑死也?!盵5]277“武王已平殷亂,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齊恥之,義不食周粟,隱于首陽山,采薇而食之?!盵11]880伯夷、叔齊不吃周粟,餓死首陽山的行為符合“義”的標準,但是沒有一個人出于對“義”的推崇反周公而救伯夷和叔齊,原因就在于伯夷、叔齊的舉動不符合他們的自身利益,所以“天下之人安視其死而不悲也”[5]277,這不是“義之罪”,是“徒義之罪”??梢?,僅憑借心中的“義”氣,行“仁義”之舉并不能解決所有問題。武王伐紂就懂得將“義”與“利”結合起來,“武王以天命誅獨夫紂,揭大義而行,夫何恤天下之人?而其發(fā)粟散財,何如此之汲汲也?意者,雖武王亦不能以徒義而加天下也”[5]277。商紂王殘暴,武王揭竿而起是符合大義的行為,同時他又懂得施以天下人小利,收買人心,使天下臣服,這就是懂得“義利結合”的好處。
《周易》乾卦文言說“利者義之和”,又說“利物足以和義”。蘇洵認為這話說得很全面,他發(fā)出感嘆“嗚呼!盡之矣”[5]277。君子以談論“利”為恥,也以僅僅談論“義”為恥,然君子欲行“義”必先即于“利”,“即于利,則其為力也易,戾于利,則其為力也艱。利在則義存,利存則義喪”[5]278,只有像伯夷和叔齊那樣的君子才能做到“樂以趨徒義”,小人都是“悅擇以奔利義”。除非天下沒有小人,否則單純追求大義就會落得和伯夷、叔齊一樣的下場。古代的圣人不是沒有做過“滅人國,殺人父,刑人子”的事情,然而“天下喜樂之”,原因就在于他們的做法貼合大部分人的利益。由此,蘇洵得出了他的治國主張“義利、利義相為用,而天下運諸掌矣”[5]278。
正義曰:“‘利者義之和者’,言天能利益庶物,使物各得其宜而和同也?!盵38]《周易》雖然討論的是天地之德,終歸是以天地說人事,蘇洵的看法與《周易》是比較貼近的??鬃诱f:“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盵13]56孟子言:“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盵32]1他們將“義”與“利”放在天平的兩側,完全對立起來,蘇洵的觀點看起來離經叛道卻更加辯證,能夠更好地運用于實際政治。
蘇洵的“義利觀”完全是為他的吏治觀念服務的,蘇洵主張用“義”和“利”驅使不同的人為朝廷服務。在《上皇帝書》中,蘇洵向仁宗皇帝提的第一條建議就是重爵祿,他說:“臣聞利之所在,天下趨之”,“今陛下有奔走天下之權而不能用,何則?”原因在于“增秩拜官,動以千計”[5]282。北宋王朝實行三年一升官的用人制度,不管政績如何,只要任職期間沒有大過,三年之后就能升官。另外,任子現象嚴重,只要是貴族的后代、親屬、門客都可以由蔭封而得官,這是造成北宋“冗官”現象的重要原因。蘇洵認為,任用官員一方面要做到賞罰分明,另一方面要對癥下藥。
將有兩種:一種是才將,一種是賢將。蘇洵認為“御將難,而御才將尤難”[5]88,先王控制才將的方法是“結以重恩,示以赤心,美田宅,豐飲饌,歌童舞女,以極其口腹耳目之欲,而折之以微”[5]88。志向遠大的才將就如同騏驥一般,應當“豐其芻粒,潔其羈絡,居之新閑,浴之清泉,而后責之千里”[5]89,對待才將一定要賜予他豐厚的物質獎勵,這樣才能使他充分發(fā)揮才能,效忠君主。漢高祖就很懂得以利相誘的御將之道,他一見韓信便“授以上將,解衣衣之,推食哺之”;一見黥布就“以為淮南王,供具飲食如王者”;一見彭越就“以為相國”,這個時候“三人者未有功于漢”[5]89。至于垓下之戰(zhàn),彭、越二軍沒有如期到達,劉邦便拿出幾千里地賞賜他們,因為“高帝知三人之志大,不極于富貴,則不為我用”[5]90。當韓信被立為齊王時,蒯通、武涉游說韓信反漢尚未離開,如果在這時剝奪韓信的齊王之位,那劉邦就危險了。可是韓信卻說:“漢王不奪我齊也”,劉邦如果不放棄齊,韓信就不會歸向劉邦,天下就不是屬于漢所有了。對于劉邦的知人善任,蘇洵不禁感嘆:“嗚呼,高帝可謂知大計矣。”[5]90
用相又與御將不同,習武之人一般強橫放縱、不受拘束,要用高官厚祿來收買他們。至于相,必須由節(jié)廉好禮、深明大義的人來擔任?;实蹖υ紫嘁又远Y,行之以義。“古者相見于天子,天子為之離席起立;在道,為之下輿;有病,親問;不幸而死,親吊。”[5]94用禮義來維護宰相的心,才能使他盡忠于朝廷而大公無私。賈誼曰:“中罪而自弛,大罪而自裁”,蘇洵解讀:“夫人不我誅,而安忍棄其身,此必有大愧于其君。故任君者,必有以愧其臣,故其臣有所不為?!盵5]95只有用禮義感化宰相,才能使其在犯錯之后對君主產生愧疚之情,商湯、武王對待伊尹、姜尚是這樣,漢武帝對待公孫弘也是這樣,如今在朝堂上卻是“天子坐殿上,宰相與百官趨走于下,掌儀之官名而呼之”[5]95,這是天子不懂得御下之道的緣故啊!
蘇洵是深諳機權謀變之道的政治家,他善于針對人性的不同弱點,施以相應的方針策略,以達到控制和駕馭他們的目的。蘇洵以“人情論”解釋六經,認為圣人作六經“全是以術欺天下”,被人指責“經術甚疏”,對儒家經典的解釋是“不根之談”,是“戰(zhàn)國縱橫之學”。
其實,蘇洵將揣摩人情、人性作為任才御下的前提,把“義”“利”作為誘餌驅使不同的人為朝廷效力的方法具有前瞻性和實用價值,是改革吏治的好策略。蘇洵認為用機權可以更好地踐行圣人之道,而不是違背圣人之道。蘇洵在《權書序》中明確說明,權乃濟仁義之術,若仁義而無術,那仁義之道依然無法推行,自己寫作《權書》就是因為“仁義之窮”。也就是說《權書》的出發(fā)點和落腳點都在“仁義”,并且明確表示《權書》雖然是兵書,但自己并非孫武之徒,非常鮮明地宣揚了自己的儒家立場。
在蘇洵看來自己尚謀弄權,以“縱橫之學”取士,并不是一種離經叛道,因為圣人亦有機權思想。蘇洵在《遠慮》中說:“圣人之道,有經、有權、有機,是以有民、有群臣、而又有腹心之臣。曰經者,天下之民舉知之可也;曰權者,民不得而知矣,群臣知之可也;曰機者,雖群臣亦不得而知矣,腹心之臣知之可也。夫使圣人而無權,則無以成天下之務;無機,則無以濟萬世之功。然皆非天下之民所宜知。而機者,又群臣所不得聞,誰與議?不議不濟。然則所謂腹心之臣者,不可一日無也。”[5]80-81這篇文章主要是向君主進諫要培養(yǎng)心腹之臣,在論述的過程中涉及蘇洵對“圣人之道”的理解,“圣人之道”不光有經,還有權和術,權可成天下之務,機可濟萬世之功,他們都在“圣人之道”的范圍內,講求機權亦不違“圣人之道”。
在《易論》中蘇洵更是別開生面地提出“圣人之道,得《禮》而信,得《易》而尊。信之而不可廢,尊之而不敢廢。故圣人之道所以不廢者,《禮》為之明,而《易》為之幽也。”[5]142圣人作《禮》是為了明上下、尊卑、老幼,作《易》是為了使圣人之道深奧難懂以獲得天下人的尊崇,這實際上是圣人運用機巧權變來控制人民的思想,以幫助其學說流傳的方法,機權本身就是“圣人之道”的一部分,“經”是百姓可以知道的,“權”和“機”只能為群臣和心腹大臣知道。所以,蘇洵論吏治不離權術。這也是后人認為蘇洵不講仁義只求權變的原因。
蘇洵以“機權”解六經,認為圣人之文俱是有用文字,自己當以圣人為榜樣,所作之文當期于有用。事實上,蘇洵的散文尤其是議論散文,都是針砭時弊的政論文,配得上“經世之文”的稱號。從現存蘇洵文集來看,其古文的核心內容都是關于經世之術的。他自稱:“洵著書無他長,及言兵事,論古今形勢,至自比賈誼。所獻《權書》,雖古人已往成敗之跡,茍深曉其義,施之于今,無所不可”[5]301,并且在《上皇帝書》中將自己的計策與賈誼相比:“天下無事,臣每每狂言,以迂闊為世笑,然臣以為必將有時而不迂闊也。賈誼之策不用于孝文之時,而使主父言偃之徒得其余論,而施之于孝武之世。夫施之于孝武之世,固不如用之于孝文之時之易也,臣雖不及古人,惟陛下不以一布衣之言而忽之。不勝越次憂國之心,效其所見?!盵5]292-293可見,蘇洵對自己的文章能夠有補于世充滿了信心。后人對蘇洵提出的治國之策是頗為肯定的,儲欣說:“老蘇先生,宰相才也。吾于幾策二道決之。仁宗制科得二蘇,喜曰:吾為子孫得二宰相。蓋其家學如此。蘇氏不用,似關宋氣運,非人之所能為也?!盵5]25將蘇氏與宋朝氣運相關聯(lián),未免有夸飾的成分,但認為蘇洵有宰相氣,則充分證明了蘇洵文章的經世之功。蘇洵之文多是針對北宋現實開出的治世良方,他敢于跳出“德治”的藩籬,提出變而合于道的吏治策略,具有開創(chuàng)意義。
“德才之辨”是一個古老的命題,自漢代儒家學說成為中國正統(tǒng)和主流思想文化以來,孔子“重德輕才”的人才觀便成為各朝取士的金科玉律。有宋一代,內憂外患不斷,文人志士紛紛針砭時弊。蘇洵認為社會之弊病根在吏治,他一反儒家之教義,強調整頓吏治須用能治國安邦的實才,不應以“德”為門檻限制其發(fā)展。御下之法必須因人而異,要以揣摩其性情為前提,針對其弱點分別以“義”“利”相誘,然后使其臣服,為國盡忠。蘇洵取士重“才”、御下重“利”的人才觀確與戰(zhàn)國縱橫家有相通之處,時人評價蘇洵有“戰(zhàn)國縱橫之學”,由此可見一斑。然蘇洵終究以“儒”為本,以“縱橫”為術,其取士重“才”、御下重“利”的人才觀可補儒家“內圣外王”中的“外王”之缺。這正是蘇洵在中國思想史上的意義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