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忠橋
羅爾斯在《正義論》中提出的差別原則及其據(jù)此為不平等所做的辯護,是當代西方政治哲學研究的一個熱點問題。在諸多學者對其做出的不同回應中,牛津大學教授G.A.科恩的批評尤為引人關注??贫鞯呐u是從多方面展開的,其中一個重要方面是對羅爾斯為不平等辯護的“帕累托論證”的反駁。對于科恩的這一反駁,我曾在發(fā)表于《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10年第1期的題為《拯救平等:G.A.科恩對羅爾斯差別原則的兩個批判》中做過簡要的介紹,鑒于國內(nèi)學界對它至今尚缺少準確的理解(1)這一點從科恩的《拯救正義與平等》一書的中文版(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4年)譯者陳偉發(fā)表在《哲學分析》2013年第4期的譯文《帕累托論證與不平等》就看得非常清楚。和深入的研究,本文將依據(jù)科恩本人的相關論述對它再做一些補充性的說明。
“帕累托論證”是科恩在其代表作《拯救正義與平等》一書中提出的一個概念,它指的是由羅爾斯和布萊恩·巴里(Brian Barry)(2)布萊恩·巴里(Brian Barry,1936—2009),英國著名政治哲學家,曾在英美多所著名高校任教,代表作有《政治論證》(1965)、《社會學家、經(jīng)濟學家和民主》(1970)、《正義諸理論》(1989),《作為公道的正義》(1995)、《社會正義論》(2005)。提出的為不平等所做的一種辯護??贫髦赋觯_爾斯的《正義論》出版以后,一些平等主義者發(fā)現(xiàn),自由至上主義者的那些從應得(deserts)或資格(entitlements)出發(fā)為不平等所做的各種辯護,都是容易駁倒的,但一種由羅爾斯提出,并由巴里詳細闡述的為不平等所做的辯護,卻顯得很有說服力。由于這種辯護借助了帕累托法則(3)維爾弗雷多·帕累托(Vilfredo Pareto,1848—1923),意大利經(jīng)濟學家、社會學家,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帕累托法則”是一個被廣泛應用于經(jīng)濟學、社會學、管理學等領域的定律。,科恩把它稱為“帕累托論證”。
“帕累托論證”雖然始自羅爾斯,但對它做出明確闡釋的卻是巴里。在《正義諸理論》一書中,巴里以很大篇幅重構了羅爾斯為與差別原則相關的不平等所做的論證。他把羅爾斯的論證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是“從機會平等到平等”,即“羅爾斯把平等確立為只是初步認定的正義的分配基礎”;第二階段是“從平等到差別原則”,即“為從平等分配轉到差別原則支配下的[不平等]分配的論證”(4)參見Brian Barry, Theories of Justice,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89,p.217. 后一句話中的[不平等]是科恩添加的,參見,G. A. Cohen, Rescuing Justice and Equality,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8, p.87.,由差別原則支配的分配也就是帕累托更優(yōu)(Pareto Superior)(5)對于涉及“帕累托法則”的幾個基本概念,科恩給出這樣的定義:如果每個人在狀態(tài)A中都比在狀態(tài)B中處境更好,那狀態(tài)A相對于狀態(tài)B是一種強帕累托更優(yōu)(strongly Pareto-superior),如果至少一個人處境更好而沒有人處境更差,那狀況A相對于狀態(tài)B是弱帕累托更優(yōu)(weakly Pareto-superior)。如果狀態(tài)A相對于狀態(tài)B是帕累托更優(yōu),那狀態(tài)B相對于狀態(tài)A就是帕累托次優(yōu)(Pareto-inferior)。如果某種狀態(tài)相對于A是帕累托更優(yōu),那狀態(tài)A就是帕累托次優(yōu)(僅此而已)。如果相對于A不存在帕累托更優(yōu),那狀態(tài)A就是帕累托最優(yōu)(Pareto-optimal):如果對于它不存在弱帕累托更優(yōu),那它就是強帕累托最優(yōu),如果對于它不存在強帕累托更優(yōu),那它就是弱帕累托最優(yōu)。如果A和B對于對方都不是(即使是弱的)帕累托更優(yōu),那狀態(tài)A與狀態(tài)B就是帕累托不可比(Pareto-incomparable)。如果一個變化有益于某些人而不損害任何人,那它是一種弱帕累托改進(weak Pareto-improvement);如果一個變化有益于每個人,那它是一種強帕累托改進(strong Pareto-improvement)。只要可行,帕累托法則(Pareto principle)就要求進行帕累托改進:強帕累托法則要求(甚至)弱帕累托改進,弱帕累托法則只要求強帕累托改進。的不平等分配,即其中所有的人,特別是處境最差的人,都比他們在初始的平等狀態(tài)中境況更好??贫髡f,他要挑戰(zhàn)的既不是差別原則,也不是帕累托法則(那些帕累托更優(yōu)的分配始終是首選),而是巴里這里闡釋的兩階段論證,即他所說的“帕累托論證”。當然,帕累托論證并不是羅爾斯對差別原則的不平等的正式論證,因為前者無需原初狀態(tài)的設計。此外,由于帕累托論證被公認是巴里重構的產(chǎn)物,人們可能懷疑羅爾斯是否會贊同它的所有步驟。但無論這一論證在羅爾斯的著作中應該起什么作用,或確實起了什么作用,它顯然有助于羅爾斯調(diào)和某些不平等與正義的意圖,這一點從巴里的相關論述就看得非常清楚。
為了使人們對帕累托論證有更準確的了解,科恩還依據(jù)巴里的論述對其論證過程做了簡要的概括,并概述了拒絕它的理由。
帕累托論證由兩個階段構成。第一階段的出發(fā)點不是帕累托法則,而是機會平等的理想。這一階段包括兩個看法:第一,真正的機會平等只有在消除了造成不平等的所有道德上任意的原因之后才能實現(xiàn);第二,不存在特定意義上的非任意的不平等的原因。用巴里的話來講就是,真正的機會平等“相當于結果的平等”。(6)參見Brian Barry, Theories of Justice,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89, p.224.但完全的機會平等,或者結果的平等,只是“初步認定的正義”(7)參見Brian Barry, Theories of Justice, p.226.,因為盡管不平等的原因不能使其是正義的,但不平等可能因其結果而是正義的,這也可能是真實的。這就把我們帶到了論證的第二個階段,不平等確實是正義的,是當且因為它使每個人的境況都更好。第二階段也包括兩個看法:第一,當平等是帕累托次優(yōu)狀態(tài)時,堅持平等就是非理性的(為什么有人,尤其是最窮的人,更喜歡平等,而不喜歡每個人的境況都更好的不平等呢?)第二,平等實際上通常是帕累托次優(yōu)。
科恩說,他拒絕帕累托論證是出于兩個理由。第一,始終如一地堅持第一階段的理論依據(jù)會使第二階段受到質(zhì)疑,因為任何人,只要認為導致不平等的原因在道德上是任意的,因而初始的平等被初步認定是正義的,就沒有理由相信所建議的帕累托改進可以維護正義,即使這種改進基于其他理由應被接受。第二,社會環(huán)境通常會包含一種帕累托最優(yōu)的平等分配,它相對于初始平等也是帕累托更優(yōu),并且優(yōu)于羅爾斯推薦的不平等分配,如果無視它的存在,那就只能以放棄初始平等的理論依據(jù)為代價??贫鲗ε晾弁姓撟C的反駁,就是圍繞這兩個理由而展開的。
在反駁帕累托論證之前,科恩先對它的論證過程和論點做了詳細的分析和說明。
帕累托論證的第一階段是從質(zhì)疑自由放任的自由主義者所理解的機會平等概念開始的,在他們看來,只要不存在對任何人的經(jīng)濟或社會的自我發(fā)展的法律障礙,例如存在于奴隸制或農(nóng)奴制下的法律障礙,機會就是平等的。羅爾斯指出,在對機會平等概念的這種理解中,“自然和社會偶然因素”(后者如出生、撫養(yǎng),等等)對機會的不平等影響是可以容許的,因此,這一概念不符合它所宣揚的機會平等理想,其“最明顯的不正義之處就是它允許分配的份額受到這些從道德的觀點看是非常任性專橫的因素(也即‘自然和社會偶然因素’)的不適當?shù)挠绊?。?8)約翰·羅爾斯:《正義論》,何懷宏、何包剛、廖申白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年,第68頁。括號中的話是科恩在引用時添加的,參見,G. A. Cohen, Rescuing Justice and Equality, p.91.在拒絕了自由放任的自由主義者所理解的機會平等概念之后,羅爾斯和巴里轉而提出一種旨在不僅消除法律上的,而且進而消除社會上的發(fā)展障礙的機會平等概念,例如,貧困家庭的孩子所受的良好教育不應比有特權的孩子少。巴里提出,“機會平等”是要“消除遺傳天賦以外的所有[不平等]因素”。(9)參見Brian Barry, Theories of Justice, p.226. [不平等]是科恩添加的,參見,G. A. Cohen, Rescuing Justice and Equality, p.92.但羅爾斯堅持認為,“能力的自然分配”與不平等的社會前景所限定的分配一樣,“從道德觀點看是任意的”(10)約翰·羅爾斯:《正義論》,何懷宏、何包剛、廖申白譯,第69頁。,因此,我們要進而并最終實現(xiàn)真正的機會完全平等,在這種平等中,無論是自然優(yōu)勢還是社會優(yōu)勢都不會導致福利的不平等。巴里說,這種對機會平等的激進解釋,“相當于結果的平等”,即不存在反映不平等機會的不平等。為了不使人們對巴里的“結果的平等”說法產(chǎn)生誤解,科恩說,“用一個人們熟悉的場景來表達他的觀點就是,他的意思是,在一場完全由殘疾人參加的比賽中,每個人都在同一時間越過終點線:結果平等是對機會平等的檢驗?!?11)參見G.A. Cohen, Rescuing Justice and Equality, p.93.
帕累托論證的第二階段是為從平等轉到不平等做辯護。對于這種轉移,羅爾斯給出的理由通常是:基本善(primary goods)(12)科恩說,嚴格地講,指的是社會的基本善,但正如羅爾斯本人所做的那樣,在不太可能產(chǎn)生誤解的地方,我將縮寫為“基本善”?;旧剖恰懊總€有理性人都想要的東西”,因為“不論一個人的合理生活計劃是什么,一般都對他有用”?!吧鐣幕旧啤笔恰笆苌鐣洹钡幕旧疲础皺嗬妥杂?、權力和機會、收入和財富”,以及自尊的社會基礎?!皠e的基本善像健康和精力、理智和想象力都是自然賦予的,雖然對它們的占有也受到社會基本結構的影響,但它們并不在它的直接控制下”。參見G.A. Cohen, Rescuing Justice and Equality, p.94,注釋23。此外,這里還有必要指出,關于“primary goods”一詞的譯法,我曾提出應將其譯為“基本益品”(參見我的論文《平等主義者的追求應是消除非自愿的劣勢——G.A.科恩的“優(yōu)勢獲取平等”主張及其對德沃金的批評》,《清華大學學報》2014年第3期)。由于本文引用了何懷宏、何包剛、廖申白譯的《正義論》中的多處論述,而他們將“primary goods”譯為“基本善”或“基本的善”,為了行文的方便,我在本文中也沿用了這種譯法。分配的不平等是正當?shù)?,因為它代表了一種替代平等分配的帕累托更優(yōu)的選擇。對此,他有如下論證:
各方就從一個確立所有人的平等的自由的原則開始,這一平等的自由包括機會平等和收入與財富的分配平等。但卻沒有什么理由說這一接受應當是最終的。如果在社會基本結構中有一種不平等可以使每個人的狀況都比最初的平等狀況更好,為什么不允許這種不平等呢?人們?yōu)榱藢淼妮^大回報,能夠把一種較大的平等可能給予的直接得益用來進行合理的投資。(13)約翰·羅爾斯:《正義論》,何懷宏、何包剛、廖申白譯,第144—145頁。
對全部基本善的平等劃分,從接受某些不平等來改善每個人的境況這種可能性來看又是不合理的。(14)約翰·羅爾斯:《正義論》,何懷宏、何包剛、廖申白譯,第532頁。
假設一個最初的安排,在這一安排中,所有的社會基本善都被平等地分配,每個人都有同樣的權利和義務,收入和財富被平等地分享。這種狀況為判斷改善的情況提供了一個水平基點。如果某些財富和權力的不平等將使每個人都比在這一假設的開始狀態(tài)中更好,那么它們就符合我們一般的觀念。(15)約翰·羅爾斯:《正義論》,何懷宏、何包剛、廖申白譯,第58頁。
由此說來:
所有社會價值——自由和機會、收入和財富、自尊的基礎——都要平等地分配,除非對其中的一種價值或所有價值的一種不平等分配合乎每一個人的利益。(16)約翰·羅爾斯:《正義論》,何懷宏、何包剛、廖申白譯,第58頁。
科恩指出,從羅爾斯的其他相關論述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在上面展示的被推薦的不平等中,比其他人做得更好的人是那些天賦生產(chǎn)能力更強的人。他們得到的基本善比那些天賦能力差些的同胞要多。羅爾斯要求平等主義者贊同這種不平等的結果,否則就是非理性的表現(xiàn)。前邊表明,羅爾斯強調(diào)更多的天賦才能是好運,這既意味著對擁有它的人來講是好事,也意味著他們擁有它是純粹的運氣。他們擁有才能只是運氣好這一事實,被視為他們不應擁有更多的優(yōu)勢一個理由,除非這些優(yōu)勢也有益于那些缺少初始優(yōu)勢的人。換句話說,因為他們已經(jīng)處境較好,他們不應擁有比其他人更多的基本善,除非因此較不幸的人擁有基本善比他們原本擁有的更多。用羅爾斯自己的話來講就是,“那些先天有利的人,……只能在改善那些不利者的狀況的條件下從他們的幸運中得利?!?17)約翰·羅爾斯:《正義論》,何懷宏、何包剛、廖申白譯,第97頁。
在《作為公平的正義》一書中,羅爾斯還講了這樣一段話:
天賦更好的人(那些在自然天賦的分配中占有更幸運的位置的人,而從道德上講他們對此不是應得的)被鼓勵去獲得更多的利益——他們已經(jīng)從這種分配的幸運位置中受益了,但條件是他們應以有利于天賦更差的人(那些在這種分配中占有更不幸位置的人,而從道德上講他們對此也不是應得的)善的方式來培養(yǎng)和使用他們的自然天賦。(18)《作為公平的正義》,姚大志譯,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2年,第123頁。
羅爾斯這里說的“更多的利益”究竟指的是什么?科恩指出,看來“利益”指的是天賦更好的人已經(jīng)擁有的比其他人更多的天賦,而這是一個他們在天賦分配中“幸運的位置”的問題。由此可以推斷,他們“被鼓勵去獲得”的“更多的利益”,指的是更進一步的差別優(yōu)勢,也就是說,他們的基本善存量的增加要比天賦差的人更多。與此相應,在羅爾斯為之辯護的帕累托更優(yōu)的不平等中,有天賦的人通常比沒有天賦的人擁有更多的基本善,而且“羅爾斯非常清楚地表明,這種報酬的不平等尤其是對有天賦的人的鼓勵”。(19)參見G.A. Cohen, Rescuing Justice and Equality, p.97.
在反駁帕累托論證之前,科恩還對帕累托論證的信息缺失提出了質(zhì)疑。他指出,從羅爾斯和巴里的闡釋可以看出,他們論證是從社會基本善的平等和有才能的人的(非社會的基本)善的不平等出發(fā)的,我們可以把這種狀況稱為D1,然后轉移到帕累托更優(yōu)的替代狀況,即每個人的收入都比在D1更多,我們可以稱它為D2。需要注意的是,在D2中,“有才能的人不僅享有他們的初始優(yōu)勢,而且享有更大的由社會基本善的集合所導致的進一步優(yōu)勢?!?20)參見G.A. Cohen, Rescuing Justice and Equality, p.98.因此,在由D1向D2的轉移中,天賦的不平等被社會基本善的不平等加強了,而不是被抵消了。有才能的人最終得到的更多,這令人不解,因為這一論證第一部分,即D1主要堅持的是,他們擁有更多的才能不能證明作為分配結果的D2是正當?shù)?。這種論證上的前后不一致是怎么出現(xiàn)的?通過對羅爾斯和巴里論證的仔細審查,科恩發(fā)現(xiàn),他們的論證對D1的描述存在明顯的不足,“我們?nèi)狈﹃P于D1的信息,而這是我們對它應讓位于D2的建議做全面的評估所需要的,可以說,正是這種描述不足,信息缺乏,使得從D1向D2的過渡變得更為容易?!?21)參見G.A. Cohen, Rescuing Justice and Equality, p.98.
按照羅爾斯的論證,在D1中,“所有的社會基本善都被平等地分配,每個人都有同樣的權利和義務,收入和財富被平等地分享。”(22)約翰·羅爾斯:《正義論》,何懷宏、何包剛、廖申白譯,第58頁。科恩指出,對論證起點的這一描述至少在以下幾方面是不充分的。首先,我們只知道所有的社會基本善都被平等地分配,但不知道有才能的人和無才能的人在D1中各投入了什么樣的勞動,既不知道他們在勞動上花費了多少時間,也不知道他們的勞動有多么辛苦。其次,我們不知道社會基本善中的至關重要的方面——收入的初始平等其準確含義是什么??紤]一下都是社會基本善的財富和收入。我們可以假設,財富的持有量可以表明經(jīng)濟價值上的嚴格平等,也就是說,可以表明財富和收入的平等,但這里講的收入只是就非勞動收入而言,因為勞動收入的平等卻沒有這么簡單。勞動收入的平等是指工資率(即每工作一段時間的收入)平等,因此周收入或年收入可能不同,還是指周收入或年收入平等,因此工資率可能不同,或者指其他什么?最后,從更總括的意義上講,D1中的收入和財富平等是在什么水平上確定的?為什么不假定它高于或低于這一水平?不知道這些信息,放棄D1而支持不平等的善的分配的建議就缺少說服力。
科恩說,撇開D1中關于勞動的辛苦及收入和財富水平的問題不談,讓我們假設,D1的收入平等是指每小時工資(稱為D1的工資率W)的平等;有才能的人和沒有才能的人工作時間相同,努力程度相同;由于更有才能,并且付出同樣的努力,有才能的人因此比沒有才能的人生產(chǎn)得更多,盡管按照假設,他們沒有因此獲得更多的收入。由此我們可以進而推斷,在D2中,有才能的人和無才能的人享受的工資率都高于W,這里將它們分別稱為Wt和Wu。我們還知道Wt大于Wu,知道有才能的人在得到Wt時提供的額外的生產(chǎn)力(超過他們在W時提供的生產(chǎn)力)使無才能的人能夠得到Wu,并且知道羅爾斯認為Wu和W之間的差額對于證明Wt和Wu之間的差額的正當性是必要的。最后,為了簡單起見,讓我們進一步假設,無才能的人在D2中的產(chǎn)量不比在D1中的產(chǎn)量多。在補充了這些信息之后,科恩說,“當然,這只是填補羅爾斯和巴里留下的空白的一種方式。但這是很自然的方式,而且不管怎樣我都確信,當起點以此方式加以詳細說明時,反思這一問題的結果將是可靠的?!?23)參見G.A. Cohen, Rescuing Justice and Equality, p.100.
科恩進而指出,根據(jù)以上假設,還可以考慮一種邏輯上可能的(實踐上也許可行也許不可行)分配——D3。D3中生產(chǎn)的數(shù)量與D2相同,但與D2不同的是,在D3中工資是相同的,其工資率可稱為We,We超過W和Wu,但小于Wt(因此Wt>We>Wu>W)。D3相對于D1是帕累托更優(yōu),但與D2不同(與D2相比,它是帕累托不可比(24)D2和D3是帕累托不可比,是因為在每一情況中一些人都會比在另一情況中處境更好。),D3維持了平等,無天賦才能的人在D3中比在D2中處境更好,有天賦才能的人在D3中沒有在D2中處境那么好,而這兩種人的處境在D3都比在D1更好。這一邏輯上可能的分配用圖表表示就是:
D1 D2 D3
有天賦的人 W < Wt > We
= > =
沒有天賦的人 W < Wu < We(25)參見G.A. Cohen, Rescuing Justice and Equality, p.101. 圖表中最后一行的第二個符號在原著中是“>”,本文認為這可能是編輯過程中出現(xiàn)的一個錯誤,因為從科恩的相關論述來看,它應是“<”。
如果D3是可行的,而且有才能的人愿意在工資率We像在工資率Wt那樣生產(chǎn),那羅爾斯堅持的看法,即面對可能的帕累托更優(yōu)不平等,堅持平等是非理性的,將失去說服力,因為一種保持了平等的帕累托改進的轉移,其中沒有人比D2中的一些人更窮,現(xiàn)在也可實現(xiàn)。我們可以假設,如果D3確實可行,那么相對于D1增加的產(chǎn)品,仍舊完全歸于有才能人的更高的生產(chǎn)力。但是,工資率在D3中是相同的,D3中有才能的人不會像D2中有才能的人那樣,從產(chǎn)品的增長中獲得不同的增益。
在詳述了帕累托論證的過程和論點并表明它所缺少的信息之后,科恩開始了他的反駁。他的反駁采取的方式是:先提出這樣一個問題,即什么可以解釋或證明用D2,而不是D3取代D1是正當?shù)??然后給出支持D2并反對D3的三種可能的回答,再進而對這三種回答做出逐一的回應。
第一種回答是,與D2相比,D3對有才能的人是不公平的,他們在D3中生產(chǎn)的東西比其他人多,但所得報酬卻不比其他人多??贫髡f,這一回答所講的不公平的情況是真實的,但它構不成對D3的挑戰(zhàn),因為羅爾斯的平等主義的論證,特別是他關于初始平等的論證,并不反對Dl,如果他的論證是前后一致的,那也不會反對D3。
第二種回答是,D3在客觀上是不可行的,而“客觀上”意味著不可行不是人的意愿的問題。進而言之,這一回答說的是,D3是不可行的,是因為盡管有才能的人愿意,那他們在We也不可能像在Wt生產(chǎn)得那么多??贫髦赋觯@種說法根本站不住腳,因為就一般情況而言,有才能的人在We不可能像在Wt生產(chǎn)得那么多,并不是因為他們?nèi)鄙倏陀^上或?qū)嶋H上的能力,而是因為缺少主觀上的意愿,說得具體一點就是,“只是因為有才能的人不愿意(無論是否正當)平等分享在D2中生產(chǎn)的更多產(chǎn)品,才能在D2是可能的時候使D3不可能?!?26)參見G.A. Cohen, Rescuing Justice and Equality, p.102.
第三種回答講的是,D3雖然客觀上可行,但有才能人的態(tài)度實際上排除了它的可能性,因為他們在We時不愿像他們在Wt時工作的那么久或那么努力??贫髡f,“這一情況有三個明顯不同的亞變體,每一個都需要單獨評論”(27)參見G.A. Cohen, Rescuing Justice and Equality, p.102.,可把它們分別稱為壞的情況、好的情況和標準的情況,而標準的情況展現(xiàn)了他與羅爾斯的分歧所在。
壞的情況講的是:如果有才能的人的工資率注定是We,那他們會樂意在We時完全如同他們在Wt時生產(chǎn)的那么多,但當工資率開價是We時,他們出于策略上的考慮而拒絕生產(chǎn)那么多,因為他們的拒絕會導致工資率Wt??贫髦赋觯@種回答有損于對D2的建議,因為“在這一點上,就羅爾斯的意圖而言,面對有才能者的影響力,表達對保持平等的D3的偏愛并不是非理性的,即使是不切實際的?!?28)參見G.A. Cohen, Rescuing Justice and Equality, p.102.
與壞的情況相比,在好的和標準的情況下,有才能的人們更愿意并決定在We下比在Wt下生產(chǎn)得更少,這就是為什么D3不可行(盡管客觀上并非如此)的原因。在好的情況中,D2中有才能的人的工作比沒有才能的人更艱苦,這足可證明Wt和Wu之間差異是正當?shù)摹T谶@種情況下,從平等主義的觀點來看,付給每一個人We倒是不公平的。這是因為,在好的情況下,有才能的人承擔著特殊的負擔,任何一個理性的平等主義者都必定認為這種負擔應得到補償。更大的負擔證明更多的補償報酬是正當?shù)倪@個平等主義的原則,在我們的語境下是贊同好情況中的D2和反對D3的。根據(jù)一種明智的判斷事情是否平等的觀點,在工作特別艱苦或有壓力的地方,更高的報酬是一種起平衡作用的均衡器。由此說來,由于我們正在檢驗一種假定的不平等的正當理由,沉重的或特殊的負擔對我們來說都不是問題,因為全面考慮,我們在援引特殊負擔時得到的不是不平等的正當理由,而是基于全面考慮地對不平等存在的否定。
在標準的情況中,有才能的人的工作沒有特殊的負擔,相反,其特點是比其他人的工作更相宜。在標準的情況中,以高報酬補償有才能的人的特別艱苦的勞動是不真實的。那么,假設我們是在標準情況中,在這種情況中,Wt尤其不是補償有才能的人的特殊負擔所需要的,而且一般說來,相對付給每個人We而言,也不存在特殊負擔的情況。那么,盡管有才能的人可能像在壞情況中一樣,成功地堅持把Wt作為一個比他們在D1生產(chǎn)更多產(chǎn)品的條件,從而使D3不可能,但卻難以想象為什么一個平等主義者會認為他們當時的做法是可以接受的,即使他對此無能為力??贫髦赋觯降戎髁x者在解釋拒絕認可D2的正義性時,可以利用羅爾斯的從機會平等轉移到D1的觀念。他可以說,在把D3從可行集中剔除的過程中,有才能的人違反了:
一種可使自然天賦和社會環(huán)境中的偶然因素歸于無效的正義觀。(29)約翰·羅爾斯:《正義論》,何懷宏、何包剛、廖申白譯,第13頁。
相反,他們的行為在很大程度上(盡管可以肯定,其程度與自由放任主義不同)符合這樣一種正義觀念:
根據(jù)人們的社會或自然運氣來衡量他們在社會合作中利益和負擔的份額。(30)約翰·羅爾斯:《正義論》,何懷宏、何包剛、廖申白譯,第71頁。
羅爾斯說過,帕累托改進的不平等可以通過“提供各種刺激,而成功地引出更具成效的努力”(31)約翰·羅爾斯:《正義論》,何懷宏、何包剛、廖申白譯,第145頁。而起作用,這是他設想的帕累托改進的不平等的主要形式。這意味著,有才能的人需要一種不平等的激勵來生產(chǎn)比他們在D1時更多的產(chǎn)品,這是因為他們可以比沒有才能的人獲得更多,因而D3不在可行范圍之內(nèi)。現(xiàn)在,在有才能的人看來,當他們像在D2中那樣生產(chǎn)得更多時,他們比在D1中得到的W更多是完全合理的,然而,當他們在D3中得到We時,他們得到的也的確比W更多。令人驚訝的是,羅爾斯建議的工資率Wt,是高于其他人的工資率,是有才能的人憑借獎勵優(yōu)秀人才的市場配置而獲得的工資率,而在最初,即在對D1的闡釋中,優(yōu)秀人才被認為沒有理由獲得更高的報酬。如果有才能的人反對D1的平等,理由是他們在D1中生產(chǎn)的比其他人多,那他們會被告知,他們是試圖利用道德上的任意的優(yōu)勢。當他們拒絕D3而選擇D2時,他們會被告知同樣的話。我們可以問:當D3相對D1是帕累托更優(yōu)時,為什么初始的平等不定位在D3,而定位在D1呢?“如果我們從D3開始,那D2相對于客觀上可行的同等條件,即D3,會被視為一個沒有正當理由(基于導致D1的假設)的選擇?!?32)參見G.A. Cohen, Rescuing Justice and Equality, p.102.
科恩強調(diào)指出,羅爾斯的論證講的不是有才能的人在D2中承擔了特殊的負擔,為此他們需要得到補償。如果他們因為這樣的負擔而得到更多收入,那這不是對不平等的論證,而是對平等原則的應用,它不僅合理地考慮了收入,而且還合理地考慮了一個人的勞動負擔是多么沉重。因此,我們現(xiàn)在可以說明帕累托論證的兩難困境:要么,在D2中,有才能的人承擔了一種特殊的負擔,一種由Wt和Wu之間的差額來補償?shù)呢摀谶@種情況下,把從D1到D2的轉移描述為導致一種不平等是錯誤的;要么,不需要Wt去補償任何負擔,在這種情況下,平等主義者沒有理由認為D2是可接受的,對他而言有充分的理由推薦D3。換句話說:或者,考慮到所有方面(包括勞動負擔),有才能的人在D2獲得的額外收入沒有使他們比沒有才能的人處境更好,或者,考慮到所有方面,這確實使他們比沒有才能的人處境更好。在第一種選擇中,全面地考慮,不存在被證明是正當?shù)牟黄降龋驗槿娴乜紤],這里沒有不平等;在第二種選擇中,不存在被證明是正當?shù)牟黄降?,或者說,無論怎樣講,所存在的不平等仍有待證明它的正當性,而且很難看到任何贊同羅爾斯的第一個轉移,即從機會平等轉移到平等的人,如何能證明其正當性。因此,無論哪種方式,都證明不了(考慮到所有方面)正當?shù)牟黄降鹊某霈F(xiàn)。
總之,帕累托論證的兩個階段存在明顯的不一致。第一階段給出的選擇平等作為正義起點的理由,與第二階段給出的支持背離作為正義的平等的理由自相矛盾。因此,“盡管帕累托論證表明,只有當且因為有才能的人的行為違反了為從平等開始提供理由的正義概念的要求時,對平等的背離才是必要。帕累托論證的最后建議是在解釋正義的過程中加入了不正義?!?33)參見G.A. Cohen, Rescuing Justice and Equality, p.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