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運,劉笑非
(安徽大學 哲學學院,安徽 合肥 230039)
毫無疑問,追問“存在的意義”是整部《存在與時間》的核心目標。在《存在與時間》的導論中,海德格爾就已經(jīng)明確表示:“任何存在論,如果它不曾首先充分澄清存在的意義并把澄清存在的意義理解為自己的基本任務,那么,無論它具有多么豐富多么緊湊的范疇體系,歸根到底它仍然是盲目的,并背離了它最本己意圖”[1]16?!按嬖诘囊饬x”這一短語中包含了兩個關鍵概念:“存在”和“意義”;但在實際的研究工作中,研究者們往往把重心放在存在問題上,對緊隨其后的意義問題卻鮮有探討。與這種對《存在與時間》中意義問題的研究之缺失相對的是,海德格爾后期關于虛無主義的論述被研究者們從“意義—價值”的角度大量討論。例如王恒通過梳理尼采與海德格爾關于虛無主義的思想進路,對海德格爾從“存在的歷史”出發(fā)對虛無主義所作的深層剖析給予了肯定[2];德萊弗斯(Hubert L.Dreyfus)在《海德格爾論虛無主義、藝術、技術和政治的關聯(lián)》一文中也涉及意義與價值問題,其思路與國內(nèi)的研究基本一致[3]377-409;彭富春從一個更一般的哲學視角出發(fā)注意到海德格爾與莊子關于“物(存在者)的意義”的看法之間的聯(lián)系,其結論“物的意義就是其無用性,而且人無需對無用性擔憂”與后期海德格爾的整體思路是一致的[4]。這些研究都與《存在與時間》沒有直接關系,尤其缺少從文本本身出發(fā)的對《存在與時間》中意義問題的細節(jié)上的討論。但“意義”與“存在”概念一樣在《存在與時間》中具有重要地位。海德格爾實際上將“意義”理解為“可能性”,這一理解承自康德在《純粹理性批判》中對可能性的理解。正是在“意義即可能性”的基礎上,海德格爾得出“存在的意義是時間”這一結論;并且由于“將來”與存在的意義即存在的可能性直接相關,海德格爾認為將來在時間性的諸綻出樣式中具有特殊的優(yōu)先地位。但是,在時間性問題論證的關鍵處,海德格爾不斷訴諸“存在者存在,它不可能不存在”這樣的存在律令,前此所作的生存論分析工作在這里反而成為論證的陪襯。在《存在與時間》的結尾,海德格爾已經(jīng)對此有所察覺,他意識到追問存在的意義問題可能會毫無結果。而這就將虛無問題帶入了我們的視野。
比起“此在”“操心”(Sorge)、“時間性”這樣的核心概念,海德格爾在《存在與時間》中對“意義”(Sinn)這個概念的態(tài)度頗為微妙:一方面,他沒有對意義問題作專題的探討,而只是把它看作討論“存在的意義”的附屬問題——這里重要的仍然是“存在”而不是“意義”。另一方面,由于“存在的意義”是全書的宗旨,海德格爾又不得不在論證關鍵處把意義問題搬出來討論一番。這就是說,海德格爾始終不愿正面來討論意義問題。在《存在與時間》第三十二節(jié)討論“領會與解釋”時,海德格爾比較集中地討論到意義問題,然而也只是附帶地提到。在這不到一千字的簡短論述中,有三處對意義的說明:第一,“意義是某某東西的可領會性的棲身之所”;第二,“在領會著的展開活動中可以加以分環(huán)勾連的東西,我們稱之為意義”;第三,“意義就是這個籌劃的何所向,從籌劃的何所向方面出發(fā),某某東西作為某某東西得到領會”[1]191。
這三個定義式的說明實際上還并不顯豁,海德格爾在此處與其說是在規(guī)定“意義”,不如說是在討論“領會”,即這一節(jié)的主題之一。除了這一節(jié),在第六十五節(jié)的開頭,海德格爾也討論了意義問題,而這一段論述才真正顯示出他對“意義”概念的理解:“意義就是某某事物的可理解性持守于其中之處……意義意味著首要的籌劃之何所向,從這何所向方面,某某事物作為它所是的東西能在其可能性中得以把握”[1]394。這意味著意義乃是那個讓一事物“成為可能”從而“可以理解”的東西,亦即給出一事物之可能性的那個“何以可能”。對于熟悉意義的日常含義的人來說,海德格爾把意義理解為可能性的做法有些讓人費解。但這種對意義的解釋并不是海德格爾生搬硬套,實際上,日常的意義概念倒是包括在海德格爾這種意義理解中。我們一般說一個東西或一個事件“有意義”,意思是說它“有價值”“值得如此”。但事物的這種價值來自何處我們卻未曾深思。在海德格爾看來,價值基于可能性并且僅只是可能性的一種衍生的樣式。唯有“有可能的”,才是可理解的,也才能是有價值的?!耙饬x”首要的意思是一事物的“可能性”,即“能夠存在”。
關于“可能性”,海德格爾在第三十一節(jié)有一段重要的論述:
不僅世界是作為可能的意蘊展開的,而且世內(nèi)存在者本身的開放也是向它的種種可能性開放……甚至形形色色的現(xiàn)成事物的“統(tǒng)一”,即自然,也只有根據(jù)它的可能性的展開才是可揭示的。自然之存在的問題終歸于“自然之可能性的條件”,這是偶然的嗎?這一發(fā)問根植在何處?面對這一發(fā)問,我們不能不提出另一個問題來:為什么我們把非此在式的存在者向著它的可能性的條件開展的時候,我們就領會了它的存在呢?康德設置了這一類的前提,也許他是有道理的[1]183。
這一段清楚地說明為什么在海德格爾的論述中談到存在問題時常常伴隨著對可能性的討論。這與康德的影響有直接關系??档略谡J識論問題上有三個著名的發(fā)問:“自然科學何以可能”“純粹數(shù)學何以可能”以及“未來形而上學何以可能”這三個發(fā)問實際上都省略了看起來是不必要的“存在”一詞,即這三個發(fā)問本來應該是:“自然科學的存在何以可能?”“純粹數(shù)學的存在何以可能?”以及“未來形而上學的存在何以可能?”很明顯,海德格爾想要模仿康德來對此在式的存在者發(fā)問——“此在的存在何以可能?”更進一步地,“一般存在者的存在何以可能?”
在康德和海德格爾看來,唯有一事物的可能性才提供出一事物的存在。這種“存在就是可能性”的觀念由來已久,其表現(xiàn)就是哲學對“原因”乃至“終極原因”的不斷追求:既然一事物的存在在于它的可能性,那么只要找到它之所以可能的原因,就意味著它的存在得到了確證。但海德格爾自己似乎也意識到了這樣把存在者的存在歸之于可能性即追求“存在的意義”的做法缺乏可靠的基礎。在討論意義問題的那一節(jié)(第三十二節(jié)),他用近乎獨斷的語氣拒絕對意義問題作更進一步的思考,他說:“決不能夠把存在的意義同存在者對立起來,或同作為承擔著存在者的‘根據(jù)’的存在對立起來,因為‘根據(jù)’只有作為意義才是可以通達的,即使‘根據(jù)’(Grund)本身是沒有意義的深淵(Abgrund)也罷”[1]192。海德格爾對“根據(jù)”的討論一筆帶過,沒有對這一“根據(jù)”作更多說明。因為在他看來,此“根據(jù)”或許是一個無意義的、不可理解的“深淵”?!爸挥袩o意義的東西(das Unsinnige)能夠是荒誕的(widersinnig)”[1]192,海德格爾其實也清楚,這深淵就是無意義的荒誕,只是當前的任務不允許他在荒誕(虛無)問題上多作停留,否則所有的研究工作都有被推翻的可能。
我們已經(jīng)提到過,除了第三十二節(jié)“領會與解釋”討論了意義問題,另一個海德格爾比較集中地談到意義的地方是全書的關鍵節(jié)之一,即第六十五節(jié)“時間性之為操心的存在論意義”。這一節(jié)是“將來”“曾在”和“當前”這些重要的時間性概念第一次得到說明的一節(jié)。因此并不奇怪,海德格爾在這一節(jié)的開始沒有直入主題討論時間性,而是先討論意義問題,誠然這是在前面生存論分析的基礎上進行的討論,與第三十二節(jié)那里的論述是不一樣的。不過雖然論述的內(nèi)容不一樣,但其關于意義的理解卻沒有變,仍然是“意義—可能性”的框架。因此可以說,這一部分是海德格爾關于意義的理解在時間問題中的運用。這具體體現(xiàn)在他將存在的意義問題轉變?yōu)椤安傩摹钡囊饬x問題,即操心的結構整體性何以可能的問題。
我們知道,準備性的此在基礎分析最后的結果是“操心”。但到這部分結束,此在的操心結構的整體性和本真性問題還沒有得到澄清。因此在《存在與時間》第二篇的前兩章,海德格爾分別處理這兩個問題。其結論是:“先行的決心”給出了此在的整體性和本真性。至此,此在本真整體能在的問題得到了解決,操心的結構也就在存在論上得到了充分的澄清。正是在這些細致的準備工作的基礎上,海德格爾將存在的意義問題轉變?yōu)椴傩牡囊饬x問題,并且明確表示:“借操心的意義問題而問的是:什么東西使操心的分成環(huán)節(jié)的結構整體之整體性在鋪展開來的環(huán)節(jié)劃分的統(tǒng)一中成為可能?”[1]394這在整個《存在與時間》的語境下其實就是問:“什么東西使此在的存在成為可能并從而使它的實際生存成為可能?”[1]395這也就是此在存在的意義問題,而這一問題指向的正是時間性:
生存的源始的生存論籌劃所籌劃的東西綻露為先行的決心。什么使此在的這一本真整體存在能夠把分成環(huán)節(jié)的結構整體統(tǒng)一起來?……先行的決心在生存論上就是朝向最本己的別具一格的能在的存在。這種情況只有這樣才可能——此在根本就能夠在其最本己的可能性中來到自身,并在這樣讓自身來到自身之際把可能性作為可能性保持住,也就是說,此在根本就生存著。保持住別具一格的可能性而在這種可能性中讓自身來到自身,這就是將來的源始現(xiàn)象。[1]395
這段話的主要意思是說,操心的結構之可能性即操心的意義在于“此在的生存”,而原始的“將來”現(xiàn)象(作為時間性的一種綻出樣式)就是這一生存。但對我們來說重點并不在于這個作為結論的“將來”概念,如果仔細考察,就會發(fā)現(xiàn)海德格爾的這段論證其實是一個“循環(huán)論證”:在生存給出操心的意義之前,我們是如何能夠借操心的意義問題來討論生存問題?就是說,只有這個問題(操心的意義)的答案才能夠提供的東西(生存)不是在一開始解答這個問題的時候就被“設為前提”了嗎?不過海德格爾也不在意所謂“循環(huán)論證”的指責,早在《存在與時間》的導論中,他就已經(jīng)就存在論上的“循環(huán)”作出過說明:“然而,這樣做不是顯然莽撞地墮入了一種循環(huán)嗎?必須先就存在者的存在來規(guī)定存在者,然后卻根據(jù)此在這種存在者才提出存在問題,這不是兜圈子又是什么?只有這個問題的答案才能提供的東西不是在解答這個問題的時候就被‘設為前提’了嗎?”[1]11海德格爾認為,這種存在論上的所謂“循環(huán)論證”其實并不是什么“邏輯漏洞”,因為“存在者可以在它的存在中被規(guī)定,而同時卻不必已經(jīng)有存在意義的明確概念可供利用”[1]12。他指明了如下情況:“存在之被‘設為前提’具有先行著眼于存在的性質,也就是說,一旦著眼于存在,給定的存在者就暫先在它的存在中得到解脫。這種起引導作用的著眼方式生自平均的存在之領會。我們自己就活動在這種平均的存在領會之中,而且它歸根到底屬于此在本身的本質建構”[1]12。這個說明中最重要的是這樣兩個短語:“平均的存在之領會”和“此在本身的本質建構”。海德格爾借這兩個詞究竟想要表達什么?
“存在者滿可以在它的存在中被規(guī)定,而同時卻不必有存在意義的明確概念可供利用?!痹诤5赂駹柨磥?,即使我們對存在的意義一無所知,但作為此在,我們卻已經(jīng)在存在之中了。實際上,無論是“平均的存在之領會”還是“此在本身的本質建構”,這些說明都只是在表達同一個意思:存在者本就存在。海德格爾的生存論雖然最終指向的是存在的意義即存在的可能性,但如果沒有巴門尼德的“存在者存在,它不可能不存在”①這一存在律令作為前提,這種討論是不可想象的。之所以會出現(xiàn)循環(huán)論證并且是“可理解的循環(huán)論證”,其根源并不是存在的意義,而是存在的這種律令。因為就存在的意義而言,海德格爾的討論仍然屬于傳統(tǒng)哲學的框架(即以此在為基礎的存在論仍然陷入了傳統(tǒng)主體性哲學的窠臼中,詳見后文分析),在意義問題中發(fā)生的循環(huán)論證并不能進入存在論中而獲得理解。只是在徹底的存在律中,循環(huán)才開始并且成為可理解的。
值得一提的是,在《存在與時間》的中譯本中,陳嘉映先生或許是為了補足中文的語氣,在時間性問題的關鍵處使用了“根本就能夠”這樣的翻譯,這和海德格爾的原文其實并不是完全對應的②。然而這種語言翻譯上的處理卻成了一種提示,即海德格爾在這里的確使用了某種存在律令作為整個論述的前提。此在“根本就能夠生存著”并不是什么證明的結果,“根本就能夠存在”的意思其實就是:此在“不可能不存在”。如此,難道存在的意義即可能性就在于“它根本就能夠存在”嗎?如果我們把海德格爾的術語簡化一下,那么就不得不得出“存在的可能性在于它不可能不存在”這樣的結論了。但是海德格爾似乎并沒有意識到他的論證實際上訴諸的是這條存在律令。在眾多存在論術語的遮蓋下,他按計劃把“將來”提了出來,并且認為“將來”在時間性的諸綻出樣式中具有優(yōu)先地位——這毫不奇怪,因為在海德格爾看來,將來是關乎存在的可能性的,某種意義上,存在的意義甚至就是“將來”。
訴諸存在律令的論證并不只在海德格爾關于將來的討論中才出現(xiàn),在“曾在”和“當前”這兩種時間性的綻出樣式中同樣有明顯的巴門尼德的影子。關于曾在,海德格爾說:“承擔被拋境況卻意味著:如其一向已曾是的那樣本真地是此在。承擔被拋境況卻只有這樣才是可能的——將來的此在能夠是它最本己的‘如其一向已曾是’,亦即是它的‘曾是’”[1]396?!澳軌蚴恰保@就是說,“不可能不是”,即“不可能不存在”。關于當前,海德格爾說:“下決心寓于處境中上手事物的存在,亦即有所行動地讓周圍世界在場的東西來照面,這只有在這種存在者的某種當前才是可能的”[1]396。這里雖然沒有像論述將來和曾在時那么清楚的對存在律令的提示詞(“根本就能夠”“能夠是”),但是“只有……才是可能的”足夠說明海德格爾在“當前”這里也仍然采用了巴門尼德式的論證,因為“只有……才是可能的”就是說“只能夠如此”“不可能不如此”,即“不可能不(如此)存在”。
海德格爾訴諸存在律令來論證“存在的意義”(即時間性)的做法意味著什么?為了回答這一問題,我們需要先弄明白《存在與時間》本身陷入了何種困境。
海德格爾寫作《存在與時間》的整體思路看起來是很清楚的:存在總是存在者的存在,而此在這種存在者又同時具有存在者層次上和存在論上的優(yōu)先地位,因此追問一般存在的意義應該從追問此在存在的意義開始,即回答“此在的存在如何可能”這一問題。在《存在與時間》中,對這一問題的回答包括三個步驟:首先對此在的存在即生存作一番詳細的現(xiàn)象學考察,這一部分就是“準備性的此在基礎分析”;其次,解決第一部分遺留下來的操心結構的整體性和本真性問題,“先行的決心”是這一部分討論的最終結果;最后,“先行的決心”只有在時間性中才是可能的,這就把此在存在的意義問題帶到了對時間問題的討論中。
雖然海德格爾的思路看起來很清晰,但研究者們一般認為,海德格爾關于時間問題的討論并不盡如人意,比起第一篇對此在的生存論分析,這一部分顯得混亂,因為海德格爾當時急于出版《存在與時間》,第二篇是在時間不足的情況下倉促寫出的[5]220。這種說法雖然有道理,不過這只是造成第二篇論述混亂的外部原因?!洞嬖谂c時間》出版之后,海德格爾如愿獲得了弗萊堡大學的教授職位,如果他只是因為時間倉促才沒能寫好第二篇,這時候完全可以抽出時間再去完善這部分內(nèi)容。但他沒有這樣做。眾所周知,幾乎與《存在與時間》出版同時,海德格爾的思想發(fā)生了“轉向”。他此后沒有再對《存在與時間》做什么實質性的修改完善的工作。這足以說明,導致第二篇混亂的根本原因并不是時間的倉促,而是《存在與時間》內(nèi)在的困難。關于這種困難,學界一般認為這是由于海德格爾以“此在”為出發(fā)點的存在論陷入了他自己所批判的傳統(tǒng)主體性哲學的窠臼中,因為“當我們盡力使‘此在’立足自身而在世,面向可能性的境域籌劃自身的時候,一方面由于此在的生存活動決定著存在能否顯現(xiàn),存在有可能被完全‘此在化’,另一方面亦有可能成就另一種‘主體能動性’”[6]。其實早在寫作《存在與時間》之前,海德格爾就已經(jīng)開始他的批判傳統(tǒng)主體性哲學的工作了。既然如此,為什么海德格爾在寫作《存在與時間》時還是一頭扎進了主體性的泥潭中而不自知呢?問題果真出在“此在”這里嗎?是此在的主體性問題導致海德格爾放棄了《存在與時間》的寫作并發(fā)生了“轉向”嗎?的確,問題在于此在,但更準確地說,問題或許在于那個“追求意義的此在”。
此在總是問自己“存在的意義”是什么,就是說,他希望知道自己的存在“何以可能”。但這一發(fā)問是有效的嗎?在《存在與時間》全書的倒數(shù)第二句話中,海德格爾表達了這樣的懷疑:“從源始時間到存在的意義有路可循嗎?”[1]525這里關鍵不在于時間能否成為通達存在的意義的那條路,而在于“存在的意義——有路可循嗎?”訴諸存在律令來論證存在的意義或許恰恰說明的是:對于存在的意義問題,不僅“此路(即‘時間’這條路)不通”,而且“無路可通”,因為“存在者存在,它不可能不存在”意味著一切追問存在的意義即“存在何以可能”的做法都是徒勞的。海德格爾在《存在與時間》中所面臨的“存在的意義”之困境正是“存在根本沒有意義”。而這或許是導致其哲學發(fā)生轉向的重要原因。德萊弗斯認為:“他(海德格爾)早期對自我的生存論結構的興趣轉向了另一種克爾凱郭爾式的關切——當前時代中意義與嚴肅性的缺乏”[3]378?!爱斍皶r代中意義與嚴肅性的缺乏”指向海德格爾后期研究的主題之一:虛無主義?!按嬖诘囊饬x”之困境迫使海德格爾不得不面對虛無問題,即意義缺失的問題。按照尼采的說法,虛無主義乃是“最高價值的自行貶黜”。海德格爾贊同這一規(guī)定。但他討論虛無主義卻并不是要“回到意義那里去”,即并不是要通過對虛無主義的進攻來瓦解它從而恢復被貶黜了的意義在人類生活中原來的地位。在他看來,“克服虛無主義”本身就是虛無主義的一種征兆:
海德格爾主張把虛無主義設想為這樣一種狀態(tài)——在其中我們遺忘或背叛了我們的價值恰好是問題的一部分。設想我們曾經(jīng)擁有價值而只是現(xiàn)在我們才沒了價值,因此我們應該再度獲得我們的價值或選擇新的價值,那只是困境的一種癥候……以價值的方式來設想對我們重要的東西遠非給予了我們的生活以意義,而是向我們顯明我們的生活沒有內(nèi)在的意義[3]381-382。
“從源始時間到存在的意義有路可循嗎?”——我們再次提到這句《存在與時間》全書壓軸的話——海德格爾已經(jīng)看到,關于“存在的意義”的討論不會有實質性的結果。但問題不在于是否錯看了作為問題的“存在”或者是否錯看了作為結論的“時間”,而在于是否錯看了一直充當討論的背景的“意義”。在后期的著作中,海德格爾走向了前期對意義的討論的反面。關于尼采與虛無主義的大量著述看起來是在大張旗鼓地研究意義問題,但實際卻是為了走出“意義—虛無”的怪圈,為了不再談論意義。海德格爾批評尼采的“積極的虛無主義”,因為尼采克服虛無主義的方式仍然立足于“意義—價值”觀念,因而不可能完成它自己所要求的那個任務。尼采的確摧毀了傳統(tǒng)的價值,但他卻緊接著又樹立起另一種價值,即“權力意志”,對意義的否定最后又回到了意義中去,然后——再次落入虛無中。海德格爾非常清楚,在傳統(tǒng)形而上學所設置的意義的軌道上,虛無主義是不可克服的存在痼疾,因為“它(指傳統(tǒng)形而上學)始終是那些通過單純地賦予意義來逃避無意義狀態(tài)的令人迷惑的嘗試的前提,而這個前提是未經(jīng)思慮的和不可克服的”[7]240。
通過關于《存在與時間》中的意義問題和后期海德格爾對虛無主義的論述的討論,我們現(xiàn)在應能明白下面這一點:對虛無主義的批判并非只是海德格爾對尼采哲學的一種回應,這一問題在海德格爾哲學中的“發(fā)生史”來看,這一批判更是他本人對自己前期哲學的一種反思。意義問題并不只在關于虛無主義的討論中才始出現(xiàn),也不是只在這一討論中方才成為一個重要的理論問題;意義問題連同其在海德格爾哲學中醞釀的危機早已在《存在與時間》中顯露出來。雖然“意義”這一概念本身在《存在與時間》中只是充當研究的背景而始終沒有得到比較充分的正面論述,但這一概念的核心內(nèi)涵即“可能性”卻不僅是《存在與時間》中關于時間問題討論的基礎,而且也在“存在的可能性在于它不可能不存在”這一含義上成為進入關于虛無主義的討論的橋梁。這些結論是就海德格爾哲學本身而言的。而對“作為此在的我們”來說,從《存在與時間》出發(fā)對意義問題的討論應能使我們認識到:虛無主義并非只在人類缺乏意義時才出現(xiàn),它倒是恰恰發(fā)生在我們汲汲于追求、把握意義的時刻。事情或許是這樣:如果不是我們用意義的鐵籠禁錮了存在,本來虛無這頭野獸或許根本不會出現(xiàn)。這就是說,意義或許就是虛無本身。
注釋:
①“一條路——它(存在者)存在,它不可能不存在,這是皈依之路,因為它伴隨著真理?!保▍⒖创笮l(wèi)·蓋洛普:《巴門尼德著作殘篇》,李靜瀅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73頁。)
②“此在根本就能夠在其最本己的可能性中來到自身……此在根本就生存著”這句話對應的德語原文是:Dergleichen ist nur so m?glich,da?das Daseinüberhaupt in seiner eigensten M?glichkeit auf sich zukommen kann und die M?glichkeit in diesem Sich-auf-sich-zukommenlassen als M?glichkeit aush?lt,das hei?t existiert.(Martin Heidegger,Sein und Zeit,Vittorio Klosterman,F(xiàn)rankfurt am Mein,1977,S.4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