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大忠
(桐鄉(xiāng)市高級中學,浙江 桐鄉(xiāng) 314500)
《水滸傳》以其深邃冷峻的思想、光怪陸離的情境、瑰麗多姿的語言、精巧圓融的結(jié)構,散發(fā)著經(jīng)久不息的藝術魅力。然而,百密必有一疏,《水滸傳》作為一本大部頭的名著,由于情節(jié)的發(fā)展千頭萬緒,各種敘事線索千絲萬縷地交織在一起,要想使各個細節(jié)絲絲入扣,天衣無縫,難免掛一漏萬,比如冤案。《水滸傳》中冤案很多,像林沖受到高俅父子陷害,最終家破人亡;武松受到張都監(jiān)陷害,最終血濺鴛鴦樓;盧俊義遭李固與賈氏陷害,最終梁山為救盧俊義打破大名府等等。在這些冤案中,無論陷害者還是被害者最終都明白了事實真相。但《水滸傳》中還存在另外一種“冤案”,即《水滸傳》中的人物受到了別人的栽贓、誣陷或陷害,卻一直沒有得到澄清事實的機會,施耐庵在書里始終沒有還受冤者以清白,而是使其一直“冤”下去。表面看來,這似乎對故事的發(fā)展并沒有造成實質(zhì)性的影響,但詳加探究,卻含義深刻。
楊志本是東京殿司制使官,因徽宗蓋萬歲山,奉命前往太湖邊押運花石綱,結(jié)果在黃河遭風打翻了船,不得不流落江湖避難。后搜取一擔金珠寶貝,前往東京賄賂打點,妄圖補殿司府制使職役,結(jié)果被高俅一筆駁倒,趕出了殿帥府。盤纏用盡,只得街頭賣刀,又遇潑皮牛二糾纏。楊志盛怒之下,殺了牛二,被發(fā)配大名府。在大名府受到梁中書的賞識,直做到管軍提轄使。應當說,梁中書對楊志有知遇之恩,作為回報,楊志對梁中書也是早晚殷勤聽候使喚。
六月十五日是蔡京生辰,因為往年曾有一批金珠寶貝半途被劫,所以此次押運生辰綱,梁中書派上了武藝高強的楊志。楊志做事也是非常謹慎小心,為防止出意外,他向梁中書提出將押送之人扮作客人與腳夫、沿途挑著生辰綱、神不知鬼不覺上東京的方法,得到梁中書的贊同。為表示對楊志的信任,梁中書把與之隨行的謝都管并兩個虞侯,一并交給楊志指揮。如此,楊志才放心地領了一紙領狀,一行十五人同上東京。沿途中,為防止有人打劫,楊志采用了“辰牌起身,中時便歇”的策略,即天熱起身、天涼歇息。由于隨行軍士受不住三伏天的高溫煎熬,對楊志充滿怨憤;加上楊志本身態(tài)度粗暴,更使軍士們包括謝都管與兩個虞侯都苦不堪言,對楊志的怨恨逐漸加深。當?shù)竭_黃泥岡的時候,矛盾的激化達到了頂點,軍士們再也不聽楊志的勸阻,執(zhí)意要買酒吃,最終中了晁蓋、吳用等人的圈套,喝了摻有蒙汗藥的水酒,掙扎不得,眼睜睜地看著晁蓋等人將生辰綱劫走了。
此次押運,責任都在楊志身上。生辰綱被劫,主要原因還是手下人不聽楊志的規(guī)勸所致。如果楊志重回大名府,向梁中書說明事情的原委,結(jié)果如何,還真不好說;梁中書如何對待楊志,也是一個大大的問號。但有一點可以肯定:楊志辜負了梁中書的重托,今后再也得不到升遷的機會是確鑿無疑的了。至于隨行的十四個都管、虞侯與軍士,在劫難逃是完全可以肯定的。但楊志深感自己無臉再見梁中書,于是再次亡命江湖,最終與魯智深占據(jù)了二龍山落草為寇。與楊志同行的那十四個人,為求自保,竟然誣陷楊志,將所有的責任都推到楊志一人身上。且看這伙人回大名府后是如何向梁中書稟告事情經(jīng)過的:
這人(指楊志)是個大膽忘恩的賊。自離了此間,五七日后,行得到黃泥岡。天氣大熱,都在林子里歇涼。不想楊志和七個賊人通同,假裝做販棗子客商。楊志約會與他做一路,先推七輛江州車兒在這黃泥岡上松林里等候,卻叫一個好漢挑一擔酒來岡子上歇下。小的眾人不合買他酒吃,被那廝把蒙汗藥都麻翻了,又將索子捆縛眾人。楊志和那七個賊人,卻把生辰綱財寶并行李盡裝載車上將了去。見今去本管濟州府陳告了,留兩個虞候在那里隨衙聽候,捉拿賊人。小人等眾人,星夜趕回來,告知恩相。
此是楊志第一次蒙冤。明明是手下人不聽自己的勸告導致生辰綱被劫,卻被這些人反咬一口,將責任完全推到無辜的楊志身上。問題是梁中書竟然相信了這些人的鬼話,對楊志恨得咬牙切齒:
梁中書聽了大驚,罵道:“這賊配軍!你是犯罪的囚徒,我一力抬舉你成人,怎敢做這等不仁忘恩的事!我若拿住他時,碎尸萬段!”[1]
梁中書本來對楊志十分信任與賞識,但此時楊志已經(jīng)逃走,無可對證,十四人異口同聲的誣陷之詞,不由梁中書不相信。于是楊志在梁中書眼里成了忘恩負義的卑鄙小人。
梁中書最終有沒有了解事情的真相?答案似乎是肯定的。因為生辰綱之案最終還是被濟州府破了,白勝被捉后招出了晁蓋等七人,其中當然不包括莫須有的從犯楊志。生辰綱之案是蔡京親自令人督辦的大案要案,偵破的結(jié)果當然要上報到蔡京那里。如此,蔡京女婿梁中書必然會知道事實的真相。但這里不能不涉及到另一個情節(jié):生辰綱事發(fā)后,謝都管等人在濟州府還留下了兩個虞侯隨衙聽候。生辰綱案件結(jié)案時,為了證明十四人在梁中書面前誣陷楊志的話不虛,更為了自保,兩個虞侯會不會在上交的案卷上動動手腳、添上楊志之名呢?這是完全有可能的事情。真要像這樣,梁中書當然永遠不可能知道楊志的冤情。上述兩種情況,只是筆者根據(jù)《水滸傳》情節(jié)作出的猜測,但的確很有道理。若僅從《水滸傳》全書的記述來看,楊志之冤似乎從沒有得到澄清。梁山后來為救盧俊義,兩次兵發(fā)大名府,期間調(diào)兵遣將,并沒有派楊志出征。這樣看來,很可能只有后來投降梁山的原大名府管軍提轄使索超知道楊志蒙冤的真相,像梁中書、聞達、李成、周瑾等人,沒有一人知道楊志是被十四人所冤。
楊志被為求自保而嫁禍他人的小人所冤,相比較而言,朱仝所受冤屈比楊志更深。令人費解的是,朱仝竟然是被自己拯救過的梁山好漢所冤而不得不上梁山落草,這頗像西方寓言中《農(nóng)夫與蛇》的故事。
先來看看朱仝對梁山的恩情。朱仝在鄆城縣做都頭的時候,先后救過晁蓋與宋江。由于義氣過人,為人仗義忠厚,一團和氣,朱仝由馬兵都頭做到押獄節(jié)級。應當說,在仕途上,朱仝是很有光明前景的。但因為雷橫后來打死了知縣心愛的粉頭白秀英,知縣欲置雷橫于死地。出于義氣與兄弟之情,朱仝在半路放走了雷橫,并主動替雷橫吃官司。他在放走雷橫時對雷橫說的一段話,可謂情深意重:“兄弟,你不知。知縣怪你打死了他表子,把這文案卻做死了,解到州里,必是要你償命。我放了你,我須不該死罪。況兼我又無父母掛念,家私盡可賠償。你顧前程萬里自去。”[2]
放走雷橫的后果是什么?朱仝當然很清楚。但為了義氣,朱仝完全不顧自己的前程、家人與家私,最終被發(fā)配滄州。像朱仝這種義薄云天的好漢,當然被梁山頭領晁蓋、宋江、吳用等賞識,何況朱仝還是梁山的恩人。為求報恩,梁山極力攛掇朱仝上山;為達目的,宋江竟然派李逵殺了年僅四歲的滄州知府的小衙內(nèi),從而徹底斷絕了朱仝的后路。當然,朱仝本人雖然對梁山有恩,但他從來都沒有上梁山的想法,且看他對吳用苦苦相勸時的回答:“先生差矣。這話休提,恐被外人聽了不好。雷橫兄弟他自犯了該死的罪,我因義氣放了他。上山入伙,出身不得。我亦為他配在這里,天可憐見,一年半載掙扎還鄉(xiāng),復為良民。我卻如何肯做這等的事!你二位便可請回,休在此間惹口面不好?!痹倏此麑讬M苦勸時的回答:“兄弟,你是甚么言語!你不想我為你母老家寒上放了你去,今日你倒來陷我為不義!”[3]
朱仝本將上梁山看作“不義”之事,他后來上梁山,純屬無奈之舉。因為小衙內(nèi)已經(jīng)被殺,滄州已無自己的容身之地。梁山邀朱仝上山的目的是達到了,但朱仝卻蒙受了冤枉:
卻說滄州知府至晚不見朱仝抱小衙內(nèi)回來,差人四散去尋了半夜。次日,有人見殺死在林子里,報與知府知道。府尹聽了大怒,親自到林子里看了,痛哭不已,備辦棺木燒化。次日升廳,便行移公文,諸處緝捕,捉拿朱仝正身。鄆城縣已自申報朱仝妻子挈家在逃,不知去向。行開各州縣,出給賞錢捕獲,不在話下。[4]
到底誰是殺害小衙內(nèi)的兇手?除了梁山好漢外,恐怕天下人都會認為非朱仝莫屬了。朱仝為人極好,被發(fā)配到滄州牢城后,知府見朱仝一表非俗,先有八分喜歡,后見朱仝為人和氣,心里更是喜歡,于是器重朱仝,甚至毫無顧慮地將“愛惜如金似玉”的小衙內(nèi)放心地托付給朱仝。但就是對朱仝這樣一位義氣過人的好漢,施耐庵竟然讓其蒙受不白之冤,而且冤情更甚,要知道朱仝背負的可是使恩人斷子絕孫的罪名!
滄州知府對朱仝有知遇之恩,這種恩情比孟州牢城營的管營父子對武松的恩情還要深,因為施氏父子善待武松的目的就是要利用武松的拳頭教訓蔣門神,重新奪回被蔣氏霸占的快活林酒店。他們對武松的恩情中包含著很濃的功利性;而滄州知府對朱仝完全是一種由衷的賞識,這種賞識是不帶有任何附加條件的。然而,小衙內(nèi)的死,使滄州知府對朱仝恨之入骨,說恨不能寢其皮食其肉都不為過。李逵殘忍處決了小衙內(nèi),使朱仝完全陷入了不仁不義,朱仝背負的莫須有的殺人罪名一直不被滄州知府所知。朱仝在滄州民間淪為了背義忘恩、心狠手辣的惡典型。
這里所說的頭陀,并非為淫僧裴如海與蕩婦潘巧云通奸通風報信的報恩寺的頭陀胡道,而是在十字坡被孫二娘所害、隨身物事后來被武松占有的冤死鬼。此頭陀之冤,不僅僅是其死得不明不白,糊里糊涂做了刀下之鬼,被做成了饅頭餡,而且其姓名、身份始終被湮滅,得不到彰顯。我們不妨看看武松血濺鴛鴦樓后二進十字坡,被張青手下伙計捉住時的想法:“卻撞在橫死人手里,死得沒了分曉!早知如此時,不若去孟州府里首告了,便吃一刀一剮,卻也留得一個清名于世?!盵5]武松寧愿自首也不愿埋沒了名聲,可知頭陀死得有多冤。
這里有一個問題:張青、孫二娘夫婦與武松究竟知不知道頭陀的身份?答案應該是肯定的。
我們且看頭陀被害后留下的物事:一個箍頭的鐵界尺,一領皂道裰,一張度牒,一串一百單八顆人頂骨做成的數(shù)珠,兩把雪花鑌鐵打成的戒刀。度牒是證明出家人身份的證件及云游天下的通行證,上面起碼寫有出家人的姓名。如魯達打死鎮(zhèn)關西后,被趙員外送到五臺山文殊院出家,由智真長老賜名智深?!笆鬃鶎⒍入撼噬戏ㄗ?,請長老賜法名?!L老賜名已罷,把度牒轉(zhuǎn)將下來。書記僧填寫了度牒,付于魯智深收受?!盵6]此可為證。除了姓名外,度牒上還應有出家的寺院,如趙員外對魯達所說:“我祖上曾舍錢在寺里,是本寺的施主檀越。我曾許下剃度一僧在寺里,已買下一道五花度牒在此,……”[7]亦可為明證。再者,度牒上還具有和尚的生身籍貫及剃度年月,這可從馮夢龍《醒世恒言》之《佛印師四調(diào)琴娘》得到印證:謝端卿本想瞻仰宋神宗御容,結(jié)果陰錯陽差地被賜予剃度:“欽賜紫羅袈裟一領,隨駕禮部官取羊皮度牒一道,中書房填寫佛印法名及生身籍貫,奉旨披剃年月,付端卿受領?!盵8]既然如此,被孫二娘所害的頭陀隨身攜帶的度牒完全可以證明頭陀的身份;而頭陀本人在江湖上也當是個響當當?shù)娜宋?,殺人如麻,否則怎么可能隨身數(shù)珠由一百單八顆人頂骨結(jié)成。按照張青的推論:“想這個頭陀也自殺人不少,直至如今,那刀要便半夜里嘯響。”[9]像這樣的好漢,施耐庵竟然讓其姓名湮沒無存,實在有點不可思議。
張青武松等人也不是不識字。武松投奔二龍山,張青還給他寫了一封推薦書。武松血濺鴛鴦樓后,還蘸著鮮血在墻上寫下“殺人者打虎武松也”。孫二娘害死了頭陀,張青歸來后不可能不看頭陀的度牒。要說張青自孫二娘害死頭陀后的兩年中從來沒有翻看過頭陀隨身攜帶的度牒,顯然說不過去。武松作為頭陀的替身,在投奔二龍山的路途中,為防止搜捕自己的官兵盤查,也必定會將度牒上的頭陀姓名、出家地點等信息記得爛熟于胸,如此,方能以假亂真,躲過盤查。但施耐庵就是不讓頭陀的身份大白于世,甚至武松在白虎山下酒店里醉打了孔亮,后醉酒掉在溪澗里被捉,被押往孔太公莊上綁在樹上遭拷打,施耐庵也沒有寫到孔氏兄弟翻看武松的度牒,看看眼前這個行兇的頭陀的身份,這實在不近情理。宋江出來詢問孔氏兄弟被打者何人,《水滸傳》寫到這里,似乎頭陀的身份此時應當通過孔氏兄弟之口呼之欲出了,豈料孔明說道:“看起這賊頭陀來,也不是出家人,臉上見刺著兩個金印,這賊卻把頭發(fā)披下來遮了,必是個避罪在逃的囚徒。問出那廝根原,解送官司理論。”[10]這句話實在奇怪!眼前這個頭陀的身份,孔明似乎一概不知。其實,“賊頭陀”的姓名、身份,通過度牒上的說明一看便曉(雖然度牒上的信息是假的,但孔明哪里知道),武松的“根源”還用“問”嗎?出家人喝酒打人,本已經(jīng)不尋常,加上武松臉上還刺著兩行金印,顯然是囚徒,這就更不尋常了。對眼前這個極不尋常的出家人,孔氏兄弟竟然根本沒想到要看看武松的度牒,這實在令人大惑不解。
《水滸傳》全書,武松二進十字坡后,一直以“行者”即頭陀的身份自居。后三山聚義打青州,武松歸順梁山,其后有兩次隨同魯智深下山。一次是前往少華山邀史進等人加盟梁山,一次是前往大名府救盧俊義??梢韵胂?,沿途的盤查,武松絕不可能說出自己的真名,當然是提供度牒上的信息。也就是說,《水滸傳》中有多處情節(jié)完全可以暴露冤死頭陀的身份,但施耐庵就是給讀者留下一個永遠解不開的謎團:始終讓頭陀的身份諱莫如深。對于喪身于“母夜叉”孫二娘之手的這位永遠不知身份的頭陀來說,的確是天大的冤枉。
令人很難想象的是,《水滸傳》中最大的冤情竟然是梁山所造,受冤對象竟然是朝廷。說冤情最大,是就造成的后果而言。這次冤情的制造者就是梁山的阮小七。
朝廷首次招安梁山,是派太尉陳宗善為使者的。在乘船前往梁山水寨的過程中,阮小七命人有意用破船裝載使者與御酒。船到中流,乘著張干辦、李虞侯耍威風打人的時候,將船上的楔子拔掉,造成沉船的假象,將朝廷眾人支開后,將十瓶御酒給手下水手分食殆盡,“卻裝上十瓶村醪水白酒,還把原封頭縛了,再放在龍鳳擔內(nèi),飛也似搖著船來。趕到金沙灘,卻好上岸[11]。
從結(jié)果來看,首次招安最后以失敗告終,主要原因還是朝廷詔書上狂妄的言辭,加上張干辦、李虞侯的頤指氣使,惹怒了眾好漢,但御酒的調(diào)換,從中也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陳宗善從東京準備起身時,許多朝廷官員前來送行,對陳太尉說:“梁山泊以忠義為主,只待朝廷招安。太尉可著些甜言美語,加意撫恤?!盵12]梁山好漢們要的是撫恤之詞,對丹書上的狂妄言辭,張干辦與李虞侯的狐假虎威,早已義憤填膺,所以李逵扯詔罵欽差。宋江看了,忙道:“太尉且寬心,休想有半星兒差池。且取御酒教眾人沾恩。”[13]也就是說,如果好漢們真的喝到朝廷的御酒,也可見出朝廷的誠意,招安還是有一絲希望的。不料將御酒打開,竟然全是一般的淡薄村醪。且看眾位好漢的反應:
眾人見了,盡都駭然,一個個都走下堂去了。魯智深提著鐵禪杖,高聲叫罵:“入娘撮鳥,忒殺是欺負人!把水酒做御酒來哄俺們吃!”赤發(fā)鬼劉唐也挺著樸刀殺上來,行者武松掣出雙戒刀,沒遮攔穆弘、九紋龍史進一齊發(fā)作。六個水軍頭領都罵下關去了。[14]
需要說明的是,此次跪接圣旨,梁山好漢們?nèi)锒荚?,“六個水軍頭領都罵下關去了”,這六個咒罵朝廷的水軍頭領中,到底有沒有阮小七?如果有的話,那真是賊喊捉賊了。御酒變村醪,是首次招安徹底談崩的標志,梁山與朝廷的軍事對抗不可避免了。
阮小七偷吃御酒進而將普通村酒冒充御酒的舉動,造成了嚴重的后果。這次事件造成后來朝廷與梁山直接的軍事沖突,背黑鍋的竟然是朝廷,因為梁山眾好漢始終認為是朝廷有意戲耍他們,而朝廷也認為梁山反賊反性未泯,藐視朝廷??尚Φ氖?,阮小七闖下大禍后,竟然自始自終,無論朝廷還是梁山,都沒有發(fā)現(xiàn)事實的真相,導致雙方的誤會始終沒有消解。在高俅征伐梁山的過程中,云中節(jié)度使韓存保被梁山俘獲,受到宋江的恩待。韓存保問道:“前者陳太尉赍到招安詔敕來山,如何不乘機會去邪歸正?”宋江答道:“便是朝廷詔書,寫得不明,更兼用村醪倒換御酒,因此弟兄眾人心皆不服?!盵15]燕青與戴宗前往東京找李師師打通關節(jié),說到朝廷的態(tài)度,燕青告訴李師師:“前番陳太尉來招安,詔書上并無撫恤的言語,更兼抵換了御酒。”[16]燕青后來見到徽宗,面對天子的質(zhì)疑,燕青回答:“頭一番招安詔書上,并無撫恤招諭之言,更兼抵換了御酒,盡是村醪,以此變了事情?!盵17]由此可知,就是梁山眾頭領,也沒人知道阮小七偷換御酒之事,而是將責任完全推給了朝廷。倒換御酒事件導致朝廷與梁山劍拔弩張,軍事對抗逐漸升級,梁山兩破童貫,三敗高俅,雙方都浪費了大量的人力物力。招安最終雖然成功,但國家實力遭到削弱卻是不爭的事實。
傳統(tǒng)觀點對《水滸傳》存在著一種根深蒂固的錯誤認識,即認為施耐庵是以充滿贊賞的筆調(diào)來描寫梁山好漢的。實際上,秉筆直書、直言不諱才是《水滸傳》描寫人物的一大特色。就像馬幼垣先生所說:“梁山諸人的行徑,值得褒揚、足為典范的,《水滸》固然講得清楚,自私自利、蠻橫奪理的亦坦然直書?!褪抡撌?,直述不諱的公平態(tài)度正是《水滸》的可貴之處?!盵18]這就造成了我們今天看小說感到價值觀的模糊。價值觀的模糊使《水滸傳》的主題也充滿了模糊性與不確定性,尤其是傳統(tǒng)的“官逼民反”說,根本得不到足夠的事實支撐,因為像楊志、朱仝、李應、秦明、徐寧、安道全等人,哪里是被官府逼上梁山,分明就是被梁山所逼而違心地走上一條不歸之路。
除了讓一些受人欽佩的好漢蒙冤而不加以澄清外,施耐庵還讓朝廷蒙冤。阮小七調(diào)換御酒,是梁山與朝廷軍事沖突的導火索,這與梁山與祝家莊之間因為時遷的一次偷雞造成祝家莊最終被屠戮的結(jié)果相比,后果可要嚴重得多,因為這造成的可是梁山與朝廷的全面公開的對抗,而不僅僅是梁山與地方武裝組織的火并與交鋒。但從情節(jié)的發(fā)展看,沒有阮小七偷吃御酒,可能就沒有兩破童貫、三敗高俅、燕青月夜遇道君等等精彩的故事。我們可以設想,如果梁山知道了事實的真相,明白了是阮小七給招安增加了障礙,宋江可能會痛責阮小七,甚至還會派專人向朝廷做出解釋。由此,連續(xù)擊敗高俅、童貫的故事可能不會發(fā)生,更不用說燕青遇徽宗之事。所以說,朝廷蒙冤始終云山霧罩,是完全為追求故事情節(jié)的精彩服務的。施耐庵的這種處理,固然增加了情節(jié)的生動性與曲折性,但毋庸諱言,也讓梁山好漢的形象受到一定程度的影響。
《水滸傳》設計孫二娘害死頭陀一事,完全是為了照顧武松的故事,即為武松犯下命案后喬裝打扮作鋪墊,同時又為武松提供了兩件不可多得的兵器,可謂一舉兩得。公開頭陀的身份,不是施耐庵考慮的重點,但小說中的頭陀卻留下了太多神秘之處:他的人頂骨做成的數(shù)珠為一百單八顆,與梁山后來一百單八人聚義是否有聯(lián)系?頭陀的雙刀半夜里常常嘯響,印證了頭陀殺人過多(人頂骨做成的數(shù)珠可為旁證),在他身上究竟有著怎樣的傳奇經(jīng)歷?如果《水滸傳》中頭陀的出現(xiàn)僅僅是為武松的命案作事先準備的,施耐庵完全可以安排頭陀被害后僅留下箍頭的鐵界尺、皂道裰、普通數(shù)珠(而不是人頂骨做成)與度牒;至于武松的戒刀,完全可以像魯智深一樣,到一家鐵匠鋪子里找匠人打兩把,或者在張青家里精心挑選兩把便可。這并不妨礙武松故事的完整性。
由此看來,《水滸傳》中這位身份神秘的頭陀,完全可以在故事情節(jié)的闡述中通過伏筆之類的技巧,在適當?shù)牡胤脚c相應的情節(jié)串聯(lián)起來,就可以大大增強《水滸傳》故事的豐富性與生動性。如此,那將會給讀者帶來更多的驚喜和滿足。施耐庵沒有顧及的地方,對《水滸傳》的布局無疑也是一種損失。
其實,楊志與朱仝之冤,是完全可以在《水滸傳》中略加澄清的。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楊志與朱仝之冤竟然是在對《水滸傳》極端痛恨的俞萬春手里得到昭雪的?!妒幙苤尽肥恰端疂G傳》的續(xù)書,其第八回說到梁中書夫婦被梁山捉住,盧俊義要報大名府陷害之仇,痛打梁中書,多虧楊志所救。楊志在《蕩寇志》中成了知恩圖報的君子了,他救下梁中書,并將其領去將息。楊志當然會向梁中書說起當年生辰綱丟失的真相,讓梁中書明白當年是小人冤枉了楊志。尤其是朱仝之冤,《蕩寇志》第十回云高唐州知府高廉因捉拿柴進,柴進招供朱仝并非殺人兇手,朱仝的冤情方才大白于天下。俞萬春本對梁山充滿仇視,但卻利用《水滸傳》情節(jié)的疏漏,在《蕩寇志》中為楊志與朱仝申冤昭雪。當然,《蕩寇志》在利用《水滸傳》疏漏情節(jié)的時候,條件已經(jīng)十分充分了,像《水滸傳》中神秘失蹤的王進、欒廷玉等人,都重出江湖,向梁山征討復仇,但《蕩寇志》仍舊掛一漏萬,像《水滸傳》中那位神秘死亡的頭陀,俞萬春就沒有杜撰出利用其徒子徒孫、師兄師弟等向梁山報復的情節(jié),一直到20世紀80年代,馮家文、蕭宇合著的《獨臂武松》才出現(xiàn)類似的相關情節(jié),從而大大增強了故事的生動性與趣味性。由此也可知《水滸》之冤對后世續(xù)書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