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德芳

（延安大學 西安創(chuàng)新學院，陜西西安 710100）

秦嶺是中華民族的龍脈和華夏文明的重要發(fā)源地，是我國南北氣候、生態(tài)、地理、地質等自然環(huán)境及語言、風俗、習慣等文化特征的天然分水嶺。秦嶺作為文學表現(xiàn)對象，可追溯到《詩經》時代，歷經漢唐的詩文歌賦，到柳青、葉廣芩、賈平凹、陳忠實、巴隴鋒等陜西作家對秦嶺的書寫，構成了豐富的秦嶺文化圈。本文將以秦嶺為寫作題材或發(fā)生在秦嶺地域的文學書寫泛稱為秦嶺敘事。秦嶺敘事除了具有豐富的自然生態(tài)反思，還具有地域民俗文化價值，展現(xiàn)了秦嶺地域生民的生存狀態(tài)，尤其關注社會發(fā)展中帶來的精神困擾與精神救贖的努力。

文學地理學強調地理環(huán)境對文學地域差異的影響，提出“文學的地理基礎”這一關鍵詞?！暗乩硪蛩卦谖膶W的產生與發(fā)展歷史中，往往起著一種制約與規(guī)定的作用，是作家與作品產生的基礎和前提?！盵1]陜南作家創(chuàng)作多以秦嶺為背景或主角，如賈平凹、王蓬、陳彥、李春平等。正如賈平凹在《山本·后記》中所說：“我就是秦嶺里的人，生在那里，長在那里，至今生活在西安城里工作和寫作了四十多年，西安城仍然是在秦嶺下?！裆脖厝灰獙憽渡奖尽愤@樣的書了。”[2]賈平凹早期小說創(chuàng)作多寫改革開放背景下發(fā)生在秦嶺的故事，質樸的大山和時代發(fā)展潮流形成鮮明的對比。在時代發(fā)展潮流的裹挾下，人的思想日漸改變，秦嶺是時代發(fā)展的見證者，是社會生態(tài)發(fā)展變化的注視者。小說《浮躁》寫出了秦嶺商州山美水美人也美的自然社會生態(tài)，最初如《邊城》般美好，但在浮躁之氣侵襲下，家族利益之爭甚囂塵上。人們從安分守己、知足常樂到人心不古、欲望躁動，利益爭斗成為生活的重心。人在利益追逐的道路上，精神雖單一，但是在利益目標的支撐下，精神危機尚未顯現(xiàn)。

賈平凹新世紀以來的小說多圍繞秦嶺寫生態(tài)、廢鄉(xiāng)等民生故事展開，秦嶺是賈平凹筆下故事的發(fā)生地，是故事中人物性情的組成部分，展現(xiàn)秦嶺風土人情，構成了所謂的秦嶺志。秦嶺志的書寫以《懷念狼》始，經歷《秦腔》《老生》的豐富，以《山本》為集大成，完成了賈平凹筆下的商州秦嶺世界建構。秦嶺逐漸成為故事的主角，秦嶺敘事的生態(tài)反思意識更為自覺。

《懷念狼》是賈平凹新世紀以來秦嶺世界建構的首部作品，講述的是子明（“我”）與獵人舅舅傅山、爛頭三人在秦嶺記錄僅存的十五只狼的離奇經歷。小說中狼與獵人相互依存，獵人在尋找、獵殺狼的過程中確認生命的價值，狼失去對手后也會孤獨自殺。狼又是具有情感和靈性的，它們會感激救助生命的老道士?？梢娮骷冶娚降取⑾嗷ヒ来娴纳鷳B(tài)意識，同時也在反思物欲之下“種的退化”。

一、秦嶺自然生態(tài)危機

魯樞元《生態(tài)文藝學》認為：“‘生態(tài)’本就是‘自然生態(tài)’，一種純真的自然狀態(tài)，一種接近于原生的自然界的存在與生長狀態(tài)。”[3]67但是人類所及遍布地球的角落，純粹的自然已經非常罕見，當今自然生態(tài)體現(xiàn)為人與物的關系、人與自然的關系。農耕文化時代的文藝作品多書寫人與自然的和諧關系，人對自然萬物依賴與敬畏，如歷代文人的山水田園詩。但是自科學理性流行以來，近代思想軌跡被馬克斯·韋伯概括為“世界的祛魅”?！办铟取膘畛顺恋碓谌诵闹械挠廾梁吐浜?，也清除了人對自然的崇拜和敬畏。因而我們看到人類對自然的大肆掠奪，自然由優(yōu)美變?yōu)樾U荒、凋敝。同時也看到了技術理性把我們劫掠一空，人類陷入自然生態(tài)危機中。

賈平凹早期小說具有田園牧歌風格，自詡為“鄉(xiāng)下人”的賈平凹，飽含深情地寫出了故鄉(xiāng)商州的自然之美?！陡≡辍分v述一個女孩、一位老人、一條黃狗，靠著小河的船渡為生的事故，描繪了優(yōu)美、自然、健康的山間生活，是賈平凹商州秦嶺世界的典型寫照。以《浮躁》為賈平凹小說創(chuàng)作的分界點，之前的小說投射出作家明顯的生活體驗和經歷，有著對故鄉(xiāng)的深切關懷。之后的小說創(chuàng)作已經不拘泥于個人生活體驗，密切關注時代發(fā)展，具有深切的社會關懷。《懷念狼》在形式上具有鮮明的探索意識，內容上則有自覺的生態(tài)意識，寫出了物欲追逐中的自然生態(tài)危機。

小說中“我”是城市現(xiàn)代文明的代表，卻在城市中找不到精神的皈依，因而回歸秦嶺（大自然），想尋求精神的救贖。而“我”的舅舅在自然生態(tài)失衡的現(xiàn)實面前，從一個獵人變成了追尋狼的守護者?！拔摇焙透瞪浇邮軐ふ依堑娜蝿諘r，自然生態(tài)的危機已經出現(xiàn)。老縣城曾經狼群成災，現(xiàn)在狼卻只剩下十五只，成為州縣政府要頒布條例保護的對象；熊貓研究專家付之心血的熊貓母子雙雙彌世，物種的瀕危，給人類敲響了自然生態(tài)的警鐘。

狼的數(shù)量雖少，但是保護狼的條例頒布后，狼失去了對手，也失去了生命激勵。所以“我”在尋訪狼的過程中聽聞諸多關于狼的怪事、奇事。如狼會自殺，船夫說夜里行船時，見過狼坐在岸頭樹根下一動不動，也有過狼往岸上樹杈上跳，像是在自殺。一般人聽來覺得離奇古怪，不可想象，但是傅山知道“狼也沒對手了”。狼群陷入了生存危機。

狼與人在自然生態(tài)中是并生相存的，狼激發(fā)了獵人的生命力量；普查狼、保護狼是生態(tài)平衡破壞后人類必須承擔的責任。因此，曾經彪悍剛猛的獵人傅山受命普查狼，擔負起保護狼的使命。在“我”的時刻提醒下，傅山克制著自己作為獵人的職責與天性，承受著巨大的心理煎熬。狼雖然減少到需要保護的境況，但是狼的野性不減，依然會給山民帶來生命危險。狼的兇殘激起了他作為一個獵人的尊嚴，他終于忍不住射殺了十五只狼中的一只；后來又在熊耳川人的刺激下，失控射殺了三只狼。傅山在一次次的掙扎中，被壓抑的本能逐漸復蘇，直到所有的狼被射殺。

狼的消失，是自然生態(tài)危機的一個縮影。對于獵人而言也是一種毀滅性的打擊，使他失去了活著的意義。伴隨著工業(yè)文明的發(fā)展，自然受盡科學技術的役使，秦嶺已不全是“我”心中的故鄉(xiāng)。

尋找狼的過程中，紅巖寺的老道和狼其樂融融、和諧相處。老道喂養(yǎng)了各種小動物，其中包括狼，以后凡是狼有病，就會到紅巖寺。有只狼屁股上腫了個大包，找了上來，老道幫它放了膿血，狼將前爪跪地致謝，恍如天方夜譚。老道生命臨終，前幾天獲救的狼也趕來哭老道，還給他帶來一小塊金香玉?！八自诹碎T口先是嗚嗚了一陣，緊接著嗚嗚聲很濁，像刮過一陣小風，定睛看時，就在土場邊的柏樹叢里閃動著五六對綠熒熒的光點：那是一群狼在那里。這么多狼為什么遠遠地躲著不肯近來，我還未多思量，門口外的大狼就抓門，嚓啦啦響，再是背過身去，用后腿揚土，土打在門上和窗上?！寝D過身來，高高揚起了頭，然后頭一低，我看見它的口里叼著一塊小石頭，放在了門口，轉身走掉了?！盵4]134這些充滿了隱喻性的故事顯示了人與動物和諧相處的基礎。只要人類打破人類中心主義思想，就有解決自然危機的希望——“世界的復魅”，“打破人與自然的人為界限，把人與自然重新整合起來，把自然放到一個與人血脈相關的位置上去。”[3]82

《懷念狼》寫出了狼群的生存危機，以及人與狼休戚與共的關系。狼群的滅絕，預示著人類的精神危機。如何擺脫精神危機，實現(xiàn)自我救贖，表現(xiàn)了作家深切的憂患意識。

二、精神生態(tài)危機

《懷念狼》是在狼逝去后的反思，是對失去狼以后獵人日益萎縮的生命力量的擔憂。在人狼共舞的生態(tài)環(huán)境中，狼雖殘暴，卻也激發(fā)了人的生命意志。隨著狼越來越少，狼需要保護，人亦陷入精神危機，需要尋求精神救贖。

從記者子明的角度看，《懷念狼》是一次逃離—歸鄉(xiāng)—再逃離的歸鄉(xiāng)之旅，這與魯迅鄉(xiāng)土小說的歸鄉(xiāng)模式有同有異。二者都是在歸鄉(xiāng)中尋求希望，但魯迅筆下的歸鄉(xiāng)模式有緬懷之情，最后離去時絕望中包含希望。而賈平凹小說中的歸鄉(xiāng)含著迫切，是逃離城市文明、追尋生命力量的迫切，但又因精神救贖的落敗而倉惶而逃。

作為知識分子的“我”（子明）生活在喧囂的西京城，對一切失去了熱情，麻木地生活著。西京這座繁華的大都市，竟讓“我”覺得無處安放、無所適從（對城市精神荒蕪的書寫，是《廢都》思想的延續(xù)）?！拔摇彼芟氲降奈ㄒ唤饩确绞骄褪腔氐阶畛醯牡胤健l(xiāng)村，回到秦嶺，在商州的土地上尋求精神歸屬。卻沒想到秦嶺已不是“我”想象中的樣子。

尋找狼的過程，刷新了“我”對商州人事的認識。商州的民眾是在對狼的恐懼中長大。白狼的傳說，猝死的十二個少女，狼變人，狼變豬……這些事使得商州人心惶惶，狼似乎是商州人擺脫不了的噩夢。時間流失、社會變遷并沒有改變人與狼的敵對關系。當政府頒布條例，保護商州僅有的十五只野狼時，這在商州人的眼中是可笑荒謬的，在他們看來人狼之間的戰(zhàn)爭是永遠不可能調停的。當最后一只狼被獵殺后，商州的野狼真的絕跡了。商州人終于殺死了他們宿命中的仇人。熊耳川人在沒有了對手后，得了怪病——臉上長毛——他們驚恐地發(fā)現(xiàn)自己朝著他們的對立面發(fā)展，變成了人狼。熊耳川人變成了整個商州最大的恐懼，一切又回到了最初，對狼的恐懼一直都圍繞著商州。

熊耳川人和舅舅傅山的異變，是“我”不曾想到的，“我”懷著期待歸來，離開時卻狼狽不堪，精神荒蕪的情況也沒有得到好轉。逃離城市回歸鄉(xiāng)村，再從鄉(xiāng)村逃離，是希望的幻滅。“我”在歸鄉(xiāng)中追尋自我的救贖，最后又在自我追尋中迷茫失落?！拔摇被貧w秦嶺，尋求精神歸屬失敗的背后帶來的是精神層面的無根性和自我靈魂的無處安放，這是城鄉(xiāng)夾縫人無法擺脫的現(xiàn)狀。

子明尋求精神救贖的精神之旅中還包含著另一種精神危機，即“我”的舅舅傅山等獵人們的生命確認。人狼命運休戚與共，狼被擊斃，自然生態(tài)危機導致獵人的退化。因為禁止捕狼的法令頒布，那些曾經的獵人都染上了十分怪異的病——軟骨病，頭痛病，精神萎靡，渾身無力，視力衰退，日漸枯瘦。失去狼，獵人就失去了活命的動力和生命力量。

傅山等獵人以捕狼為生，他們在獵殺中確認自我價值。越來越少的狼促使保護狼的條例的頒布，打破了他們既往的生活狀態(tài)，使他們無所適從。身體患病和精神空虛使他越發(fā)排斥現(xiàn)代化的城市生活，城市的罪惡在他們眼中也是狼的幻身。他們緬懷過去，又被現(xiàn)代化同化，在過去與現(xiàn)在的夾縫中確認自我。傅山等獵人形象體現(xiàn)了中國尋根文學中“最后”一個文學典型，在傅山思想中既有對即將逝去的過往生活的眷戀，又有面對現(xiàn)實生活的疑懼和反思。在現(xiàn)實和歷史的夾縫中煎熬的獵人陷入巨大的精神危機，最后落得變成人狼的結局，體現(xiàn)出精神和肉體無處安放的雙重毀滅。

魯樞元認為“精神生態(tài)學”是以人的內在情感生活與精神生活為研究對象的學科，“一方面涉及到精神主體的健康成長，一方面還關涉到一個生態(tài)系統(tǒng)在精神變量協(xié)調下的平衡、穩(wěn)定和演進?！盵3]148《懷念狼》中熊耳川人伴隨生態(tài)系統(tǒng)的變化產生精神病態(tài)，他們無法從歷史發(fā)展中確認自身的主體地位，亦無法看到個人的生存價值。在歷史與現(xiàn)實的夾縫中，他們向著宿敵狼退化而去。

賈平凹在《懷念狼》中展現(xiàn)了秦嶺自然生態(tài)失衡下的城鄉(xiāng)精神生態(tài)危機，在對狼的尋找中，子明和傅山也在尋找自我。但是物欲的社會導致精神救贖之路曲折漫長。面對生態(tài)危機，作家用小說的形式倡導人們打破人類中心主義，呼喚野性生命力量和回歸自然本性。

三、社會生態(tài)反思與野性呼喚

社會生態(tài)系統(tǒng)包括人生存的自然環(huán)境、物質資源，以及人所處的政治、經濟、文化環(huán)境。賈平凹小說的秦嶺敘事展示了秦地社會經濟、政治、文化的發(fā)展歷程，在《浮躁》《懷念狼》《秦腔》《山本》等小說中勾勒出了二十世紀陜西社會文化發(fā)展脈絡。

秦嶺是動蕩年代里人們的避難所，是魚龍混雜的所在?！独仙贰渡奖尽返惹貛X敘事文本，寫出了民國時期秦嶺是各方軍事力量活躍的領域，秦嶺是包容的，接納被拋出社會秩序的邊緣人。秦嶺也是苦難的象征，是戰(zhàn)勝苦難的生命之源、希望所在?！肚厍弧穭t展現(xiàn)出新時期城鎮(zhèn)化進程發(fā)展中，人與人的隔膜，人被欲望的洪流裹挾前行，逐漸迷失了自我。在《懷念狼》中，秦嶺是精神救贖的歸屬地，面對子明和傅山代表的城鄉(xiāng)精神危機，作家寄希望于秦嶺世界的野性力量，呼喚野性、回歸自然本性對抗物欲之下精神的荒蕪，尋求精神救贖。

《懷念狼》在流浪漢式的秦嶺尋狼行程中，展現(xiàn)了秦嶺原始粗獷、充滿生命力量的風土民情。南北七里、東西幾十里的河川道里，黃沙地上黃中泛綠，山風吹過，枯莖泠泠作響，河灘的石頭白得發(fā)亮。三十個獵人牽著三十條細狗，追趕野兔，騰起兩排塵土，獵人與細狗奔跑，圍觀人群歡呼，一場壯觀的狗攆兔的游戲持續(xù)了六個小時，純粹為了生命力量的宣泄。作家詳盡的場景描寫凸顯了原始生命形態(tài)中民風彪悍，對原始生命力量充滿溢美之情。

秦嶺人的飲食建筑和日常習俗也體現(xiàn)出民風原始粗獷之態(tài)。在一個叫劉家壩子的小鎮(zhèn)，裝板門面一律往西斜，門面粉刷著黑色，而露出的柱子則染著白灰，給人冷硬之感。日常飲食是鍋盔，類似鍋蓋大小的硬餅；豆腐是從豆腐箱直接切下一大塊，劃開小塊澆上辣子醋水，飲食粗俗豪放，極具山民生活特征。如果身體受傷流血，山民會把棉套或頭發(fā)燒成灰用來止血。夏季人們不分性別，集體睡在打麥場納涼。秦嶺人生活艱辛，但是具有旺盛的生命力。

熊耳川是獵人之鄉(xiāng)，是原始生命力量的集中地。然而當保護狼的條例頒布后，熊耳川人沒有了昔日的輝煌，或懼怕狼的存在，小心謹慎生活；或患上了奇怪的病，期待著與狼共舞中重新煥發(fā)生命活力。“我”來到熊耳川，狼也在熊耳川重現(xiàn)，獵人們在追逐最后幾只狼的過程中完成了生命的釋放。熊耳川人因為狼的出現(xiàn)而慌亂，用聲響給自己鼓勁壯膽。小說采用側面烘托方法，寫出了人狼大戰(zhàn)之中激發(fā)的生命力量。其中牛和狼的較量如雕塑一般壯烈震撼，“橋頭上站著的是一只狼和一頭牛，狼和牛頭頂著頭撐在那里，是拱橋上的一座拱橋……狼和牛都死去了，狼的頭頂著牛的脖子，以至使牛頭仰面朝天，而牛的左蹄則塞在狼的口里，一直頂著喉底，牙齒不能咬合，唇角撕裂，血在橋面上凝了一灘黑紅色的糊狀……”[4]150此處場面描寫由結果可以想象過程的壯烈，生命意志的強大和生命力量張揚的壯美。狼牛大戰(zhàn)張揚的正是人類日益委頓的生命力量，因而作家細描精雕，呼喚野性的美和蠻性的生命力量。

小說正面描寫人狼大戰(zhàn)的場景不多，結尾處舅舅傅山與狼的斗爭寫得驚心動魄：“舅舅和狼攪在一起……，從橋頭滾到了公路上，從公路上滾到了水田里……雙雙站起，狼咬住了舅舅的肩頭……舅舅撲向了狼，啃。”在人與狼的生命搏斗中，即便強壯如獵人傅山，在不借助外力的情況下，依然處于劣勢。由此可見，熊耳川人對狼因恐懼而產生的痛恨，為求生而激發(fā)的生命力量。眾人齊力用鍘刀、亂石等打死了狼，狼被砸成了扁形，而一條尾巴舉起來如旗桿一樣。狼死尾不倒，可見其生命力量強大。

在秦嶺尋找保護野狼的過程中，狼的故事和秦嶺社會人生緊密相連。極具野性生命力量的山民生吃活蝎、宰殺活牛，小鎮(zhèn)上的父親不顧及女兒生死，面對來往的車輛推女兒去碰瓷牟利，這也顯現(xiàn)了秦嶺世界的保守落后，更暴露出物欲侵襲之下人性的異化。作為知識分子代表的子明、從事熊貓研究的黃專家則是物欲之下城市生態(tài)保護者進入秦嶺的代表。狼之于子明是打破生活庸常狀態(tài)，獲取新的生活工作狀態(tài)的契機；大熊貓之于黃專家是職稱晉升的希望，城市欲望之下的人難以真正實現(xiàn)與動物淡泊相處。因而，夾雜著個人私欲的生態(tài)保護者們的行為動因和結果產生了悖反，僅剩的十五只野狼在子明等人的追尋中滅絕，黃專家因為大熊貓的死亡而發(fā)瘋。《懷念狼》中城鄉(xiāng)社會生活的點滴記錄折射出“齊一化”物質標準下的社會危機。對秦嶺世界原始生命力量的張揚是作家給予現(xiàn)代人孱弱精神的強心劑，也是對其瘋狂物欲的反撥?，F(xiàn)代理性的燭照沒有讓作家走向對原始強力的頌歌，反而使他進一步反思原始粗放的民風與物質利益結合后的兇殘，體現(xiàn)出作家對秦嶺文化的反思。

四、結語

賈平凹商州秦嶺世界的建構中包含了復雜的文化反思。一方面是鮮明的生態(tài)反思意識。秦嶺是生命之源，是原始生命力量的承載地，是作家心中的桃花源。秦嶺文化包含了人的本初生命力量?！拔摇眳捑胗诔鞘猩睿芟氲降奈ㄒ唤饩确绞绞腔氐洁l(xiāng)村，回到秦嶺?；氐洁l(xiāng)間看見野性蓬勃的生命，激發(fā)了“我”對創(chuàng)作和生活的熱情?！拔摇毙枰@種生命力來激活自己的靈魂，在商州的土地上尋求救贖。面對孤苦伶仃的幼狼，“我”不忍棄之荒野，任其自生自滅，便抱養(yǎng)于身。傅山悄然將狼崽帶離塵世，返歸自然，讓其在大自然的庇護下保持應有的本性。老道士為狼療瘡的舉動，體現(xiàn)了人與自然的和諧相處，秦嶺文化寄予了作者對人的自然與社會本性復歸的內在追求。另一方面，在現(xiàn)代文化燭照下，秦嶺文化又是落后、愚昧、保守的，受到物欲沖擊后，野蠻和物欲結合，激發(fā)了人性之惡。在尋找狼的過程中，“我”重新認識了商州的人和事，也開始質疑原來盛贊的野性。這種野性也包含了野蠻、血腥、殘忍的野性，令人生厭。“我”保護生態(tài)的行為被山民們嘲笑，體現(xiàn)了現(xiàn)代理性與傳統(tǒng)認識判斷的偏差。

鄉(xiāng)村作為子明心中最后救贖的圣地，在城鄉(xiāng)對照中消減了對城市的批判和對鄉(xiāng)村的贊美，顯得復雜曖昧。獵人的瘋狂舉動，山間人的粗鄙怯弱，相比之下“我”這個城市人顯得善良、理性、文明。與城市人萎靡病態(tài)的精神對照，山間人勇敢、充滿野性，卻又愚昧無知。鄉(xiāng)村無法代替城市成為子明的救贖地。

《懷念狼》是作家對人的生存、城鄉(xiāng)現(xiàn)狀等創(chuàng)作主題的承前啟后之作。這部小說是《廢都》中的知識分子莊之蝶尋求精神救贖的延續(xù)，城市的精神荒漠無法帶來知識者的生命力量和精神慰藉，他們進而轉向鄉(xiāng)村，轉向包蘊原始生命力量的秦嶺。同樣，《懷念狼》又先于《秦腔》淋漓盡致地書寫了“廢土”之狀，山村生活的艱辛、物欲思想的侵襲，鄉(xiāng)村已經不是“禮失求諸野”的希望所在。

《懷念狼》直面現(xiàn)實生存困境，以生態(tài)整體主義的觀念表達了敬畏生命、與狼共舞的生態(tài)理想。正如賈平凹在訪談中所說：“人是需要對立面的”，“人是在與狼的斗爭中成為人的，狼的消失使人陷入了惶恐、孤獨、衰弱和卑鄙，乃至于死亡的境地。懷念狼是懷念勃發(fā)的生命，懷念英雄，懷念著世界的平衡?！盵5]只有打破人類中心主義的錮桎，在萬物平等的觀念下才有可能找回昔日的“對立面”，重獲曾經的生命力量，實現(xiàn)自然與人和諧相處的生態(tài)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