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華清
(廣州大學(xué) 人文學(xué)院,廣東 廣州 510006)
《柳文指要》是中國現(xiàn)代著名學(xué)者、社會活動家章士釗在晚年撰寫的一部研究唐代文學(xué)家柳宗元的學(xué)術(shù)專著,洋洋百萬余言,出版后影響很大。在書中,章士釗對柳宗元的騷賦進行了詳細的論述,高度評價了柳宗元在騷賦方面的成就,揭示了柳宗元騷賦的幾個特點。①柳宗元文集里有“十騷”“九賦”?!笆}”是《乞巧文》《罵尸蟲文》《斬曲幾文》《宥蝮蛇文》《憎王孫文》《逐畢方文》《辨伏神文》《愬螭文》《哀溺文》《招海賈文》;“九賦”是《懲咎賦》《閔生賦》《夢歸賦》《囚山賦》《牛賦》《佩韋賦》《瓶賦》《解祟賦》《愈膏肓疾賦》。但這是狹義的“柳騷賦”。翟滿桂認為,柳宗元的騷賦遠不止這些,柳宗元文集里的表狀、銘,碑誄、祭文、雜題諸卷中各有散見,有一百五十篇之多(見翟滿桂:《柳宗元騷賦論》,翟滿桂《柳宗元與舜文化研究》,湖南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26—37頁)。這是廣義的“柳騷賦”。翟滿桂這個觀點與章士釗相似。章在《柳文指要·平淮夷雅》中寫道:“子厚工為詩、騷,《平淮夷雅》,即詩之代表作也,故夢得置于卷首,其實除卷一諸篇外,推及其他銘、誄諸辭,皆古風(fēng)詩之遺,勢不得屏斥在外。至于騷,夢得于第十八卷,專列騷為一類,得文十篇,實則第二卷之諸賦,第十四、十五兩卷《天對》《晉問》諸作,何一非騷?”顯然,章士釗《柳文指要》中的“柳騷賦”是廣義的。
騷賦作為一種文學(xué)體裁,是介于詩歌與散文之間的詩文變格,源于詩三百、屈原騷賦②屈原作《離騷》,抒寫其憂郁牢騷,后人紛然效仿而作,因稱此類辭賦為“騷體”。大抵文句鋪張綿衍,好用“兮”字以襯音節(jié),為辭賦之濫觴。和先秦散文,盛于漢唐,以述而不歌、大致有韻為主要特征。③翟滿桂:《柳宗元騷賦論》,翟滿桂《柳宗元與舜文化研究》,湖南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26頁。按照劉勰、蕭繹等人關(guān)于“文”“筆”的劃分④什么是文?什么是筆?李士彪在《魏晉南北朝文體學(xué)》中說:“文筆之分是駢文時代的產(chǎn)物,從宋至隋,人們對文筆的基本理解是:被稱為‘制作’或‘篇什’的單篇文章分為文筆兩類,文指詩賦等抒情性的有韻之文,筆是指詔策等應(yīng)用性的無韻之文。其‘文筆’范圍或有寬狹之別,但其‘有韻為文,無韻為筆’的基本標準是相同的?!币娎钍勘耄骸段簳x南北朝文體學(xué)》,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106頁。,騷賦自然屬于“文”。
唐代柳宗元的騷賦創(chuàng)作,源于屈原騷賦為多⑤臺灣學(xué)者胡楚生認為,這些騷賦從內(nèi)容到形式,都酷似《楚辭》。見胡楚生《韓柳賦之比較》,載胡楚生《韓柳文新探續(xù)編》,臺灣學(xué)生書局有限公司2011年版,第60頁。,不僅在數(shù)量上少有人望其項背,而且創(chuàng)造了多樣化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形式,完成了自屈原騷賦、漢魏大賦向精短古賦的轉(zhuǎn)折,以其鮮明風(fēng)格和卓越成就在唐賦中領(lǐng)袖群倫⑥翟滿桂:《柳宗元騷賦論》,翟滿桂《柳宗元與舜文化研究》,湖南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26頁。,由此深得后人好評。宋人嚴羽曾贊曰:“唐人惟柳子厚深得騷學(xué),退之、李觀皆所不及,若皮日休《九諷》不足為騷?!雹撸鬯危輫烙穑骸稖胬嗽娫挕ぴ娫u》,胡才甫箋注《滄浪詩話箋注》,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146頁。沈作喆評曰:“柳子厚作楚辭,卓詭譎怪,韓退之所不及!”⑧沈作喆:《寓簡》卷四,《全宋筆記》本,大象出版社2003年版。葉夢得也說:“子厚《天問》《晉問》《乞巧文》之類,高出魏、晉,無后世因緣卑陋之氣,至于諸賦,更不蹈襲屈、宋一句,則二人皆在嚴忌、王褒上數(shù)等也。”①葉夢得:《避暑錄話》卷二,《歷代筆記小說大觀》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皆高度贊賞柳宗元的騷賦。
章士釗對柳宗元在騷賦方面的才能和成就也十分推崇,認為柳宗元是個“醉心騷賦”②章士釗:《柳文指要》上部卷四《辯晏子春秋》,中華書局1971年版,第216頁。的作家,也是個作騷賦的高手。章在《柳文指要》中寫道:“子厚工為詩、騷,《平淮夷雅》,即詩之代表作也,故夢得置于卷首,其實除卷一諸篇外,推及其他銘、誄諸辭,皆古風(fēng)詩之遺,勢不得屏斥在外。至于騷,夢得于第十八卷,專列騷為一類,得文十篇,實則第二卷之諸賦,第十四、十五兩卷《天對》《晉問》諸作,何一非騷?凡此皆由子厚少年錘鑄之功成之,既成之后,發(fā)為文章,任筆所之,因無往而不利,至為晏元獻之流之所傾服,幾于五體投地,退之視此,固絕對茫無津涯也?!雹壅率酷摚骸读闹敢飞喜烤硪弧镀交匆难拧?,中華書局1971年版,第8頁。晏殊傾服柳宗元,曾謂:“橫行闊視于綴述之場,子厚一人而已。“此語章士釗十分認同,在本書中多次引述。章士釗這里說宋代文學(xué)家晏殊(晏元獻)十分傾服柳宗元的騷賦,其實,章自己就對柳的騷賦成就傾服得五體投地。在討論柳文《答問》時,章不但引嚴羽“唐人惟柳子厚深得騷學(xué)”一語,還引黃庭堅“子厚《晉問》,擬枚乘《七發(fā)》,極文采之美”一言,并說韓愈贊譽柳宗元“崔、蔡不足多”之句,“似亦專指騷體一類文而言”。如此不煩征引,目的是證明柳宗元“神明于騷者”④章士釗:《柳文指要》上部卷十八《乞巧文》,中華書局1971年版,第563頁。,其騷賦成就達到爐火純青的地步,反映了章士釗對柳宗元騷賦成就發(fā)自內(nèi)心的佩服。
章士釗認為,柳宗元在騷賦方面的成就,得益于他早年致力于此。“子厚初學(xué)為文,即由騷賦入手”⑤章士釗:《柳文指要》上部卷三十六《謝李吉甫相公示手札啟》,中華書局1971年版,第1144頁。,“子厚三十三歲以前,騷賦工夫已做到十分充足”⑥章士釗:《柳文指要》“通要之部”序,中華書局1971年版,第1271頁。,“其入仕前,涵濡騷賦,寢饋功深”⑦章士釗:《柳文指要》下部卷四《子厚之視班孟堅奚若》,中華書局1971年版,第1444頁。。正因為有了深厚的騷賦功底,他在貶永州后轉(zhuǎn)向古文創(chuàng)作,如魚得水,駕輕就熟。
在章士釗看來,柳宗元的騷賦具有這些特點:
第一,柳宗元的騷賦與屈原的騷賦不但貌合,更是神合。永貞元年(805),當(dāng)被貶永州、舟行汨羅江時,柳宗元觸景傷懷,憑吊了在這里投江自沉的戰(zhàn)國時楚國大詩人屈原,寫下了情文并茂的名賦《吊屈原文》。此賦表面上看是吊屈原,實為顧影自憐,所以,“騷意亦同屈原一致”⑧章士釗:《柳文指要》上部卷十九《吊屈原文》,中華書局1971年版,第585頁。。在章士釗看來,柳宗元與屈原一生有太多的相似之處,兩人都因忠直而遭讒毀,都貶謫楚地,對屈原的那種抑郁悲憤和憂思懷國的心境,柳宗元最能感同身受:“嘗論騷者憂也,屈原與楚同姓,仕于懷王,為同列所妒害而被放,己乃流離憂傷,為騷以明其志。子厚見阨于永貞之際,柳雖不與唐同姓,而困躓蠻方,情與原同,故所為騷真摯而樸茂,能使人讀而得味。由是以知:騷不可以茍為,并不得謂凡善文者必善騷也?!雹嵴率酷摚骸读闹敢飞喜烤硎恕读R尸蟲文》,中華書局1971年版,第566頁。是故,柳宗元作出來的騷得屈騷之神髓,成為屈原之后騷壇第一高手:“獨柳子厚年少學(xué)成,劘騷不遠,而忽由秦京貶居湘岸,十年不移,從山水八記中,看到人地翕合,形神無間。此其夢接三閭,是一是二,初不待作《天對》以應(yīng)《天問》,始足證成為騷壇第一手嗣音也,直瑩然而不疑。”⑩章士釗:《柳文指要》下部卷八《宋初古文》,中華書局1971年版,第1712—1713頁。賦曾經(jīng)與比、興作為《詩經(jīng)》的主要表現(xiàn)手法,屈原把這一手法加以拓展改造,使之成為一種新的抒情詩。這種抒情詩,將流離哀怨的情感融入楚地的山川、風(fēng)光、物態(tài),具有一種特有的“楚騷味”。中國古代南貶士子,如經(jīng)過或久居楚地,感物傷懷,自然會去追思屈原,借描寫楚地風(fēng)物以澆胸中塊壘。楚騷味也就成了南貶士子作品的重要特征,這以漢代的賈誼和唐代的柳宗元最具代表性。這一點章士釗看到了,林紓也看到了。林指出:“屈原之為《騷》及《九章》,蓋傷南夷之不吾知,于朝廷為不知人,于己為無罪,理直氣壯,傅以奇筆壯采,遂為天地間不可漫滅之至文。重言之,不見其沓;昌言之,莫病其狂。后來學(xué)者,文既不逮,遇復(fù)不同,雖仿楚聲,讀之不可動人。惟賈長沙身世,庶幾近之,故悲亢之聲,引之彌長,亦正為忠氣所激耳。柳州諸賦,摹楚聲,親騷體,為唐文巨擘,顧得罪而出,但宜閉門思過之言,不能為狺狺自訟之語,此最難著筆?!雹倭旨偅骸俄n柳文研究法》,山西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64—65頁。林紓進一步強調(diào),唯柳宗元“不能為狺狺自訟”,不能像屈原、賈誼那樣放言無忌,自由抒發(fā),按理騷賦寫起來更難,柳宗元卻作得達到爐火純青的地步,成為“天地間不可漫滅之至文”。林紓對柳宗元作騷賦的本領(lǐng)佩服得五體投地。
第二,“子厚諸騷,皆有所寓而作,絕非無病呻吟”②章士釗:《柳文指要》上部卷十八《罵尸蟲文》,中華書局1971年版,第566頁。。柳宗元的騷賦是用心血寫成的,映照他的遭遇和心靈。林紓說:“乃知《騷經(jīng)》之文,非文也,有是心血,始有是至言?!笕艘匝鸨?,極其摹仿,亦咸不能似,似者唯一柳柳州?!雹哿旨偅骸洞河X齋論文》,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9年版,第49頁。柳騷賦跟屈騷賦一樣,皆為血淚之作,都是有感而發(fā),有情而傾,寄寓了無限的憂憤和滿腔的忠慤,感情誠摯,內(nèi)容充實,毫無矯揉造作之態(tài)和無病呻吟之音?!缎绿茣妨谠緜髡f:“既竄斥,地又荒癘,因自放山澤間,其堙厄感郁,一寓諸文。仿《離騷》數(shù)十篇,讀者咸悲惻。”④《新唐書》卷一百六十八《柳宗元傳》,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5132頁?!稇途藤x》名為“懲咎”,非但毫無悔過之意,且寓辯白和宿志于“懲咎”之中,實則是一篇控訴書和斗志宣言。柳宗元公忠體國的精神和遭遇讒妒而憤懣不平的情緒躍然紙上?!堕h生賦》抒寫懷才不遇的感慨,并表示自己雖被囚于楚越之交極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之下,仍要“繼乎古先”⑤柳宗元:《閔生賦》,《柳宗元集》(第一冊),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59頁。的決心。正因為抒發(fā)的是自己內(nèi)心的真情實感,所以柳宗元在作騷賦時,下筆極其矜重,很少隨意而作。章士釗指出,“子厚學(xué)騷諸文,大抵厚重健王,字斟句酌”⑥章士釗:《柳文指要》上部卷二《瓶賦》,中華書局1971年版,第56頁。,此語實為的論。柳宗元寄情于文,借文明志,其騷賦浸透了真實的人生體念和感嘆,故不茍為,不妄為。
第三,柳宗元的騷賦,“逐物皆呈諷諭之資”⑦章士釗:《柳文指要》上部卷十八《憎王孫文》,中華書局1971年版,第571頁。。章士釗說,柳宗元的騷賦要么寄托無限的憂憤,要么寓含含蓄的諷勸、善意的譏刺、發(fā)人深省的警誡。在解析《哀溺文》時,章士釗就指出,該文“當(dāng)亦非無所為而作”,很可能“是警八司馬中之程異”,或者是警“好利”的王涯,或者二者皆有所警,總之該文“決非漫無指似而作”⑧章士釗:《柳文指要》上部卷十八《哀溺文》,中華書局1971年版,第578—579頁。?!稌x問》,章士釗認為是柳宗元另一騷賦大作。柳宗元要告訴人們什么呢?章士釗說:“《晉問》之卒章,歌頌唐堯之遺風(fēng),謂致太平必以堯為準。夫準者何也?簡而舉之,一尚儉,一克讓,循循縮縮,兩言而已?!雹嵴率酷摚骸读闹敢飞喜烤硎濉稌x問》,中華書局1971年版,第490頁。原來這是柳宗元在諷勸人們要“尚儉”“克讓”??傊?,在章士釗看來,柳宗元的騷賦決不是無病呻吟,而是有所指而作,除了抒發(fā)情感以外,就是微詞托意,暗含諷喻。
第四,柳宗元的騷賦有自己鮮明的個性與時代特征。柳宗元的騷賦多是抒怨發(fā)憤,這是由柳宗元的個人際遇和中唐的社會狀況決定的。章士釗說:
明人鄭瑗云:“《貞符》效司馬相如《封禪書》體,然長卿之諛,不如子厚之正,《答問》效東方朔《答客難》體,然子厚之懟,不如曼倩之安?!舱Z見《井觀瑣言》。〕”又觀馮時可言:“相如當(dāng)盛漢之隆,氣旁魄而詞最溫麗?!舱Z見《雨航雜錄》?!场狈虬才c溫麗,相類似之詞,此可見曼倩所處時代,及身受武帝之深厚愛護,與子厚遭際迥異,鄭仲璧所下“懟”之一字,是否正確,尙待推論。然騷之為騷,非以怨誹驅(qū)之而行,即失其所以為騷,子厚仿騷體為文,而不有與東方曼倩相反之思想表見,亦將失其所以為子厚。⑩章士釗:《柳文指要》上部卷十五《答問》,中華書局1971年版,第492頁。
章士釗在這里指出,柳宗元的騷賦具有濃郁的楚騷味,滿含怨誹,與漢武帝時東方朔的賦“安”“溫麗”的風(fēng)格完全不同,這與兩人的個人際遇和時代不同極有關(guān)系。東方朔處于漢武帝的盛世時期,又得到漢武帝的關(guān)心和愛護,人生順利通達,而柳宗元處于中唐衰世時期,個人又遭受放逐荒遠、“追回絕望”①章士釗:《柳文指要》上部卷四《晉文公問守原議》,中華書局1971年版,第160頁。的打擊,人生困厄乖舛至極,是故,兩人作出來的賦,風(fēng)格完全不同。這正如臺灣學(xué)者胡楚生所說:“辭賦寫作,作者的才華,固然重要,不過,環(huán)境與遭遇,畢竟也有其決定性的影響?!雹诤骸俄n柳賦之比較》,胡楚生《韓柳文新探續(xù)編》,臺灣學(xué)生書局有限公司2011年版,第67頁。
章士釗認為,柳宗元在騷賦方面的才能和成就,韓愈無敢望其項背,“韓退之一涉騷賦,便捉襟見肘,尤瞠乎后矣”③章士釗:《柳文指要》上部卷三十七《禮部賀嘉禾及芝草表》,中華書局1971年版,第1173頁。。章士釗指出,韓愈自己對柳宗元在騷體文學(xué)方面的成就也是推崇的:“退之為子厚銘幽,譽其文崔、蔡不足多,似亦專指騷體一類文而言?!雹苷率酷摚骸读闹敢飞喜烤硎濉洞饐枴?,中華書局1971年版,第492頁。章士釗還說:“無奈柳兼眾體是真,韓兼眾體是佞,以騷賦而論,韓乃天然缺陷,無法與柳爭一日短長?!雹菡率酷摚骸读闹敢飞喜烤矶堕h生賦》,中華書局1971年版,第68頁。章士釗認為,柳宗元的文學(xué)天才不但體現(xiàn)在文筆兼擅,駢散兼工,還體現(xiàn)在情理交融上。章士釗說:“文人說理,同時亦復(fù)言情,情之與理,相反而又相成。子厚之文,說理刻至,而言情抑又沉摯。非天者理之事,呼天者情之事,情、理統(tǒng)一,鴻文以生?!雹拚率酷摚骸读闹敢飞喜烤硎短煺f》,中華書局1971年版,第500頁。林紓也說柳宗元的《佩韋賦》,“說理之文,卻能以聲容動重,亦云難矣”⑦林紓:《韓柳文研究法》,山西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65頁。。
作文做到文筆兼擅、駢散兼工、情理交融,章士釗由衷地佩服柳宗元能夠作好各種不同的文體,在文學(xué)上是一個復(fù)合型人才。他認為,只有像柳宗元這樣的人,才算文壇高手,韓愈望塵莫及:“殊不知人不能作各種不類之文,其人必非高手。子厚之高出退之,其竅要即存乎是?!雹嗾率酷摚骸读闹敢飞喜烤砦濉赌细£枏R碑》,中華書局1971年版,第239頁。
《柳文指要》推崇柳宗元的騷賦,根本原因當(dāng)然是其騷賦藝術(shù)成就很高以及其鮮明的個性特征。但是,除了這之外,《柳文指要》對駢文的推崇也是重要原因。
駢文句子兩兩相對,講究平仄聲韻,大量運用典故,刻意雕飾辭藻,這種文體風(fēng)靡六朝,至隋唐仍占文壇統(tǒng)治地位。⑨李道英:《唐宋古文研究(修訂版)》導(dǎo)論,北京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5年版,第2頁。中唐的韓(愈)柳(宗元)鑒于駢文的缺點和弊端,發(fā)起對駢文的革命,并繼承和發(fā)揚秦漢古典散文的優(yōu)點,開創(chuàng)出新體散文,這就是古文。因此,古文屬散文,是一種與駢文相對立的文體。古文運動后,駢文受到冷落。1949年后,白話文學(xué)成為文學(xué)正宗,駢文被視為一種封建文化,為人們所拋棄,人們談“駢”色變,避之唯恐不及。社會上對駢文好評的人很少,愿意作駢文和能夠作駢文的人更是鳳毛麟角。但章士釗對駢文情有獨鐘,在《柳文指要》中對駢文多有護持甚至推崇。明代文學(xué)家王世貞曾經(jīng)以惋惜的口吻說柳宗元“多棄其日于六季之學(xué)”,章士釗在《柳文指要》里卻說:“六季之學(xué),有其本學(xué)基礎(chǔ),只須通過此學(xué),而不受其拘系,將見行文詞條豐蔚,游刃自如?!雹庹率酷摚骸读闹敢废虏烤硭摹稓W陽永叔輕柳》,中華書局1971年版,第1461頁。認為柳宗元作古文從“六季之學(xué)”(即駢文)中汲取了不少營養(yǎng)。章士釗比較了韓、柳對待“六季之學(xué)”的不同態(tài)度:“退之號稱文起八代之衰,己亦自詡非三代、兩漢之書不觀,則韓之求達秦、漢,乃跨越八代而為之,子厚則不然。子厚雖以西京為文之近古而尤壯麗之一圣地,但中間璩、瑒在魏,機、云入洛,下逮鮑、謝、徐、庾之起齊、梁,都不肯過門不問,一直循涂叩關(guān)而抵咸陽?!?章士釗:《柳文指要》下部卷四《歐陽永叔輕柳》,中華書局1971年版,第1461頁。應(yīng)璩、應(yīng)瑒、陸機、陸云、鮑照、謝朓、徐陵、庾信皆為六朝駢文大家,章士釗認為柳宗元向他們刻意學(xué)習(xí)“六季之學(xué)”,吸取了一些有益的東西,結(jié)果駢散兼工,文筆兼擅,成為一個文學(xué)全才。而韓愈對“六季之學(xué)”深閉固拒,不能從“六季之學(xué)”吸取養(yǎng)料,結(jié)果只能筆而不能文。在章看來,駢文雖是一種與古文相對立的文體,但其長正可以補古文之短,對散文(古文)是有裨益的。而古文家“一遇駢文,即加吐棄”①章士釗:《柳文指要》上部卷八《宜城縣開國伯柳渾年七十四行狀》,中華書局1971年版,第263頁。,將駢文拒之門外,無法吸收駢文的長處,其文章的短處也就不可避免。因此,擅長駢文的文章家比不擅長駢文的古文家作古文,要技高一籌。宋代擅長駢文的歐陽修,比同時代的古文家穆修、柳開的文章,要“較高一籌”,清代擅長駢文的陽湖派比起桐城派,“殊有一日之長”,其竅門就在這里。②章士釗:《柳文指要》下部卷四《歐陽永叔輕柳》,中華書局1971年版,第1460—1461頁。
章認為,駢文是一種有生命力的文學(xué)體裁。他以杜甫對初唐四杰駢文的肯定來論證他的觀點:“杜子美在中唐,當(dāng)古文運動句萌之初,世論于駢文大肆抨擊,曾慷慨發(fā)為歌詠曰:‘王楊盧駱當(dāng)時體,輕薄為文哂未休。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蛲跽咄醪?,楊者楊炯,盧者盧照鄰,駱者駱賓王,四人皆駢文家,號為初唐四杰,即所謂當(dāng)時體,而為世之噪為古文者所攻。子美則指而目之曰:爾曹之身名,將朝不保夕而俱滅耳,爾所攻者,則行與江河并存不廢,萬古長流也,語意何等深至!又何等斬截!”③章士釗:《柳文指要》上部卷五《南府君睢陽廟碑》,中華書局1971年版,第242頁。認為駢文可以像江河一樣萬古長流,而古文倒可能“滅絕”,這一觀點在章士釗創(chuàng)作《柳文指要》的時候是驚世駭俗的。④20世紀60年代(即《柳文指要》創(chuàng)作的年代),白話文早已占統(tǒng)治地位,文言文少有人問津,駢文幾乎絕跡。這時章士釗卻斷言駢文可以像江河一樣萬古長流,與時尚極不合拍。
騷賦與駢文有密切的關(guān)系⑤李道英:《唐宋古文研究》(修訂版),北京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5年版,第10頁。,可以說騷賦為駢文之前身。章士釗推崇駢文,自然也推崇騷賦。柳宗元長于騷賦,也長于駢文。對此,章士釗極為佩服。愛屋及烏,章士釗由推崇柳之駢文,自然推崇柳之騷賦,這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章士釗極力稱揚柳宗元文筆兼擅、駢散俱工,實際上是表達自己一個重要的觀點和價值取向——作古文(筆)應(yīng)該重視駢文和騷賦等文體。章士釗強調(diào),“有韻為文,無韻為筆”,文優(yōu)于筆,駢文(六朝文)屬文,自然優(yōu)于屬筆的古文。較筆而言,文的要求高,難度大,所以“作文”比“作筆”往往更能顯出文家的本領(lǐng)。韓愈只能筆而不能文,柳宗元則擅長各種文體,文筆兼擅、駢散兼工,這是柳宗元勝于韓愈之所在。章士釗說:“唐人談藝,分文與筆而言,有韻為文,無韻為筆。子厚工夫,是由文入筆,卒成文、筆兩擅勝場,韓退之有筆無文,致形成韓、柳對比之最要關(guān)目?!雹拚率酷摚骸读闹敢贰巴ㄒ俊毙?,中華書局1971年版,第1271頁。章認為,韓愈的古文以及宋、清古文運動,輕視駢文和騷賦等文,作品失去了文學(xué)應(yīng)有的文采和美感,變成單純的筆,枯燥無味,極不可取。
章士釗在舉世輕視駢文之際,極力推崇駢文,反映了他獨特的文學(xué)鑒賞眼光和不一般的見識。其實,駢文作為一種特殊的文體,在構(gòu)成條件上,有其特殊的要求,也有其特殊的美學(xué)價值和美學(xué)功能。有人指出,駢文具有勻衡的對稱美、整齊的建筑美、典雅的含蓄美、華麗的色彩美、和諧的音樂美等。⑦尹恭弘:《駢文》,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4年版,第18—41頁。既然駢文具有獨特的美學(xué)價值,它就有存在的合理性,就是一筆優(yōu)秀的文學(xué)遺產(chǎn),值得繼承和發(fā)揚。章士釗對駢文等文體的重視,反映了他對待文學(xué)遺產(chǎn)的理性態(tài)度。特別是他主張作文取駢文(文)之長補古文(筆)之短,更是極有見地。從語言的功能來看,駢散實出一源。駢之所長,為散之所短,散之所長,為駢之所短,二者兼容互補,文章藝術(shù)乃臻上峰。故章士釗取長補短的主張實為卓見,很有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