竺建新 朱 婷
(杭州師范大學 人文學院,浙江 杭州 311121)
郁達夫是現(xiàn)代文學巨匠,他帶有浪漫感傷色彩的抒情小說是20世紀文壇的重要收獲。其風格一時形成了文壇流行的創(chuàng)作風尚,如沈從文這樣的大作家也曾在創(chuàng)作初期趨之效仿。世人談及郁達夫往往夸贊其浪漫小說,但也有學者認為郁達夫散文成就更在小說之上。現(xiàn)代散文家周黎庵就曾在《憶郁達夫——“懷人集”之一》中說:“達夫的名氣,固然20年前大家已知道,但單論小說,我實在并不十分表示敬意。蓋他的工作,不過是開山,未足成為正果。后來讀了他的散文,才覺得爐火純青,確是第一流之筆?!盵1]168筆者認為,在他的散文之中,游記頗能顯示郁達夫作為雅士文人的藝術才情。郁達夫以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身份,極好地展現(xiàn)了他對山水游記這一傳統(tǒng)散文題材的駕馭能力,并在繼承借鑒古典傳統(tǒng)的同時發(fā)展創(chuàng)新,彰顯出獨特的文學魅力。
在文體形式上,郁達夫游記借鑒古典文學的形式十分突出,有日記體、筆記體、書信體等多種樣式。古代游記中日記體與筆記體最早出現(xiàn)在宋代,以異軍突起的形式大大拓展了游記文學的容量。日記體按年、月、日記事體式,記錄旅途的一切事由行程、所見所思、所感所悟。郁達夫承繼了這一書寫方式,如《杭江小歷紀程》《西游日錄》《南游日記》等都是典型的日記體游記。且看《杭江小歷紀程》,記錄了郁達夫一九三三年十一月九日至十五日的游覽見聞。九日主要寫路途的初始,在三郎廟江邊的景色;十日寫到達諸暨的行程,先是出城去陶山鄉(xiāng)的十里亭,上避水嶺,自青口到夾巖,最后到五泄;十一日寫去南門上的苧羅山游玩,由苧羅山進口處到了西施廟;十二日坐客車過了義烏到達金華,登上北山,看了白望峰和雙龍洞;十三日到達蘭溪,劃了一只小船上南面的橫山蘭陰寺;十四日去蘭溪東面的洞源山游,觀了白云洞的奇?zhèn)?;十五日又乘汽車去龍游,上鳳凰山瞻望竹林禪寺。這類日記體游記有著明確的時間記錄和行程線索,按行旅先后歷程記錄沿途所見所聞。
《浙東景物紀略》《游白岳齊云之記》《龍門山路》等作品則與宋代筆記體游記有諸多相近之處,不僅回溯歷史,插入縣志典籍記載,且參考古代經(jīng)典游記記錄,還引入傳說掌故,具有較強的科學態(tài)度和實地考察意識。以《龍門山路》為例,郁達夫在此篇游覽了小和山,以及山上的金蓮寺。他在金蓮寺看到了奉祀的菩薩,對這個玄天上帝的圣帝菩薩做了一點考證。遍閱道書后仍無頭緒,從一部草本書中得到了解,并發(fā)表了他的私意推測,認為圣帝菩薩的原型很有可能是釋迦摩尼。而后又參考《定鄉(xiāng)小識》和厲鄂的一首五言律詩分析龍門山路的具體方位和轄地范圍。還有《游白岳齊云之記》中關于“白岳齊云”名稱的疑團解析,以及一段關于“剛峰先生海瑞脫鞋去履拜圣帝菩薩”的傳說。郁達夫的這些游記借鑒宋代筆記體游記的體式,內容包羅萬象,引用前人文獻相互印證,系統(tǒng)分析,使游記描寫更加細致生動,還凸顯出了郁達夫客觀嚴謹?shù)目茖W探索意識。
書信體和諷諭體是古代散文中的常見體式,郁達夫也將其巧妙地運用于游記寫作。自兩漢起,書信體散文開始由公文理事轉變?yōu)閭€人情思的交流工具。書信的內容大大拓展,技巧也更加靈活多元,也易于隱秘情感的傳達表現(xiàn)。郁達夫的書信體游記《揚州舊夢寄語堂》正是借鑒了書信便于抒情言志的優(yōu)勢特征。他帶著懷古之思和豐富想象到達揚州:“竹西歌吹,應是玉樹后庭花的遺音;螢苑迷樓,當更是臨春結綺等沉檀香閣的進一步的建筑。此外的錦帆十里,殿腳三千,后土祠瓊花萬朵,玉鉤斜青冢雙行,計算起來,揚州的古跡,名區(qū),以及山水佳麗的地方,總要有三年零六個月才逛得遍?!盵2]163然而卻只見到了蕭殺風景和荒敗遺址——“可是你若辛辛苦苦,尋到了這些最風雅也沒有的名稱的地方,也許只有一條斷石,或半間泥房,或者簡直連一條斷石,半間泥房都沒有的”[2]167。因而感傷失意,便以書信形式將所見所聞傾訴于好友林語堂,抒發(fā)了對世事變遷、物是人非之感嘆。
古代諷諭體散文的集中特點是“諷”,不用直言,語調較委婉,含有指責勸解之意;另一特點是“諭”,同“喻”,即通過敘述使人明白,往往需要有生動性。郁達夫的游記也有這個議論體特征,但情感上和表述上更為直露。如《杭州》中對杭州人的評價:“意志的薄弱,議論的紛壇;外強中干,喜撐場面;小事機警,大事糊涂;以文雅自夸,以清高自命;只解歡娛,不知振作等等,就是現(xiàn)在的杭州人的特性”[2]83。這種諷諭全然不是鄙夷、憎惡,而是懷有一種痛心的勸戒,因為郁達夫認為導致杭州人這一特性的原因是“教育的不好”,非要徹底改革不可。還有《感傷的行旅》中對軍閥政府暴戾苛政的指責,使用了“擄掠奸淫”“卑污貪暴”“人性滅絕”“狼心狗計”[2]1等語詞。游記既書寫了山色美景,也在社會風貌的描摹中展現(xiàn)了大革命失敗后的艱難民生,字里行間充溢著一個受迫害知識分子對黑暗時政的議論抨擊之憤。
郁達夫游記文體與同時期的鐘敬文、徐志摩等作家相比,古典風味更濃,其突出表現(xiàn)便是文章句式上有諸多近似駢文的對偶。駢文體中使用對偶句式是一大基本特征,并且在聲律和用典上也有較為嚴格的要求,但也有一些駢散交織的作品出現(xiàn)。六朝以來駢文體逐漸在后期變得愈加僵硬死板,形成了所謂的“四六”機械體制,這大大限制了游記文學在描景狀摹、抒情達意上的自由。但不可否認的另一方面是,六朝駢文也給古代文學增添了許多聲韻情調。如北魏酈道元所著的《水經(jīng)注》,這一部地理專著中含有大量對自然風光的生動描繪,駢散兼行,形成了韻諧鏗鏘的語言風格,對后世游記文學影響深遠。
郁達夫的游記雖然都以書面白話寫成,但他的許多篇章詞句可以明顯看到駢文句式的影子,十分講究對仗和聲律。如《超山的梅花》中“梅干極粗極大,枝叉離披四散,五步一叢,十步一坂,每個梅林,總有千株內外,一株的花朵,又有萬顆左右”“實實在在,超山的好處,是在山頭一堆石,山下萬梅花”[2]140,“干”與“叉”,“叢”與“坂”,“內外”與“左右”,“頭”與“下”,“一”與“萬”等句式對仗工整,聲律調諧。又如《花塢》中對花塢美景的描述:“竹木蕭疏,清溪蜿繞,庵堂錯落,尼媼翩翩,更是花塢獨有的迷人風韻。”[2]145《西游日錄》中的“桃李松杉,間雜竹樹;田地方方,流水繞之;三面高山,向南低落,南山隱隱,若臣仆之拱北宸”[2]76。還有《浙東景物紀略》中,“立在五峰書院的樓上,只聽得見四圍飛瀑的清音,仰視天小,鳥飛不渡,對視五峰,青紫無言,向東展望,略見白云遠樹,浮漾在楔形闊處的空中”,“東西南的三面,彎里有彎,山上有山;奇峰怪石,老樹長藤,不計其數(shù)”[2]52-58。大量四字句的連用,使得游記顯示出古典文體的聲韻和諧之趣,這些都可以看出郁達夫受古典文體的影響之深。
在書寫內容上,郁達夫游記借鑒古代游記將“山水之美”作為表現(xiàn)的重點。古代游記把山水風光作為主要內容,細致地將風景中的山、水、花木、亭臺、樓閣等風貌描摹出來,突出其“美”的細節(jié)特點,間或夾雜著風土人情描寫。如柳宗元的“永州八記”,細細描摹游覽途中所見的險山、奇石、清溪、靜潭,精準捕獲了不同景物的個性美,將永州八處的秀美風光勾勒出來,充滿詩情畫意。對此,郁達夫的游記與古代游記方式是相通的——即用“記”的功能生動形象地展現(xiàn)“游”的對象,重點突出“美”,并營造詩化意境,使讀者產(chǎn)生情感上的興味與共鳴。郁達夫在《釣臺的春晝》中描寫了桐君山的秀麗、道觀外的清奇、江岸釣臺的幽靜,每一處景致都有其韻美,讀之仿佛身臨其境,實乃經(jīng)典之作。但是,郁達夫的游記又拓展描寫了游蹤沿途的水陸交通、衣食住所、甚至是游覽所及之處的政治形勢或經(jīng)濟建設情況等等,游記的內容范疇不斷擴大。
此外,郁達夫還借鑒古代游記對景觀的靜觀描摹,采用定格式截取的突出描寫方式,使游記呈現(xiàn)一種畫卷美。“永州八記”中的《至小丘西小石潭記》,采用精細的工筆,僅僅截取小石潭四周的景致,繪出其清脆水聲、潭中奇石、岸邊青樹和水底游魚,清幽美景有平鋪紙上之感。郁達夫游記同樣采用精細的工筆描寫,選定視角將雙目所及之景截取定格,按其方位、性狀一一繪出,組合成一幅令人驚嘆的山水畫卷。如《南游日記》中,郁達夫等人立于巖頭,向下看有萬丈深坑,兩岸石壁狀怪奇古,又險峭高聳,坑底潭深水綠,還有挺立石山、草花松柏。細致的筆觸,定格式放大的手法,將瓊臺此刻的幽奇凸顯了出來。但他又并不止步于此,而是將靜態(tài)描繪的景致一個一個串聯(lián)起來,展現(xiàn)游蹤的全過程,猶如逐幀切換的流動畫卷,呈現(xiàn)一種錄像式的記錄感。譬如,郁達夫的《游白岳齊云之記》按行程順序將沿途休寧城外的溪水橋梁、齊云山上的亭子巖石、石洞碑刻、奇峰道觀一一截取作了詳盡描寫,景觀之全,細節(jié)之密,宛若實時游覽錄影。
郁達夫作為現(xiàn)代知名文人,一生經(jīng)歷堪稱顛沛漂泊。青少年時期因求學漂泊他鄉(xiāng),后又遠渡重洋,留學日本。歸國返鄉(xiāng)之后,又踏遍了大半個中國。這樣一段漂如浮萍的經(jīng)歷,給他的游記創(chuàng)作提供了足夠的素材。雖然郁達夫早年留學日本,有著較為開闊和現(xiàn)代的學術視野,但是郁達夫的傳統(tǒng)鄉(xiāng)紳家庭出身和私塾學養(yǎng)對其潛移默化的影響十分深厚。初到日本留學時,郁達夫就嘗試用日語寫下了第一篇日記體游記《鹽原十日記》,文中不斷穿插舊體詩來表情述意,沐浴溫泉還使他聯(lián)想到白居易的《長恨歌》中對楊妃沐浴的艷麗描寫。這一篇游記雖顯稚嫩,但已能透出他后來游記作品的古樸氣質。在古代游記中,郁達夫更是對晚明游記情有獨鐘。
郁達夫曾在《清新的小品文字》中坦露對晚明公安竟陵兩派小品文的贊譽:“可惜清朝館閣諸公,門戶之見太深,自清初以迄近代,排斥公安竟陵詩體,不遺余力,卒至連這兩派的奇文,都隨詩而淹沒了?!盵3]188他在文論里更是點出,描寫田園風景、閑適生活和抒寫情感當以小品文體最為合適。郁達夫的文學書寫一向執(zhí)意于主觀感受的抒發(fā)和內心真情的剖析,這與晚明公安竟陵派作品表現(xiàn)出來的走向內心自我的內省化傾向不謀而合。如他在《重印〈袁中郎全集〉序》說:“世風盡可以改易,好尚也可以移變,然而人的性靈,卻始終是不能泯滅的:袁中郎的詩文雖在現(xiàn)代,還有翻印的價值者,理由就在這里?!盵3]213公安派游記小品尚真、尚俗、尚趣的審美追求[4]266也與郁達夫論及的真、細、清,小品文字的可愛之處有著相似美感。
郁達夫游記最突出的特點是真切自然,強烈表現(xiàn)自我,率性為文。正如他在文論中所言:“藝術的理想,是赤裸裸的天真……藝術的價值,完全在一個真字上……將天真赤裸裸的提示到我們的五官前頭來的,便是最好的藝術?!盵5]55郁達夫追求的是真誠、真切、真率的自我抒寫,與晚明袁宏道的“獨抒性靈,不拘格套”理論主張,也就是漠視凡塵俗規(guī)戒律,率真并絲毫不加掩飾地抒寫自我心靈是同一藝術視角。就像袁宏道在《游惠山記》中袒露“余性疏脫,不耐羈鎖”[6]153,而后又在《識張幼于箴銘后》中強調“性之所安,殆不可強,率性而行,是謂真人”[6]238。故這種種相似性印證了晚明袁宏道等人尚真求趣的審美追求對郁達夫的文學創(chuàng)作有著深刻的影響。
郁達夫的游記在對生動的景物進行描繪之時,還注重融情于景,以表現(xiàn)強烈的個性與真情。這恰如袁宏道在《六陵》中感慨物是人非的寫法,見“山勢回合,架數(shù)敗宇其間,唯有老松橫道,杜鵑花滴血滿山”,不禁“泣數(shù)行下”[6]175。袁中郎細膩難掩的傷感登時融進了景物之中,使尋常的山勢巒回、倒敗老松和鮮紅杜鵑染上了悲愴氣息。郁達夫寫景并不是按先后順序,逐一不落地進行描繪,而是依仗自己的意趣和個性,著重選取能夠引起自身感悟的景色來抒寫。如《感傷的旅行》中,郁達夫旅行第一站到達上海,于街頭各處奔波,卻并沒有細細描繪上海的街井繁華,燈紅酒綠。他首先選取的描寫對象是借宿的旅館,寫旅館內嚷動的各類喧囂。因為“最能觸動我這感傷的行旅者的哀思的,卻是在同一家旅舍之內,從前后左右的宏壯的房間里發(fā)出來的嬌艷的肉聲,及伴奏著的悲涼的弦索之音”[2]1。《釣臺的春晝》中,與親友熱鬧了幾日,一時升起了倦怠之感,因而決心乘船溯江上釣臺尋覓幽靜之地。郁達夫將沿途景致一筆帶過,反而是將月夜摸黑上桐君山的行徑和獨自上釣臺后感受到的“太古的靜,死滅的靜”細致地寫了出來。
郁達夫游記與晚明游記小品都有不避世俗特點,即大膽表現(xiàn)濃烈世俗的生活場景。以袁中郎的《虎丘記》為例,全文似乎不在于直接描寫虎丘的美景,而是重點描繪風俗畫卷。開篇即寫游人的熙攘紛呈,男女“莫不靚裝麗服”,連席累座,置酒交杯。隨后一段又著重描寫游人宴集的斗歌場面:“布席之初,唱者千百,聲若聚蚊,不可辨識。分曹部署,競以歌喉相斗,雅俗既陳,妍媸自別。未幾而搖頭頓足者,得數(shù)十人而已。已而明月浮空,石光如練,一切瓦釜,寂然停聲,屬而和者,才三四輩。一蕭,一寸管,一人緩板而歌,竹肉相發(fā),清聲亮徹,聽者魂銷。比至夜深,月影橫斜,荇藻凌亂,則蕭板亦不復用。一夫登場,四座屏息,音若細發(fā),響徹云際,每度一字,幾盡一刻,飛鳥為之徘徊,壯士聽而下淚矣?!盵6]137此段描寫可謂是全篇之精粹,由歌喉喧鬧轉入寂然和聲,忽而又獨歌登場,聽者落淚,大俗大雅融合于靡靡席音之中,令人陶醉忘我?!段骱?二)》則將他人眼中清麗素雅的西湖,描寫成樂歌泛濫,游人如織的凡俗景觀,可謂“艷冶極矣”“極其濃媚”“此樂留與山僧游客受用,安可為俗士道哉”[6]159!
郁達夫的游記小品中也有許多細致的世俗生活場景描繪。如《臨平登山記》中寫自杭州去臨平的沿河村落,桑田菱塘,農產(chǎn)收獲,以及街市酒家。詳寫山腳有許多工人,只著小衫劈柴砍樹,引起了郁達夫的憤憤之氣,他“呆張著目,看看地上縱橫睡著的拳頭樣粗的松杉樹干,想想每年植樹節(jié)日的各機關和要人等貼出來的紅綠的標語傳單,喉嚨頭好象(像)沖起來了一塊面包”[2]89?!锻拖共从洝穼懹暨_夫與同游友人一起在假古董店淘貨鑒偽,最有價值的不過一些碎磁片。又在酒肆嗔怪商家鉆營欺詐,“吃了一碟炒四件,一斤雜有泥沙的紹興酒,算起賬來,竟被敲去了兩塊大洋”“這小上海的商家,別的上海樣子倒還沒有學好,只有這一個欺生敲詐的門徑,卻學得來青勝于藍了”[2]109。《皋亭山》里郁達夫一行人在茶館與農工織女攀談起“半山娘娘”的傳說,農夫與織女各說各話,倒是引得郁等人大笑了一場。還有《閩游滴瀝之四》中,寫郁達夫同友人在鼓嶺游賞時,雜入到百姓中間,喝了幾口“牛飲的春繆”,又觀了一場敬神的社戲,過了一個愉快的清明佳節(jié)。郁達夫有著對世俗生活的沉浸體驗,這些都在他的游記中處處可感。
崇尚趣味,則是追求一種別樣清新的審美意蘊,郁達夫游記也具有晚明游記追求的雅趣特征。袁宏道言:“趣如山上之色,水中之味,花中之光,女中之態(tài),雖善說者不能下一語,唯會心者知之?!盵7]19雅趣難言,就藏在一景一物一字一句之中,只等讀者品之嚼味。在《半日的游程》中,郁達夫與友人一面品著清茶糕點,一面賞玩著青天夕陽下秋山的幽清美景。忽而聽到老翁計帳“一茶,四碟,二粉,五千文”[2]30!當下便覺得詩意極了,誤以為老翁是在對課。三人說罷呵呵大笑,笑音環(huán)繞在寂靜的山腰,不絕如縷。再如《雁蕩山的秋月》中的郁達夫宿中被一陣嘈雜驚醒,闖將出來只見如海水似的月光和月光下的山影,四周靜謐,斷續(xù)又傳來些人聲。當發(fā)覺是學生集合號令后,他卻忽而感激起來——夜半的鼎沸呼號實則是將他從詭譎恐怖的夢境中解救了出來,又使他賞鑒了一出清奇的雁山月夜?!段飨那缬辍分杏瘟颂J花庵,上了彈指樓,“喝得酒醉醺醺,走下樓來,小河里起了晚煙,船中間滿載了黑暗,龍婦又逸興遄飛,不知上哪里去摸出了一枝洞蕭來吹著?!渎晢鑶枞?,如怨如慕,如泣如訴,余音裊裊,不絕如縷’,倒真有點象是七月既望,和東坡在赤壁的夜游”[2]180??梢哉f,袁宏道與郁達夫的“趣味”并不僅僅是一種文學品格,而是一種詩意自然的人生態(tài)度。
郁達夫深厚的古典文學素養(yǎng)和詩意的人生態(tài)度使其頗有古代才子氣息,其游記極具詩情意境美,讀來頗有古代游記的韻味。在中國古典游記文學史中,柳宗元改變了駢散文過于追求華麗精致而導致呆板的形式束縛。他在唐朝濃厚的詩性氛圍渲染下,創(chuàng)作出一種結合了駢文音韻諧美、凝練精致,又不失自然清新、平易質樸的意境散文類型。郁達夫的游記作品,正體現(xiàn)了清新雋永、文言洗練的意境特點。同時,又一邊再現(xiàn)景物,一邊抒發(fā)感慨,融情于景,將視覺的客觀對象轉化為郁達夫自己的主觀情韻,可謂是詩意盛興。
除此,郁達夫游記的古典因子還體現(xiàn)在游記中植入“典故”與“舊體詩”。
其一,在游記中,郁達夫會引用一些巧妙但又不顯艱澀的典故。《西游日錄》中,郁達夫于玲瓏山上見“醉臥石”和“九折巖”,還有一首“何年僵立兩蒼龍”律詩,自言是假冒風雅并將其認作真跡,也好過“燒琴煮鶴”,白白糟蹋了詩意美景?!冻降拿坊ā分幸姵汕С扇f的梅林,引“梅妻鶴子”之典故,感慨文人贊嘆向往的隱逸佳話和高尚趣味,實則是勞苦民眾的生活日常,并非對林和靖的欽佩效仿?!痘▔]》里將花塢比作“潯陽商婦”,行路不便,美景卻幽深清絕,好似商婦老抱琵琶,掩掩遮遮。還有《屯溪夜泊記》中將友人稱作“江州司馬”,稱其若一同來游,見了身世漂泊的上海游藝場坤角,倒又有一篇《琵琶行》好作了。這些典故的運用使得郁達夫游記的語句更具詩韻情調,古韻流香卻又不失清新自然。
其二,在游記中穿插大量“舊體詩”。郁達夫曾在《序〈不驚人草〉》中說,“我是始終以漁洋山人的神韻,晚唐與元詩的艷麗,六朝的瀟灑為三一律。自家雖做不好,但怪嗜與痂癖,總是偏重在這些地方”,且認為“以近體詩來詠現(xiàn)代的各種洪潮的起伏,終覺得是魄力不夠,內容承受不下”[3]276。他將舊詩與新詩兩相比較,發(fā)覺新詩因與所處現(xiàn)實之間距離過近,詩力反倒無法承載潮涌巨變。可見郁達夫有著深厚的傳統(tǒng)詩學積淀和明確的審美偏向。也因“舊詩的一種意境就是古人說的很渺茫的所謂‘香象渡河,羚羊掛角’,無跡可求的那一種弦外之音,新詩里比較得少些”[3]224。故郁達夫的游記中,含有大量舊體詩詞,語句中也有許多經(jīng)典詩詞的化用情況。這些舊體詩詞恰好補充了游記中的言未盡之余,情未抒之隱,整體看來更加意趣橫生。
自古以來,名勝風景大多有文人雅士留有許多詩詞對句,更襯得景致詩意盎然。正如郁達夫《詠西子湖》所言:“江山也要文人捧,提柳而今尚姓蘇?!盵8]163又如《超山的梅花》中提及的臨平鎮(zhèn),以釋道潛的一首絕句出名;超山背面的塘棲鎮(zhèn)因南宋的隱士,明末清初的別墅出名;而超山、皋亭山的出名也散見在名士的歌詠里。因此當郁達夫踏入風景名勝之地后,目睹歷任千年歲暮不減顏色的美極景觀,不由自主引動了詩心,調動了詩緒。何況引詩用典,本就是游記凸顯知識性與趣味性的常用方式。在寫景狀物過程中,穿插一些有關景致風物的古詩、民樂和歷史典故,既能增添作品的地方風情色彩,又加深了作品的詩意美感。
郁達夫游記中的舊體詩詞分為兩類:一類是引古人舊詩。其一,郁達夫查閱地方志后將舊體詩作為歷史游覽的補充介紹插入游記中。如《西游日錄》中引馮夢楨的《琴操墓》作為“琴操”事跡的補充,后又引徐文長的一首律詩,介紹東天目八景?!堕}游滴瀝之三》中因峰巖眾多,名目相似,游覽興罷后便查閱鼓山志,引蔡襄《鼓山》、元絳《重游鼓山》、鄭善夫《寒食與傅子登鼓山》等古人詩詞作為游鼓山的記錄結尾?!堕}游滴瀝之五》中引宋朝名臣謝泌、詩人陳軒的詩句論及福州城的古時繁華美景。其二,還有懷古感今,突出今昔美景的變遷,表達郁達夫對當下黑暗現(xiàn)實導致世風日下的感傷悲哀。如《揚州舊夢寄語堂》中,郁達夫引晁無咎的《赴廣陵道中》直言如今的揚州風景蕭殺,毫無可留戀之處,“只剩了一個歷史上的剝制的虛殼,內容便什么也沒有了”[2]167。
另一類是有感而發(fā),即興自抒情趣。自抒情趣,多作七言,不僅有絕句也有律詩。如《杭江小歷紀程》郁達夫坐客車過義烏,見夕陽紅花,農民耕作,頗覺得有一種牧歌式的意境,即刻做了一首絕句:“駱丞草檄氣堂堂,殺敵宗爺更激昂,別有風懷忘不得,夕陽紅樹照烏傷。”[2]38后見鳳凰山纖麗美景,查閱縣志,由湯顯祖的詩,續(xù)上了一首新作絕句《鳳凰山懷湯顯祖》?!哆^富春江》中受七里瀧邊東臺西臺的故事,以及英國晏子軍官談話的影響,皺鼻感慨,哼出了二十八字:“三分天下二分亡,四海何人吊國殤,偶向西臺臺畔過,苔痕猶似淚淋浪?!盵2]177以此當作近在目前的國慶日哀詞。律詩則有《出昱嶺關記》中在蒼茫暮色中,渾然瞌睡所做的《出昱嶺關》。還有《釣臺的春晝》中在漁舟船頭賞美景,上酒樓與做黨官的朋友高談闊論,不禁心生悲情吟了一首歪斜律詩,感慨“悲歌痛哭終何補,義士紛紛說帝秦”[2]19。
除引詩作詩領略景物風情外,郁達夫還巧妙化用辭賦描景狀摹,將古人辭賦融入今夕美景,可謂妙哉。如《城里的吳山》,化《滕王閣序》中的“襟三江而帶五湖”為“襟江帶湖”,還有對《蘭亭閣序》中的“茂林修竹”的化用,將吳山上望見的美景一一道出?!段飨那缬辍分谢昧恕耙菖d遄飛”來描述郁達夫與友人夜晚酒醉,小船蕩漾時的賞景之感。以及《青島、濟南、北平、北戴河的巡游》中對《赤壁賦》某些名句的化用,“你在船艙里,只和海和天相對,先當然是覺得愉快,覺得偉大,覺得是飄飄然遺世而獨立,羽化而登仙的樣子”[2]135。郁達夫通過刪減、增字、凝練化用等方式,使得游記頗具名士雅趣,古典意味深郁,才氣盎然。
郁達夫在《中國新文學大系·散文二集》導言中說:“統(tǒng)觀中國新文學內容變革的歷程,最初是沿舊文學傳統(tǒng)而下,不過從一角新的角度而發(fā)見了自然,同時也就發(fā)見了個人。”[3]267他認為中國新文學的根底還是在于舊的文學,但因時代的劇變,舊文學中隱藏的那些古代體制、社會因襲,以及宗族思想等等,嚴重束縛了文學體式的發(fā)展,導致了文學呆板僵化。因而需要打破其封建繁冗的硬殼,解放與更新其內容和形式上的進步個性。郁達夫作為一個走在時代前沿的改革者,不僅身先士卒地沖破了舊文學的沉重鐐銬,也潛心繼承了傳統(tǒng)游記中極具雅趣的古典韻味。因此,我們在關注他對現(xiàn)代游記體式和理論建設方面作出重要貢獻的同時,也應該追本溯源,關注他深厚的古典文學積淀給予了他怎樣的文學力量和怎樣的審美品格。郁達夫成功汲取古典文學的養(yǎng)料,并據(jù)此創(chuàng)作出諸多優(yōu)秀文學作品,無疑對當代作家是一個很好的啟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