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朱彬
嚴羽的《滄浪詩話》作為宋代一部重要的詩話,對元、明、清的詩話與詩歌理論的發(fā)展產生了深遠影響。相比前人的詩話,《滄浪詩話》的創(chuàng)新性體現(xiàn)在兩方面:一方面,嚴羽提出了自己的詩學理論,如“詩者,吟詠情性也”“盛唐諸人,惟在興趣”;另一方面,《滄浪詩話》具有體系性,嚴羽從詩辯、詩體、詩法、詩評、考證來闡述自己對詩歌本質、詩歌寫作、詩歌批評、詩歌內容的觀點。本文旨在結合近幾年來我國學者發(fā)表的相關文章,進一步探究嚴羽在《滄浪詩話》中對《詩經》“隱蔽”的原因。
一、對《詩經》“隱蔽”的體現(xiàn)
(一)在《詩辯》中的體現(xiàn)
《詩辯》中對《詩經》的“隱蔽”主要體現(xiàn)在嚴羽的詩學主張之中。如“以禪論詩”說中,嚴羽認為“漢、魏、晉與盛唐之詩,則第一義也”,所謂“第一義”是指符合嚴羽最高詩歌價值標準的詩歌。并且,嚴羽把《詩經》排除在了“第一義”之外。
在“熟參”歷代詩歌作為寫作前的準備時,嚴羽提出先“試取漢、魏之詩而熟參之”,其次便是晉、南朝、宋時期的詩歌,接著是南北朝時期的詩歌。在這里,嚴羽排列出“熟參”歷代詩歌的順序;而漢、魏時期的詩歌被認為是優(yōu)先學習的對象,在漢代之前的《詩經》則被“隱蔽”。
對學習詩歌寫作的人來說,“識”的培養(yǎng)也很重要,嚴羽指出“以漢、魏、晉、盛唐為師,不作開元天寶以下人物”?!白R”是指寫作者應該具有的與詩歌相關的知識,嚴羽仍然推崇漢、魏、晉和盛唐的詩歌。具體培養(yǎng)“識”的做法為“先須熟讀《楚辭》,朝夕諷詠,以為之本”,學習《楚辭》而非《詩經》,體現(xiàn)出嚴羽的詩學主張。
在《詩辯》部分,嚴羽對《詩經》的“隱蔽”主要在上面幾處出現(xiàn)。通過對這幾處的梳理,可以發(fā)現(xiàn)嚴羽對《詩經》在某種程度上的“隱蔽”受到其詩學理論的直接影響,后文內容中會具體論述這種做法的原因?!对娹q》部分可以說是《滄浪詩話》一書的核心部分,里面涉及許多關于詩歌本質的觀點,對考察嚴羽的詩學理論具有重要的意義。然而,在《詩辯》中嚴羽沒有直接談論《詩經》,而是以一種較為“隱”的方式把《詩經》給“遮蔽”了;嚴羽沒有直接表達自己對詩經的態(tài)度—認同或者否定,這需要在他的具體詩學理論和詩歌寫作中去考察。后人往往容易“斷章取義”,在這里拾得只言片語就認為嚴羽對《詩經》的“否定”,這種做法極為不嚴謹。
(二)在《詩體》中的體現(xiàn)
縱觀《詩體》部分的所有內容,可以發(fā)現(xiàn)關于《詩經》的論述僅限于這個部分的開頭,并且作為嚴羽對中國古代詩歌源頭梳理的材料之一;《詩體》部分的主要內容是嚴羽對中國古代詩歌體式或體制的劃分。
“《風》《雅》《頌》既亡,一變而為《離騷》,再變而為西漢五言,三變而為歌行雜體,四變而為沈、宋律詩。”嚴羽認為中國古代詩歌的源頭在于《詩經》,肯定了《詩經》在中國古代詩歌發(fā)展史中所發(fā)揮的作用,這是較為客觀公允的。張健先生認為,嚴羽承認《詩經》是中國古代詩歌的源頭也承認了其詩歌理論源頭的地位,而在嚴羽的詩學理論中并沒有直接出現(xiàn)關于《詩經》的理論主張,這需要進一步去探討。
“五言起于李陵、蘇武或云枚乘,七言起于漢武《柏梁》,四言起于漢楚王傅韋孟,六言起于漢司農谷永,三言起于晉夏侯湛,九言起于高貴鄉(xiāng)公?!睂λ难栽姷钠鹪矗趥鹘y(tǒng)詩學中認為四言詩起源于《詩經》;而嚴羽則認為四言詩起源于漢楚王傅韋孟,這一觀點很明顯受到了前人的影響,在《文章緣起》《文心雕龍》中都有相關論述。張健先生認為嚴羽受到了梁任昉《文章緣起》的影響,梁任昉在《文章緣起》中只言秦漢以后的詩歌,自然也就不包括《詩經》在內,而在《詩體》中的體現(xiàn)便是嚴羽否定了四言詩起源于《詩經》。嚴羽否定四言詩與《詩經》的關系也是學術界爭議比較大的一個問題,其中又涉及了嚴羽的詩學理論。嚴羽的《滄浪詩話》體系性和邏輯性較為完備,看似獨立的五個部分之間,又服務于嚴羽的詩學理論??傊?,對這個問題的思考需要深入到嚴羽的詩學理論之中。
二、淺析“隱蔽”的原因
(一)審美立場論
“審美”是多維度的,審美立場貫穿于作者寫作的文章之中,直接體現(xiàn)便是個人理論觀點或者主張。從作者的審美立場來分析嚴羽在《滄浪詩話》中對《詩經》“隱蔽”的原因,也是近幾年關于嚴羽對《詩經》態(tài)度研究較為常見的一個切入視角。
張元昕在《試論〈滄浪詩話〉審美立場的得失—以〈詩辯〉開篇之立〈楚辭〉而棄〈詩經〉為例》提出:“作為經典的《詩經》及其審美立場與政教功能都與嚴羽心目中的審美無關,所以為了純乎純詩學的理論體系的合理建立,就不能把《詩經》立為詩歌的源頭?!薄对娊洝返恼坦δ茉跐h代不斷被強化,同時被列為儒家經書。嚴羽《滄浪詩話》中的詩學理論強調的是詩歌的“藝術性”,而非詩歌的政教功能,合乎于一種“純藝術”的詩學觀,落腳點在于詩歌的審美。
在這篇文章之中,學者張元昕還借用郭紹虞先生的觀點來進一步例證嚴羽詩學理論的“藝術性”,“案滄浪此說,亦時人習見之論……滄浪只言熟讀《楚辭》,不及《三百篇》,足知其論詩宗旨。雖主師古,而與儒家詩言志之說已有出入……蓋滄浪論詩,只從藝術上著眼,并不顧及內容,故只吸取時人學古之說,而與儒家論詩宗旨顯有不同”。儒家論詩的宗旨是“詩言志”,重視詩歌的教化和社會功能,詩歌的藝術性與情感性讓位于政教功能;嚴羽重視詩歌的藝術形式,而非詩歌的內容,這也可以理解嚴羽在《滄浪詩話》中不學習《詩經》的原因。
從《詩辯》部分得出“嚴羽的努力未能挽救‘詩道之不幸’,更未能讓‘盛唐諸人’的‘氣象’重行于世”的結論需要進一步反思。學者張元昕通過對《隋書》編纂者的寫作理念和唐詩特點的分析,認識到唐詩“文之為用”與“文之為美”的完美結合的特征;而嚴羽僅關注詩歌的“文之為美”,當然也就不能重現(xiàn)“盛唐氣象”。但是,嚴羽的詩學理論是否挽救了“詩道之不幸”可以深入探討,嚴羽的詩學理論對糾正當時詩壇的“時弊”確實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并且對元、明、清詩歌的發(fā)展產生了影響,不可否認《滄浪詩話》對中國古代詩歌發(fā)展起到的作用。僅以唐詩的標準來看,嚴羽確實未能挽救“詩道之不幸”,但是從整個中國古代詩歌發(fā)展史的脈絡看來,嚴羽的詩學理論自有其合理性。
學者張元昕在《試論〈滄浪詩話〉審美立場的得失—以〈詩辯〉開篇之立〈楚辭〉而棄〈詩經〉為例》這篇文章中提出了許多有價值的觀點,對嚴羽審美立場得失的論述也很詳細。但是,如果僅僅從《滄浪詩話》中《詩辯》部分內容去研究嚴羽的審美立場是否會顯得研究視野的狹隘呢?對嚴羽在《滄浪詩話》中對《詩經》“隱蔽”問題的探究在學者高恒的《嚴羽對〈詩經〉的態(tài)度新探—以〈滄浪詩話〉和嚴羽的創(chuàng)作實踐為考察中心》中顯得更為嚴謹和全面。
(二)新“詩道”論
持有此觀點的學者代表是張健和美國漢學家宇文所安,張健的觀點則在其《滄浪詩話校箋》中可以窺見,宇文所安的觀點可見于《中國文論:英譯與評論》。所謂新“詩道”論指的是嚴羽建構了一種不同于傳統(tǒng)儒家詩道的新詩學理論,兩者的區(qū)別在于對詩歌政治功能的強調:傳統(tǒng)儒家詩道強調詩歌的政治功能,其認為詩歌應該服務于社會政治和道德教化;嚴羽的新“詩道”強調詩歌的“藝術性”(或者審美特性),類似于一種純藝術的詩學理論,詩歌的情感性是重點。嚴羽的新“詩道”旨在構建一種新的價值標準—詩歌寫作或者批評的價值標準,其貫穿于整本《滄浪詩話》中,在《詩辯》中最為集中體現(xiàn),尤其是在“詩者,吟詠情性也”的部分。
關于嚴羽新“詩道”論的爭論集中于是否反傳統(tǒng),還有部分學者認為嚴羽的新“詩道”與傳統(tǒng)儒家“詩道”是二元對立的,嚴羽構建了一個不同于傳統(tǒng)詩學理論的新體系;部分學者認為,嚴羽的新“詩道”是在汲取傳統(tǒng)詩學理論的基礎上對當時詩壇弊病的糾正,兩者之間是繼承的關系,但嚴羽又有所創(chuàng)新。后者的觀點較為客觀公允,嚴羽的新“詩道”論強調詩歌的審美特質,尤其是詩歌的情感性、藝術性,如果考察《詩經》最初的出現(xiàn),那時其作為“經書”的地位還沒有被凸顯,其本身的情感性仍舊很明顯。只是到了漢代后,《詩經》的政治功能逐漸被強化,情感性讓位于政治性,不代表《詩經》本身不具有情感性。綜上所述,我們應該辯證地看待嚴羽的新“詩道”論,既要認識到其創(chuàng)新之處,也要了解其與傳統(tǒng)詩學之間的聯(lián)系。
三、再思考嚴羽對《詩經》的態(tài)度
(一)后世評論家觀念的時代局限
嚴羽對《詩經》的態(tài)度一直都是《滄浪詩話》中爭議性比較大的議題,不論是古代還是今天關于這個議題的討論也比較多。大致看來,對這個議題的爭論有兩種不同的觀點:一種觀點認為,嚴羽對《詩經》是否定的,由于其作為儒家“經書”,或者是其政治功能對審美特質的遮蔽;另一種觀點認為,嚴羽在《滄浪詩話》中對《詩經》的“避而不談”,是因為《詩經》不符合嚴羽的詩學理論主張(嚴羽強調詩歌的藝術性、情感性),但是在嚴羽的詩歌創(chuàng)作實踐中可以發(fā)現(xiàn)他的政治詩、戰(zhàn)爭詩中都貫穿著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這與《詩經》是一脈相承的。
不同時代的批評家由于時代觀念的局限,對這個問題的評價存在著時代的局限性。在傳統(tǒng)儒者看來,嚴羽的做法是不被認可的,對其進行了激烈批判;而對某些學者來說,嚴羽認識到了詩歌發(fā)展的弊病,及時糾正了不良的勢頭,對元、明、清的詩歌發(fā)展產生了深遠影響。在今天,對嚴羽的考察需要科學的方法,找到合適的切入點和確定相關的研究對象,擺脫前人觀念的束縛,從微觀和宏觀的視角去思考這個議題,值得當下學者做的地方還有很多。
(二)《詩經》傳統(tǒng)在嚴羽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體現(xiàn)
如果僅從《滄浪詩話》去研究嚴羽對《詩經》的態(tài)度顯然是不夠嚴謹,他的《答出繼叔臨安吳景仙書》和詩歌創(chuàng)作都是重要的考察材料。嚴羽現(xiàn)存的詩歌可以查閱陳定玉輯校的《嚴羽集》,考察嚴羽詩歌創(chuàng)作主題對研究嚴羽對《詩經》的態(tài)度是很有必要的。
嚴羽的詩歌主題有戰(zhàn)爭、送別、關心民生、思鄉(xiāng)和志向表達,而戰(zhàn)爭詩歌和關心民生的詩歌則受到了《詩經》傳統(tǒng)的影響—描寫現(xiàn)實,表達人民內心的情感。嚴羽寫作了大量有關戰(zhàn)爭的詩歌,比如《塞下絕句》《塞下曲六首》《從軍行》《出塞行》《關山月》《塞下》《有感六首》等,在這些詩歌中嚴羽描寫了戰(zhàn)爭的殘酷、塞外環(huán)境的艱苦,以及戰(zhàn)爭帶來的苦難。在《詩經》中也有大量與戰(zhàn)爭相關的詩歌,如《采薇》《六月》《江漢》《常武》。嚴羽有著博愛的情懷和文人的歷史責任擔當,他關心社會現(xiàn)實和民生的疾苦,在《避亂途中》和《庚寅紀亂》中對民生疾苦的揭露和對社會現(xiàn)實的反映,體現(xiàn)出嚴羽對現(xiàn)實的強烈關懷。在《詩經》中反映統(tǒng)治者壓迫和民生疾苦的詩歌也有很多,比如《碩鼠》《伐檀》。通過對嚴羽的戰(zhàn)爭和反映社會現(xiàn)實的詩歌的梳理,可以發(fā)現(xiàn)嚴羽在詩歌實踐創(chuàng)作中對《詩經》傳統(tǒng)的繼承,借用學者高恒的觀點:“嚴羽對《詩經》的態(tài)度其實是以‘用’示‘尊’,即在實踐中運用《詩經》而表示自己對《詩經》的尊重?!?/p>
圍繞嚴羽在《滄浪詩話》中對《詩經》“隱蔽”的這個問題,通過對其《滄浪詩話》《答出繼叔臨安吳景仙書》和詩歌的分析,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嚴羽對《詩經》的態(tài)度是復雜而曖昧的?!皬碗s性”在于嚴羽自己的詩學理論和詩歌創(chuàng)作實踐中對《詩經》態(tài)度的差異,如果僅從單方面去考察而得出結論則是片面性過強。嚴羽在《滄浪詩話》中建構了自己的詩學理論,強調詩歌的審美特質或者藝術性,對糾正南宋詩壇推崇“詩法”的弊病起到了一定作用,并且對后世詩學理論和詩歌寫作都產生過影響。嚴羽寫作《滄浪詩話》的目的之一也在于糾正南宋詩壇的弊病。然而,在嚴羽寫作的詩歌中,可以發(fā)現(xiàn)他具有關懷現(xiàn)實和民生疾苦的情懷,有著強烈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體現(xiàn)出對傳統(tǒng)詩學優(yōu)良傳統(tǒng)的繼承。綜上所述,嚴羽對《詩經》的態(tài)度顯得有些“曖昧”,但是,從不同的立場來看又是如此鮮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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