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素 謝慶立

【摘要】針對學界鮮少關(guān)注的近代早期來華西人利用報刊進行知識傳播這一議題，從媒介與知識傳播的視角，以早期來華西人群體成立的“在華實用知識傳播會”為考察對象，探究19世紀早期來華西人如何利用在華中文外報撬動中國傳統(tǒng)知識生產(chǎn)與傳播格局，分析西學“有用知識”對晚清知識架構(gòu)的影響。

【關(guān)鍵詞】19世紀早期在華中文外報;在華實用知識傳播會;近代西方知識;知識傳播

19世紀早期，基督教新教傳教士在馬六甲等地創(chuàng)辦了中文報刊，對華傳播基督教教義。19世紀30年代，近代中文報刊進入中國后，傳教士辦報的內(nèi)容定位卻發(fā)生了明顯轉(zhuǎn)變，從傳揚宗教教義轉(zhuǎn)向傳播西方近代知識。①這樣的變化與遠在英國的有用知識的一場啟蒙運動有關(guān)，傳教士把傳播有用知識的學會“實用知識傳播會”援入中國，以報刊為媒介的有用知識隨之在華傳播。本文從媒介與知識傳播的視角，考察在華實用知識傳播會援入的“新媒介”報刊及其他傳播有用知識的中文出版物，探究其對晚清知識傳播秩序和知識架構(gòu)的影響。

一、從“宗教”到“知識”：傳教士中文報刊的內(nèi)容轉(zhuǎn)向

19世紀20年代末，近代報刊引入中國前，英國報刊已達480余種。作為現(xiàn)代大眾傳播媒介，報刊打破“書”壟斷的傳播格局在英國已有近兩百年時間。西方傳教士將報刊帶進中國，認為報刊傳播的“新聞”能在中國社群里發(fā)揮潛移默化的影響，從而有助于基督教新教傳播。最先來華的新教傳教士馬禮遜發(fā)現(xiàn)，印刷（書籍和報刊）“是最有可能促成漢語國家和歐洲之間知識交流的工具”[1]。1831年廣州出版的英文月刊《廣東雜記》②在發(fā)刊詞中指出，“在所有印刷品中，沒有任何一類能如期刊一般被如此廣泛閱讀。社群里的人們因期刊里刊登的本地訊息而對它興趣大增，在中國比其他國家更會出現(xiàn)這種現(xiàn)象”[2]。

倫敦（布道）會③是最早來華傳教的基督教團體，也是將近代報刊最早引進中國的傳教士團體。1815年，倫敦會傳教士米憐在馬禮遜的協(xié)助下，在馬六甲英華書院創(chuàng)辦了第一份近代中文報刊——《察世俗每月統(tǒng)記傳》，這份報刊以中國傳統(tǒng)的書冊形式出版。主編米憐稱，“在傳統(tǒng)華語世界里，書作為進步的工具遠比其他任何一種現(xiàn)存的傳播中介都重要”[3]。為此，《察世俗每月統(tǒng)記傳》又改用中國線裝書的形式出版，“讓它們表面上看不出有任何異域特征，猶如中國人自己出版的圖書一樣，這樣就能在商鋪和書店內(nèi)流通起來”[4]。

新教傳教士援入報刊并非為新聞傳播，辦報刊的首要目的是傳教，而知識可以輔助傳教。米憐認定文明和知識的傳播是帶領(lǐng)人參教信教的途徑，定期發(fā)行《察世俗每月統(tǒng)記傳》意在“將一般知識傳播與宗教和道德結(jié)合起來”，因為“知識和科學是宗教的附庸，能發(fā)揮其附屬的特質(zhì)”[5]。此時的知識依附宗教內(nèi)容之后，戈公振先生曾評述《察世俗每月統(tǒng)記傳》，“此報所載，關(guān)于宗教之事居大半，余為新聞及新智識”[6]。第一份中文報刊創(chuàng)刊之初，雖以宗教內(nèi)容占絕大比例，但它將“新智識”提上僅次于“宗教”和“新聞”的位置，為后來報刊傳播西方近代知識進行了初步探索。

1833年8月1日，傳教士郭士立（德國基督教路德會牧師，漢學家）在廣州創(chuàng)辦中國本土第一份近代報刊《東西洋考每月統(tǒng)記傳》（以下簡稱《東西洋考》），將傳播西學知識作為辦報刊最主要內(nèi)容。與前期傳教士報刊相比，該報刊主編郭士立的編輯思想和報刊內(nèi)容定位發(fā)生了明顯的轉(zhuǎn)向。這與發(fā)生在英國本土的實用知識傳播運動有直接關(guān)系。

19世紀20年代，英國倫敦在“教育窮人”的文化運動中，實用知識傳播會發(fā)起的有用知識傳播運動影響力最大。英國實用知識傳播會（以下簡稱“英國總會”）由英國教育改革家、歷任英格蘭大法官和內(nèi)閣上議院議長的布魯厄姆勛爵于1826年在倫敦創(chuàng)辦。該會的目的是在社會各階層間傳播有用知識和信息。英國總會出版價格極其便宜的出版物，向社會底層民眾介紹自然歷史、哲學、地理和生物等有用知識，以推動英國社會整體的文明進步。著名的《便士周報》，因售價一便士而得名，它曾被翻譯成多國文字發(fā)行?！?9世紀20年代實用知識傳播會掀起的工人階級互助運動風靡英格蘭和威爾士”，其創(chuàng)辦的報紙《便士周報》‘一經(jīng)出版，很快便賣了將近30000份’”[7]。

隨著英國的海外擴張，傳教士和商人在所到之處成立了眾多實用知識傳播會的分支機構(gòu)，包含中國廣州等。[8]英國總會的出版物也跟隨東印度公司傳到了世界各地。據(jù)學者統(tǒng)計，《便士周報》是各國東印度公司圖書館最常被借閱的書目。[9]通過英國總會的分支，西方的科學和文明得以在世界范圍內(nèi)發(fā)散傳播，成為英國文化輸出的有效途徑。《東西洋考》的宗旨、內(nèi)容也深受英國總會和《便士周報》的影響。該刊宗教色彩較淡化，近代知識的內(nèi)容占比較大，主要刊登科學文化知識，包括歷史、地理、天文、工藝技術(shù)等，宗教內(nèi)容次之。內(nèi)容重點放在與人們的生活關(guān)系比較密切的實用知識和技術(shù)上。

二、西方近代知識的輸出管道——《東西洋考》

《東西洋考》作為報刊，遵循英國實用知識傳播會的宗旨，將近代知識而不是日常消息的新聞放在公布內(nèi)容之首，可以說，中國第一份真正意義上的近代報刊，既是英國實用知識傳播會傳播西方近代知識的媒介，又是其輸出蘊含西方價值觀念的載體?！吨袊鴧矆蟆吩u價《東西洋考》，“以定期出版的刊物傳播有用知識，在天朝帝國是從未有過的”[10]?！稏|西洋考》因其新聞媒介特征，建立了與晚清社會大眾有效的互動關(guān)系，它“擁有不少中國讀者，且該刊的內(nèi)容給他們留下了深刻印象”[11]。

對于彼時的中國讀者而言，《東西洋考》所刊載的“新知”“新識”，具有一定的新聞性。例如，地理新知識意在向大清朝明正世界的運轉(zhuǎn)秩序和地理分布，試圖動搖其“閉關(guān)鎖國”的根基——愚昧無知的天朝觀。然而，撼動以“書”為載體的傳統(tǒng)文化意識的根基談何容易，需以更強大的傳播媒介穿破無數(shù)“有形”和“無形”的障礙，方能使新知識抵達公眾視野。新教傳教士把近代報刊引進中國，其定期性和公告性（即消息公開傳達之方法）賦予了西方近代知識傳入大眾視野、進而成為大清社會之“新聞”的更多可能性，正如哈貝馬斯所言，“只有當信息定期公開發(fā)送，也就是說能為大眾所知曉的前提下，才有真正意義上的新聞可言”[12]。在近代西方對華知識傳播史上，《東西洋考》以“新媒介”的傳播特征率先打響了對華知識傳播的第一槍，而緊隨其后的是在華實用知識傳播會。

三、援西入中的在華實用知識傳播會

《東西洋考》創(chuàng)刊后，關(guān)于成立英國總會中國分支——在華實用知識傳播會的呼聲越來越高，在華西人在廣州的英文外報上發(fā)表文章或讀者來信闡述成立傳播會的必要性。1834年3月，傳教士麥都思在《中國叢報》發(fā)表《在中國傳播知識》一文，肯定了英國總會的影響力，“在英格蘭，致力傳播有用知識的英國實用知識傳播會在成立時得到社會各界的大力支持，甚至政府議員們都不遺余力來協(xié)助它。廣州也該成立這樣的傳播會，這將會影響世界上最大的帝國”[13]。

1834年11月29日，在華西人群體公共大會在廣州召開，傳教士郭士立在大會上提議成立在華實用知識傳播會，與會人員一致通過并成立在華實用知識傳播會。

在華西人對在中國傳播有用知識充滿信心，郭士立稱，中文是一種理想的文字媒介，因此“對科學的傳播非常有利，中國人的教育是較普遍的，有數(shù)以百計的讀者可以接受我們傳遞的有用知識”[14]。他進而指出，傳播會的首要目的是“出版能啟發(fā)中國人心靈的出版物，傳播西方的藝術(shù)和科學”，此前出版的“《東西洋考每月統(tǒng)記傳》已做了初步嘗試”。郭士立曾向委員會提交詢問意見，詢問現(xiàn)階段是否可以出版世界歷史和地理出版物，他同時請求委員會明確指出符合出版目的的書籍，而他自己將不惜余力推進刊物的出版。[15]

《在華實用知識傳播會章程》強調(diào)將出版價格便宜、通俗易懂、適合中華帝國當前國情的中文出版物。[16]鴉片戰(zhàn)爭前，傳播會出版的近代知識的“刊”和“書”包含：（1）中文刊物《東西洋考每月統(tǒng)記傳》，該刊在律勞卑事件④后停辦，在華實用知識傳播會成立后將它作為首份出版的刊物重新發(fā)行，并將1833年和1834年的期刊重新匯編成集冊出版;（2）1838年前后已出版或計劃出版的中文書刊有《古今萬國綱鑒》《萬國地理全集》《美理哥合省國志略》《廣東方言撮要》《意拾秘傳》（《伊索寓言》）《古時如氏亞國歷代列傳》（《猶太歷史》）《東西洋考每月統(tǒng)記傳》《貿(mào)易通志》《萬國地圖全集》《大英國統(tǒng)志》《環(huán)天圓說》《四書經(jīng)文》《西游地球聞見略傳》《平安通書》《全體新論》《東園雜記》《西園雜記》等。[17]在華實用知識傳播會成員編著的中文書與近代報刊形成傳播近代知識的共同體，為西方知識搭建起了公共傳播的空間。

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打開了西方進入中國的大門后，在華實用知識傳播會便逐漸停止了活動。然而，該組織作為“援西入中”的組織機構(gòu)與中介角色，在1835年至1839年出版的中文報刊和大量的中文讀物，對后來的中國知識界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讓中國人逐漸了解了西方世界并開眼看世界。

過往，我們認為中國近代知識的誕生多歸功于“開眼看世界”的林則徐、魏源、徐繼畬、梁廷枏，他們著作中的近代知識多來源于當時傳教士的出版物。探究清末的中西文化交流，首先想到林則徐。林則徐1839年到達廣州之后，為“探訪夷情”組建翻譯人員收集和編譯西人報刊、書籍。之后，中國文化界出現(xiàn)了研究西方政治、歷史、地理等近代知識的新趨勢。[18]最有影響的有魏源《海國圖志》、徐繼畬《瀛寰志略》和梁廷枏《海國四說》，他們延續(xù)林則徐的思路，廣納關(guān)于西方知識的西人著作，其中很大比例來自在華實用知識傳播會在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前的出版物。

據(jù)研究考證，1852年匯編后的《海國圖志》中引錄在華實用知識傳播會的出版物包括：郭士立《萬國地理全圖集》57處，郭士立《貿(mào)易通志》14處，郭士立出版的中文報刊《東西洋考每月統(tǒng)記傳》26處（又有考證“14卷19段”“13期24篇”），裨治文《美理哥合省國志略》1838年初刊本全書被分開引錄，《海國圖志》中《地球天文合論》之五的內(nèi)容全部出自麥嘉締（Davie Bethune McCartee）《平安通書》。[19]梁廷枏的《海國四說·合省國說》也大量采納引用《美理哥合省國志略》和《東西洋考》的內(nèi)容。徐繼畬在撰寫《瀛寰志略》前閱讀了雅裨理贈送給他的《東西洋考》，他通過閱讀西人刊物和與在華傳教士的訪談和著作寫成該書。

在華實用知識傳播會通過中文出版物對華傳播有用知識的實踐，被后來的傳教士采納并一直延續(xù)至19世紀末，如丁韙良《萬國公法》（1864年）、傅蘭雅創(chuàng)辦的報刊《格致匯編》（1876年—1892年）等。其中所生產(chǎn)的世界知識是中國人了解世界最早的窗口，勾勒出中國近代知識的另一基調(diào)，為清末中國“師夷長技”提供了豐富的知識資源。

傳教士將西方“刊”引進中國，廣州西人群體成立的在華實用知識傳播會利用近代報刊引發(fā)了西方近代知識在華的第一次集中傳播，打破了以“書”為根基的中國傳統(tǒng)知識傳播秩序?！翱贝侔l(fā)了讀者與西人之間知識信息的交流與互動，加速了由西向中的知識傳播，大眾讀者也從中國傳統(tǒng)的知識視野中走出，其思想觀念和思維方式逐漸隨之改變。作為“援西入中”的歷史紐帶，英國實用知識傳播會廣州分支主導的這場與近代報刊緊密相連的西方知識的傳播，也在某種程度上推動了中國近代化的進程，形成了近代知識與“新”媒介報刊合力的跨文化交流。受限于19世紀30年代末清朝局勢，這場跨文化交流的影響力延后了20多年，近代大眾媒介出版物不斷撞擊和突破晚清中國的知識傳統(tǒng)和原有的知識傳播格局，西學知識逐漸融入中國近代文化，并潛移默化地影響著中國近代觀念的變革和文化的轉(zhuǎn)型。

注 釋：

①本文使用的“近代知識”概念專指19世紀以來，中國進入近代化前后，西方生產(chǎn)并由新教傳教士傳播到中國的知識。

②《廣東雜記》（The Canton Miscellany）是東印度公司1831年5月出版的英文月刊，撰文者是當時在華的英方社會名流及學者，包括德庇時。該刊文章為匿名編輯，面向受過良好教育的英國人，文章內(nèi)容為以文化為主題，不含時事報道。該刊僅出版了5期于1831年年末?？?/p>

③“直到鴉片戰(zhàn)爭結(jié)束，倫敦（布道）會是對華傳教最重要的主力”，在從事華人教育和印刷方面，遠勝其他傳教會團體。

④律勞卑是英國殖民者在中國澳門的指揮官，為維護英國的殖民統(tǒng)治和英國利益，他率領(lǐng)三艘戰(zhàn)艦抵達虎門，與清軍展開了激烈炮戰(zhàn)，企圖借此打開中國大門。這次事件是中國近代史第一次與列強產(chǎn)生軍事沖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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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Objects of the Society，The Chinese Repository，December，1834.

[15]Objects of the Society，The Chinese Repository，December，18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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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素為北京外國語大學博士生;謝慶立為北京外國語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

編校：王志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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