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心
1876年,周錦康離世,留下年方九歲的周家獨子。
1930年,新書付梓之際,被稱為“吳中老名士”的周葆貽一聲嘆息:“忽忽至今,失怙五十四年,失恃亦十年矣……”
空舟快棹,逝者如斯,總是令人感喟。
和那個年代的多數(shù)士人家庭一樣,周葆貽從小苦讀詩書,不用為家事煩心,母親左氏出身名門,不僅知書達禮,而且嫻通文墨,她請名師教導愛子學業(yè),又含辛茹苦,一力承擔起子女六人的撫養(yǎng)。周葆貽是天生的讀書種子,很早考上了秀才,可惜沒有中舉,終以教書為業(yè)。他的兒子、著名語言文字學家周有光回憶說,父親因為去江陰參加鄉(xiāng)試的航程中發(fā)生事故而受到驚嚇,大病一場,放棄了考舉人。
雖然不算真正步入仕途,周葆貽也曾游歷蘇、浙、皖、京、魯?shù)鹊?,四處任職,早年做過埭溪(今屬湖州吳興區(qū))的鎮(zhèn)長,干了兩樁不大不小的事跡。第一件事是撰文祈雨,當時埭溪相繼發(fā)生水災和旱災,眼見天災來得離奇,周葆貽恭恭敬敬書寫了求雨的禱文,送去山神廟上達天聽,果真老天爺給面子,降下及時雨,田民喜獲豐收,奔走相慶。第二件事是感化盜魁,周葆貽率人乘夜入山,先給強盜頭子一個下馬威,然后曉以利害,對方表示愿意悔改,并協(xié)助搞好境內(nèi)的安保工作,在周葆貽此后的兩年任期內(nèi)再未發(fā)生盜案。
這樣的故事,發(fā)生在清季宣統(tǒng)年間,固然不致令人錯愕,然而它更像是本該上演于兩千年前———大漢王朝的循吏們孜孜以求的“感物化行”“導德齊禮”的畫面重現(xiàn)。飽讀經(jīng)典的周葆貽,也完全有可能做過這樣的循吏之夢。我們所知道的是,周葆貽的外曾祖杏莊公左輔,就是個不折不扣的循吏,曾因催稅不力被免官。
畢竟,周葆貽在一定程度上實現(xiàn)了這個夢想,盡管那已是風雨飄搖的大清王朝尾聲。他在詩里寫道:“豆大一官無建白,愧聞比戶頌青天”?!岸勾笠还佟笔菍?,“愧”卻未必,彼時落筆成詩,恐怕不無欣然自得之意。
還有一個令周葆貽自得的理由———僅在他卸任六天內(nèi),埭溪又盜案迭起了。
在周葆貽六十三歲時:正襟端坐,一副老式圓框眼鏡,面目儒雅斯文,細致看來,會發(fā)現(xiàn)持重的神態(tài)下,透出一絲儀式性的微笑。
如何概括這種觀感呢?一個前清秀才、循吏、詩人、古文教師。一個典型的傳統(tǒng)文人、士紳家長。
但傳統(tǒng)也有它的另一面。周有光說:“他并不固執(zhí),那時候提倡白話文,他教古文,可是不反對白話文?!?/p>
不止不反對,周葆貽的著作《企言隨筆》中,赫然印有他的白話詩《新竹》,其中寫道:“他有時向我招手,他有時向我點頭,他有時向我?guī)?,他有時向我含愁……”
這位老先生晚年在家鄉(xiāng)創(chuàng)辦“蘭社”,教授詩詞,男女弟子百余人,師生唱和,刊印詩集,頗有點追慕當年隨園先生的意思。他發(fā)明了一種速成法,不論學三年五載,還是十天半月,都能有所收獲,而一旦稍有可觀,他便幫著宣傳,讓學生的詩文作品見諸報端。他生平最得意的發(fā)明是《詩經(jīng)全部分類集對》,將詩經(jīng)中的全部詞句一一輯出,分類、析義、辨音,然后編成對,其中部分組合成詩詞,多年苦心孤詣,終于完稿。大學者錢名山為之作序,推崇備至。
“方今世道維新,聲光化電,日見發(fā)明,集詩經(jīng)為詩詞,亦文學中之新發(fā)明者也,質(zhì)之諸前輩詞家,咸謂古未之見?!边@是周葆貽自己的評價。對于新事物他并不排斥,似乎一直努力著與時俱進。
但時代變化得太快了。周家這個曾經(jīng)的富戶、望族,早已成了空架子,入不敷出,卻還艱難地維持外表的體面。周葆貽對外講排場,對內(nèi)還要養(yǎng)活一大家子,僅靠教書的薪酬遠遠不夠。夫人徐雯,一個接受過舊式教育,年輕時以美貌聞名,又有著異乎尋常女子的主見與果決的女性,毅然選擇分家,帶著自己所生的子女搬到蘇州,過上清貧而安靜的生活。很多年以后,抱上重孫的徐雯在北京安然離世,享年96歲。
周葆貽在姨太太和四個孩子的陪伴下度過了最后二十年,題辭作賦,詩酒相和,開社授徒,著書立說。1937年,悠游的名士生活被日軍炮火打斷,周葆貽攜家人避居鄉(xiāng)下,不久即去世。
在后期出版的多部著作中,他提及早逝的前妻、身邊的姨太太,唯不見有關現(xiàn)任妻子徐雯的只言片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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