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春季，像往年一樣，燕子又飛到我老家筑巢。不同的是，那次它們不是筑在大門外的屋檐下，而是筑在了大門內(nèi)。這樣的朝向，是極為罕見的，至少在我老家村里，從來沒有過。母親問了村里的老人，他們說燕巢朝北比朝南要好，預(yù)示我家這年會非常吉祥。

父親一貫來極愛小生靈，唯恐燕巢筑得不夠牢，摔破了一巢燕蛋，每次燕子來筑巢，都會在底下釘一塊木板，橫“托”住那個巢，以起到保護的作用。那次，燕子將巢筑在了大門內(nèi)屋檐下，父親不顧支氣管炎剛出院，拖著病體爬上扶梯，照例完成了這項“工作”。

燕子生下蛋不久，父親由于腹部難受，加上血壓有些高，我和妻子開車回老家，將他們接到杭城為父親診治。離開老家前，為家里的安全考慮，得關(guān)上大門。這時，父母擔心那對燕子無法從大門出入，到時會餓死或者渴死。我安慰他們，開著窗呢，不會有事的。

到杭城第三天晚上，我們陪父親去一家大醫(yī)院急診，結(jié)果被值班醫(yī)生誤診為淋巴瘤，當夜送進了搶救室診治。那個時期，由于受新冠肺炎影響，患者在搶救室家人不得陪護，等父親在里面待了三日三夜，轉(zhuǎn)到血液科普通病房后，不足三小時，心跳就莫名地停止了。

父親被搶救過來，直接送進了重癥監(jiān)護室。在那段日子里，母親和我們姐弟三家，每天幾乎寸步不離地守候在醫(yī)院里，焦慮地期盼父親能好轉(zhuǎn)過來。我們坐在院區(qū)水池邊沿的水泥面上，那里有不少螞蟻出沒，母親一邊牽掛著被搶救的父親，一邊惦記著老家的燕子。

我說，現(xiàn)在父親在重癥監(jiān)護室，哪里還顧得上那幾只燕子。母親就嘆口氣說：“你爸這人心很善，平常連螞蟻都舍不得踩死一只?！彼种v起父親年輕時，給村里開（駕駛）大型拖拉機跑運輸，那個年代農(nóng)村還沒有什么車，父親就經(jīng)常主動讓老弱病殘者免費搭乘。

確實，這類好人好事，父親做過不計其數(shù)。單單對于溺水者，他就救過至少四位，其中一位還是孕婦。那位孕婦，當時租住在我們老家，有一次去洗衣服，不慎滑進了河里，父親正好路過，趕緊救起了她。事后，她告訴村里人，有一個老頭救了她，但不知道是誰。

于是，我們想：父親總這樣積善行德，一定會有好報，老天會保佑他渡過難關(guān)的。然而，讓我們無比痛惜的是，父親在重癥監(jiān)護室，先是昏迷，后心跳再次停止，被搶救過來，又一直昏迷，過了好幾天，才終于清醒，并被排除了腫瘤，可待到第十三天，還是離世了。

在重癥監(jiān)護室的最后一天，我們將父親從杭城送回紹興，到老家的時候已是下午二點，事先得到通知的親戚們，早早將我家大門打開，忙碌地準備父親的后事。而筑巢在大門內(nèi)屋檐下的那對燕子，不時地回來穿過大門飛出又飛進，并在我們的頭頂“嘰嘰”地叫著。

悲痛欲絕的母親，仰視著那對燕子，欣慰于它們安然無恙的同時，頗感失望地喃喃自語道：“都說燕巢朝北好，說我家這年會很吉利，可我的老伴還是沒了，我再也不信這些了?！痹谝慌源铎`棚的親戚聞訊，征求母親的意見：“那地方要裝盞燈，是不是把燕巢拆了？”

母親阻止了他。她說，那地方本來安裝著一盞燈，父親怕我們忽略燕巢的存在，不小心按亮了燈，燙著那些燕子，特地取掉了那只燈泡。我默默地想：如此愛惜生靈的父親，同樣作為大自然的生靈，老天卻不夠愛惜他，只讓他活了七十四個年頭，便奪走了他的生命。

在為父親守靈的那幾天，那對燕子孵出了小燕子，我們沉浸于悲慟中，自然沒心思去數(shù)多少只，只望見不時有小腦袋伸出，被大燕子喂著食。而在那個燕巢下方，父親“躺”在那里，永遠不能再醒來，但我相信：他在天之靈，一定會感到欣喜，為那些新生的燕子。

我的老家，有一個菜園，那是好些年前，父母開辟的。那個菜園，嚴格地說，不能稱之為“園”，僅僅是一塊狹長的菜地。它在我家后院后面，半環(huán)著院子的圍墻，往左邊的空地延伸，呈現(xiàn)一個粗壯的“L”形。

在那個面積不大的菜園里，父母每年會按照不同季節(jié)，種植番茄、茄子、玉米、生菜、毛豆、青菜、土豆、大蒜頭、番薯、青瓜等各種蔬菜；父親甚至還在菜園周邊，種上了無花果、梨頭、橘子、胡柚等果樹。

自從二姐和我先后在杭州成家后，遠在老家的那個菜園，便自然而然充當起了“蔬果供應(yīng)站”。父母每次來我們兩家，都會手提肩扛著一些蔬果。而我們逢年過節(jié)回一趟家，汽車后備廂就秒變成“蔬果中轉(zhuǎn)站”。

每一回，只要我回到老家，父親總愛打開后院鐵門，陪我踏看那個菜園。那里，正順應(yīng)著時節(jié)，生長著各種蔬果。我雖生長于農(nóng)村，但不諳農(nóng)事，分不清草與秧，父親就對著蔬果指指點點，告訴我它們是什么。

那時，做好飯的母親，也會聞聲出來，對我說，你和你二姐兩家，要是住近一點就好了，你們都不用買菜，我們隔天送一次，就夠你們吃了；又說，現(xiàn)在菜園里的蔬果，多得他們吃不完，大部分送了親戚和鄰居。

時光荏苒，到2019年6月底，身體一直硬朗的父親，因肺炎引起支氣管炎住了院。隨后，出院不到一季度，又住了一次院。考慮到父親的病情，我們向父母提出不要再干農(nóng)活，或待在老家或住到杭州，安度晚年。

面對我們的建議，起初父母一致認為，他們當了一輩子農(nóng)民，現(xiàn)在不種田割稻了，不能連幾塊自留地都給荒蕪了。后經(jīng)我們數(shù)次勸說，他們才不得已做出讓步：其他幾塊地就讓它們荒著了，可那個菜園還得種。

他們的理由是，那個菜園就在自己屋邊上，打理打理不費力。他們又說，自己種的菜，不會亂下農(nóng)藥，吃起來放心，而且還新鮮。他們還說，自己年紀大了，整天不活動也不好，種種菜施施肥，權(quán)當作在健身。

就這樣，從第二次出院到2020年1月底，父親又陸陸續(xù)續(xù)病過三次，其中一次還住了院，但他們依舊沒放棄那個菜園。2020年4月中旬和5月初，為陪父親看中醫(yī)，我和二姐夫兩次回老家，父親仍不忘陪我踏看菜園。

不過，這兩趟，雖然在我們返回杭州前，父母已備好了蔬果，然則我執(zhí)意只拿了一點點。我說，以往拿回去的蔬果，很多來不及吃，都是給我們?nèi)拥舻?。我再次建議父母，如果真的一定要種，就種夠他們自己吃的。

我如此說，一半是真，一半是假。真的是，拿回去的蔬果，由于量多，且是新鮮的，一時間吃不完，確實會腐爛；假的是，我希望以此為借口，阻止他們再在菜園里忙碌，可以讓父親好好休養(yǎng)，免受病痛折磨。

之后的日子里，我多次回老家，可一次也沒去菜園。因為沒了父親的菜園，對我而言充滿著傷感，我不敢再輕易去面對。而每次返杭州前，母親照例會備好蔬果，并告訴我，那是父親生前種的，只是量越來越少了。

等父親離世一百天，我又一次回到老家。那次，在母親的提議下，我重新去了菜園。只見那里一片荒蕪。母親說，這段時間，她沒心思打理；而父親種的蔬菜，都已收獲。只有父親種的那些果樹，還蔥蘢青翠著。

母親說完這些，回屋做飯去了。我一個人站在那里，望著那個空寂的菜園，回想起父親陪自己踏看時的情景，暗忖以后再也吃不到他種的蔬菜，心頭頓時涌上一種無以名狀的不舍和悲慟，淚水忍不住奪眶而出……

父親離世后，有一天，我整理書柜，在眾多的書籍里，翻出了三本書。這三本書，均系文學(xué)類圖書，都是父親于1993年4月下旬買給我的，分別為美國作家海明威的《永別了，武器》《戰(zhàn)地鐘聲》和法國作家雨果的《巴黎圣母院》。

這三本書，對我后來的創(chuàng)作有沒有幫助？答案是肯定的。特別是海明威的這兩本，讓我對戰(zhàn)爭有了新的認知。以往，只要一提到戰(zhàn)爭，我就會聯(lián)想到英雄，從而對之充滿向往，很少考慮其殘酷性。但這兩本書，扭轉(zhuǎn)了我的這種思維。

可要說這三本書對我的創(chuàng)作帶來多大影響，顯然不存在，它們遠不及我之前閱讀的中國魯迅、俄國契訶夫和后來閱讀的奧地利卡夫卡、阿根廷博爾赫斯、法國加繆、薩特以及當代印度奈保爾等作家的。尤其是雨果這本，我一直沒讀完。

然而，它們對我后來走上文學(xué)道路，起著關(guān)鍵性的作用。假如，把我當初的歷程比喻在深夜里行走，那么這三本書就是三支蠟燭，用其微弱的光，照著我文學(xué)之路的開端。而手中擎舉著這三支蠟燭的，就是我的父母，特別是我的父親。

為什么這樣認為？那得從我如何走上文學(xué)之路說起。在高中畢業(yè)前一年的1990年，我決意成為一名作家。這在我家所在的農(nóng)村，無疑是一種“創(chuàng)舉”。因在我之前，我們整個村，甚至于整個鎮(zhèn)，都沒出過一個作家，也不知道文學(xué)為何物。

難得的是，我的父母全力支持我。然則，要成為一名作家，絕非易事。雖然，我在上班之余，除了睡覺，幾乎把所有時間和精力都用于寫作，但收效甚微———在將近的兩年時間，只發(fā)表了一篇千字少兒小說，且在一份內(nèi)部發(fā)行的縣級報上。

在這瀕臨絕望的時期，父母看出了我的氣餒，有一次，粗通文藝的父親對我說：“要當作家，哪有這么容易呀。”言下之意，讓我不要因為暫時的困難，而放棄成為一名作家的夢想。也正是由于他們的不斷鼓勵，我終于硬著頭皮堅持了下來。

而要想在文學(xué)路上走得遠，需閱讀大量文學(xué)經(jīng)典。當時，離網(wǎng)絡(luò)在中國普及還有十年時間，身居農(nóng)村的我又不具備去圖書館博覽群書的條件，甚至去一趟新華書店都是一種奢望。恰好那時父親去杭城幫一建筑包工頭管場記，我便委托他購書。

這三本書，就是那個時候，父親給我買回家的。如今，我翻開它們的扉頁，上面記著“一九九三年四月二十三日父替我購買于杭州新華書店”等字樣。而直到此刻，我的腦海里依舊能夠清晰地浮現(xiàn)起父親那次回到家將這三本書遞給我時的情景。

尤為讓我記憶猶新的是，當我看到這三本書時，發(fā)現(xiàn)雨果的《巴黎圣母院》是精裝本，便深感惋惜地說：“爹，這個其實用不著買精裝本的?！笨筛赣H反而頗為遺憾地回答：“本來我都想買這種（精裝本）的，但那兩本只有那種（普裝本）的?！?/p>

關(guān)于這三本書的由來，就這么簡單。對于當前的我們來說，也許不值一提，但時間退回到二十七年前，情況就完全不同：當時，我父親的月收入不過四五百元，買這三本書就花了27.45元。更需說明的是，前兩年我家剛造了新房，還欠著債。

這讓處于彷徨中的我，別無選擇地投入了創(chuàng)作。時隔將近兩個月后，也就在當年5月中旬，我終于又發(fā)表了一篇作品，至年底一共發(fā)表了五篇。盡管那些作品都只是發(fā)表在那份內(nèi)部發(fā)行的縣級報上，但在我的心頭已重新燃起了對文學(xué)的希望。

后來的日子里，在父母一如既往的支持下，我在文學(xué)之路上不斷前行，經(jīng)過三十年的艱辛跋涉，終于有了一定的收獲，成了一名寫作者。而在這漫長的歲月里，我購買過上千本書籍，這三本書混雜其中，猶如滄海一粟，漸漸地也就被我淡忘了。

到2020年9月，在父親離世近四個月后，我才重新翻出了這三本書。其實，在父親的給予中，這三本書是微不足道的，他把一生都獻給了我，以及我們一家。但面對它們，使我重溫了那份至深至純的愛，也終于明白他就是我人生路上的掌燈人。

清明那天，我們?nèi)ソo父親上墳，發(fā)現(xiàn)他墓前的一只石獅松動，便告知不遠處一位公墓職工。那位公墓職工走過來，為那只石獅加固。我看他有些面熟，但一時記不清是誰，不敢貿(mào)然招呼。等他加固完畢，抬頭與我四目相對，便驚喜地說：“我們認識！我女兒在你那邊學(xué)過電腦?！边@下，我的記憶開始復(fù)蘇：二十四年前，我在老家鎮(zhèn)上開辦文印社，由于生意清淡，嘗試著開展電腦培訓(xùn)業(yè)務(wù)，招收過兩個學(xué)員，他的女兒就是其中之一。

我問：“你女兒現(xiàn)在……”他原本抬著的頭，頓時低垂了下來，輕聲囁嚅著：“她，現(xiàn)在，廠里做，紡織工。”隨即，用一種極度自責的語氣檢討道：“都怪我當初沒給她買臺電腦，要是……，她就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我聽了，心頭不由得沉了沉。我很想安慰他：那個時候，一臺組裝的電腦，得花八九千塊錢，而在我們農(nóng)村，一戶普通的家庭，一年的凈收入，也不會超過五千元，沒有哪一戶人家，會輕易買一臺電腦，專門供子女練習(xí)用。

我剛想開口，見家人急著返家祭父，也不宜久留，與他揮手告別。走出數(shù)十步再回首，他仍站在我父親墓前，忽覺他像極了我父親，心頭不禁思緒萬千，有一種欲哭之感。是呀，他雖比我父親年輕，但同樣瘦瘦的，微弓著身軀，更相像的是，都為家人活著。想當年，為了有更多時間寫作，我打算辭去杭州一家公司的高管職務(wù)，舉債在鎮(zhèn)上創(chuàng)辦首家文印社。這明知是一種冒險之舉，但為了成就我的夢想，得到了父親和母親的鼎力支持。

那位公墓職工，何嘗不是如斯！記得，我在老家創(chuàng)辦文印社時，全鎮(zhèn)90%以上的人，沒見識過電腦，因我的店在菜市場跟前，那些趕集的人都來瞧稀奇，驚訝于圖文竟能從紙上印出來，幾乎每天“門庭若市”，但沒有一擔“業(yè)務(wù)”。在這樣的一個時期，當初還是農(nóng)民的公墓職工，得知我將招收學(xué)員，為了讓自己的女兒，今后有一個好的出路，全然不顧家里一貧如洗，以吃河豚的勇氣，花費了一筆不少的費用，第一個將自己女兒送來培訓(xùn)。

相同的是，他和我父親，對于那次的“投入”，均“谷粒無收”———他的女兒學(xué)了電腦后，始終沒從事過跟電腦相關(guān)的工作；我的那次“創(chuàng)業(yè)”，最終也以失敗告終。不同的是，公墓職工寄希望于女兒的夢想，從此就“夭折”了；我父親寄希望于我的夢想，卻一直在“成長”，甚至于遠遠超乎他的預(yù)想?？墒?，他們內(nèi)心的那份自責，依然那般相似———公墓職工說：都怪自己當初沒給女兒買臺電腦；我父親總說：都怪我們，幫不了你忙。

在我的記憶里，那句類似的話，父親說過無數(shù)遍。當我初到杭州，居無定所時，父親總自責道：“都怪我們，幫不了你忙。”當我成家后，蝸居于陋室時，父親又總是自責道：“都怪我們，幫不上你們忙?！碑斘覀兊呐f居拆遷，準備買套大點的房子，父母硬要給我們一筆錢，在給的當兒，父親依舊自責道：“都怪我們，幫不了你們大的忙?！蹦菚r，父親已患支氣管炎，我勸阻他不要再去干活，他總說：“我還做得動，多少再幫你們一些?！?/p>

就這樣，父親猶如一支火燭，燃盡了自己的生命。而剛才，在他的墓前，聽了公墓職工的自責，我油然想起父親的付出，心頭有一種說不出的痛。我真想停下腳步，朝著那位公墓職工大喊一聲，同時喊給長眠于此的父親：“別再自責！真正需要自責的是我們！”但我終究沒有如此而為，因為任何勸說和告慰，對于習(xí)慣于奉獻的他們來說，顯得那么蒼白無力。我想，還是把他們的那份愛，珍藏在心底更好一些，既可感念他們，又可溫暖自己。

作者簡介：

盧江良，本名盧鋼糧，1972年出生，紹興人，現(xiàn)居杭州。國家一級作家、中國作協(xié)會員、中國電影文學(xué)學(xué)會理事。著有短篇小說集《狗小的自行車》、長篇小說《城市螞蟻》《逃往天堂的孩子》和散文隨筆集《靈魂的指向》等十余部文學(xué)專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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