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舅是一盞燈
記得小時候,有天晚上在家門口玩耍時,忽然看見一只會行走的燈籠向我晃悠晃悠走來。
燈籠不大,桶狀,好像一個西葫蘆。燈籠離地面一尺多高,忽忽悠悠,不緊不慢。我知道燈籠自己是不會行走的,定是有人提著燈籠在行走。待燈籠到近前時,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二舅一手點著盲杖,一手提著燈籠朝我家走來。我停止了玩耍,接過二舅手中的燈籠,牽著二舅手中的盲杖把二舅領(lǐng)到家里。
二舅可忙了,整天走東串西,靠一把三弦說書,靠一根笛子算命,據(jù)說收入頗豐,比心明眼亮的父親還能掙錢。
二舅每次來我家都會住幾天,不是他要住,是別人留他住。白天,常有人來找二舅偷偷算命,算一命五毛錢,誰都算得起。二舅算命有個特點,最后總會讓人看到一線希望。有時也有人找二舅查訂婚結(jié)婚的日子,查日子雖然不收錢,卻要討喜錢,喜錢多少沒定數(shù),所以來我家找二舅的人就多。到了晚上,二舅則更忙了,會被這個生產(chǎn)隊請走,會被那個生產(chǎn)隊請走,讓二舅給說書。二舅消瘦,肚子不大,肚里卻裝著很多很多書。像岳飛的書、老楊家的書、老包的書,估計有一車書吧,好像一生都說不完。二舅說書當(dāng)然不是白說,是包場,一晚上兩塊錢,由生產(chǎn)隊支付。那時沒有文化娛樂活動,除了那幾部翻來覆去的電影,再無其他熱鬧。生產(chǎn)隊長說說書是寓教于樂,名正言順就能下賬。還輪流管飯,把二舅最主要的吃飯問題也解決了。
雖然我還是個十四歲的孩童,卻也是生產(chǎn)隊半個勞動力了。我給生產(chǎn)隊放牛,大人掙十分工,我掙七分工。因為有我掙工分了,我家從此也成余錢戶了??赡赣H卻還是憂愁,憂愁我該是上學(xué)讀書的年紀(jì),卻勞動了。
一天中午吃完飯,趁著沒人來找二舅算命,母親說二舅,給你外甥也算算吧,看看他將來命運如何。
因為二舅常上我家來,我輟學(xué)的事情和放牛掙工分的事情,還有平時喜歡看書的習(xí)慣二舅都有所耳聞。二舅向母親要了我的生辰八字,雙手十個指頭一陣亂動,滴哩得嘞說了一大串子丑卯酉我聽不懂的算命術(shù)語后,二舅說,從卦象上看,外甥的命運不賴呢,有官命呢。母親就笑笑,你外甥是有官命,現(xiàn)在放牛呢,是牛倌兒。二舅就讓母親別打岔,說從卦象上看,外甥真的有官運呢。母親說,將來那是當(dāng)生產(chǎn)隊長了?二舅說,生產(chǎn)隊長不是官。母親說,那是大隊民兵連長啥的了?二舅齜牙笑了下說,比大隊民兵連長官還大。母親就驚訝,那就是公社干部啦,那就是吃“皇糧”啦?二舅說,從卦象上看,外甥將來就是吃“皇糧”的國家干部。
母親就苦笑,若是將來能當(dāng)公社干部,那敢情好,可是,公社一級干部都是有文化的,你外甥才小學(xué)四年級呀!二舅說,所以得繼續(xù)念書呀!母親嘆息一聲說,念不起呀!二舅說,念不起就自學(xué),過去也有很多自學(xué)成才后來奔大前途的人呢,像鑿壁偷光看書的,像囊螢映雪學(xué)文化的,最后都成了有才之人。二舅又把臉轉(zhuǎn)向我說,外甥,你一定要爭氣呀!
二舅的話我記在了心里,我雖然退學(xué)了,雖然當(dāng)牛倌兒放牛了,每天放牛時,卻仍然背著書包,書包里裝著四年級五年級六年級的語文課本,??胁輹r,我就啃書。我拼音基礎(chǔ)好,課文課本里的生字都標(biāo)有拼音。我記憶力也好,拼過兩遍,就記在了心里。四年的放牛生涯中,我不但自學(xué)了初小、高小的語文課,還閱讀了當(dāng)時熱門的《金光大道》《艷陽天》《歐陽海之歌》等幾本大部頭的長篇小說。再后來,一些禁書也逐漸開放了,我通讀了《林海雪原》《苦菜花》《紅巖》等戰(zhàn)爭題材的長篇巨著。其間,還借著“批《水滸》運動”,通讀了《水滸傳》。再后來,把《紅樓夢》《三國演義》《西游記》都通讀了個遍。當(dāng)然是磕磕絆絆地讀,老書都是豎排版、繁體字,我是借助字典讀完的。
有了讀書的基礎(chǔ),我竟不知天高地厚地寫起小說來,寫起散文和通訊報道來,還花八分錢的郵票寄了出去。有的短小說和通訊報道在地市報紙上登了出來,新聞稿在電臺上播了出來,我竟成了當(dāng)?shù)氐奈幕恕?/p>
1983年,全國各公社都成立文化站,我很榮幸被招入了,真的成了一名吃“皇糧”的公社干部了。
一天晚上,二舅又提著燈籠來到我家,母親把我參加工作的消息當(dāng)作喜訊說給了二舅,說二舅算卦算得真準(zhǔn)!二舅高興地說,不是他算得準(zhǔn),是外甥努力自學(xué)的結(jié)果。
我是很感激二舅的,是二舅給我心里點了一盞燈,我才暗下決心自學(xué)文化,自學(xué)成才參加了工作,成為人人羨慕的國家干部。
二舅在我家待了幾天,走時我送二舅到村口。我把燈籠遞到二舅手上時,向二舅問了一個問題,二舅,您走夜路打燈籠,您也看不到光亮呀。二舅笑笑說,我是看不見光亮,可是別人能看見光亮呀!我還是不解,別人看見光亮,對您有作用嗎?二舅并不直接回答我,說,你已是個文化干部了,其中的奧妙,你自己慢慢琢磨吧。
二舅走遠了。夜幕里,二舅提著一盞燈籠在夜路上閃爍。
看燈火
1975年的臘月二十八這天下午,我們?yōu)春訛彻绨肷窖a(chǎn)隊迎來了兩件大喜事,一件是生產(chǎn)隊開支了,一件是生產(chǎn)隊分肉了。上午,我們半山腰生產(chǎn)隊的社員們還在愁眉苦臉,心想著這個年咋個過法,下午人們的臉上就彩旗一樣掛上了喜色。
開支、分肉同步進行,應(yīng)了喜事成雙那句吉祥話。開支是在生產(chǎn)隊隊部的炕上,放著那張生產(chǎn)隊會計專用的小方桌。小方桌周邊,盤腿坐著生產(chǎn)隊會計、現(xiàn)金保管、信用社主任三位“財神”。會計眼睛盯著名冊念花名,念到誰,誰就側(cè)棱著肩膀擠到前面,在名冊上簽字、摁手印。信用社主任就按照簽字按手印的金額手指蘸著唾沫數(shù)錢,然后再交給現(xiàn)金保管。現(xiàn)金保管再數(shù)一遍,轉(zhuǎn)手交給名冊上剛才應(yīng)聲簽字摁手印領(lǐng)錢的那個人。
開支之所以要信用社主任到場,是因為開支的錢是從信用社貸的款,錢是由信用社主任胳肢窩夾著黑皮革兜子送來的。還有,信用社主任有動員社員存錢的任務(wù),每年都是這樣,現(xiàn)場辦公開存折。
今年,信用社主任卻是白費唾沫了。信用社主任還算有自知之明,也沒有一而再動員,只是例行公事問上一句,存錢不?卻招來社員一眼一眼的白眼?,F(xiàn)金保管沒心沒肺愛逗吸溜,把錢遞到社員手上時,會面帶笑容寬慰一句,困難是暫時的,以后面包會有的,牛奶會有的。
開支,實際上是借支。今年大旱,糧食歉收,果園的蘋果先是著了蟲,后又遭了雹,等于有支出沒收入??购禃r用工多了,糧食又減產(chǎn),勞動日值險些成了負(fù)數(shù),秋后一結(jié)算,家家都成了缺錢戶。大河無水小河干,過年了,社員們都大眼兒瞪著小眼兒瞅隊長,盼望著隊長想辦法弄錢過年。
多虧上級體恤社員,給生產(chǎn)隊長下了嚴(yán)指示,無論有多大困難,也得想辦法給社員開錢過年,也得想辦法讓社員吃上肉。無可奈何,生產(chǎn)隊長就從信用社貸了款,每戶每人借支一元錢。一人一元錢好干啥呀?隊長又一咬牙一跺腳一狠心,把磨道上拉磨的一頭老驢殺了,給社員每人分了一斤驢肉。
我家四口人,生產(chǎn)隊給借支四元錢,分了四斤驢肉。晚上吃完飯,父親母親開始安排過年一應(yīng)事項。因為我是家中唯一有文化的人,已經(jīng)十二歲了,上小學(xué)三年級,父親母親就也讓我參與,他們說,我拿鉛筆記。雖然父親是一家之主,家里內(nèi)務(wù)事情卻是母親做主,父親只管點頭和補充。
母親一項一項說,我一項一項記:窗戶紙六張,三毛錢;寫對子大紅紙一張,一毛錢;火柴半包,一毛錢;鹽兩斤,三毛錢;醬油醋各一斤,兩毛五;燈油一斤,一毛五;粉條一斤,六毛;年瞎(年瞎就是鞭炮)五毛;給妹妹買發(fā)帶兒二尺,一毛錢;給父親打酒一壺,兩毛錢;給妹妹和我壓兜錢,四毛。還剩一塊錢,母親說就不動了,留著家里遇到事時應(yīng)急。
四斤驢肉怎么安排,父親母親意見有了分歧。父親的意思是年三十晚上、大年初一兩頓都給燉了得了,也好解饞。母親則堅持細(xì)水長流,二斤驢肉年三十晚上燜著吃;一斤驢肉大年初一包餃子;還有一斤驢肉大年初三初五晚上吃,大年初五之前都要有葷腥。母親的話吐口唾沫就是釘,父親只得依了。
父親在炕沿幫上磕了煙灰,對母親說,我和孩子都沾著錢邊了,你買點啥呢?要不你買雙襪子吧。母親凄苦地笑一下,襪子補一補還能穿,年好過,節(jié)好過,平常日子難過,那一塊錢還是留著應(yīng)急吧。
年三十晚上,我家的年飯是豐盛的,飯是大米飯,大米是母親拿黏米去職工家換的。燜的驢肉擱了一斤粉條,又多擱了凍豆腐,盛了滿滿一大盔子。由于很長時間沒吃到葷腥了,我們一家四張嘴吧唧吧唧吃得山響。雖然是寒冬臘月天氣,我們卻都吃出了汗津,嘴唇上都掛滿了油花。
年夜文化大餐也是豐盛的,小喇叭廣播著越劇、豫劇、京劇、評劇唱段,還有侯寶林、馬三立的相聲,還有郭蘭英、王坤等人的歌曲,小喇叭廣播一直播到子夜十二點才結(jié)束。
歡快的鞭炮聲從一擦黑兒就斷斷續(xù)續(xù)響起,一會兒叭一聲響,一會兒咚一聲響,像電影戰(zhàn)斗片里打的冷槍冷炮。接近子夜時分鞭炮聲密集起來,鞭多是二百一掛的短鞭,嘎巴幾聲就沒了聲息。二踢腳的聲響地上一聲天上一聲,聲聲崩著窮氣。
大年夜掌燈都比較早,雖然窮,家家戶戶還是大方了一回,把燈捻挑長些,家家都點燃兩盞油燈,里間屋一盞,外間屋一盞,讓燈火徹夜長明。
我們生產(chǎn)隊坐落在半山腰間,東一家西一家像散落的羊屎蛋兒。過了子時就是辭舊迎新了,人們不知何年何月養(yǎng)成的習(xí)俗,此刻都要走出屋門居高臨下定定地看一眼山下人莊中的燈火。
凍得瑟瑟發(fā)抖時,我問母親為何要看一眼山下人莊中的燈火,母親告訴我,管新的一年心里亮堂的,管新的一年日子紅火的。
我家比別的家日子更艱難,每年站在房前高崗上看山下燈火時,母親都要我們一家多站一會兒,比別家多看幾眼燈火。
【曹鐵山,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百花園》《小說月刊》《小小說月刊》《芒種》《小小說大世界》《詩選刊》《承德日報》等報刊,合著出版小說集《威虎山與伊甸園》,出版詩集《農(nóng)村晨曲》?!?/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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