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梁永剛
去年初夏,辦完父親的后事不久,我陪母親回了趟老家,給一個證明材料蓋章。蓋完章,母親說,拐家里瞅瞅吧。我遲疑一下說,中,中啊。現(xiàn)如今,老宅近乎廢墟,已經(jīng)不算一個家。原本,我是不想讓母親去的,怕老人睹物思人,看了傷心。
跨進老宅院的那一剎那,母親眼里閃過多天未有的亮光,光芒倏然消逝,重歸灰暗落寞。抬滿眼,一派衰敗和蕭寂,早在幾年前,三間堂屋已經(jīng)夷為平地,空無片瓦,瘋長的野草淹沒了偌大院落,就連那條被一家人踩得瓷明的小徑,也被兇猛的草們吞噬了。我用手撥拉開齊腰深的荒草,攙扶著腿腳不好的母親,走向已經(jīng)頹圮、僅留四壁的東屋,那里曾是農(nóng)用工具的安身之所,如今連個頭最大,織出過一家老小穿戴鋪蓋的老織布機,也被砸斷了筋骨,分不清鼻子眼。
母親悲愴的目光四下游走,仔細搜尋著過往歲月的點點滴滴,試圖還原一幕幕鮮活生動的昔日場景。掛在南墻拐角處的那把?鏟,幾乎是同時闖進了我和母親的視線,這是東屋坍塌后,唯一幸存殘留的完好農(nóng)具。黑黢黢的木把,雨淋日曬,已經(jīng)成為朽木,銹跡斑斑的鐵鏟,再也看不出當年凜然的鐵青,孤單單懸在木橛之上,滿腹委屈和心酸。我在心中一遍遍默想,那個風雨飄搖的凄冷之夜,伴隨著電閃雷鳴,漫卷著肆虐狂風,撕開口子,揭掉房頂,一屋子的老物件,失去庇護,遭受侵襲,成了一群沒爹沒娘的孤兒。應該說,和篩子、簸箕、笸籮等蜷縮在地的農(nóng)具相比,?鏟因為懸掛于墻,躲過了從天而降的兇險,擺脫了粉身碎骨的災難,得以留存,可謂萬幸。
母親的右腳往前挪了挪,探探身子,伸手欲拿墻上的?鏟。我趕緊向前一步,踩著碎磚爛瓦,小心摘取下來,雙手遞了過去。母親溫潤的目光,輕柔地落在?鏟身上,一半是憐憫,一半是疼愛。母親摩挲著手中的?鏟,就像小時候摩挲著我的后腦勺。我想,此時的?鏟一定是欣喜寬慰的,經(jīng)歷了風刀霜劍的侵襲,飽受了漫漫寒夜的煎熬,終于在一個初夏的午后,等來了與主人的久別重逢,見上最后一面,此情此景,多么像離散多年的孩子,又一次投入娘懷之中。
母親心里比誰都清楚,這把老邁枯朽的?鏟,當年是父親的左膀右臂,每年秋收,幾畝地的高粱稈、玉米稈,都是當鄉(xiāng)村教師的父親,一棵一棵砍倒,裝到架子車上拉回家的。這把?鏟曾經(jīng)為我們家出過力,流過汗,立過功,如今卻柄腐鏟銹,垂垂老矣,就像我父親的一生,經(jīng)歷了年少輕狂,青春迷茫,壯年勞碌,老來無憂,走完了人生71個春秋的路程,陰陽相隔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祖父當了幾十年的生產(chǎn)隊長,干莊稼活兒,像繡花一樣精細,就連排個紅薯母,也要橫豎都成行。在土地上勞作,祖父絕對是完美主義者,遇到一身蠻勁,干活兒卻毛糙的主兒,打心眼里瞧不起他。父親師范畢業(yè)后當了教師,沒有傳承上一輩的衣缽,不過,因為母親在家務農(nóng),一頭沉的父親幾乎會干所有農(nóng)活兒,即便這樣,祖父總嫌父親干活兒不細,為此沒少挨怪。父親也不爭辯,嘿嘿笑著,該干嗎干嗎,祖父拿他也沒有辦法。我知道,不是父親笨拙,學不精那些莊稼活兒,父親的心思沒放在種地上,他掛念的是班里那一群學生,還有我和哥哥姐姐的學業(yè)。
說起來,我對這把?鏟也不陌生,關(guān)聯(lián)著少年時和父親相處的舊時光。猶記得,多年前一個秋日的清晨,天剛蒙蒙亮,父親騎自行車帶著我,從他任教的那所鄉(xiāng)村中學出發(fā),去那塊叫作大塊地的地里砍玉米稈。一地沒有玉米穗的玉米稈,像一群吃了仗敗的士兵,打不起一點精神來,東倒西歪,威風盡失。父親那時候也就四十多歲吧,和我現(xiàn)在的年齡相仿,不怯力,更不惜力,伸手攬到懷里幾棵玉米稈,高高掄起?鏟,手起鏟落,泥土飛濺,砍斷了根疙瘩的玉米稈,接連倒地,露水四濺。
那時我已經(jīng)十五六歲,個頭比父親還高,渾身有使不完的力氣。父親有個底線,我干地里的其他活兒可以,但絕不能砍玉米稈。他有自己的理由,用鐮刀割麥割草,頂多指頭肚割流血,?鏟的脾氣比鐮刀暴躁,弄不好就會咬住腿,傷到腳。每次砍玉米稈,父親只是讓我跟在他身后,把砍倒的玉米稈聚攏成堆,抱到地頭,隨后好往架子車上裝。
還有一次和父親下地砍玉米稈,是我從師范學校畢業(yè),剛在一所鄉(xiāng)村小學教了一個月課。中間歇息的空當,我和父親坐在地頭衰草上,邊喝水邊閑聊,談論的話題是我剛走上工作崗位的一些事情。一晃,26年過去了,如今父親已經(jīng)永遠離開了我們,當年父親給我說過的不少貼心話,都被歲月深處的風吹散了,唯獨他說過的那句“當老師好,沒有大利,也沒有大害”,至今還像掛在東屋南墻上的那把?鏟,久久盤亙在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