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黃燈以非虛構文本《大地上的親人》和《我的二本學生》走入了公眾視野。從敘事內容來看,它們均與“南方”經驗密切相關。從精神層面而言,這是一種“知識分子寫作”,黃燈始終站在生活中的弱勢者一邊,她希冀為時代保留具有“在場性”和“在地化”特征的鮮活樣本,用自己的行動回答“知識分子何為”等重要問題。
關鍵詞:南方經驗;知識分子寫作;黃燈;非虛構
近年來,黃燈以非虛構文本《大地上的親人》和《我的二本學生》走入了公眾視野,獲得了無數獎項,這個過程并非一蹴而就。在寫作道路上,她和“70后”同代人一樣踽踽獨行久矣。從創(chuàng)作天賦和技巧來看,這代人和前代作家同樣都是“早熟”的;但從努力的結果來看,他們又是公認的“超晚熟”一代。漫長而寂寞的寫作生涯自動過濾掉了諸多喧嚷和雜色,讓這代人在習慣性的“低谷”和被忽略的狀態(tài)中,默默地將技藝淬煉至精純。
一、“南方”作為經驗和視角
毫無疑問,黃燈的一切都與“南方”緊密相連,“南方”塑造并成就了她。她出生于湖南汨羅,工作于岳陽,這兩地從來都不乏精神高蹈的志士;她碩士就讀的武漢以強悍潑辣的生命力和豁達通透的市民傳統而著稱。她博士就讀和工作、生活至今的廣州則以雙重面相出現在中國地理圖上:對于“文化中國”而言,它是邊緣的、模糊的;對于“經濟中國”來說,它卻是弄潮兒,是前鋒和勇士。就像她的導師程文超先生所言,以廣東為代表的南方意味著“不喜形而上玄思而關注當下生存,務實而靈活應變”“珍惜傳統而又在心理結構上更具開放性”[1]。一言以蔽之,低調、踏實、包容、努力,這決定了黃燈的寫作不可能凌空蹈虛。
在《大地上的親人》中,有四個章節(jié)都名為“打工記”,講述了從長輩到同輩再到下一輩的打工生活。對于中國人來說,“打工”已是一個耳熟能詳的詞匯,它在不少以“南方”為背景的非虛構文本中都出現過。深圳打工者蕭相風的《詞典:南方工業(yè)生活》以QC、白話、走柜、邊防證、打工皇帝等詞條重現了工業(yè)時代的人;丁燕“潛伏”在東莞工廠近一年,在《工廠女孩》《工廠男孩》中記錄了打工族這個特殊群體的形態(tài);鄭小瓊則以“女工/女詩人/女作家”的多重身份,在詩歌和《女工記》中寫下了令文壇震驚的“鐵”“斷指”“工卡”“黃麻嶺”等意象,用年輕而沉重的生命經驗對這些意象反復地進行錘煉和夯打。
與這些作者相比,黃燈的不同之處在于“身份”。她不是介入者或親歷者,而是旁觀者和傾聽者。她去廣州的目的不是為了生存,而是為了讀書,這個選擇里還包含著這代人所接受的南方時尚的潛在影響。1984年,黃燈在看了電影《雅馬哈魚檔》后受到了強烈的心理沖擊,“這種青春年代深深烙下的南方印象和情結,無意中左右了我的人生選擇?!盵2]與親人們相比,黃燈是以“主動”姿態(tài)抵達了廣州,這使得她與這座城市固然說不上水乳交融,但也不會自憐自怨,加上多年讀書和做研究的習性,決定了她的書寫保持著沉靜記錄、節(jié)制講述、理性思辨等特征。
當黃燈在中山大學讀博或在高校工作時,汨羅老鄉(xiāng)們逐漸聚居到了廣州白云區(qū)塘廈村。塘廈是一個城中村,以低廉的生活成本成為外來打工者的首選。就功能來說,城中村類似于E. B.懷特《這就是紐約》中“自給自足”的“小區(qū)”,是逃過了城市規(guī)劃的“富有人情味和煙火氣的社區(qū)”[3]。在廣州,這樣的城中村有很多,如石牌。它們與“城市”的關系就像“生物界的共生關系”,缺其一都“不能理解中國南方當代大都會的真實構成”[4]。黃燈在“象牙塔/城中村”這兩個空間之間往返,將兩種截然不同的生命狀態(tài)縫合起來。親人們去過東莞、深圳、廣州、中山、武漢、上海等地,打的工可謂種類繁多:河水叔干過砌匠和倉庫看門人,瑛國叔做過裁縫,振聲做過泥瓦工,年輕的周婕和小果在鞋廠、手表廠、電子廠都待過,終日機械地在流水線上干活。無論是辛苦打工還是短暫富?;蛘咦约寒斃习?,親人們最后都被恥辱、貧窮、債務、疾病擊倒拖垮。少年李炫在厚街打工時因頭發(fā)長被當作“站街女”抓走;周婕和小果對枯燥的工廠生活深感厭倦;彩鳳叔在塘廈開了蒸菜館,生意蒸蒸日上,最后卻因成本上漲而不得不關門;瑛國叔(八爹的女兒。當地方言無論男女都叫作“叔”)辛勞大半生回到家鄉(xiāng)后本該養(yǎng)老,卻發(fā)現自己患上了乳腺癌。
黃燈對親人打工生活的呈現毋寧說是南方生活的“切片”和“取樣”。南方打工機會多,匯聚在此的打工者也多,比北方更典型地體現著現代性進程中的城市面相。所謂城市,就是一個“陌生人可能在此相遇的居民聚居地”,而“陌生人的相遇”注定是“沒有過去(a past)”且多半“沒有將來(a future)的事情”[5]。在城市,個體很容易感到恐懼和迷失,而塘廈這樣的城中村無疑為打工者提供了一個“類鄉(xiāng)村”的空間。黃燈注意到,在偌大的廣州,親人們由于有了熟悉的圈子,得以打破陌生感、不確定性和不穩(wěn)定性等城市屬性,將從前的村落關系和生活模式延續(xù)下去。從“南方”到“南方以南”,變的是地域和空間,不變的是習慣。他們講方言、吃臘肉、打麻將、開玩笑,“故鄉(xiāng)的氣息,通過春運的火車,好像能原封不動地傳遞到異鄉(xiāng)的土地”[6]。他們將塘廈村打造為了一個可知的透明的“小世界”,將“異鄉(xiāng)”變成了“故鄉(xiāng)”。
《我的二本學生》以廣州F學院為書寫對象。學校位于龍洞,一個屬于廣義上的天河北的地方,充滿了“蓬勃年輕人帶來的活力、人氣”和城鄉(xiāng)接合部的“無序、粗糲”[7]。學生多來自本省,地域黏合度極高。他們讀書就業(yè)以本地為首選,或去毗鄰的港澳,鮮有負笈北上者。黃燈在F學院教過的學生至少有四千名,這是一個龐大的數字,可以想見她的工作密度和難度,這也為她的寫作提供了足夠的樣本。
由于黃燈具備外地人和教師的雙重視角,“看見他們(學生)”往往帶來異質化和陌生化的體驗。聽學生講述自己的故事,分析他們性格里的本土基因,領悟嶺南文化給課堂帶來的特殊氣質,比較“南方”和“北方”的差異,成了她日常教學中的有趣風景。世人都知“南方”好,但身處其中的學生是否如此感知,他們的人生又是否因此改變呢?黃燈以北方學生為例,說明了廣州巨大的吸引力。比如那個叫劉婉麗的甘肅女孩第一天抵達學校就被秀麗山水迷住了,在宿舍洗了個痛快的熱水澡后就發(fā)誓再也不回家鄉(xiāng)。南方,就是以這樣潤物無聲的“便利化”“生活化”和比內地更多的發(fā)展機會留住了他們。
更豐富的筆墨,黃燈留給了潮汕學生和“深漂二代”。F學院以金融專業(yè)見長,多潮汕人,被戲稱為“廣東潮汕學院”。黃燈特意選擇了三個潮汕女孩為書寫對象:溫文妍雖為家庭主婦,卻被丈夫視為對家庭貢獻最大者,可謂幸運兒;陳雪和黃晚秋以潮州人骨子里的低調能干而立足。三個女孩的家庭背景不同,命運也大相徑庭,似乎很難看出“統一性”,但黃燈相信潮汕人的勤奮特質和抱團習慣是她們的隱性支撐。與“傳統”的潮汕學生相比,“深漂二代”則代表了“現代”。他們的父母早年由于各種機緣南下,抓住了經濟發(fā)展的機會而在深圳落腳。張曉霖父母頭腦靈活,善于學習,開過理發(fā)店、餐館和照相館,成為小富一族;姚冰冰父母在深圳開廠,見證了中國實業(yè)的發(fā)展變化;張亞康的爸爸無意中趕在房價飆升前買下一棟六層樓房,雖然租金豐厚,卻不敢對豬肉檔口生意有半點松懈。諸如種種,黃燈記錄并感慨抑或贊嘆,在兩代“深漂族”與“南方精神密碼”之間找到了一種對應性,為他們“獨立而堅定的精神表達”[8]深感安慰。黃燈以實景展現了“南方”的巨變,展現了富有勇氣和智慧的人們在波峰浪尖上抓住瞬間即逝的“紅利”換來現世安穩(wěn)的驚心動魄,或咬緊牙關起早貪黑經營生意的典型的“南方作派”。
在2021年的“南方文學盛典”[9]中,黃燈獲得了年度散文家的稱號。在頒獎典禮的演講中,她說:“南方是一代人的精神標記,打上了深刻的時代烙印,它承載了無數人對一個時代的記憶,昭示著自由、探索、不羈、釋放、融合和內在的生命活力,也錨定了無數在場者對轉型中國理解的起點?!蹦戏浇涷炠x予了她感知社會變化的敏感和獨特的觀察視角。她記錄下了親人們艱辛但不無慰藉和希望的生活,記錄下了二本學生在高校和社會“鄙視鏈”碾壓下的迷茫、痛苦、無助以及他們稚嫩而真摯的心聲,希冀為一個時代保留具有“在場性”和“在地化”特征的鮮活樣本。
二、知識分子寫作與實踐
我曾經在評論《大地上的親人》時,將黃燈的鄉(xiāng)村書寫稱為“知識分子精神的重建”,認為她彰顯了一個當代知識分子的責任感和使命感[10]。四年過去了,我給黃燈貼的這個“標簽”依然鮮明,內涵更加豐富。
眾所周知,“知識分子”在中國有著光榮的傳統,“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但曾幾何時,當代知識分子已與這樣的精神斷了聯結。黃燈講述了她參加的一次高校教師學術沙龍,大家互相傾訴在現有體制中的憂傷,羞于(更多的是不屑于)承認自己是知識分子,“唯恐這個名號玷污了自己的清白”。一個學生鼓起勇氣反問了一句“知識分子到底要不要擔當社會責任”,竟然激起了教師們的公憤,他們再三提醒學生要謹慎使用“知識分子”的名號[11]。對此,黃燈深感不解和憂心,如果高校教師都不是知識分子的話,試問誰還是知識分子呢?
在此,我無須引用葛蘭西、薩義德、曼海姆、齊格蒙特·鮑曼等人關于知識分子的論述,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是,知識分子無可爭辯地具有精神性、使命性、批判性和現實關懷等特質。對此,黃燈有著自覺而充分的認知。她一再強調知識群體應該在精神建構中“承擔更多的責任”[12]。她堅定地宣稱自己的寫作是“知識分子寫作”:“近幾年的創(chuàng)作實踐讓我堅定,我內心最愿意接受的是知識分子身份書寫。在這種定位下,我不會在乎以怎樣的文體寫作,只會在乎關注、思考的問題?!盵13]對“真實”和“責任”的重視促使她進行耐心細密的觀察、推演、論述,像鉆子一樣穿透表象直抵事實的內核。正因如此,她一直關注《天涯》、底層文學等頗具思想性的問題,這也就是楊勝剛說的她具有“大問題意識”[14]。
作為知識分子寫作,需要對現實予以深切關注,始終站在生活中的弱勢者一邊。在兩部非虛構文本中,黃燈都選擇了那些在“暗處”的人群為主人公。她用文字凝聚成一道光,致力于讓他們被“看見”。在《大地上的親人》中,她寫到了三個村莊——“嫁入豐三村”“生在鳳形村”“長在隘口村”,希望能用知識者的眼光去“勘測家事和公共經驗之間的關系”[15]。她寫下了親人們在失去土地和依靠之后的艱辛輾轉,進廠打工遭受的身心殘害,被拖欠工資的走投無路、呼告無門,以及被城市榨干青春、勞力甚至付出生命代價的悲苦絕望。她深感自己有責任將這一切寫下來,希望藉此喚起人們關心鄉(xiāng)村,使之重新成為一個“自足的能量場”[16]。
《我的二本學生》關注的群體此前從未被集中書寫過。由于戴著“二本”這頂“帽子”,學生的心態(tài)、資源、就業(yè)、前途均受影響。在書中,黃燈用了近三分之二的篇幅講述那些在困境中掙扎的學生。這并不是說F學院的學生大多如此,而是因為她對這樣的學生別有一份關懷[17]。鄧樺真的父母月收入不到一千元,由于父母還沒到45歲,她被學校拒絕了申請助學貸款;李沐光的媽媽是“越南新娘”,由于沒有戶口而無法打工,家里一貧如洗;徐則良來自超生家庭,貧困帶給他的不僅是物質問題,更有對生活的無力把握感,沒有規(guī)劃的大學生涯直接導致了其就業(yè)艱難。在與學生的交往中,黃燈觸動良多:沉默倔強的面孔讓她震驚,聰明能干的孩子讓她歡喜,胸有丘壑的學生讓她贊嘆。還有那些因患抑郁癥或惡疾而早早離世的青春生命讓她無比心痛,夭折的“花朵們”是時代的犧牲品……
在黃燈看來,對于二本學生來說,物質困境還不是第一位的,他們從一進學校就輸了,因為“第一學歷”成了一個隱秘而頑固的“魔咒” [18],籠罩在他們頭上。以考研為例:何建建鐵了心要考中大,以高分進入面試,但還是沒被錄取,這給那些緊隨其后的學弟學妹蒙上了一層陰影。一個罕見的成功例子是,冉辛追執(zhí)著地跨專業(yè)報考復旦,堅決不接受調劑,在第三次時以總分第二的成績如愿以償,成了龍洞的“傳奇”[19]。“傳奇”畢竟是極少數,在推免比重越來越高的當下,二本學生的考研之路明顯愈益艱難。
毋庸置疑,二本學生面對著比重點高校學生更多的危機和歧視,他們苦中作樂地“發(fā)明”一個詞:順受。黃晚秋在畢業(yè)前的緊張氣氛中權衡利弊,果斷選擇在校招中報考老家的中國人壽,以最小的代價完成了與命運的博弈,她稱這個結果為“學渣的逆襲”。這看上去像是一種“成功”,但黃燈深感憂慮,因為“順受”固然能幫助學生找到實惠的生存方式,卻也說明了教育的失敗,因為種種算計“掏空了年輕人身上更為重要的青春特質”[20]。黃燈注意到,走出校園之后,“順受”的態(tài)度并沒有幫助學生減少困窘境遇。海燕憑借老實能干勉強獲得了體制內的工作;梅怡一畢業(yè)就創(chuàng)業(yè),屢戰(zhàn)屢敗、屢敗屢戰(zhàn);勝軒陷入了瘋狂考證的怪圈,無一成功。時代轟隆向前,給二本學生留下的機會和光亮越來越少。
在寫作過程中,黃燈會時不時地比較自己一代和學生的境況。如果說“70后”接受的是“精英教育”、無須為找工作和房子煩惱的話,那么,自己的學生則進入了“大眾教育”階段,階層固化越來越明顯,通過讀書逃離貧困的通道正在關閉,中國經濟尤其是房產的金融化將人們分化為了兩個階級。在她教過的學生中,“80后”的命運又要好過“90后”,因為“80后”讀大學時正是中國經濟上行、房價沒有瘋狂飆升的階段。這種對比令人心酸,也令人警醒。在《我的二本學生》所展現的教育“邊際效應遞減”背后,隱藏著中國社會結構性變遷給個體生命帶來的深度損害。
除了寫作之外,黃燈還積極投身于鄉(xiāng)村建設。她從2006年開始參與到溫鐵軍帶領的鄉(xiāng)建團隊中,跟隨“愛故鄉(xiāng)”計劃發(fā)起人邱建生一起參加了田野調查及社區(qū)大學、工人大學、鄉(xiāng)村圖書館等項目的建設。2017年,她在汨羅策劃了“愛故鄉(xiāng)”文學與文化小組的工作坊,在隘口村掛上了第一塊“愛故鄉(xiāng)文學與文化小組”的牌子,為學術落地打下了基地。她發(fā)現很多學者已經走出書齋,介入了鄉(xiāng)建和新工人實踐,如梁鴻、周立、潘家恩、郭春林、張慧瑜、李云雷、孟登迎等人。他們致力于通過實踐,讓學術真正地“介入現實”并找到“最有生命力的形式” [21]。黃燈將這群“來自學院但又能超越學院局限的思想者和行動者”[22]視為同路人,她致力于和他們一道通過知識、力量、行動、信念重建知識群體和大眾之間的關聯,耀亮盲區(qū),彌合裂縫。
黃燈之所以能夠堅持知識分子立場,一方面來自她所處的學術環(huán)境,她的兩位博士生導師程文超先生和林崗先生都是具有“修己以敬”、重建社會秩序[23]等傳統精神氣度的知識分子,這樣的血脈傳承使她不敢輕言懈怠,她的知識結構、理論思辨和精神氣質都有著非常強勁的“正”的力量;另一方面與她獨特的經歷相關。她有一段“70后”寫作者少有的工廠經歷。1995年,她大學畢業(yè)后被分配到一個國營紡織廠,短短四年間經歷了從秘書到工人再到下崗的過程。雖然通過考研遠離了困境,但在從碩士到博士再到“青椒”等一系列規(guī)定動作中,她覺得自己從真實的生活中被抽離了。相反,那四年大廠經歷不斷浮現,召喚她重新回到歷史現場,去與往昔的生活重建聯系。在2003年寫博士論文期間,她在苦悶和焦躁之下任由記憶奔涌,寫下了二十多萬字的隨筆《細節(jié)》,其中一部分《今夜我回到工廠》在《天涯》的“1970年代人的底層經驗與視野”專輯發(fā)出[24],得到了許多人尤其是同代人的回應。這樣的經歷在《一個農村兒媳眼中的鄉(xiāng)村圖景》的傳播過程中也出現過,讀者的強烈反應來自他們感受到的真實和真誠。黃燈由此意識到鄉(xiāng)村生活和工廠經歷是她與“寬廣世界、廣闊人群”相聯結的“記憶樞紐”,這樣的底層體驗能讓她“更好保留對現實的敏感和體恤”[25]。
按照馬克·波斯特的“時代/媒介”二分法,黃燈經歷了以傳統報刊為平臺的“第一媒介時代”和以網絡為平臺的“第二媒介時代”。在前者是精英知識分子一對多的單向傳播;在后者是“雙向的去中心化的交流”[26],人人可以參與,普通讀者成了主角。我感覺到,作為一個在學術傳統與現實力量共同催生下的知識分子,黃燈重視傳播和交流的效應,但更重視傳播的內核——作為知識分子的現實關懷和價值判斷。關于這個問題,精神導師給予了她強大的支持。在讀了《我的二本學生》之后,林崗先生稱贊黃燈是“罕見的能回頭看回頭關心那些在(你)身后的人”,這比僅僅只是做教師要“更有意義”。韓少功說這本書讓他想起了J. D.萬斯的《鄉(xiāng)下人的悲歌》,教育的不平等最后會導致人的不自由[27]。這些來自精神血脈的認同對黃燈來說意義非凡?,F在,黃燈已就職于深圳某高校,未來或許她會將目光聚焦于那片最活躍的年輕熱土,繼續(xù)以知識者的觀察敘寫“南方”故事。
[注釋]
[1] 程文超:《“彼岸”后的文化景觀》,《程文超文存7? 反叛之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391頁。
[2][7][8][18][20] 黃燈:《我的二本學生》,人民文學出版社2020年版,第214—215頁、第2頁、第258—260頁、第162頁、第239頁?!绊樖堋迸c高校教育的功利化、行政化、“單質”“目的性”密切相關,這已經成了高校教育的嚴重痼疾,不少學者對此有所關注。昌切、黃燈:《撥開功利的陰翳,回到教育的本源》,《粵海風》,2012年第6期。
[3] 徐悅東:《城中村,保留了都市社會的煙火氣》,《新京報》,2021年11月12日。
[4] 深圳市城市設計促進中心主編:《城中村:消失中的城市》,深圳報業(yè)集團出版社2020年版,“前言·二”第9頁。
[5][英]齊格蒙特·鮑曼:《流動的現代性》,歐陽景根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166—167頁。
[6][21] 黃燈:《大地上的親人》,臺海出版社2017年版,第156頁、第345頁。
[9] “南方文學盛典”前身為創(chuàng)辦于2003年的“華語文學傳媒盛典”。
[10] 曹霞:《鄉(xiāng)村書寫與知識分子精神的重建》,《文藝理論與批評》,2018年第1期。
[11] 黃燈:《知識界的底線何在》,《天涯》,2012年第2期。
[12] 黃燈:《非虛構:一場重建文學與現實關聯的寫作實踐》,《文藝報》,2018年5月25日。
[13] 黃燈:《我的寫作就是知識分子寫作——在〈鄉(xiāng)村與文學的對話〉論壇上的發(fā)言》。未刊稿,發(fā)布于公眾號“十月雜志”。
[14] 楊勝剛:《黃燈論》,《作品》,2021年第6期。
[15] 沈閃、黃燈:《黃燈:我怎樣寫作〈大地上的親人〉》,《關東學刊》,2019年第3期。
[16 ] 黃燈:《一個返鄉(xiāng)書寫者的自我追問》,《文藝理論與批評》,2017年第1期。
[17] 《黃燈×賈樟柯:二本畢業(yè)生能走多遠?》,中國作家網。2020年10月31日,新世相和開眼共同舉辦了“從電影語境到個體命運:二本學生的人生浮沉”的對談活動,黃燈和賈樟柯應邀參加。
[19][27]衛(wèi)毅:《看不見的二本青年》,《南方人物周刊》,2021年第34期。
[22][24]黃燈:《今夜我回到工廠》,《天涯》,2003年第6期。
[23] 余英時:《士與中國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23頁、第119頁。
[25] 黃燈:《〈天涯〉與我的思想成長》,《天涯》,2003年第6期。
[26] [美]馬克·波斯特:《第二媒介時代》,范靜嘩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6頁、第22頁。
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新中國七十年文學批評的范式嬗變與批評實踐研究”(批準號:20BZW172)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單位:南開大學漢語言文化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