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麗饒
不知什么時候,露水悄悄地浸濕了夜空中的月亮。我把那張欠條一點點撕成碎片,讓它隨風而散。
我回宿舍取飯盒的時候,遠遠看到食堂門口已經(jīng)排起了長龍。第一次去食堂吃飯,我有點不知所措。兩手捧著搪瓷飯盒,緊跟在枝枝姐身后。枝枝姐大概是把我忘了。她像只山雀似的,嘰嘰喳喳地跟她的同學采蓮、粉香聊課堂上的事情。
暑假里,媽帶我去找蘭嬸的時候,蘭嬸應得好好的,說一個村的娃兒就是一棵樹上的果兒,讓枝枝姐在學校多照應我。當時枝枝姐也滿接滿應,還讓我把她當親姐哩。這會兒,我打心底委屈起來。
從食堂打了飯出來的同學,都是一邊走一邊咝咝哈哈吃剛出鍋的燙食。我看到他們的飯盒里是黃燦燦的小米稠飯,稠飯上都有或大或小的一撮綠,粗看有些像媽過年蒸花饃時,在黃玉米面饃上點的大綠點。
快到食堂門口時,有人在維持秩序:“不要扎堆,一個個來。”采蓮和粉香在最前面,接著是枝枝姐,我排在最后。我很想弄清楚那一撮綠究竟是什么,但枝枝姐堵在前面,除了她頭頂?shù)囊粓F熱騰騰的白蒸汽,其他什么也看不到。
輪到枝枝姐的時候,她竟然抓小雞兒似的一把將我提溜到了前面,“來,先給這小閨女打?!蔽冶凰@猛不防的舉動弄得慌了神兒,笨手笨腳地把飯盒的蓋子摳開,趕緊伸過去?!澳膩磉@么個小不點兒?”熱騰騰的白蒸汽后面,廚師叔叔好奇地問?!鞍趁妹?!給多打點哈?!敝χ愦蟠筮诌值卣f。那人左手拿一長柄鐵瓢,右手捏一把不銹鋼小勺。鐵瓢盛小米稠飯,小勺打菜。這時我才看清了,那大綠點原來是腌韭菜末兒。
學校食堂主要是針對初中生設的,只有我一個小學生在這里吃。有人見廚師給我的飯菜分量跟初中生一樣,便提醒:“小閨女食量小,少給她打點。別浪費!”枝枝姐性子潑辣,搶過話頭沖了他一句:“憑什么少打?俺又不少交你糧!”廚師叔叔不理會他們,仍舊足量打給我?!瓣耋H!”那人一擰身,氣走了,采蓮她們一陣得意地壞笑。
枝枝姐她們是初三學生,吃了三年食堂,對吃飯這回事是一點新鮮感都沒了。但對我,她們還是好奇的,就像我對這飯盒里的飯菜。盡管韭菜末兒很咸,卻還是太少了。我的飯盒里很快就只剩下稠飯,沒有菜,難以下咽。正準備去倒掉,枝枝姐提議把我剩下的分給她們吃。周末放假回家,媽說:“對著哩!分給姐姐們吃,她們也愿意照應你?!?/p>
枝枝姐是蘭嬸家的大閨女,下面還有個念小學的弟弟。蘭嬸這個人勤勞善良,為人和氣,日子卻過得松松垮垮,不大景氣。究到根兒上,還是枝枝姐她爸去世得早。聽媽說,那年枝枝姐才八歲,她爸就得病走了,蘭嬸拉扯著兩個孩子吃了好些苦頭。來鎮(zhèn)上前,媽還特地囑咐我,千萬不要在枝枝姐跟前提她爸爸,怕她傷心。其實,媽不知道枝枝姐這個人,成天樂樂呵呵什么也不往心里去。有幾次,她自己還主動跟我們聊起她爸以前的事。
枝枝姐說:“我爸就是個財迷,天天在煤礦下窯掙錢?!?/p>
采蓮說:“咋能這樣說,那還不是為了供你們上學!”
枝枝姐撇撇嘴,“到頭來咋樣?把自個兒累死了吧!一個字,傻!”
粉香斜著一雙黑豆眼剜了她一眼,沒吭氣。我也覺得枝枝姐不該這樣說自己爸爸,但她就無所謂。
第二天早上打飯的時候,枝枝姐照舊讓我排在她的前面。廚師叔叔熱情地說:“小閨女,看你姐跟你真親!”我高興極了,把飯盒打開。不料,在我的飯盒里居然還有半盒葵花籽!我正茫然,枝枝姐快人快語地說:“叔,小閨女爸爸昨天帶的葵花籽,她特地給您留的?!睆N師叔叔很是意外,連聲道謝,手上忍不住給我們幾個各多打了一勺腌韭菜末兒。我暗暗驚訝枝枝姐的聰明伶俐,采蓮貪婪地說:“以后天天給我們多打點哈!”
時光過得飛快,轉眼就到了寒假。枝枝姐她們假期要補課,只放過年前后一個星期。依蘭嬸的意思,正月里走親訪友事情多,讓枝枝姐干脆就別去補課了,反正還有半年就畢業(yè)了,補這兩天沒多大用處,況且還省十五元錢補課費。枝枝姐知道,她媽主要是心疼補課費,而且還打算讓她念完初中就回家種地去,把錢省下供弟弟讀書。在放寒假前,枝枝姐就跟廚師叔叔商量好了,寒假補課期間她到食堂幫忙擇菜,一天一元五角錢工錢。枝枝姐說:“俺媽這個人,只要別讓她掏錢,事情就好商量?!庇谑?,枝枝姐除了補課,還多賺了一筆錢。
她說,這些錢不能亂花,得存著。枝枝姐成績超好,初三兩個班,她回回考第一。我在班上也穩(wěn)居第一,我們兩個又都是白皮膚、大眼睛、自然卷頭發(fā),所以校園里很多人都以為我們是親姐妹,稱我們“學霸姐妹花”。他們這樣叫的時候,我跟枝枝姐就心照不宣地笑笑。其實我是很崇拜枝枝姐的,每次有不會做的題目,就去初三教室找她。我們班也有同學遇到不會做的題目,老是托我去找枝枝姐請教。我讓他們問老師去,他們卻調(diào)皮地說,是為了向學霸姐妹花沾沾才氣。
后來我才知道,枝枝姐存錢是有她自己的打算哩。放暑假那天下午,枝枝姐騎車帶我回麻糊村。但她一路上不肯好好騎,老要下來推著走,只顧忙著跟我拉話。
“小閨女,我暑假去掙錢呀。”枝枝姐一本正經(jīng)地對我說。
“去哪掙錢?為啥要掙錢?”
“哪能掙到就去哪。我今年肯定能考上縣高中,但我媽又不想讓我念了。只有掙到錢,我才有機會。”
“我爸爸說,念書才有出路?!?/p>
“對哩,咱們都得好好念書,不然就完蛋了。”
這時,我突然發(fā)現(xiàn)枝枝姐是那么新鮮而陌生,像個大人。
“枝枝姐,我?guī)湍恪!?/p>
“小螞蚱,別瞎摻和!”枝枝姐淺淺地踢了我一腳。
這世上仿佛沒有枝枝姐不敢干的事。她居然去了她爸當初工作的煤礦,請求暑假給找個零活兒干。
倒也順利?;畈恢兀褪窍瞪蠂乖诼毠げ蛷d收拾碗盤擦桌子。包吃包住,一天八塊錢。枝枝姐很滿意這份工作,比起在村里收秋打夏出力受苦,這實在算不上什么勞動。況且她手腳麻利,人也勤快,從不偷懶,一收拾完餐廳就跑到后廚去幫忙擇菜洗菜。同事們都很喜歡枝枝姐,每次忙完活聚在一塊吃飯時,就圍著她說笑。有人問:“枝枝,你們村還有多少像你這樣好的娃娃?多領幾個來嘛!”枝枝姐咯咯咯地笑,她就想到了我。
有枝枝姐關照,我在這里干活得心應手。枝枝姐叫我小閨女,食堂的人都叫我小閨女,連來吃飯的職工也跟著叫小閨女。他們喜歡說:“小閨女你幾歲呀?”“小閨女還沒桌子高哩?!薄靶¢|女你能端動這大瓷碗不?倒過來能給你當斗笠戴哩?!敝χ憔驮谂詭颓唬骸澳悄憔妥杂X點吧,把剩飯剩菜倒進餿水桶,順道把碗盤送到回收點。”那人也就高高興興地照做了。
我和枝枝姐系著大圍裙擦桌子,廚師伯伯坐在長凳上抽煙。他瞇起眼滿意地說:“小閨女是咱食堂的功臣哩,瞧那些懶漢們慢慢都規(guī)矩了?!敝χ憔偷靡獾匦?。
還有一個星期就要開學了,爸爸趕著牛車來礦上送藥材,順便把我們捎回去。
財務處的叔叔在柜臺里噼里啪啦打算盤。我們?nèi)齻€人站在柜臺外,眼睛齊刷刷地看向他忙碌的右手。枝枝姐一直愣愣地大張著嘴巴,像是等著要吃那只手,我不禁覺得十分好笑。
“總共是八百二十四元錢。”叔叔贊賞地看著我們兩個。
“天哪!”枝枝姐驚呼一聲,激動得一把就把我提溜起來了。
拿到錢,我們興奮得滿街跑,爸爸牽著牛緊跟在后面。牛車里裝了好些包子、饅頭和茴子白,是食堂的伯伯阿姨硬塞到車上的,讓我們帶給家里人吃。路過賣油條的鋪子,我跟枝枝姐商量:“咱們買兩斤油條慶祝一下吧?”
“你還想吃肉哩!”枝枝姐瞥了我一眼。
“你咋知道?那咱割幾斤肉?”我頓時驚喜得一蹦三尺高。
“還真想吃???沒門!”枝枝姐丟下一句話,跑開了。
最后,她連根兩毛錢的冰棍都沒舍得買,就回家了。
“小閨女,咱倆一起掙的錢,一人分一半??!”快到家時,枝枝姐把錢全部掏出來,倒進牛車里。
“我不要!說好給你掙學費哩。你讓我數(shù)數(shù)就行,我還沒數(shù)過這么多錢呢?!蔽覀兿駬P麥子似的,將花花綠綠的鈔票一把一把揚起來,看著它們慢慢往下落,心里美滋滋的。
“傻丫頭,你也正念書花錢哩?!?/p>
“枝枝,你收起,到縣城開銷大!”爸爸勸,枝枝姐就突然安靜下來,不再爭。
回到家收拾牛車時,爸爸卻在網(wǎng)兜里發(fā)現(xiàn)了一卷錢,用舊手絹包著?!鞍⊙?,這個枝枝娃!”爸爸讓我趕緊把錢送回去。
枝枝姐說什么也不要。“小閨女,你再不聽話俺可就不認你了啊?!彼龤夂艉舻匕盐覐奈堇锿频皆鹤?,又從院子直接推出院門。
“那我拿個零頭,你留八百。這樣好吧?”
沒想到枝枝姐聽罷,二話沒說,直接就要去閂門,我趕緊又把錢拿了回來。
以前常聽媽說,老天爺總見不得人過兩天好日子,現(xiàn)在我也信了這句話。領了工錢才幾天呀,枝枝姐就氣急敗壞地跑到我家來,說她媽肚子疼得厲害。爸爸趕緊去村里找拖拉機,媽和枝枝姐回家收拾東西,匆匆忙忙去了鎮(zhèn)上。
天快黑的時候,拖拉機“突突突突”回來了。是急性闌尾炎。媽在醫(yī)院照顧蘭嬸,枝枝姐回來籌手術費。爸爸一進門,就去抽屜里找那個包著錢的舊手絹,“快去給你枝枝姐送去!”
這回枝枝姐沒有推辭,但我也沒想到,她竟然從書包里拿出紙筆,一本正經(jīng)地給我打了個欠條。欠條是這樣寫的:
欠條
今借小閨女人民幣肆佰壹拾貳圓整,等我弟軍軍上了初中后還清。
枝枝
9月23日
枝枝姐為難地說:“小閨女,按理說這錢我明年暑假再掙上就能還你,可明年軍軍該念初中了,只能等后年……”我第一次見枝枝姐這么沉重,但她隨即又恢復了大嗓門:“不過后年肯定能還清,你不用擔心啊?!?/p>
我才不擔心哩,這錢本來就該給你的。我心里這么想,不過沒敢說出口。
從枝枝姐家出來時,天已經(jīng)黑透,村道上飄散著濕漉漉的夜露水的氣息。一路上,我心里的波瀾久久難以平靜。我把手里的欠條拿出來,就著月光再次仔細看了一遍。我再次感到,枝枝姐根本不是一個孩子,她是個大人。不,她比蘭嬸還要強大。
快到家門口時,我突然停下了腳步,想在外面走一走。夜更靜了,遍地莊稼將熟,在明晃晃的月光下顯得鎮(zhèn)定自若。枝枝姐往日對我的疼愛和照顧,在我腦海中涌現(xiàn)。她為什么總是那么堅強?而此刻,我又分明看到那張大大咧咧的笑臉上掛著晶瑩的淚滴。
不知什么時候,露水悄悄地浸濕了夜空中的月亮。我把那張欠條一點點撕成碎片,讓它隨風而散。
李濤摘自《少年文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