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佩河
明月被大豐山絆了一跤,一個趔趄滾落下來,掛在醉翁亭的一角,銀光一片,幽谷里的花香奔跑而來。
溪水清脆,劃破夜色,順山勢而下,與讓泉水匯集,依依不舍,穿過薛老橋,默默流向醉翁潭。
醉翁亭從不寂寞,文人墨客,清晨夜晚,懷古詠今,吟詩和唱。聽,有人月光下吟詠:“獨坐幽篁里,彈琴復(fù)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瞧,一對斑鳩貼著月亮飛起,晃動的瑯玡榆為醉翁亭角掛著的月亮貼上了一枚胎記。微風清香,山色清亮,情歌悠揚,琴聲悠揚,我哪里還能按捺得住,借夜色遮面,吟詠:“醉翁亭前溪水清,依亭聽月最分明。溪水印得玉輪轉(zhuǎn),山角一片秋蟲鳴。杜彬撥弦聲細細,眾賓觥籌響叮叮。偶然一陣香風起,吹落嫦娥笑語聲?!?/p>
醉翁亭的月,你耳邊除了風聲、雨聲、涓涓的溪流聲、轟鳴的雷電聲,還有琴聲、歌聲、吟詠聲,還有柔軟的白云、閃亮的花香、低飛的斑鳩、翱翔的雄鷹。
醉翁亭的月,在你的笑臉上一直掛著美麗的瑯琊山風景畫;在你的記憶中一直珍藏著歷史至今的每一個精彩片段;在你柔和的銀光中,一直書寫著瑯琊文化的精髓,“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人知從太守游而樂,而不知太守之樂其樂也”。
醉翁亭的月,你會問亭中醉客:誰能問盡春花秋月?誰能撫平隔世的愁怨?誰能以生命的熒光照亮這條出山的路?誰能一語道破人生真諦?
醉客沒醉,微微笑著,笑而不答。
瑯琊古道,你聽見了月光在瑯玡榆樹丫間歇息,每一小片瑯玡榆的葉兒都蘊藏著閃電和雷霆。
瑯琊古道,你聽見了月光在快速地奔跑,穿越林壑、幽谷、山溪,凹凸不平的記憶,化為歲月的塵煙?,樼鸸诺赖奶沩嵕d延,背負著虔誠者太多的夢想,被腳板蘸著汗水磨得烏青油亮。
瑯琊古道,你聽見了月光慢慢地行走,從遠古到如今,從清晨到傍晚,把最后一縷光亮留給了歐陽修案前的燈盞。案前那首《石屏路》墨跡未干:“石屏自倚浮云外,石路久無人跡行。我來攜酒醉其下,臥看千峰秋月明。”你聽見了歐陽修內(nèi)心的吟詠,你知道月光沖垮了憂傷的隧道和風中顫動的那一撮撮金色的野菊花,撫平了深秀湖和西澗湖。
瑯琊古道,你聽見了山坡、幽谷、湖面之上月光流淌,大樹、小草、飛鳥、蝴蝶在你的眼前,快樂生長,自在飛舞,綿延不絕,逶迤向前……
古道是瑯琊山看得見的脈搏,明亮而又醒目。
月亮是掛在醉翁亭一角的,可月光卻灑滿了整個瑯琊山,那瑯琊溪如同流淌著水銀,那深秀湖的銀光把天空都給照亮了,就連烏青油亮的瑯琊古道上也是銀光粼粼。
我要張揚一個聲音,它在我內(nèi)心翻騰了很久。夢境閃爍,讓泉水低吟,月光打開了瑯琊山這本厚厚的詩集。
下午的一場雨,讓壓抑了許久的小溪和讓泉水一起盡情合唱:“聲如自空落,瀉向兩檐前。流入巖下溪,幽泉助涓涓。響不亂入語,其清非管弦。豈不美絲竹?絲竹不勝繁?!边@合唱揭開了歐陽修的殘夢!
歐公醒來,他沒有再揮毫述文,有些嚴肅,不是批評,不是埋怨,只是重復(fù)著那句“人知從太守游而樂,而不知太守之樂其樂也”。
我看見瑯琊山的月光在奔跑,飛快地奔跑,仿佛要將夢也帶走,那么多熟悉的面孔開始模糊起來。月光里還有那么多優(yōu)美的詩句沒讀,還有那么多動人的故事沒聽完。時間啊,你這久遠年代的一段歌,早已成為一葉標本,是我唯一的疼痛。
當我重返山林,傳說早已成真,興奮的小曲流淌了近千年。夢成蛹,蛹化蝶。雨水洗凈了空氣中的塵埃,彼岸花開得更加鮮紅。雨水洗凈了空氣中的塵埃,月光灑過來更是輕松。我聽見了血液里流淌的水聲仿佛月光推涌白云。
月光上升,瑯琊山上升。洗凈天空的除了下午的那場雨,還有傍晚的那片鳥鳴。
誰讀懂了世間朝暮之不同?誰讀懂了世間四時之變幻?誰在聽瞬間與瞬間的碰撞?誰夏日的夜坐在醉翁亭中等待一場暴雨?誰冬日的晨坐在峰回路轉(zhuǎn)處等待一場大雪?瑯琊山無言,瑯琊山的月光無言。
月色鮮亮。一陣微風輕輕吹來,醉翁亭中有人吟詩,風飄來:“花開鳥語輒自醉,醉與花鳥為交朋?;苕倘活櫸倚?,鳥勸我飲非無情。身閑酒美惜光景,惟恐鳥散花飄零??尚`均楚澤畔,離騷憔悴愁獨醒?!?/p>
六一先生是枕著家藏的萬卷書小憩的,離開時,藏書摞在醉翁亭一側(cè),時間長了,成了一座山。一陣風吹來,風大了,六一先生的集錄三代以來金石遺文一千卷,被吹走了,散落在瑯琊山。貼在峭壁上的,成了摩崖。貼在石頭上的,成了碑刻。
六一先生再游瑯琊山時,也認不清了:“山中老僧憂石泐,印之以紙磨松煤。欲令流傳在人世,持以贈客比瓊瑰。”
六一先生自言自語了:“我疑此字非律畫,又疑人力非能為?!?/p>
明月好奇,撕開云層欣賞摩崖石刻,心潮澎湃,不由自主吟出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