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永安
麥?zhǔn)蘸蟛痪?,因為后腿有傷,隊上便決定讓黑三暫時不要出工,留著休息幾天。于是那天下午,黑三便在隊上飼養(yǎng)室的場院里搖頭晃腦地站著。站了一會兒,黑三似乎感覺到無聊,便嗷嗷嗷地嚎了幾嗓子,接著用長臉的腦袋使勁拉著韁繩,不大一會兒,套在腦袋上的籠頭便滑落了。黑三像解放了一樣,歡快地叫著,順著隊上的場院跛著腿跑了一陣。跑著跑著,黑三似乎覺得不過癮,便走到場院北邊的井邊,低頭朝井里看著。這一看,壞事了!黑三發(fā)現(xiàn)水井里有一張臉,拉得好長。黑三覺得好奇,再一低頭,長腦袋便連著身子“撲通”下去了。
黑三是隊上那頭干活很賣力的犟驢。
飼養(yǎng)員老穆整理完飼養(yǎng)室的活計,出來不見了黑三,一下就慌了神,便開始在場子附近的麥草堆窯洞和地里尋找。尋了半天沒有結(jié)果,返回飼養(yǎng)大院,聽見大院井里撲通撲通的聲音,半光的腦袋往井邊伸了伸,好天神哩,事鬧大了!平常三步一晃悠的老穆撒開兩腿就往飼養(yǎng)大院南邊坡上的麥場跑,邊跑邊大口喘氣地喊:黑三、黑三跳……跳井了,黑三跳井了!
村子在晉南高高的峨嵋?guī)X二階臺地,距離從縣域西邊流淌而過的黃河三十余里地,幾乎所有的村里人都是不會水的旱鴨子。父親從麥場趕到飼養(yǎng)室大場院的時候,井邊已經(jīng)圍了一圈、兩圈,好多的人。生產(chǎn)隊政治隊長“司令”扯著大嗓子一遍一遍地喊著:“誰會水——誰會水?給咱下井里呀!”“司令”喊一遍,井邊圍觀的人往后退一步;“司令”再喊一遍,井邊圍觀的人又嚇得往后退了一步。父親擠到人群的前面,站到井邊朝井里看了看,轉(zhuǎn)身到飼養(yǎng)室對面的土窯洞扛了兩根木料放進(jìn)井里?!拔蚁?!”父親說著,將井邊的繩子綁在自己的腰部;接著,一個叫小都的年輕人也自告奮勇下了井。
父親其實并不會水,但不會水的父親卻與水有過一次生死相遇。
父親16 歲的時候,在陜西韓城黃河邊一個古鎮(zhèn)的雜貨店當(dāng)學(xué)徒。那一年,黃河發(fā)了大水,河邊的人都去河灘撈炭和值錢的物件,店里的伙計和父親也去了。河灘上密密麻麻的人,搶著,喊著。突然,上游岸邊的槍響了,有大水下來了,滿河灘的人慌亂了,一伙一隊地開始瘋跑,哭聲、喊聲、驚叫聲、波濤聲交織著,構(gòu)成黃河灘一幅雜亂的風(fēng)景。父親抓著七尺長的大扁擔(dān)沒有跑幾步,上游的大水便呼嘯而來,一排大浪從身后撲向父親,眨眼間父親便沒了人影。咆哮的河水卷著父親沖向遠(yuǎn)方的河灘河道,父親閉著呼吸,右臂緊緊夾住那個寬長的扁擔(dān)。不知什么時候,一頭毛驢出現(xiàn)在滾滾的河浪中,父親抓緊扁擔(dān)掙扎著,終于抓住了那頭毛驢的尾巴。父親和那頭毛驢在河水中漂著。漸漸地,父親體力不支,那頭毛驢似乎也少了體力。嘩地又是一排巨浪蓋過來,父親被幾人高的巨浪托了起來,又摔了出去,父親眼前一黑,沒了知覺。父親醒來的時候,是在五十里外的芝川河岸,右臂腋下還緊緊夾著那副寬長的扁擔(dān)。父親坐了起來,看著咆哮的河水,看著剛剛被河水肆虐過的河床,父親的眼睛搜尋著。父親在尋找著那頭毛驢。父親拄著扁擔(dān)走了好長一段河灘,還是沒有看見。父親站著,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眼睛里噙滿了淚水。
井里黑咕隆咚的,黑三嗯昂嗯昂的叫聲和用蹄子撲打水的聲音在回聲極大的井里震響著。幾分鐘后,眼睛逐漸適應(yīng)井里黑暗的父親看見黑三在不大的水井里轉(zhuǎn)著圈子,前后蹄子極為用力地?fù)浯蛑?。父親和小都兩個人一靠近黑三,黑三便嚇得四條腿亂蹬,更快更發(fā)瘋地?fù)潋v撲騰地轉(zhuǎn)著圈。被黑三撲打起來的水花濺打在父親的臉上,濺打在光滑發(fā)亮的井壁上,像是一場壯觀的水戰(zhàn)。折騰了半個時辰,父親還是無法接近黑三。小都,你騎黑三背上!父親喊了句。小都在父親的指揮和幫助下,終于騎在了光溜溜的驢背上,黑三由于背上加了負(fù)荷,在井里轉(zhuǎn)圈的速度便慢了下來。父親趁機(jī)在黑三的前腿后面連同黑三的身子用粗繩子迅速一綁,小都麻溜地溜下黑三的驢背。父親把臉上和眼睛上的井水用手抹了抹,朝著井口邊看邊喊:“拉——!”“一、二、三”,井上的人齊聲喊著,黑三“嗷、嗷”地驚叫著,便呼哧呼哧被繩子拉出了水井。
夏收結(jié)束后,父親和小都各領(lǐng)了大隊一個“模范社員”的玻璃鏡框獎狀回來。那個玻璃鏡框獎狀被父親端端正正地掛在北房正中的墻上。
大隊革委會給父親和小都發(fā)鏡框獎狀的時候,為在上面寫什么字考慮了半天,有人提議說寫“舍己救人”,但救的明明是驢,又不是人。有人說那就寫“舍己救驢”吧,多數(shù)人不同意,說那是鬧笑話,你還嫌咱萬榮“七十二爭”少?給咱萬榮添“爭”哩!最后村革委會主任一錘定音,說,就寫“模范社員”吧!幾個人說好、好、好,但又覺得模范社員并不是多么滿意,因為所有的模范不一定都有膽量下到冰涼的井水里救那頭活犟驢。
那個玻璃鏡框獎狀好多年一直掛在我家北房正中的墻上,逢年過節(jié),父親總是站在凳子上仔細(xì)地擦凈鏡框上面的灰塵,然后站在下面微笑著,看上一會兒,又似乎想起什么。
1996 年夏季,34 歲的我征得父親的同意后,推倒低矮的北房修建北樓,北房里面的盆盆罐罐及一些破爛物件來不及拾掇,瞬間被無情埋沒在厚厚的塵土里。
北樓落成之后,布置父親的房間時,忽然想起了父親的玻璃鏡框。我翻箱倒柜尋了好半天,才想起被掩埋的物件里就有父親那個值得珍藏的玻璃鏡框獎狀。
父親笑笑,很輕松地說:“破鏡框子,丟就丟了?!?/p>
我低著頭,嘴里遺憾地“嘖嘖”了半天。
二十多年過去了,想起那年丟失父親“模范社員”的玻璃鏡框獎狀,至今心里仍隱隱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