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永杰
兒子從縣城跳槽到海南打拼快十年了,幾年前在??谫I房后,年年冬季到來之前,他就一個電話接一個電話地動員我們?nèi)ツ抢锉芎?,過年。
這些年,河南人去海南尤其三亞過冬的越來越多,候鳥一樣。按說到那里過冬很好的,尤其是老伴。她做過三次大手術——1979 年,計劃生育結扎;1994年,患肝膿腫,肝臟局部切除;2006 年,患膽結石,膽臟摘除,以致身體虛弱,怕冷。安土重遷,舊家難舍,她總以種種理由推托不去,勸急了,就說,等明年再去,今年大家早早地開始勸說,就連早已結婚成家的兩個閨女,甚至兩個小外孫也輪番勸她到南方過冬,過年。在北京上大學的孫子,也幾次深夜里打電話勸奶奶和他一塊兒回海南過年。
挨到臘月中旬,她終于答應了!
可是,火車票卻一天比一天難買,雖然幾個人拿著手機睜大眼睛盯著搶票軟件搶。眼看今年又去不成了,一個夜晚,孫子在回??诘幕疖嚿嫌檬謾C搶到了第二天下午的票!
我們緊張地簡單收拾好行李,于農(nóng)歷小年的下午走進了駐馬店火車站。妻體力弱,我們不讓她拿行李,她說,空著手走不穩(wěn),非要背一個包再掂一個包不可。進到站里,須下一個幾十級的水泥的臺階,怕她跌倒,兒媳要扶著她,她堅決不讓。我就伸手去牽她閑著的那只手,她竟然惱了,吼道:“別挨著我,一邊去!”
我們?nèi)齻€人的票不在一節(jié)車廂里。兒媳的是硬座票,在另一節(jié)車廂里。我和妻在同一節(jié)車廂。妻下鋪,我中鋪,不在同一包廂,相隔好幾個號。妻是第一次出遠門,雖然我們結婚半個世紀了。我怕她有什么不適應,天黑之后,就不準備到另一個包廂里睡我的中鋪,坐在她下鋪靠走道的一端。夜里10 點時,她非趕我去睡我的鋪,一直吵到我起身離開才罷休。天快亮時,我又回到她身邊,問她夜里下床去方便沒有,咋找到廁所的。她說去了,也找到了廁所,也打開了廁所門,雖然差點摔倒,雖然不識字。
離大海越來越近,旅客們都在興奮地談論過大海的話題。咋過大海呀?妻問。
坐船,我答。我是問火車咋過大海呀?跟我們一起坐船。我說。她驚奇地說,火車恁大恁長咋坐船呀?我說船更大,比火車大多了!她聽后怔怔的,似疑惑又似嚇著了。一列火車被分節(jié),隨后被牽引機車推到輪渡的鐵軌上。她透過車窗望著外面的海景,海風激蕩,波疊浪翻,前涌后推,起起落落;夕陽依依,紅霞半天,波光粼粼,幻彩迷人。她癡癡地看著,似忘記了是在現(xiàn)實世界,畢竟生平第一次見大海啊。
火車到海口站了。下車出站我走在她身邊,她警惕的目光不停地掃視著周圍的人,總與我保持著一米多的距離。下臺階時,我怕她有啥意想不到的閃失,總想去攙扶著她的胳膊,她依然不讓我碰她的手。
一天,兒子兒媳帶我們?nèi)ビ稳f綠園。
兒子租了一輛四輪雙踏觀光人力車。妻拒絕與我并肩坐。游園中,兒媳要給我倆照張合影,她死活不同意,說,又不是年輕人。其實,半個世紀前,我們剛結婚時,我曾幾次跟她說,到縣城照張結婚合影照,都被她嚴詞拒絕。下午,我們坐公交,又去游覽了一處著名的海灘。那個下午,有三男一女穿著泳衣,并排往海水里走,走到深處開始往遠處游。妻的精神特別集中,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著那幾位泳者??床灰娖渲心骋晃涣?,就擔心地問,那個人呢?好在下一秒,那個女的從水里鉆出來了。過了一會兒,又憂心忡忡地說,他們咋老往里頭(深處)游,水浪子那么大,打跑了游不回來咋辦? 替人緊張得不得了。兒子笑笑說,媽,你不用擔心,人家是游泳運動員,就是這樣在海里練,一點兒也不會有事!
夜晚我們到小區(qū)外散步,我在前邊走,妻在后邊跟。有時,我站住停一下,是想讓她跟上來跟我并肩走。她就嚷,站住干啥?你要不走前頭我就走前頭!說著就匆匆走到我前邊。小區(qū)大門里右側草地上有幾張木連椅,夜晚外出散步,看見沒人坐時,我們也在上邊坐一會兒,看看天上的缺月,吹吹涼爽又沁人心脾的椰風。但就是同坐一張連椅,中間也要留出一個人的距離。有時看著一對對男女牽手去跳廣場舞,偶爾發(fā)現(xiàn)其中有一對老夫妻,就對我說,你看你看,都成老猴精了還牽著手,真不怕乖(方言:羞)!連續(xù)幾天夜晚在小區(qū)大門里右側連椅上坐,看著一對對牽手外出的不同年齡的男女,她也見怪不怪了。
結婚之前,我們沒有見過面,哪有什么談戀愛和婚姻的浪漫呀!
1970 年春天,我們第一次一道去趕集,跟著村里幾個社員。村南清水河上有一座小型水庫,水庫旁有一條溢洪道,一場春雨過后,溢洪道里還有尺把深的水在流動,須赤腳蹚水過去。水涼,底滑,不少女子過河由男子牽著手才能蹚過去。我要牽著她,她執(zhí)意不肯。牽著新媳婦吧,村里幾個同路的青年男女也笑著說。她仍說:“我自己能過去!”我再勸,她說:“我自己蹚過去!”
有一個叫嫂子的說我:“兄弟,新媳婦怕乖,你得主動點?!绷硪粋€叫嫂子的也說:“你得背著俺弟妹過?!蔽揖蛷澫卵f:“來,我把你背過去?!彼呒t了臉,就往一邊跨了兩步蹲下脫鞋襪。她脫了鞋襪站起后,我對她說:“那我牽著你,省得滑倒了。”我還沒牽到她的手,她就把我的手背打了一巴掌,說:“我不去趕集了!”就又要蹲下穿鞋襪,我才說:“好,你自己蹚水吧?!?/p>
一次,送她回娘家走到小陳莊地界,我扛著一編織袋甜瓜,被路邊地里鋤地的婦女們調(diào)戲:“驢怕駝南瓜,人怕扛甜瓜?!蔽也恢撜貞?。她代我反擊:“走路的怕狗咬?!变z地婦女說:“狗咬的是兔子。”她反擊:“兔子在地溝里?!弊叩揭粔K高粱地邊,高粱地中間有條小路,我說:“小路近,咱抄小路過去吧?”就去拉她的一只手,她猛甩一下,掙脫了,又把我的手狠狠打了一下說:“要走你自個兒走,我走大路!”說完,在大路上昂頭繼續(xù)往前走。她怕被地里干活的社員看見我們牽手走小路,懷疑我們是什么關系,走高粱窠里干什么勾當。
1978 年考上大學后,一次寒假回家,我跟她說了想讓她去我們學??纯吹南敕ā?/p>
她堅決不同意。其實她心里也很想去——經(jīng)常問我學校里什么、怎么的事兒——只是怕村里人說她“離不得男人”之類的閑話。
又一個寒假回鄉(xiāng),從鎮(zhèn)外車站下車后拐到鎮(zhèn)里街市上。那天鎮(zhèn)上逢集,農(nóng)民們該辦年貨了,街市上十分熱鬧,人來人往,熙熙攘攘。無意中,我看到前面十多米外妻和村里一個同姓侄女拉著手,正和我相向而行(暑假結束分別時,她曾問過我寒假大約什么時候能回來)。她倆都看到我了!侄女用手指著我說,新嬸,你看我老叔回來了!驚鴻一瞥,妻立即拉著侄女的手,轉(zhuǎn)身鉆進另一群人里?;丶液?,我問妻在街上為何視而不見,她說,我沒見過你!你又不是來的客,想叫我接著你拉著你手排場些?
后來,妻進城和我一塊生活了。一次晚飯時,我們說起學校一位退休老教師的新聞。那位退休老教師的老伴去世不久,他又續(xù)弦了一個小他20 多歲的女人。那位女子在縣城里給一戶人家做家政服務,早出晚歸,很辛苦的。幾乎每天下午放學后,退休老教師都要到學校大門口等著接“續(xù)弦”回來。有時站在大門口朝著“續(xù)弦”回來的方向凝眸,望眼欲穿的樣子。
后來,離“續(xù)弦”還有幾十步遠,老教師就笑瞇瞇地快步迎上去,牽起她的手往回走。驚世駭俗!下午放學時,聚在大門外的老師和家屬比較多。那一段校園內(nèi)議論紛紛,盡是抨擊之聲。甚至有的中年男教師都說:“為老不尊,俺都不敢睜眼看吶?!晾蠋熣媸峭砉?jié)不保,七十多歲的老頭子都快躺骨灰盒了,還想學小青年搞浪漫?”有的還說他跟原配感情不好。其實,他跟原配是在舊社會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親的,兩人又幾十年分居兩地,根本沒有感情基礎,老教師又是重感情追求浪漫的人。聊起這事兒我問妻啥看法,她說:“老不正經(jīng)!他不光丟自己的臉,也不給兒孫蓋蓋臉!”還一副鄙視的表情。
但妻是負責任的,也是勇敢的,我上大學期間,她帶幾個孩子。分田到戶后,更忙,半夜里孩子發(fā)高燒,她抱著孩子跑幾個莊子找赤腳醫(yī)生。曬紅薯干季節(jié),夜里天陰了,她把孩子挑到曬紅薯干的地邊睡覺,自己到地里撿收紅薯干。她更是智慧的,為孩子的安全絞盡腦汁,想萬全之策。村前有一條小河叫清水河,一到小麥黃梢開始,村里大大小小的男孩整天都泡在河水里耍。兒子當時九歲了,性喜戲水,也跟著發(fā)小們在河水里撲騰,妻問他下河沒,兒子總回答沒有??纱笕藗兌颊f村里的小孩中,兒子在河里撲騰得最歡。
之后,每每早飯后,她就刮鍋底黑灰,在兒子后背畫上花朵圖案,像現(xiàn)在年輕人身上做的文身。等兒子回來吃午飯晚飯時仔細檢查是不是下河玩水了。一次,一位低一個輩分的發(fā)小惡作劇,用一罐頭瓶水把兒子背上的花朵圖案沖掉了,回到村里,走到我家門口,就大聲嚷道:“新奶!今上午我小叔叔又下河了!你看,他身上你給他畫的花兒都叫水洗掉了?!眱鹤訃樀么罂蕖?/p>
往事如歌?。?/p>
過了幾天的一個晚上,妻看了看周圍,我們終于也牽手外出了——但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牽手。因為既不是光天化日,又不是滿月;更因為周圍沒人——門房里只有一個值班男子,眼睛盯的是來來往往的車輛和形跡可疑的人,手里操縱的是門房兩側起桿落桿的按鈕,不會看誰誰牽手不牽手——還不算大庭廣眾之中、眾目睽睽之下的牽手。
返程。
我們坐在過海輪渡二樓旅客休息廳。
寬敞明亮的大廳,開著電視,響著音樂;兩端甬道,兩側廳門,進進出出,男男女女,摟肩的,牽手的,容顏煥發(fā),歡聲笑語,其樂融融。妻也被深深感染,說,咱也到外邊看看大海吧!她抓住我的手,讓我拉著她站起來。我們坐在一排的中間,離走道還隔幾個座位。我把她牽到走道上,欲松開她的手,不料卻未能松開。她說,走吧。我們就這樣手牽著手往廳門走去。
我看了看她,她的表情自自然然,沒有魯迅小說中阿Q 把筷子別到頭發(fā)上宣布去“造反”時那種羞澀、膽怯、慌張的神態(tài)。
在船舷欄桿內(nèi)側的走道上游走,看海,我們一直牽著手。人很多,好多年輕人、孩子都主動給我們讓道,但沒有哪一個刻意看或睥睨我們牽手。咱也到船那頭看看吧,妻說。前面有一群游客正說笑著向船尾走去。我們就跟著他們來到船尾。艷陽高照,春光明媚。輪渡像一張巨犁劈開海面,形成一道兩邊呈白色的巨大浪溝。
遠方海口市幢幢高樓在晃動。不!是因為船在晃動。高樓的影子慢慢縮小,慢慢變淡,慢慢模糊。
妻牽著我的手,望著遠方??诘挠坝熬b綽,抬起另一只手,指著遠方,似自言自語:“那不是我們住了幾十天的海口嗎?”
“是的?!蔽艺f。
“小時候,媽媽……”她輕輕哼起來。
“你在唱歌?”我低聲輕輕問。
“不是,”她不好意思了——因為她不會唱歌——說,“看著這望不到邊的大海,我想起要是帶著兩個外孫來,該多好!小外孫從小就愛聽大海的歌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