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面
顧艷紅推開病房的門,病床上的三個女人同時欠起身。這位盼望已久的護工,行頭太雷人了。身上背一個大包,大包放下來和她本人一樣高,背在背上,高出她的頭一大截,像《聊齋》里的書生負篋而行。
三個女人的笑容還在臉上醞釀,顧艷紅的笑聲噴薄而出:“姐姐們,我來遲了,向大家致歉,疫情啊,出一趟門不容易……”四個女人,簡單一聊,蘇魯豫皖,我們恰好在這四省的交點上。
顧艷紅是安徽人,雙眼皮大眼睛,慣會開玩笑,一會兒工夫逗得我們三個病人開心起來,病人能開心,是最難得的事兒。我們幾乎忘記了身處險境,煩惱憂愁。
明后天,我們要做手術。家屬不讓陪同,只有依賴護工。我是第一個手術的,回到病房睜開眼,昏昏欲睡,護工堅定地喊:“姐姐,別睡,千萬不能睡,堅持住堅持住,我陪你說話。”
麻藥過勁的時候,開始疼,那疼又濕又冷,拽著我往孤獨黑暗里掉。尿管拔掉了,小肚子憋著卻尿不出來,護工一遍遍引導:“姐,你大膽尿,不要怕,不會尿到床上的,不會尿到我手上,你尿吧,尿出來,你就成功了,一口惡氣就出來了?!蔽倚囊粰M,山崩地裂地疼,尿隨著這疼拱出來。顧艷紅大聲夸贊:“我的姐姐,好樣的,你咋這么棒呢!真是勇敢堅強的小仙女!”
我這邊剛穩(wěn)定,河南的姐姐手術車推過來,她趕忙跑到那邊。一個晚上,我們沒合眼,護工也沒合眼。
人生在世,夢幻一般,從得知生病到躺上手術臺,云里霧里。我們在顧艷紅的故事聲中回到人間。
她18歲高中畢業(yè),在鄉(xiāng)計生辦工作,她的上司看上了她,兩人領證結婚??蓭啄赀^去了,她的肚皮沒動靜。哥哥嫂子超生了,把一個女孩給了她。不久,有個她管轄的產婦把孩子扔給她,她沒辦法,只得收下,女孩半歲時,她發(fā)現(xiàn)自己懷了孕。
在她生孩子當天,丈夫出了車禍,被汽車軋斷了一條腿。沒了健康的丈夫,又成了三個孩子的母親,顧艷紅的日子,苦,“黃鼠狼單咬病鴨子”,生完兒子后,她接二連三地生病,大病小病得了個遍,最嚴重的一次是摘除了子宮。
長年泡醫(yī)院,熱心的顧艷紅成了半個護士,再后來,她辭了職,當了全職護工。殘疾的丈夫艱難地照顧著孩子們的生活,她則一門心思地掙錢。最初,她是在老家,隨著人脈的擴大,她來到北京。
“這些年,你掙得挺多吧?”我們試探著問,沒想到人家大大方方接過話頭:“那是,這幾年掙得不少,請叫我顧百萬?!彼旎畹匦χ?,從她巨大的包里掏出一整套鋪蓋,鋪在地上,“半小時后,我起來給你們擦身子。”說完這句,她的呼嚕聲起來了。
她的呼嚕聲很大,那是累極了的聲音,像長途跋涉的旅人,像出苦力的男人。我們都想,這么累,睡著了肯定起不來,可半小時剛到,她“騰”地就起來了,抹一把臉,投入工作。
疫情到來之后,顧艷紅回了老家,多少年了,終于睡上暄床暖被,終于不再夜夜奔跑著照顧人。流水不腐,戶樞不蠹,她不能停在安樂窩里,孩子們只要愿意上進,她就愿意做奔忙的花泥。顧艷紅再次踏上北上的路途,隔離14天,來到我們面前。
我們能自理的時候,顧艷紅背著她的超級大包離開,她笑著給我們加油:“姐姐們,加油!早日康復,好好生活,記得向別人介紹我,我叫顧百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