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紅旗 葛水平

葛水平，山西作協(xié)副主席、山西女作家協(xié)會主席、中宣部“四個一批人才”、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山西大學文學院教授。創(chuàng)作有長篇小說《裸地》《活水》;中短篇小說集《喊山》《地氣》《甩鞭》《守望》等;散文集《河水帶走兩岸》《繁華的街巷》等;報告文學《同心云聚》《泥沙中的石頭》。長篇小說《裸地》獲首屆《中國作家》“劍門關文學大獎”“鄂爾多斯文學大獎”;《德吉梅朵》獲丁玲文學獎。中篇小說《喊山》獲得“第四屆魯迅文學”獎、《人民文學》獎、《小說選刊》獎等，有電視劇《盤龍臥虎高山頂》《平凡的世界》。

重返故鄉(xiāng)：是未來人類的必然選擇

王紅旗：《活水》里的山神凹村是你出生的地方，更是你小說創(chuàng)作的精神故土、文化原鄉(xiāng)，從你的諸多中篇也可以看到它或隱或現(xiàn)的情景在場。小說開篇由衷禮贊山神凹村“完全就是一個縮小的布達拉宮” a。沿一條越走越難的山路走到羅羅山上，山高林密樹蔭蔽日處的山頂有一座山神廟——炎帝廟，石砌的廟門上刻著一副對聯(lián)：三教九流無二理，殊途同歸總一心。后人在炎帝廟正門口又建造了一座戲臺。由廟的豁口處往山下望，有一條滔滔涌涌的耐受河，河的源頭叫石佛溝?！澳悄暝?，山神凹人不算計、不動腦筋、不思想前后，更不虛情假意，他們認為人活著的樣子就該是這樣?！眀 你把山神凹的生態(tài)地理氣象，以哲詩家的感悟之境與情感之象，創(chuàng)生出指向原初存在的崇高神圣意境，奠定了小說回溯源頭根基的方向。這里是山神凹人，更是現(xiàn)代人類“在路上”對人與自然、與社會，對自我生命價值追尋的詩意棲息地。

小說為什么這樣開篇？請你談談構(gòu)思過程。

葛水平：這是我故鄉(xiāng)原來的樣子，也可以說是我童年的樣子。山里人不多，幾戶勾連一起都沾親帶故。過窮日子時都不算計，互相幫襯著，因為窮，一個窮字透明了一切。大約我寫作時，坐在電腦前腦海里出現(xiàn)的樣子揪扯得我，一種見之于我主觀映像的故鄉(xiāng)在我筆下生成。那時，因為故鄉(xiāng)的人都走沒了，有的走往了遠方，有的走往了另一個世界。我不知道別人準備寫作時的感受是什么，我就是一種情緒作怪，我認定寫故鄉(xiāng)，很小，如同面對一個盆子，我的俯視是因為我的人生超越了他們，有能力去記錄他們的曾經(jīng)。很小的一個凹，一個嶺頭，就生活在這樣的地方，走到今天，這個地方不見了。淚水在眼睛里打轉(zhuǎn)，鼻頭很酸，我想人的一輩子總得敬畏一點什么吧，雖然說是很小的一個村莊，雖然說是很小的一個故鄉(xiāng)，不值得專門寫一本書來祭奠，可我有故鄉(xiāng)山神凹人的性子啊，我不寫就不會有人寫了，無聲無息的日子丟失了許多人事。日月星辰也好，風雨雷電也好，自己的牽掛和疼痛只有自己知道。像很多問題，在你選擇多種方法解決它的時候，一轉(zhuǎn)身卻和最初的想法碰了一個滿懷。

王紅旗：你坦率真誠的情感審美，生出一種超驗性。小說開端與尾聲相呼應，闡釋山神凹村之所以經(jīng)歷種種災難的毀滅而永在，是因為地氣的內(nèi)在結(jié)構(gòu)蘊蓄著“地母精神”的創(chuàng)造與重生力量。當“土地接納了母親般的太陽送來的陽光，一年四季，土地的呼吸，宛如母親的呼吸，比山頭更為遼闊，盡管土地似無聲無息，然卻恩澤生靈，給生靈愛。山間的空氣會喂養(yǎng)靈魂，啟發(fā)靈性”c。生活在天地懷抱里的鄉(xiāng)民，在與天地同在感的“心心”交流中，可以超越世俗——從現(xiàn)實功利與被動困境中解放出來，獲得生命的“內(nèi)在重生”。正是“這一切”，村莊里的人并不是“單純出于求生的本能而活著”。你在《活水》創(chuàng)作談里講道“這種品質(zhì)，是村落的核心品質(zhì)。幾千年來，它不一直是我們村落居民賴以衍存不敗的精神定力和不斷進取的內(nèi)心動力嗎？”因而你堅信，“重返故鄉(xiāng)”是未來人類的必然選擇。當然“重返故鄉(xiāng)”是現(xiàn)實意義上的歸家，更是返回到被遺忘的文化精神意義上的源頭，從農(nóng)耕文明古老傳統(tǒng)中汲取先民在“宇宙大生命”啟示下超越奴役、虛無與異化的根性智慧，探索人類文明現(xiàn)代性危機的救贖之路。這是貫通文本生命的精神氣韻。

《活水》的命名有深刻寓意，結(jié)構(gòu)也很獨特，“引子→上部→下部→尾聲”，各部相對獨立又血脈相連，標識山神凹鄉(xiāng)村史的“斷代”特征與“代際”敘事。山神凹人在經(jīng)歷鄉(xiāng)村與城市生存境遇的“雙重放逐”，在出走、留守與返鄉(xiāng)的自我生命復雜體驗之后，自覺凝思“故鄉(xiāng)”深邃的精神信仰源頭，再次看到了“原初的顯現(xiàn)者”——如母親般的太陽、母親般的河流，感受到一種天啟與召喚，看到山神廟里毀于戰(zhàn)爭的那尊炎帝像的“空虛”神意，“看不見也許就是神的身份，空得如心，反倒能夠照亮靈魂中的全部黑暗”d。因為炎帝神農(nóng)氏是中華農(nóng)耕文明的始祖，炎帝信仰在太行山地區(qū)有諸多歷史傳說、陵廟群落遺存。在山神凹人的意識里炎帝廟是一個大道理，是鄉(xiāng)民內(nèi)心最初的源頭活水。

如果把《裸地》《活水》結(jié)合起來看，你重構(gòu)的正是百年（1918—2018）“鄉(xiāng)土中國”的興衰變遷史，顯示出中國農(nóng)耕文明積攢萬年的鄉(xiāng)土文化精神，必將會在新全球化下重新煥發(fā)出蓬勃生機，必將以心靈救贖的原動力量，推動鄉(xiāng)村文明與城市文明邁向融合共生。這與其說是山神凹人的靈性，倒不如說是你以中國古典生命哲理洞悉現(xiàn)實之本質(zhì)，延展故鄉(xiāng)歷史之記憶，是對人與自然生命情感的自覺意識，對人類經(jīng)驗一種回溯性的詩意探源。請談談你的鄉(xiāng)土文學創(chuàng)作觀，《活水》“斷代”“代際”的結(jié)構(gòu)安排，以及《裸地》《活水》之間脈絡的共通性思考。

葛水平：生命有一種本能的迎接，比如對走遠的記憶的迎接。我們說故鄉(xiāng)，一代代地被群體意識賦予了神圣的光環(huán)，并成為一代代人的指引。我對鄉(xiāng)土的眷戀恰恰是因為出生并成長于此。走遠了的人事讓我善感，寫鄉(xiāng)下的物事我感覺很自在，山風在那山嶺間出沒，在鄉(xiāng)間我會想到“浪”，是放縱，是真?！袄恕笔蔷竦氖拢瑒游?、飛禽，看它們跑著飛著，自由自在地浪，我甚至懷疑靈魂是適合安放在那里的。我是一個殘留著鄉(xiāng)土氣質(zhì)的女人，我做不來虛假的深沉，我不想說虛假是一種什么壞行為，因為我的周圍遍地都是。也許虛假的魅力更容易激動人心。我在城市里生活，更像一只狐貍，在城市里只睜半只眼看世相百態(tài)，所以我的文字一生都放在鄉(xiāng)下，也只有文字才能藏住我的狡猾。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鄉(xiāng)，但現(xiàn)在城市人的故鄉(xiāng)已經(jīng)成為一種擺設。故鄉(xiāng)的窯洞，大都朝南，是朝著太陽升起的地方，奔前程，奔日月，紅彤彤的太陽給人希望。我出生在朝南開門的窯洞里，陪伴人一起成長的是老鼠。一年四季窯里都彌漫著一股腥膻味。睡到半夜，老鼠在窯梁掛著的玉茭上打鬧得歡，祖母翻身喊一聲：“養(yǎng)你幾代，把你們都養(yǎng)成精了?！币跪鹪诟G檐下飛來飛去，祖母說：“偷吃了鹽的家伙。”驢在夜靜的時候一泡屎拉下來，啪嗒啪嗒，一股溫熱的青草氣繚繞在鼻頭，睜開眼時，月亮的光照在窗戶上，亮汪汪。我一直懷念這個詞語“亮汪汪”。

白天隨小爺騎驢上山放羊，驢隨了羊群在山頂上，重疊的大山、天空和云朵，是司空見慣的景象。窯垴上那一股青色的炊煙，窯洞里進進出出的人家，一種世俗庸常的生活。我騎在驢脊上，一陣風吹來，松樹上歇落的陽光被驚擾了，一時迷離了我的眼睛。小爺在石板上撒上他炒熟的咸鹽，羊舔著石板，抹布一樣發(fā)出嚓嚓聲。綿延在大山深處的百獸萬鳥，它們知道天高地厚，知道天下萬物都有神性，與人共處，我看到它們把整個大地都奔走在了我的眼前。我的成長，被窯洞里一種民間化的世俗喜氣所包圍，與世無爭，遠離紅塵，除了土地和牲畜的氣味，我已經(jīng)不能容忍其他氣味了，我看到人們心中的愛，“愛”是我的圖騰。多少年后，我看到親人們的笑容淡淡的，輕得像煙，我站在老窯的門檻上望他們，看他們猶如跌進一潭深水，慢慢地被淹沒了笑容。斑駁的墻壁豎立著，積灰的老窗合攏著，邁不動步，深遠的回憶在我的腦海里涌現(xiàn)，我突然覺得生活的意義再次變得恍惚，變得不可確定，因為，生活讓我至親的人遠去。

寫《活水》也好，寫《裸地》也好，我不想僅僅靠敘述一個有趣而誘人的故事來維系存在，《活水》是山莊小凹人家，《裸地》是山外大村，它承載了一個尋找方向卻永遠沒有方向的十足之鄉(xiāng)紳社會，那些人對社會對廟堂、江湖無不念念;又常懷妻妾環(huán)圍之逸情，只是不得其時?；钏搭^和赤裸的大地，所寫和所有安排都是依著自己的愿望趨動的。

王紅旗：把親歷記憶化為詩史與寓言故事，是一個作家最可貴的特質(zhì)。研讀這兩部小說我多次糾結(jié)得心疼落淚。尤其《活水》，無論對現(xiàn)實的你還是精神的你，情感距離是最近的，雖然可以看到你成長的足跡或家族的影子，但遠不能說是你的自傳或家族史。又是最遠的，遠到與“天地之心”相連接的無限時空，穿越萬年歷史隧道，尋找鄉(xiāng)村文明“重生”的文化靈根。并且與你的回憶性散文集《走過時間》《河水帶走兩岸》里的諸多篇什，書寫的歷史、人物與事件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比如《黃昏的內(nèi)窯》里的奶奶“內(nèi)窯嬸”王月娥、《南下干部葛起順》里南下回鄉(xiāng)的葛起順爺爺、《我沒有期待》里的“獨眼人”宋栓好。散文《炕是誘人老死的餌》《我的小學》里的真實故事等，均與《活水》里的柴青娥、申秋紅、李夏花、申小暑等人物形象的生活情節(jié)、生存環(huán)境有著某種本質(zhì)的相似。這些人物形象在不同體裁的敘事里，以血緣“互文”的方式，拓展著每個人物的生命追求與命運遭際，在非虛構(gòu)與虛構(gòu)之間的故事里相互印證著、詮釋著，生活與小說各自的精彩與神奇。還有你自己喜歡的老繡、“女紅”及山神凹村的鋦缸、搟羊毛氈、畫炕墻畫等民間手藝，也都一一融進了這部小說里。

也許是因愛的深厚與記憶的片段性，文本結(jié)構(gòu)相對更加松散自由，語言也更加散文化。尤其碎片化生命瞬間、內(nèi)在文化敘事策略的運用，呈現(xiàn)出散文、小說、劇本、影視的跨文體特色。請問，這是你歷史記憶敘事“移花接木”的藝術(shù)手法，還是為小說創(chuàng)作尋找的更鮮活多變的理想方式？是否與你的繪畫創(chuàng)作經(jīng)驗有關系？

葛水平：人一生的道路不是想出來的，是走出來的。這里的這個“走”不是簡單的一個動詞。我對人生感悟最多的理解是：所有一切經(jīng)歷過的都是自己的財富。邊走邊寫，一開始入我的散文，生活深重時又覺得散文不能夠承載他們的生，于是又一一寫成了小說。如同我一路走來，轉(zhuǎn)換過多種角色，作家有別于他人的就是在生命的空隙處，能記述自己的生活和周圍的環(huán)境。生活經(jīng)歷自然就極為重要了。我對所有人世間的物事充滿認知欲，比如我和說書人去聊天，和盜墓人做朋友，只是好奇，常被一種現(xiàn)象感動。我認同他們的手語和黑話，一個沒有社會背景、家庭背景的人，追求一切的難度很大，在這個貌似很簡單的社會中，他們卻很難復雜地呈現(xiàn)在我眼前。我的存在和他們一樣，是人就不可高出他人一等。從底層尋找一種民間語言，民間，那一片海洋我無法表達。一個女子坐在墳頭朝著你笑，一眨眼之間你看到海棠開花了，民間語言鬼氣十足，還有戲曲、鼓書、陰陽八卦等。某個閱讀，某個細節(jié)，在某些方面以鬼魅的方式呈現(xiàn)，讓我的記憶宏闊、深邃、精疲力竭。沒有規(guī)矩地亂開亂合的民間知識，是我明亮或者幽暗的知識河道。生活有著不盡的麻煩，離人間很近，我追求永不可能知道的真實。社會之豐饒自是不可言說，俯仰間皆是陽光，在民間，背負之苦，連善也虛榮。人生的舞臺對個體生命而言永遠是廣大的，我一生當中占據(jù)了什么樣的位置，在我人生的四季里，就需要我懂得珍視惦念一切。民間需要柴煙氣養(yǎng)著，斷了日常生活中需要呈現(xiàn)的手藝，也就切斷了與細水長流的日子的聯(lián)系。背井離鄉(xiāng)是一個人和生活互為欲望的關系，但要實現(xiàn)這個關系卻是一個生存的心理征戰(zhàn)，人們在互相試探和揣測中，邁開大步離開了故鄉(xiāng)。離開，是逃亡，也是亡命天涯，對我，必須回溯、迎接。

王紅旗：因此，在你對精神生命“觀照物”的采集與構(gòu)思過程中，你對心靈本質(zhì)意境的創(chuàng)造，對存在光亮朗照的捕捉，比比皆是。那山神凹村就不僅是現(xiàn)實層面的，而是由內(nèi)而外生成的超驗性意象集合體，《活水》就成為鄉(xiāng)土文明精神文化生命的象征隱喻。

如：“山神凹的一切總是充滿了靈性，太陽也是靈性的，黑云藏著的太陽一下就出來了，膽怯的初生，磅礴的中天，又似乎奄奄一息，突然地太陽又藏進了黑云中。先是停下來的雨又開始下了，接著大雨點兒就來了。”e 再如：“日頭將火焰?zhèn)鬟f給月亮時，也灑落了許多晚霞。晚霞又涂抹了大地上的一切?！狈路饍A聽到你站立在故鄉(xiāng)的山石、云峰、河流之上，作家的詩心與天地之心的“太陽→月亮→云雨→晚霞”的對話，感受體悟“宇宙大生命”的先在性啟示，揭示“山神凹人不斷修正自己的腳步，由山凹里的小路走往了大路上”。尤其那“晚霞”如太陽母親撒給世間萬物的愛，見證“重返故鄉(xiāng)”的天人之際，如母與子相互的殷切思念，張開雙臂的親情擁抱，映襯出山神凹人“內(nèi)在重生”的喜悅心情。

此時響亮了滿縣城的“山神凹八音會”凱旋而歸，隊伍里有鼓佬申丙校和申寒露、李夏花兩口子，有翠紅、紅艷和李晚堂。這時連“那些半山坡斷垣殘壁的窯洞，先前那些用土坯夯起來的院墻長滿了青草，院墻失去了它原有的光芒，院子里的果木樹長了老高，遮擋了窯洞應有的柴煙氣，果木樹后的窯像一幅幅油畫，惶惑著舊時風采”f。眼前的家園荒蕪與記憶里的“舊時風采”，構(gòu)成衰敗與新生交織的混沌美意象，預示著開啟重生之門的多種可能性。

還有申小暑、彩虹、張宏明、申白露一起開車回到山神凹，“車在山神廟前停下，他們端詳著凹里，耐受河流著來自山里的溪流，石頭露在水面上，河水的流動顯示了河流的深淺。寂靜的霧氣和陽光，野花滿山，五顏六色的花朵上有蜜蜂、蝴蝶紛飛，大朵大朵的云絮走過，窯洞安靜在向陽坡上，一切比古樸還要古樸”。更有申小暑夢里故鄉(xiāng)生活的和美溫馨之境：“許多夜晚，小暑反復夢見耐受河，清澈的水有微風的殘痕，云絲游弋，柳樹傾慕晃動的倒影，山神凹成長中的男孩子們在河水中拍打水花，女孩子躲在石頭后撩水洗臉，在河岸上的花影中顧盼，被巖石和葦草掩映著的耐受橋上有羊群走過，向陽坡上繚繞著窯洞里的炊煙，那些吆喝聲此起彼伏。”g 這支返鄉(xiāng)群體站在山神廟前，鮮活的記憶從耐受河兩岸撲面而來。這是返鄉(xiāng)者對炎帝信仰、故鄉(xiāng)信愛的內(nèi)心皈依。

兩支返鄉(xiāng)隊伍在俯仰天地之間，與天地日月、山川云雨、樹木小草、野花小鳥、小羊老馬，還有參差如畫的石窯，瞬間合成山神凹村的重生圖景，其心潮涌動可視可感。因為從本質(zhì)講人為自然之子，民間萬物有靈的自然宗教是以信仰為伴的生命哲學之源?！耙驗樗蛭覀兘沂玖艘环N隱蔽的力量，正是這種力量把野蠻的獸群塑造成了人的社會。一般來說，一種習慣越是普遍、越是古老，它的根基便越是深厚?！県 也就是說，你以中國古老鄉(xiāng)村文明“天地人神”生命交融的大化共生，宣示著山神凹重生巨變的必然性。

請你解釋一下這些醒悟、重生場景，與山神凹人“出走”城市的生存狀況有什么聯(lián)系？

葛水平：山里人的真實生活，他們的精神狀態(tài)應當是平靜的、愉快的。離鄉(xiāng)背井的結(jié)果對山神凹人來說似乎是連出口舒暢的氣都沒有找到。霧霾、被污染了的水源，在一個什么都要凈化的社會中他們已經(jīng)走投無路。對他們離開的一些傷感故事，說出來是沒有意義的，因為他們的故事妨礙了“歷史的前進”。他們懷念故鄉(xiāng)，但是無法回去。因為他們的后代已經(jīng)無法在鄉(xiāng)下生存，鄉(xiāng)村里少了學校。曾經(jīng)的鄉(xiāng)村再小也有學校，人都是為了后代活著，后代是一個家族的希望，希望延伸的地方是他們奮斗的地方。我的小說記憶是童年記憶，在記憶中所有人物出場，基本都是以能被讀者理解的面貌出場，他們活在我習慣的見解中。雖然有些時候，我注意到他們的生活并不符合我的認識，但我在寫作中把他們的生活寫成我想象中的生活，他們在我想象的生活中呈現(xiàn)愉快。他們的生活也許從來都顧不上對天空日月腳下多看一眼，而我總是要為了這種日出的壯觀而感動，我筆下人物的情感、語言和行為方式，都是自發(fā)的、自足的。我的想象，絲毫不改變也不扭曲他們的生活，我處于居高臨下的位置，我看到的他們的生活都具有純樸的性質(zhì)。這是我認知的真實生活，也是我知道的千真萬確的生活?？晌曳畔滦≌f寫作時，我突然明白，真實的生活跟小說寫作無關。

多少年來，我深感神秘莫測的語言直覺，就像月亮一樣孤零零地照在我的頭上，我一再冷卻著自己的情感，一再想回到從前，一再認為土地的使命尚未完成，可是我從離鄉(xiāng)人的生活的緊張狀態(tài)中得到了佐證，回不去了。一個時代中的我對他們的認識是我的認識，這將意味著什么？

愛的回歸：建構(gòu)生命詩意棲居的家園

王紅旗：你以多重情感維度與深切體悟，層疊延展返鄉(xiāng)者與留守者的心境，在對山神凹村原初象征秩序的洞悉、領悟、分享與感受里，構(gòu)成了超越性別與宗法、貧賤與富貴、得失與榮辱乃至生老病死、人之為人的愛之覺醒的集體儀式。這不僅是你作為一位思想者、女作家對人類生命價值的獨特闡釋，而且是對鄉(xiāng)村文明未來的文化自信與美好祈愿。進而以山神凹村的萬物有靈，像山神廟、耐受河、宇宙自然那樣，容納與彌合一切差異的包舉之氣，挖掘山神凹人靈性、純樸、善良的生命覺悟、精神不朽的樣式與永恒再生的能量。

至此才會真正理解，你講述的山神凹村只有老人不斷死亡，年輕人不斷進城，沒有新生兒降臨，其主旨不在于表現(xiàn)鄉(xiāng)村世界在現(xiàn)代性城市化大潮的沖擊下無可逃避的凋敝衰敗命運，而更在于突顯山神凹人在物欲橫流的城市生存狀況下，堅守的樸實、善良、勤奮、堅忍的特質(zhì)，以及天地信仰與家園之愛的精神回歸。這不僅是鄉(xiāng)村文明與城市文明融合共生的人性之本，而且對構(gòu)建人類詩意棲居家園富有靈根價值。你以此小說為當代文壇的鄉(xiāng)村文明歷史書寫，提供了一種新的范式。

請談談促成你這種創(chuàng)作轉(zhuǎn)型的具體原因，你是否認為離大自然最近的鄉(xiāng)村，對城市現(xiàn)代文明的人性扭曲、異化，有著神性的修復作用？

葛水平：是的，我一直認為鄉(xiāng)村對城市的修復不僅起到了制約作用，更起到了清涼油和平衡器的作用。城里人總是想得到某種目的或是境界，但總是得不到，一再有人往鄉(xiāng)下跑。文學作品片面強化了鄉(xiāng)下人的無限痛苦，但卻忘掉了他們活著虔誠的一面。我在城市里活著，周圍的人都想在城市的邊緣尋找一個院子，只有住院子里的人才知道院子里的植物養(yǎng)人，養(yǎng)人的氣場。我的鄰居大哥是一位詩人，在城市里居住每天熱鬧不斷，長期在酒桌上周旋，身體越來越出現(xiàn)一些異樣，尤其是疲勞，他懷疑自己得了重病，不時去看醫(yī)生，一直想在身體里尋找到癌，甚至按照自己的邏輯推理自己一定有病。當有一天見到老朋友并知道朋友一直住在鄉(xiāng)下時，他決定賣掉城市里的房子住到鄉(xiāng)下。這些決定讓他結(jié)束了城市生活，他的精神面貌和身體狀況慢慢好起來，他才確定自己沒有病。一段時間后他又開始往城里跑，耐不住寂寞的日子很快又讓他出現(xiàn)了身體疲勞，他又認為自己大病在身。這樣的反復之后他明白了人是離不開泥土的。泥土是活的生物，相信泥土能夠聽得懂人的真誠傾訴。認識到人是泥性的，不是容易的事，認識自己是很難的。正如古希臘哲人提醒后人要“認識你自己！”很有遠見，也確實是一道難題。

這些年我一直喜歡往西藏、青海、內(nèi)蒙古、云南和新疆跑，我一直認為城市生活的我，入世深者失天真，從這個意義上說，上述的這些地方可以讓我汲取養(yǎng)分。不同民族的生存方式讓我明白了許多道理，走近他們，有一種入境的投影。蕭瑟的蒼涼感，地老天荒的人間，沒有對于人世孤獨徹骨的留戀就不會有豐富的語言再現(xiàn)。世界發(fā)生著巨大的變化，唯有他們不變，我害怕有一天突然從歷史帷幕后面走出來，在巨變的社會看來，他們是陌生的、全新的，他們?nèi)谌胛覀兊纳?，我害怕我們的生活成為入侵者，把他們的日常搞得面目全非。我的故鄉(xiāng)已經(jīng)是從前，回不去的從前，我只能從別處尋找從前的生活模樣。我認為寫作，一定要有一顆自由虔誠的心態(tài)，一定要在地老天荒的模樣中打開一種高層次的思維方式，沒有比純凈的空氣、潔凈的河水更能讓你清醒地看到生命的奧義，在人世間的“黃金切割點”上讓自己保持一片心靈的綠蔭，這樣才能辨識世事。

王紅旗：你以“超以象外”的審美詩意與最高靈境，書寫山神凹人承繼古老農(nóng)耕文明的精神信仰。山神廟供奉著三皇之一的神農(nóng)炎帝，如山神凹人的太陽。包括對河神黃龍的祭拜、樹神老槐樹的敬畏等，這些攜帶著原根的民間信仰，隨歲月流轉(zhuǎn)構(gòu)成一種“大秩序”的隱形傳統(tǒng)，連接天地之心與人心之信仰的源頭，獲得源源不斷的內(nèi)在力量而生生不息?！吧缴癜既藢λ聫R的虔敬之心一旦喚醒，炎帝廟在人世間的重量還在，所起作用更是不可估量?！?/p>

申小暑、李夏花是兩代返鄉(xiāng)女性的代表形象，你以不同的個體生命瞬間體驗、情感記憶碎片，組合成一幕幕精神生命的頓悟時刻，塑造了她們在迥異的生存場域里殊途同歸式的返鄉(xiāng)、個體生命鳳凰涅槃式的新生狀態(tài)。申小暑的形象塑造，與小滿的靈魂裂變和物化相對比，體現(xiàn)了申小暑的人格堅守與精神成長。申小滿在奢華的物質(zhì)生活的誘惑下，嫁給一個年齡可以做自己父親的古董販子，未婚先孕又離婚，隨后做“包二奶”而備受蹂躪與屈辱。你對申小暑形象的塑造，最核心的是以六個生命瞬間的情感片段，探測其生命深層意識的波浪跌宕：

其一，進城前一夜：“申小暑和李水香（母親）反倒有說不完的話，一想到要離開山神凹， 思維就變得異常敏銳和活躍，各種美好的圖景也紛至沓來，同時心里面也產(chǎn)生了一種暖暖的感覺。小暑和媽說，以后賺下錢就回山神凹起樓，看人家蔭城鎮(zhèn)的樓起了多高，亮堂堂的高樓，人住在里面不憋氣。直到這一刻，申小暑才明白，山神凹在她心里有很大的位置，雖然她也和申小滿一樣不斷詛咒它，為它的破敗和寒酸而羞愧和煩躁，但是骨子里肺腑里其實已經(jīng)和自己的情感連在一起了?！?/p>

其二，在飯店里的一幕：“無論從哪方面講，一起長大，一起讀書，一起出山，一起工作，在這座生機盎然的城市，總是有快樂的事情想起。看著窗戶上的三道屏障，玻璃、紗窗和窗格子，是三個有力的證據(jù)，靠臉蛋吃飯的當下，小滿在心里從來就沒有看起過她。被自己故鄉(xiāng)的人看不起，猶如面對一間黑屋里的孤獨?！?/p>

其三，在救助空巢老人的家里：申小暑想到，“申家祖先背著‘賣了親媽的罪名，從前的事情雖然有許多虛幻感很強的地方，比如說那時的實際情況……小暑不能夠原諒自己的祖先，不能夠原諒的方式是小暑一再尋找對祖先贖罪的方式”。祖母“不能被人小瞧”的叮囑，像一個初愈的傷口隱隱作痛、時時提醒，總會讓她想到山神凹的黃昏和窯洞里的人事。

其四，在給老人看病借錢無望時，夜里小暑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在耐受河上和幾個童年的小伙伴玩耍，一個小腳女人從對岸走來，是柴青娥，她走路的姿態(tài)如風吹楊柳，小暑用目光和身體迎接著她，小暑似乎知道夢里她們就是陰陽兩界，四周有知了叫，走過去的柴青娥無比妖嬈，小暑叫了一聲：你是柴青娥？除了五官白靜和身體妖嬈，她看不見任何表情。小暑又叫一聲：你是柴青娥？女人回過頭，像一個充氣娃娃一下飄落在耐受河上，起伏之間有一股源頭活水涌來，水面上的柴青娥慢慢被耐受河水淹沒了，一條魚，或者說是一群魚泛著銀光游過。她心想，一個家族的惡念必須有一個人來贖罪，小暑就該是那個贖罪人”。

其五，“小暑在自家的窯洞前停下來，黑窯窟窿里沉著密密往事，有鳥雀飛來飛去急切切點頭覓食，有風時地上飛起一些塵土，打著小轉(zhuǎn)轉(zhuǎn)，她給山神凹涂上了憂傷?！?/p>

其六，在山神凹的山神廟前：“蘆葦夾岸，在陽光里，宛如白蝴蝶起舞。惶惑著柴青娥從河道走來……她走到街心停留在老槐樹下站定。老槐樹遮天蔽日，宛如一座槐花閣，柴青娥徘徊著，她找不到自己的家了。山神凹所有的黑窯窟窿里沒有人聲，找不到惦記她后人的眼睛，她溫媚地淺淺地笑了一下，她的身后鋪著綿綿的青山，她則是青山前緩緩移動的一片浮云?！?/p>

請談談你是以怎樣的理念構(gòu)思這六個片段的，你如何理解創(chuàng)傷記憶對人生的影響，并使之走向愛吾愛以及人之愛、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的人格覺悟，進而擴展至重建家鄉(xiāng)的美好理想，以及曾祖母柴青娥意象以不同形象多次顯現(xiàn)的隱喻意涵。

葛水平：你對文本分析得如此透徹。泉水的終點是小溪，小溪的終點是大河。按照一般人的努力，山神凹人進了城市便是到了終點。如果再追問一句，人的努力有沒有終點？倘若有，又在何處？終點在何處似乎并不重要，在世世代代的人心里，倘若人心里沒有故鄉(xiāng)，文字就沒有源頭。我的體會是，故鄉(xiāng)事既從心中來，還向心中去，當我們把自己還給故鄉(xiāng)時，生命才具有了活著的意義。每一個出現(xiàn)在我小說中的人物，我在精神上都適度地對他們保持悲憫，生活上適度保持貧困的幸福感。雖坐井亦觀天，精神爛漫，通過努力來辨識世路，如果沒有傳統(tǒng)中對故鄉(xiāng)受恩惠當后報的感恩，中國鄉(xiāng)村哪里會有如此好的古建留存？帶著歲月流在我骨髓里的無邪與天真，也正是故鄉(xiāng)帶給我的酸甜苦辣的歲月記憶。我在場，我是申小暑，只是，隨著歲月磨洗惠予我的蒼老、傷痕漸趨撫平，人心亦入寧靜，咀嚼珍貴的記憶比撫摸傷痕更加溫馨，因為重建家園的夢想是我的夢想，我的夢想在我的作品中，我已經(jīng)成為外鄉(xiāng)人。

王紅旗：是你對故鄉(xiāng)的至深情感賦予申小暑以靈魂。我尤其認為，申小暑形象的誕生對于新世紀20 年以來的文壇是一個重要突破。首先，她的生命里有一個堅實的精神核心——出走就是為了回歸。其次，申小暑形象的文化價值，不僅在于其樸素純真與善良愛心，堅守“我從山神凹走出來，一輩子就想保持山神凹人的本色”。而且更在于其以超越血緣母女親情的善舉、城鄉(xiāng)青年純潔愛情的結(jié)盟，所凝聚的大愛與悲憫，奏響了鄉(xiāng)村文明與城市文明的“雙重救贖”、人類生命相互關懷的詩性樂章。

李夏花的形象塑造，她的名字讓我想到印度詩人泰戈爾《飛鳥集》里的“生如夏花之絢爛， 死如秋葉之靜美”。我想你是忍著痛把她的人生鋸成了兩半的。有學者說她是“妓女與圣母”的結(jié)合體。但我體會到，你要毀滅與埋葬的恰恰就是山神凹男女鄉(xiāng)民，包括她自己也認同的這個命名。

你以一個母親對傻兒子的瘋狂拯救，把李夏花“無我”的“黑暗生命”、形而上的“先驗性”母愛能量，用形而下的特殊生活意象演繹出神性光彩，使人物形象超越現(xiàn)象與物質(zhì)表面而直抵精神遠方。如李夏花在“莊稼地，山背后，空著的石窯，野山野嶺，有些時候自己也不想，可想到大嘎她就放松了自己。她和山神凹的漢子茍且，目的很明確，她需要錢。她要錢就是想給大嘎看病”！6。甚至認為“男女之愛”有可能喚醒傻兒子，就在自家的窯里當著傻兒子面，和剛步入成年的申寒露做愛?！袄钕幕ㄓ蒙眢w演繹著天空的彩霞，因為天空而生長出的樹林和草地，流淌著激情的河流。長夜下的小動物，早晨的炊煙再度升起，她用頑強的激情舞蹈著她心里舞蹈的事情。她不時回頭看著大嘎，歡快如河水，單純?nèi)绮莸?，豐饒如田野，美麗如霞，她像鳥兒一樣自由翻滾，她希望能觸動兒子最敏感的部位，她要兒子重生，重生時的大嘎會生出翅膀來?！?！7 她沒有喚醒傻兒子，卻教會了比自己小近十歲的申寒露如何做男人，如何與女人做愛。但是申寒露“他從來沒有疼過這個女人，也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女人在他心目中的位置，來就來了，走就走了”。

一個女人和諸多男人做愛而沒有愛，當山神凹的女人“統(tǒng)一口徑”罵她是“破鞋”，她自己也認為自己是個活生生的“蕩婦”，此時此刻的山神凹村，女人“嚼”女人的陋俗、惡俗變?yōu)槿粘＃儤忝耧L被扭曲，人性被異化，小山村成為那個年代大社會人文危機的縮影。其實李夏花的“內(nèi)心并不是沒有裝發(fā)春的夢境，那奇妙光澤的身體在夜靜的時候，是渴望過的。這之后，她不想饒恕那些想討她便宜的人，她微笑著挑逗她們，像風吹葉子那樣繞著他們轉(zhuǎn)，她無情地拒絕那些單純的享樂，她實在是需要補貼家用”！9。但是個體生命掉進如夜的冰冷黑暗里，反抗是微弱的。

請談談你依據(jù)怎樣的原型，把李夏花的人生鋸成兩截？你塑造她“出走”前的山神凹生活的初衷是什么？

葛水平：就想寫一個人世間歷經(jīng)苦難的女人。我的童年曾經(jīng)跟隨我母親一再行走在故鄉(xiāng)的村莊里教學，三五年一個地方，所去地方總會遇見形形色色的人事。大約是在我9 歲左右時，在一個叫段莊的村子看到一個憨傻女子，住窯洞，和她一起生活的是她的母親。因為憨傻，老大了嫁不出去，嫁不出去卻總是懷娃，娃生下后母親就把娃賣出去了，男娃比女娃貴。她母親長得賊眉鼠眼，似乎在她身上付出的母愛也少，而她又是一個傻子，對一切沒有任何疼痛。她成為村莊里的閑話。那個年代去往她屋子里串門的男人提兩瓶罐頭，有些時候她母親下地，男人們得空進屋糟蹋了她，她傻傻地笑，什么好處也沒得。一些女人找上門罵她，頭發(fā)像一團馬蜂窩的她，籠著袖坐在窯洞前的門墩上，一雙邪眉吊目的眼看著罵她的人笑。罵她的人罵到難過處上前照著她的臉打她，她捂著頭嚎叫，眼睛往上一翻一翻，露出豆腐一樣的眼白。我母親是一位小學老師，喜歡主持一些公道，但是在她這里無法下手。見女人打她上前去拉架，希望打她的人回家去管好自己的男人。我記憶中憨女人賣過三個孩子，基本都是她母親做主。后來我跟隨母親去往別的村莊，對她的記憶就斷了。等我長大懂事時想起這個女人，和村子里的人說起她，知道她很早就死了。死對她而言，仿佛并不是一件傷心事，她死于下體血崩。我的記憶中，她神情木然，靠在土墻上，一雙爛鞋，看陽光時，晃眼的光讓她整張臉朝上揪扯著，然后嘴角的口水就流了下來。她的子女們還活著，沒有人愿意承認她是他們的娘。我寫李夏花時有一點她的影子，她的生和死對所有人沒有疼痛，只是費嘴皮時的一句閑話。

每個人的命運都要自己去承擔，她的生和死上蒼沒有對她開眼，但是，她也是人，也活了一輩子，也有過生兒女的經(jīng)歷。

李夏花的后來是另外一個女人，是我小時候在劇團里認識的一個女人，當然不純粹是一個人，是劇團里幾個女人的合一。這大概就是你看出來的鋸成兩截的原因。我重新塑造了她，也只有我知道我對李夏花的疼愛是“性別的疼愛”。

王紅旗：李夏花與申小暑“出走”城市有本質(zhì)不同，她的“出走”是對山神凹的絕望。傻兒子大嘎的死亡使她“恍惚相信自己有選擇真正需要另外一種生存方式的權(quán)利，她一時還不知道是什么樣子的生存權(quán)利，但是，她知道從前的李夏花死了”@0。她在萬念俱灰走向耐受河的瞬間，那只“神鳥”喚醒了她，帶著她走出黑暗記憶，獨立創(chuàng)造新的生活。她對于男女愛情已心死，這是她“人之為人”的主體意識的覺醒。

那么，是怎樣的愛情力量能讓李夏花的“心死”，你并沒有正面具體描寫她生命里愛情靈魂的復活的過程，而是極力渲染被她教會如何做男人的鋦缸人的申寒露，以強大的瘋狂的愛情攻勢，不顧家族乃至全村人的反對，敲死自己花大價錢買來的種豬，花十年時間到處打聽她的下落，在山神凹的窯腦上、在城里劇團的舞臺上，當眾宣誓：李夏花是我一生追求并戀愛的女人，她就是我的農(nóng)田，我種我收，從今天起，你們都可要給我做主，你們就是我的婚姻見證人，我要娶她！從敘事邏輯看是有情人終成眷屬，二人走進婚姻家庭，成為山神凹八音會的臺柱子。這完全是一個男人對女人由性愛轉(zhuǎn)向愛情的心理過程。

請問，你是想表現(xiàn)李夏花的生命重建愛情信仰之艱難，還是表現(xiàn)山神凹男人向愛情信仰的回歸？還有那只“神鳥”如李夏花的保護神，不離不棄，它是大嘎的靈魂，還是李夏花的另一個自我，還是象征別的一種什么力量？

葛水平：能夠象征什么呢？多重隱喻吧，對苦難的人世間，刀光和雪光一樣冰冷的人世間，沒有方向的他們，有誰能夠聽得見他們拼力叫喊而變得焦灼的嘴巴。也許，唯有神鳥。

王紅旗：我認為，申寒露的“活人不能沒有愛情”道出了人類情感的本質(zhì)訴求，連接著“宇宙大生命”的最原初之理，因而是人類唯一尚存的神性。山神凹里，人們的心靈只有回歸愛情，回歸“愛吾愛以及人之愛”的人倫關懷、大愛悲憫，這是構(gòu)建詩意棲居家園的前提。更值得深思的是，你再次以申寒露追求李夏花的愛情事件而引起的“蝴蝶效應”，點燃了山神凹人討論“愛情”的一場場日常煙火。如果說從自然物境與情景創(chuàng)造的意境，是人心與神靈、與自然宇宙之心的連接，那么“愛情事件”如“蝴蝶效應”似的延伸，則是山神凹人或者象征人類的，人與人之間人倫之心的連接、反省與覺悟。

其一，你以返鄉(xiāng)者申寒露與留守者韓谷雨為山神凹男性形象群體的代言人，以申寒露“決定不顧一切去找李夏花。把那些不要臉、沒出息的擔慮都統(tǒng)統(tǒng)找出來，放大自己的眼見，我就是愛李夏花，就是要娶李夏花，就是不想再失去李夏花”的愛情宣言，激起韓谷雨對什么是愛情的思考，“這下反倒是韓谷雨開始哭了，說不出話，哭自己的一輩子，既沒有申寒露的膽子也沒有申寒露的愛情，羊皮給了無數(shù)，拿羊皮換好，可是啥是愛情還不知道”。@1 其二，韓谷雨與“相好”神婆申秀芝討論他倆“似戀非戀”的關系是不是愛情，這件事逼迫得申秀芝心如刀絞，“世上有的東西遠比黃金珍貴，我怎么就硬要人家的羊羔子皮”，懂得了什么“不是愛情”，用喝“泔水”懲罰自己快點死。韓谷雨終于懂得了“愛情就是把人放在心尖尖上疼”。其三，以李夏花被人喊到申丙校的窯洞里看搟氈捎帶聽戲，一鋪炕坐著七八個女人，“搟一領氈要用去兩個漢子三天時間，搟氈的日子里，窯洞里顯得溫情脈脈，很多很多的細節(jié)都極其可愛。從劇團回來的李夏花站在腳地上指導炕上的女人們唱《小二黑結(jié)婚》”@2，體現(xiàn)山神凹人際倫理的溫馨回歸，李夏花走進幸福婚姻的生命狀態(tài)。這三個細節(jié)場景以戲虐的方式，揭示了山神凹人集體向生命之愛的精神源頭回歸，內(nèi)心的“暴風驟雨”必定喚醒“山鄉(xiāng)巨變”。

請問，你談山神凹人愛情的覺醒，為什么從男人開始？申寒露、韓谷雨在你小說里的男性形象畫廊里，是有“偉岸人格”的男人，申芒種是一個靈異者，你為什么寫他尋找愛情的“錯位”？李夏花后半截的生命表達為什么選擇側(cè)面描寫？原來就是這樣構(gòu)思的還是寫作過程中的變化？

葛水平：我個人認為，對男人的覺醒首先不是女人。女人在人世間活著的意義就是嫁一個好人家。有些女人命好遇見了，遇見了有多難？好女人說出的話是不做數(shù)的，只有好男人動了心站在山頭朝好女人吆喝，隔著一道深溝，女人的心動才能長出彩虹。反過來一樣，土里刨食的莊稼漢對自己的婚姻很少有自愿選擇，只要女人不選擇自己的黃土背景，對莊稼漢來說，過日子無非是屋子里有個人。很多時候土得掉渣的莊稼人的愛情，愛就是安穩(wěn)地把日子過下去。

愛情在中國是由高門大族推動的，且愛情具備了出軌行為，偷情偷對了是愛情，偷不對就是耍流氓。我在《活水》里是想把一個“耍流氓”轉(zhuǎn)變成愛情，一旦成為愛情就沒有戲劇效果了?！澳褪芎印?，一群耐受的人，出生地是他們命運的福澤，一生經(jīng)歷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淚水是沒有內(nèi)容的，它就是淚水。淚水流得太多時，故鄉(xiāng)是他們抹去淚水看見無耐結(jié)局的地方。

小說寫到最后時，我當時突然有了一種無奈的感覺，這樣一群人，原本生存環(huán)境是守著一種規(guī)矩，崇拜祖先，信仰神靈，在鄉(xiāng)土社會中，他們對崇拜對象以相互依賴的方式活著，他們相信每個人都不會在這個世界上獨立承擔人生苦楚，或者自享甘美。當有一天他們發(fā)現(xiàn)自給自足的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仍處在十分落后的生活狀態(tài)下，那些背井離鄉(xiāng)的人同時給了他們啟示，在發(fā)展極其不平衡的社會生活中，丟棄對神的關愛和規(guī)矩，來不及思考，為了生存，他們開始不將自己的命運與所崇拜的神相連，也不再考慮是否永遠尊重過去，他們以減法的形式爭奪加法的欲望。鄉(xiāng)村失去敬畏之后，鄉(xiāng)村的文化道德缺失帶來了個體命運的變化，不同人物的結(jié)局也就有了文本中的樣子。

王紅旗：《裸地》《活水》的鄉(xiāng)村文明歷史敘事，創(chuàng)造出更遼闊深遠的鄉(xiāng)土文明民間王國。雖然歷盡滄桑，卻深藏著“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荒原神性。兩部小說以鄉(xiāng)村文明/ 文化的精神重生，構(gòu)成多維度的鄉(xiāng)村變遷史、鄉(xiāng)民家族生命史、性別情感史。以中國傳統(tǒng)哲學孕育鄉(xiāng)村新生的“元境”道場、源頭活水。為在這片土地上生活的世代鄉(xiāng)民，尋找到了最原初的靈魂根基。并且與你的中篇小說《甩鞭》《地氣》《天殤》《狗狗狗》《喊山》《黑雪球》《黑脈》等，均有一種精神性的同構(gòu)。

你在創(chuàng)作談里講道：“在鄉(xiāng)村，女性是一部負載著文明氣息的大書。她們微笑著盯著日月，不冷不熱，緣起的根，似乎埋得很深?！蔽覀冊浴丁霸鷳B(tài)”鄉(xiāng)土敘事的現(xiàn)代性隱喻》@3 為題，對你的中篇小說做過詳細的在場分析。山村里如“地母”般的鄉(xiāng)村女性形象群，也許她們并非完美，但是其“知命自足”的天然樂觀、飽經(jīng)滄桑的包容至善，以“母性”的人本之愛庇護滋養(yǎng)著大山里的鄉(xiāng)村文明。這兩部小說，你不僅以史為鏡重現(xiàn)中華古老鄉(xiāng)村文明如太陽般亙古永耀，而且在多種文化與多樣文明結(jié)構(gòu)史無前例的“炸裂”之時，你試圖對新全球化時代的人類生活、生命價值、文明觀念與命運路徑重新定位，提出以個體人強烈的生命意識“重返故鄉(xiāng)”，從宇宙萬物生命的同源性體驗中感悟汲取本原生命力，人類才能超越目前面臨的多重困境。

整體看你的小說創(chuàng)作，雖然沒有離開太行山這塊故鄉(xiāng)熱土，但是總在追新求變，更能體會到你不斷開闊的創(chuàng)作視野，請談談你對未來小說創(chuàng)作有怎樣的新構(gòu)想。

葛水平：寫作是一生不可松懈的工作，它的豐富和神秘充滿了巨大的誘惑，能夠深入進去，又極其艱難，不是簡單的一次作文課，不是一次簡單的民間行走就可以體悟。選擇了寫作，路的長短，就不能用簡單的測量計制來說話，所有都化去了，化不去的是粗茶淡飯里曾經(jīng)的真情實意，學會撿拾那些民間語言，因為語言是一個作家全部的修養(yǎng)體現(xiàn)，如珠寶之光、人之氣質(zhì)。

我最近在嘗試另外一種寫作方式，是兩部長篇，一部是關于晉商的，不寫那些關乎誠信的虛，只寫一個人和世人斗，到最后和自己斗。中國社會從不看中土地，人背負的命運是擺脫土地的纏絆，最后迷失歸途，且需要用一世的修行來救贖自己前世的惡念。一部是關于和平的解讀，人類對災難和戰(zhàn)爭的對抗和搏斗，只有通過旺盛的生育，才能得以繼續(xù)。繼續(xù)的生活又在不斷證明自己的疑慮中獲得崇高、和平，在人世間永遠不是坦途。

人生的道路越走越遠，寫作經(jīng)驗告訴我，比生活中某些東西更重要，首先于我，豐富的語言和生動的故事一定是來自于荒涼的大地。這也是我近期頻頻往高處和荒涼之地行走的原因，我希望找到我想要的敘述故事，同樣也想找到不被理解的靈魂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