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美茂 葛詩嫣
21世紀初,中國學界曾經(jīng)出現(xiàn)一場“中國哲學合法性”的大討論。對“中國哲學”是否與西方意義的“哲學”相符合的質(zhì)疑起源于歐洲,最初出現(xiàn)在黑格爾《哲學史講演錄》中。①黑格爾:《哲學史講演錄》第一卷,賀麟、王太慶譯,商務(wù)印書館1997年版,第118—132頁。直到21世紀初,來中國講學的著名哲學家德里達同樣表達了“中國只有思想,沒有哲學”的認識。②王元化:《關(guān)于中西哲學與文化的對話》,《文史哲》2002年第2期,第60頁。與中國不同,鄰國日本學界則沒有這種來自西方人的質(zhì)疑,因此也不存在所謂的“合法性”問題的學術(shù)討論。不過,即使這樣,日本人也要面對來自內(nèi)部的懷疑甚至否定的聲音,其中人們所熟知的是中江兆民在其《一年有半》 (1901年)中明確斷言: “我日本自古至今都沒有哲學”,①中江兆民:『中江兆民全集』第10巻,東京:巖波書店,1983年,第155頁。而中國在他看來則有哲學。中江兆民的斷言,使日本學界同樣需要思考“日本哲學”之有無的問題。比如,中村雄二郎曾指出:“考慮‘日本哲學’,兆民《一年有半》中所言‘日本無哲學’這句話是無法回避的?!雹趨⒁娭写逍鄱桑骸亥圣ē衰亥啶任魈飵锥嗬扫D―「続一年有半」再考』,載『中江兆民全集』第10巻,月報1。然而,日本學界卻沒有出現(xiàn)關(guān)于本國哲學之有無的直接探討,正因此,本文只能從“辨”的角度考察,用“辨”而不使用“辯”,是因為筆者不是要對日本學界的相關(guān)“論辯”進行考察,而是對存在于日本學界的一些代表性學者的間接性觀點所構(gòu)成的、關(guān)于這個問題的認識進行確認與“辨析”,以此探究日本學界關(guān)于該問題的認識究竟如何。
關(guān)于近代以前“日本哲學”之有無,日本學界雖然沒有相關(guān)討論,但學者間或多或少有與這個問題相關(guān)的言論,只是他們并沒有直接以“日本哲學”之有無的問題展開探討而已。比如,西周、西村茂樹、井上哲次郎、有馬祐政、村岡典嗣、西晉一郎、和辻哲郎、麻生義輝、三枝博音等便是如此。在1901年中江兆民發(fā)出上述斷言之后,時隔十年,日本出版了西田幾多郎的處女作《善的研究》 (1911年,弘道館)一書(此時中江兆民已去世十年),此書成為日本從此擁有西方意義上的哲學的標志。可能與此有關(guān),近代以來西方世界沒有出現(xiàn)關(guān)于“日本哲學”合法性的質(zhì)疑。(之前黑格爾關(guān)于東方學術(shù)的觀點也只是談及中國和印度這兩個影響整個東亞世界的、具有悠久思想文化的文明古國。)正如所知,以西田為中心的所謂“京都學派”的一系列哲學著作,就是西方哲學范式在東方學界運用的產(chǎn)物。然而,在此之前,日本是否存在哲學?或者說“日本哲學”這個概念,在近代以前的學術(shù)傳統(tǒng)中是否成立?這些同樣是需要思考的問題。 1957年6月,日本的平凡社編輯出版了《日本哲學思想全書》 (20卷),該叢書是以長谷川如是閑為顧問、三枝博音與清水幾太郎為編委主持編選的文獻集,而這些編者們顯然不能回避如何認識日本傳統(tǒng)學術(shù)的問題。因此,第一卷“哲學篇”的編者三枝博音,在其執(zhí)筆的序文《哲學篇的解說——歐美文化引進之前“哲學”與之后“哲學”》一文中,專門探討了近代以前“日本哲學”之有無以及日本傳統(tǒng)中是否存在“哲學”的相關(guān)認識。③長谷川如是閑、三枝博音、清水幾多郎:『日本哲學思想全書』第1巻·哲學篇,東京:平凡社,1957年,第3—16頁。雖然這樣的文章在日本學界并不多見,但也顯示了日本人同樣無法回避關(guān)于本國傳統(tǒng)思想中“哲學”之有無的思考。
那么,涉及近代以前“日本哲學”之有無的認識,日本學界究竟有哪些觀點?在中江兆民的“日本無哲學”斷喝之后的日本學界有哪些學術(shù)回應(yīng)?日本學界對于“日本哲學”都有哪些探索?其中存在怎樣的問題?這些是本文將要考察的內(nèi)容。
明治學界順應(yīng)維新氣運,與日本政治革新一樣,也從原來的以儒學、國學為中心,轉(zhuǎn)向追崇西學。隨著大量西學概念被介紹、翻譯與傳播,近代以前的傳統(tǒng)學術(shù)如何實現(xiàn)近代轉(zhuǎn)型,成為當時日本知識界必須面對的共同問題。特別是當philosophy以“哲學”而不是“理學”的譯語流行,近代以前的日本學術(shù)應(yīng)該如何定性,是否也可以視為“哲學”等,自然是學者們需要審視的問題。然而,由于日本傳統(tǒng)學術(shù)與來自中國的文教具有不可分割的關(guān)系,思考日本必然涉及中國,因此,通過審視中國傳統(tǒng)思想反觀日本就成為一種無法回避的認識途徑。關(guān)于近代以前日本有沒有哲學、日本傳統(tǒng)思想是不是哲學等,成為這個時期反思傳統(tǒng)的一大特點。在這種審視中,日本學界出現(xiàn)了幾種不同的認識傾向。
第一,我們首先需要考察西周在把philosophy翻譯成“哲學”時,是否思考過日本的傳統(tǒng)思想中有沒有“哲學”的問題。從他認為其實也可以把philosophy翻譯成“理學”,①西周:『生性発蘊·哲學原語』,載『西周全集』第1巻,東京:宗高書房,1981年,第31頁。并認為西方的“?ロソ?之學,簡述性命之理不軼于程朱之學,本于公順自然之道”②西周:『西洋哲學に對する關(guān)心を述べた松岡鏻次郎宛の書翰』,載『西周全集』第1巻,第8頁。等觀點而言,顯然中國傳統(tǒng)的“理學”就是“哲學”,只是他不使用“理學”概念而已。③當然,西周并非簡單地認為西方philosophy與東方的儒學相同,在文獻中他多次表明兩者之間存在著不同,為此,讀者容 易誤解為,他是因為把握到東西方不同才采用“哲學”而非“理學”翻譯philosophy。其實不然,西周并非真正把握到兩者 本質(zhì)上的不同,僅僅是為了說明東方的儒學不如西方的philosophy之學,在學術(shù)意義上儒學不如西方,即所謂的“無與西 洋相比依之處”。由于西周并沒有真正理解西方的philosophy之學與東亞的儒學,在對于“知”的認識上存在著本質(zhì)的差異。 所以,他的認識仍然停留于兩者在本質(zhì)上屬于相同性質(zhì)學問的層面。關(guān)于這個問題,筆者曾在《“哲學”抑或“理學”—— 西周對Philosophy的誤讀及其理論困境》(《哲學研究》2012年第12期,第71—78頁)一文中做了詳細考辨。由此可以推斷,在西周的認識中,近代以前大量引進中國傳統(tǒng),特別是宋學思想的日本,其所形成的學問與中國具有相同的性質(zhì),因此,日本的傳統(tǒng)儒學思想當然也是“哲學”?;蛘哒f,他當時根本就沒有思考過東亞的中國、日本究竟有沒有“哲學”的問題,僅僅是從介紹、引進西方學術(shù)的需要出發(fā),致力于對philosophy等一批人文社會科學概念進行漢字翻譯的轉(zhuǎn)換工作。而從他不深入考察“哲學”與“思想”的區(qū)別,認為“東土謂之為儒,西洲謂之斐鹵蘇比”; “鄒魯亞典(雅典,筆者注)為斐鹵蘇比之襁褓”④西周:『開題門』,載『西周全集』第1巻,第19,20頁。等東西方等同的理解中,也能說明他并不否定中國乃至日本存在哲學。特別是他在《生性發(fā)蘊》中直接使用“儒家哲學”這樣的表述,并指出“哲學之興,大率在人文的半開之時即現(xiàn)其萌芽。東洲自堯舜之時,西土以希臘的佗列斯(泰勒斯,筆者注)為開山之祖”。⑤西周:『生性発蘊』,載『西周全集』第1巻,第38頁。然而,西周的上述這些表述,所涉及的都只與中國傳統(tǒng)學術(shù)相關(guān),并沒有直接觸及他對日本傳統(tǒng)學術(shù)的看法。也就是說,在西周翻譯philosophy時,其思考與對比的對象主要是中國的儒學,而對日本漢學的內(nèi)容很少涉及。雖然在《百一新論》 《復某氏書》等文獻中他偶爾提及日本文化、歷史等內(nèi)容以及漢學家荻生徂徠、新井白石、賴山陽等,但所闡述的都不是關(guān)于“哲學”與否的認識問題。⑥西周:『百一新論』,載『西周全集』第1巻,第232—233,245,265,275頁等。因此,僅從他翻譯philosophy的過程以及相關(guān)表述中,還不能確定他對“日本哲學”的認識。
可見,從西周的著作中,我們無法找到他關(guān)于日本傳統(tǒng)學術(shù)與“哲學”關(guān)聯(lián)性認識的直接文獻。我們需要換一種視角,從他對日本傳統(tǒng)學術(shù)的其他相關(guān)認識中,間接地把握他在這個問題上的立場。
明治十年,也即東京大學成立之年,西周在東京大學的講義室(原東京開成學校)里舉行了一場以《論學問在于深挖淵源》為題的講座,此次講座所形成的文章,后來刊登在同年八月出版的《學藝志林》第二期上。⑦明治十年(1877)四月十二日,東京開成學校與東京醫(yī)學校合并成東京大學,而東京開成學校則成為東京大學法理文三個 學部。在原東京開成學校內(nèi)設(shè)有一個講義室,這里舉行不定期講座。西周講座的時間不詳,一般認為大概是在此年八月之前, 四月十二日之后。他說:
況如本邦,雖如前所述長于模仿短于思索發(fā)明,非必然確定之事。既亦有教法如親鸞,脫離支那傳來舊法,開創(chuàng)了恐怕釋氏亦能駕軼之大見識之人;又儒學亦有如白石,不甘徒雕蟲小技之人;又亦有如徂徠,雖說文章蹈襲王李(王世貞、李攀龍,筆者注),至于經(jīng)學直與孟子比肩,且其考據(jù)學則為著清儒之先鞭之人。⑧西周:『學問ハ淵源ヲ深クスルニ在ルノ論』,載『西周全集』第1巻,第573頁。
在上述表述中,西周對于日本傳統(tǒng)思想的自信溢于言表。他認為,宗教領(lǐng)域親鸞的見識可與釋迦牟尼相伯仲,儒學則有新井白石之大格局,荻生徂徠的經(jīng)學更可與孟子比肩,其在考據(jù)學方面則著清儒先鞭。對于本國近代以前的思想擁有如此自信的西周,既然承認中國擁有與西方“哲學”相對應(yīng)的“理學”或者“儒學”這樣的學問,那么,日本則更是如此。由此可見,西周的立場顯然是近代以前的日本擁有“哲學”。
當然,西周的觀點在這個時期也是不斷變化的。比如,他在《百學連環(huán)》的講義中指出:“至哲學之部以西洋為先,如我國可稱為哲學的東西更少,如漢也無與西洋相比依之處”,但他承認,只要“漢儒也如西洋改革時,可成最卓絕(之學)”。①西周:『百學連環(huán)』,載『西周全集』第4巻,1870年,第181—182頁。關(guān)于“日本哲學”究竟如何的認識,在西周的文獻中僅此一處表現(xiàn)得最為直接。雖說日本“可稱為哲學的東西更少”,但再少也說明他認為此前的日本是有哲學存在的。
第二,與西周同時期的西村茂樹則比西周更為明確,他與西周一樣,也很少直接談及日本究竟有無“哲學”的問題??墒牵趯χ袊鴤鹘y(tǒng)思想與西方哲學進行對比時,他認為,儒學特別是宋學與“西方哲學”并無二致。但與西周不同的是,他明確表示把philosophy翻譯成“理學”更為恰當。他說:
(1)西國之哲學(本來譯成理學為恰當,然以當今哲學之稱在世間通用,姑且從之)是窮究宇宙萬物之理的學問也。此學起源于(古)希臘之時,至今兩千余年。②西村茂樹:『自識録·第五章』,東京:冨山房,明治三十三年(1900),第4—5頁。
(2)在宋儒中集大成者是朱晦庵?;掴种畬W上自理氣性命,下及日用語默之間,傍至政法刑農(nóng)理財無不研究。作為其研究成果,聚合之而構(gòu)成(原文:作り)一種道德學體。此學體與西方哲學之學體,雖其精粗不同,其體段(本質(zhì)與結(jié)構(gòu),筆者注)甚相似。③西村茂樹:『自識録·第五十七章』,第54頁。
(3)東洋的學問多于內(nèi)求心,西洋的學問多于外求心。所謂于內(nèi)求心,如禪家直指人心見性成佛、如王陽明致良知,是也。所謂于外求心,于生器學(俗稱生理學)中求心之原、或如順著心的現(xiàn)象研究之,是也。于內(nèi)求者,以全體之上、即以綜合法觀心,其弊在于欠缺精密;于外求者,以分析觀之,其弊在于陷入瑣碎。④西村茂樹:『自識録·第七十章』,第69—70頁。
以上是西村茂樹在《自識錄》中出現(xiàn)的幾處直接與“哲學”相關(guān)的內(nèi)容,書中談及日本傳統(tǒng)思想時,主要在關(guān)于政治、倫理、宗教等問題上才出現(xiàn)與西方對比的相關(guān)闡述。在(1)中他認為philosophy翻譯為“理學”更為恰當,可見對他而言,中國傳統(tǒng)中“哲學”的存在毋庸置疑。如(2)所言,他認為朱子之道德學體,“與西方哲學之學體,雖其精粗不同,其體段(本質(zhì)與結(jié)構(gòu),筆者注)甚相似”??梢姡瑢λ麃碚f,通過引進宋明理學而成就的近世數(shù)百年的日本傳統(tǒng)學術(shù)當然也是“哲學”。這里需要注意的是,他不僅認為東西方“學體”之“相似”,更進一步指出東西方學術(shù)方法上的區(qū)別,即東方是“綜合法”,西方則是“分析法”,并認為兩者各有利弊。
西村茂樹也是明治初期重要的學者,他兼通儒學和西學。他對于東方傳統(tǒng)學術(shù)的態(tài)度,以及對比東方傳統(tǒng)學術(shù)與西方哲學時所持的觀點,代表了當時日本學界大多數(shù)漢學家的認識傾向。比如,漢學家中村正直在翻譯密爾《自由之理》 (1871年)時,就把philosophy譯成“理學”。甚至一些西方哲學的研究者也是如此。比如,末松謙澄的《希臘古代理學一斑》 (1883年)一書把古代希臘的philosophy之學都稱作“理學”,并把從泰勒斯至亞里士多德的古希臘哲學與中國先秦思想進行比較。他認為,“蘇格拉底的探討方式甚似孔子,柏拉圖之學與子思相似,亞里士多德與孟子相似,而亞歷山大的事業(yè)與秦始皇相似?!绻鬃印⒆铀?、孟子、秦始皇是連續(xù)不斷的師徒關(guān)系,則可以說這殆為千載之奇遇”。⑤末松謙澄:『希臘古代理學一斑』,文學社,明治十六年十一月,第47—48頁。由此可見,當時主張翻譯為“理學”的學者不在少數(shù)。
第三,比以上兩者稍后的井上哲次郎則是鮮明的“日本有哲學”持論者,他企圖建構(gòu)“東洋哲學史”,把中國、印度、日本一同納入“東洋哲學”的領(lǐng)域進行闡述,這足以說明他的立場。被譽為“江戶儒學三部作”之《日本陽明學派之哲學》《日本古學派之哲學》《日本朱子學派之哲學》,就是他把近代以前的近世日本漢學以“哲學”范式進行歷史梳理、建構(gòu)的代表作。比如,他在《日本朱子學派之哲學序》中說:
余向以明治三十三年《日本陽明學派之哲學》,接著又以明治三十五年《日本古學派之哲學》 (先后)公諸于世,以介紹于我邦之陽明學派與古學派之學派、學風以及學說等工作為務(wù)。然而,如果說于我邦之朱子學派的變遷究竟如何,尚未(對此)闡明,德川時代最占有勢力之重要的哲學學派的研究,不可以說(其整理)得以完備。①井上哲次郎:『日本朱子學派之哲學·序』,載『日本朱子學派之哲學』,東京:富山房,昭和二十年(1945)九月十日二十 八版,第1頁。
這個序言足以表明他認為近代以前日本存在“哲學”的立場。而他關(guān)于東西方都存在“哲學”的觀點,在其文獻中更是隨處可見。比如他說:
(1)西方哲學家只是把希臘以來的哲學作為哲學看待是錯誤的,也必須思考印度、支那的哲學?!c西洋哲學比較對照而研究東洋哲學,且進一步構(gòu)建哲學思想的這種工作,作為東方人這是最得當?shù)姆椒?。②井上哲次郎:『明治哲學界の回顧』,載『巖波講座·哲學』,東京:巖波書店,1932年,第85—86頁。
(2)在東方兩千數(shù)百年來擁有優(yōu)秀的哲學。其中既有西方所沒有的哲學思想,也有與西方哲學自身相吻合的主義主張。為此,相信從某種意義而言,作為東方人更應(yīng)該努力研究東方的哲學。③井上哲次郎:『井上哲次郎自伝』,載島原進、磯前順一編『井上哲次郎集』第8巻,東京:クレス出版,2003年,從第 359頁開始。上述引文在“自傳”中的第58—59頁。
(3)哲學有兩種,一種謂之實驗哲學,一種謂之形而上學,……或者哲學又有分為思考哲學和實踐哲學,或者根據(jù)地區(qū)又能分為東洋哲學及西洋哲學,……實際上,時不問古今,洋不論東西,千古卓絕的學士而不成為哲學者殆為稀少,即如希臘的蘇格拉底、柏拉圖,……東洋亦然,如孔丘老聃釋迦等。④井上哲次郎:『西洋哲學講義』,載島原進、磯前順一編『井上哲次郎集』第1巻,東京:クレス出版,2003年,第2—8頁。
可以說,井上哲次郎是近代東亞學界企圖以西方哲學范式,對東亞傳統(tǒng)學術(shù)進行“哲學”建構(gòu)的第一人。不是只限于“日本哲學”,甚至“中國哲學”他都是最初的建構(gòu)者。他在東京大學文學部最初講授《東洋哲學史》,而其中只有“中國哲學”的內(nèi)容。井ノ口哲也認為,井上哲次郎《東洋哲學史》的構(gòu)想,由印度哲學、支那哲學、日本哲學構(gòu)成,他的《東洋哲學史》講義,雖然只有“支那哲學史”的內(nèi)容,但“印度哲學”應(yīng)該是他的《比較宗教及東洋哲學》課程的講稿,而“日本哲學”則是他從德國留學回國后,在1900年至1905年間先后完成的所謂“江戶儒學三部作”。⑤井ノ口哲也:『井上哲次郎の江戸儒學三部作について』,載『東京學蕓大學紀要·人文社會科學系Ⅱ、60』,第229頁。
筆者曾指出,井上哲次郎具有明顯的“泛哲學化”傾向,他“不區(qū)分西方哲學與東方思想所存在的本質(zhì)不同,凡是思想性內(nèi)容,只要其闡述的問題相近,認識的傾向相似,都被看成是一種相同的哲學探索”。⑥林美茂、常瀟琳:《井上哲次郎〈東洋哲學史〉與“中國哲學”的誕生》,《中國哲學史》2021年第3期,第120—121頁。也就是說,他把一切與思想有關(guān)的文獻,都作為“哲學”進行梳理與把握。正因如此,在明治時期的日本學界中,井上哲次郎是最為明確地表明東方世界自古至今都有“哲學”的學者,他甚至認為,對于許多問題的哲學探索,東方的印度與中國遠比西方來得更早。
第四,如果說明確把日本近世漢學以“哲學”進行命名,認為日本在明治以前擁有哲學的持論者是井上哲次郎,那么,與此同樣以鮮明的立場表明“我日本自古至今都沒有哲學”的就是中江兆民。中江兆民不僅認為近代以前的日本沒有“哲學”,還進一步否認在引進西學之后的明治期日本學界有“哲學”。他的“自古至今”之“今”的時間下限是1901年,也就是他的《一年有半》寫作之年。⑦此書是他在1901年4月被診斷出癌癥之后,于7月4日開始執(zhí)筆,8月3日脫稿,9月3日出版(博文館),從寫作到 出版,前后只用了兩個月時間,而書稿寫作只用了一個月時間就完成了。他說:
我日本自古至今都沒有哲學。本居宣長平田篤胤之徒不過是探古陵、修古辭之一種考古家,至于天地性命之理盲然不知;伊藤仁齋荻生徂徠之徒,就經(jīng)學有出新意,但其核心唯在經(jīng)學家;唯佛教僧中有所創(chuàng)意發(fā)揮,亦無非遂成開山作佛之功,終是宗教家范圍之事,非純?nèi)徽軐W。近日加藤某、井上某自標榜而為哲學家,雖世人亦或許之,其實是原樣引進自己所學之泰西某某論說,所謂囫圇吞棗而不足稱之為哲學家。①中江兆民:『中江兆民全集』第10巻,第155頁。
這一段引文是學界所熟悉的中江兆民對于當時日本學界的斷喝,不過大家記住的也只是第一句“我日本自古至今都沒有哲學”,而對于后面的理由說明,注意的學者并不多。其實,第一句斷言之后的內(nèi)容,更應(yīng)該引起關(guān)注。在這里中江兆民把江戶時代的漢學家、國學家以及佛教僧人的思想都予以否定,此為其一。其二是他更進一步把活躍在明治期的加藤弘之、井上哲次郎等也一并否定。也就是說,在中江兆民看來,日本無論是過去還是明治當代,都不存在可以稱為哲學家的人。他認為“哲學”必須是一種“窮理之學”,即“所謂的事物最高層之理而窮究之即理學之事也”。②中江兆民:『中江兆民全集』第7巻,第15頁。國學家之本居宣長、平田篤胤只是“考古家”,即只是文本的挖掘者、解讀者,而漢學家伊藤仁齋、荻生徂徠只是“經(jīng)學家”,即只是泥古解經(jīng)者,而佛教高僧也只是信仰者之“宗教家”,都不屬于“純?nèi)徽軐W”范疇。根據(jù)藤田正勝的理解,那是因為“無論佛教、儒教,那些基本上都是對于始祖、教祖之教說拒絕懷疑(的學問)?!梢哉J為,拒絕懷疑那些被作為絕對真理的教說,不能從其理性的立場進行充分斟酌、探究(吟味)的學問,人們對其使用‘哲學’是有躊躇的”,③藤田正勝:『日本哲學史』,東京:昭和堂,2018年,第11頁。這應(yīng)該也是中江兆民持否定態(tài)度的緣由所在。當然,從中江兆民所理解的“哲學”為“窮理之學”而言,似乎可以推導出這個結(jié)論。然而,如果從中江兆民對中國傳統(tǒng)學術(shù)的肯定與推崇、對日本自身的批判等觀點著眼,這樣的原因說明是否成立則值得斟酌。
正如所知,中江兆民一直拒絕使用“哲學”一詞,除了其最后的著作《一年有半》《續(xù)一年有半》之外,他一生堅持認為應(yīng)該把philosophy翻譯為“理學”。他說:“philosophy是希臘語,世間或譯為哲學,固無不可。余則據(jù)易經(jīng)窮理之語更譯為理學,(其)意亦則相同。”④中江兆民:『中江兆民全集』第7巻,第13頁。從中江兆民把philosophy與“理學”等同理解而言,他顯然不否定“中國哲學”的存在,所以他認為孔子與蘇格拉底等一樣,都是古代偉大的哲人,即“孔子、釋迦、希臘之蘇格拉底,皆所謂圣哲者也”。⑤中江兆民:『中江兆民全集』第7巻,第15頁。同時,他明確表明,其所謂的“理學”來自《易經(jīng)》的“窮理”之義。而日本則不同,無論近代以前,還是引進西學的當時日本,都不具有這種“窮理”的追求,所以日本沒有堪稱哲學家之人,當然也就沒有哲學的存在。
從以上明治學界關(guān)于近代以前“日本哲學”之有無的間接或直接的言論中,我們可以看出一些認識上的共性特征。無論是間接還是直接,明治學界對日本自身的認識,都離不開通過中國傳統(tǒng)思想,都是以中國傳統(tǒng)思想為媒介來審視“哲學”以及日本自身。這當然與日本近代引進西方學術(shù)思想過程中所擁有的接受基礎(chǔ)直接相關(guān)。這個接受基礎(chǔ)一言以蔽之,就是在中國傳統(tǒng)思想,特別是在儒家思想基礎(chǔ)上形成的日本人的傳統(tǒng)學養(yǎng)。即使已經(jīng)日本本土化了的儒學,其文化根源依然是以中國思想為基礎(chǔ),離開中國傳統(tǒng)思想則無法審視、辨別、接受近代來自西方的學術(shù)。正因如此,無論西周還是西村,即使他們基本不談日本的哲學怎樣,但只要肯定了中國傳統(tǒng)思想中“哲學”的存在,具有與中國同樣性質(zhì)的日本傳統(tǒng)學問,其作為哲學的認定問題自然不會被否定。而井上更是摒棄東西方的差異構(gòu)建“東洋哲學史”,并從中國傳統(tǒng)思想開始講述。甚至中江兆民否定日本擁有哲學的認識,也是以中國傳統(tǒng)學術(shù)作為其比較的理論依據(jù)。這種學術(shù)傾向,也是明治日本學界引進、接受西學的過程中出現(xiàn)的一個顯著特征。
如上一節(jié)所見,在明治時期,關(guān)于如何認識“日本哲學”的問題,直接發(fā)表觀點的主要是中江兆民和井上哲次郎兩位,當然兩者的觀點完全對立。認為“日本無哲學”的中江兆民只是表明了觀點及簡單的理由,這當然與《一年有半》的著作特點有關(guān),這本前后只花了一個月時間寫成的書,不可能深入展開論證,它只是中江兆民臨死之前向?qū)W界闡明自己的思想立場以及對當時學界、政界看法的一部概述性、觀點性的簡要著作。而肯定日本乃至東方傳統(tǒng)擁有哲學的井上哲次郎則不同,從德國留學歸來,在學術(shù)上功成名就之后,他就開始撰寫關(guān)于“日本哲學”的論著,并于1900年出版了《日本陽明學派之哲學》,即所謂“江戶儒學三部作”的第一部論著。這個文獻應(yīng)該是日本人撰寫的闡述“日本哲學”的開創(chuàng)性著作,該著作第一次將江戶時代的日本陽明學冠以“哲學”之名而展開論述。在該著作的序言中,井上哲次郎明確使用“日本哲學”的概念,并表明了這是他所建構(gòu)的“東洋哲學史”的一個組成部分。他之所以研究“日本哲學”,源于明治三十年(1897)他受命于官方,參加了在法國巴黎舉行的萬國東洋學會,并在會上做了題為《哲學思想在日本的發(fā)展》的發(fā)言。然而,井上哲次郎的研究具有明顯的目的先行傾向。關(guān)于井上哲次郎在此時努力挖掘、建構(gòu)“日本哲學”的目的,《日本陽明學派之哲學》的序言只有較為籠統(tǒng)的闡述,表明那是為了對抗當時流行的功利主義,對此他要弘揚日本“國民道德心”,并向世界萬國顯示其光芒。①井上哲次郎:『日本陽明學派之哲學』,東京:冨山房,明治三十三年(1900),第1—6頁。而在1905年出版的第三部《日本朱子學派之哲學》的序言中,其目的性就更加明確。他說: “今日俄戰(zhàn)爭已宣告結(jié)束,隨著我國之威光在宇內(nèi)弘揚,歐美學者逐漸會想探究我國強大之所以,正當斯時,德川氏三百年間成為我國教育主義,在國民道德的發(fā)展上波及偉大影響的朱子學派的歷史性研究,豈亦一日可忽之?”②井上哲次郎:『日本朱子學派之哲學』,東京:冨山房,昭和二十年(1945)第二十八版,第5—6頁。
眾所周知,1905年是日本與俄國的海戰(zhàn)取得勝利之年。日本民族的自信心得到巨大的鼓舞,這種心情直接在井上哲次郎的這篇序言中得到了反映。所以他要為即將到來的“歐美學者”可能探究日本強大的國民道德文化基礎(chǔ)提供歷史性依據(jù),《日本朱子學派之哲學》就是在這種精神的鼓舞下脫稿的。當然,1882年井上哲次郎在東京大學課堂上開始講授“中國哲學”時,在其企圖建構(gòu)《東洋哲學史》的宏大寫作計劃中,“日本哲學”就包含其中,只是隨著赴歐留學而暫時擱置而已?;貒笏蔀橛脤W者,首先忙于《教育敕語》的解說工作(《敕語衍義》),同時持續(xù)進行著對于東洋哲學之中國儒學、道家等思想以及佛教哲學的研究。此時的日本學界,關(guān)于《中國哲學史》的論著已經(jīng)有多部問世,而“日本哲學”還沒有相關(guān)的論著出版。因此,研究“日本哲學”自然是他不能忘卻的使命。這樣,在日本學界,關(guān)于“日本哲學”的論著最初出自井上哲次郎也就不足為奇了。正如戶弘柯三所說:“從中日甲午戰(zhàn)爭(日本稱之為“日清戰(zhàn)爭”)之后,日本哲學界逐漸開始尋求‘日本性’(的確立)?!雹蹜鹾肟氯骸航毡菊軐W史』,東京:ナウカ社発行,上田屋書店発売,昭和十年(1935)八月,第12頁。不過,井上哲次郎的研究僅限于日本近世儒學的哲學化建構(gòu),還沒有涉及日本的整個“哲學史”領(lǐng)域。然而,以此為濫觴,在《日本陽明學派之哲學》出版后的第二年,即1902年,出現(xiàn)了第一部關(guān)于“日本哲學史”的概述性論著。這就是有馬祐政的《日本哲學要論》一書,該書揭開了“日本哲學史”的研究序幕。
根據(jù)《日本哲學要論》的序言,此書是“未曾有之”的論著,當時雖有一些與“日本哲學”部分相關(guān)的研究出版,但“專意于此”者卻“寥若晨星”。在有馬祐政看來,這是當時日本乃至世界學界的一大缺憾。為了填補此領(lǐng)域的研究空白,他立志編寫“日本哲學史”。當然,這只是他寫作此書的動機之一。④這本書是有馬祐政在文部省工作之余,在“哲學館”講授“日本哲學”課程的教案的基礎(chǔ)上增補修訂而成,其中得到了井上 哲次郎的諸多指導。而其另一目的則是讓日本人在此時首先能夠知道本國,進而讓世人廣泛認識區(qū)別于他國之“日本哲學”的特色。他說: “我觀察到現(xiàn)時我國運的進步,人心的趨向,認為需要提倡先認識自國,本書即成為此之助力,兼而要向世人廣泛介紹我國之特色的存在?!雹萦旭R祐政:『日本哲學要論』,東京:光融館,明治三十五年(1902),第2頁。由此可見,有馬祐政寫作《日本哲學要論》,首先是要填補當時學術(shù)研究空白,同時也是趁當時國運與人心所趨,要讓國人認識自身,進而向世界介紹“日本哲學”的特色所在。他的這種動機與目的,與上述井上哲次郎所說的“隨著我國之威光在宇內(nèi)弘揚”,要為歐美學者提供探究“我國強大之所以”的追求基本一致。需要注意的是,在《日本哲學要論》中,有馬祐政省略了作為“日本哲學”的思想淵源之“中國哲學、印度哲學”,雖然他也認為這本來是需要探究的內(nèi)容,但他“以世間不乏其書”為由而“省略其記載”。另外,有馬祐政此書序言最后的日期,別出心裁,“紀元二千五百二十六年紀元節(jié)之夕”。這種日期顯然是以日本神話中的“神武天皇”起算,至明治三十五年就是“二千五百二十六年”,而“紀元節(jié)”就是日本的所謂“建國紀念日”,即“二月十一日”。由此可見,當時無論井上哲次郎還是有馬祐政,之所以出版以“日本哲學”冠名的研究,都是為了弘揚日本的國力與氣運,向世界宣示日本帝國的存在感。至于從學術(shù)上探究日本的傳統(tǒng)思想,是否與來自西方的“哲學”相吻合,基本不在其思考之中。
從全書的內(nèi)容而言,正如書名所示,這是一本關(guān)于“日本哲學”的概要性著作。井上哲次郎對其評價是: “大凡列舉屬于我日本哲學各學派,略論其學說之異同。已如題名之謂要論,雖說確實不過只是其概要,但亦有不少裨補學者的觀點?!绻乐畬W者由此而得開辟探究我邦過去的哲學之端緒,豈無恍然直接聆聽祖先教導之感乎?!雹倬险艽卫桑骸喝毡菊軐W要論序』,載有馬祐政『日本哲學要論』,第4—5頁。也就是說,雖然此書只是略論“日本哲學”的諸學派學說之異同,但若能由此促進學界的相關(guān)研究,其意義也是不言而喻的。由此可見,當時日本學界關(guān)于“日本哲學”研究之匱乏。全書的結(jié)構(gòu)分為總論、緒論、本論、結(jié)論四個部分,主要內(nèi)容集中在緒論、本論,特別是本論部分,但緒論也不能忽視。緒論分為三章:第一章 神儒佛道四教的發(fā)端;第二章 神儒佛道四教的調(diào)和;第三章 基督教的傳播(這一章內(nèi)容沒有分節(jié)展開,只是概要)。本論部分只有兩章,但內(nèi)容更為豐富,把江戶以前日本思想史上與神儒佛道相關(guān)的人物、思想等都網(wǎng)羅其中。第一章 四種哲學發(fā)達之梗概;第二章 日本哲學發(fā)達之評論。結(jié)論部分對于全書的概括總結(jié)性內(nèi)容并不多,但出現(xiàn)了與印度哲學、中國哲學以及歐洲諸國哲學學派的比較性概述,還述及明治哲學家以及“日本哲學”傾向等問題,屬于補充性質(zhì)的余論性內(nèi)容。從這樣的結(jié)構(gòu)可以看出:首先,此書的研究對象是明治以前的日本思想,并將其以“哲學”冠名進行概述;其次,闡述理路是梳理日本思想史上的神道、儒學(書中稱為“儒道”)、佛教、道教的各種觀點及其梗概;最后,闡述特點是對于神儒佛道思想在日本歷史上的各自發(fā)端、四教如何調(diào)和、各學派的梗概及各自思想的評述等。對于這樣的“日本哲學史”寫作,三枝博音進行了如下概括和評價:
在這本書中,就佛教、儒教、神道、道教的各自系統(tǒng),基于宗教以及道德闡述其形而上學。他把這些稱為四種哲學進行敘述,并把四種類的學問進行縱向區(qū)分。雖然書中也論述“四種類的調(diào)和”,那只是對四種哲學或接近、或排斥、或同一個人兼修四種中的兩個或三個的(領(lǐng)域)之歷史性事實進行考察,并非找出這四種思想文化根底中可謂知性產(chǎn)物的一般性,也不是從其共通性上觀察各種思想文化如何被時代所規(guī)定而得以進步這樣的工作。②吉江喬松編:『世界文藝大辭典』第五巻,東京:中央公論社,昭和十二年(1937),第192頁·下。
由此可見,《日本哲學要論》作為日本最初的哲學史著作,雖然具有開創(chuàng)性的意義,但也只是把傳統(tǒng)日本思想史的文獻,以“哲學”名義進行概述性梳理與闡述,其特點是對于所謂的“四種哲學”進行緣起、梗概以及如何相互融合(調(diào)和)的歷史性考察,并做出相應(yīng)的簡單評述。當然,有馬祐政自身對此亦有自覺,但他對自己的研究更是懷有某種使命性的自負。他說:
在此,以建立(樹立)、建構(gòu)(組織)前所未有的一大哲學性體系為要務(wù)(緊要),且以之為沒有更為重大的事業(yè)者,吾自認為須以之為永遠的責任所在(者),不覺有難忍其壯快之感。以是為我將來編撰日本哲學史之方向,先在此概觀其狀況,之所以(正是)以調(diào)和性的內(nèi)容為主旨,是因為考慮到對于自己這是最恰當?shù)姆椒āF湓敿氄撌鲆约皞€別研究,此則期待他日之大成。③有馬祐政:『日本哲學要論』,東京:光融館,明治三十五年(1902),第284—285頁。
顯然,所謂的《日本哲學要論》對于“日本哲學”的歷史性梳理與建構(gòu),只是在西方哲學引進并流行的近代學術(shù)背景下,有馬祐政借用了“哲學”概念對本國傳統(tǒng)“思想”所進行的近代話語與范式轉(zhuǎn)換的嘗試。是否屬于真正意義的“日本哲學史”論著還有待商榷,此后的學界對此書評價并不高。也許是這個原因,關(guān)于“日本哲學史”的研究并沒有成為學界研究的熱點,新的論著要等到三十年后村岡典嗣的《日本哲學史》出版。①在村岡典嗣此論著出版的第二年,即1933年,西晉一郎也出版了此書的姐妹篇。此書是作為“巖波講座·哲學”之系列叢書之 『概說·東洋哲學史(日本第一部)』形式出版的,西晉一郎則是『概說·東洋哲學史(日本第二部)』的著者,這兩本著作 構(gòu)成了該叢書關(guān)于“日本哲學史”完整的內(nèi)容。
該書是作為“巖波講座·哲學”系列叢書之《概說·東洋哲學史》中的一本小冊子,在昭和七年六月二十日出版發(fā)行。在1949年收入《日本思想史研究(第四)》時,其被改名為“日本哲學史”。②村岡典嗣《日本思想史研究》前后出版了幾個不同版本,最初是1930年11月出版的《日本思想史研究》(岡書院),接 著是1939年2月巖波書店出版的《續(xù) 日本思想史研究》,第二年即1940年10月再次出版了《增訂 日本思想史研究》(巖 波書店)。而只有到了昭和二十四年二月(1949),巖波書店出版的新的《日本思想史研究(第四)》中,才被編成該書 的第二篇,篇名則被改為“日本哲學史”,頁碼為102—180頁。此時村岡典嗣已經(jīng)去世,是否他本人修改,情況不詳。也許是這個原因,在1937年出版的《世界文藝大辭典》中,三枝博音為該辭典所撰寫的“日本哲學的特質(zhì)”一節(jié),沒有提及此文獻的存在。然而,盡管如此,村岡典嗣的這本《日本哲學史》仍是前述有馬祐政論著之后不可忽視的重要文獻。
可以說從明治初年至有馬祐政的論著出現(xiàn)為止,除了中江兆民,日本學界關(guān)于“日本哲學”的說法究竟能否成立一直沒有得到明確的辨析(其實中江兆民也沒有這種辨析意識),無論是通過對于“中國哲學”的認識而觸及“日本哲學”的存在,還是不辨別傳統(tǒng)“思想”與源于西方之“哲學”的區(qū)別,都只是以“哲學”這個近代出現(xiàn)的學術(shù)概念對傳統(tǒng)學術(shù)進行重新梳理與闡釋而已。而村岡典嗣的《日本哲學史》則明顯具有了如何界定“日本哲學”的辨析意識。他在《日本哲學史》的序說中,對于其將要闡述的“日本哲學”所涉及的探究對象與考察范圍做了明確區(qū)分。他說:
在論述之先,必要詮釋的是日本哲學史這個概念。在這里可以考慮數(shù)種含義。首先,如果把哲學放在其本來嚴密的學之意蘊來理解,所謂的日本哲學史,應(yīng)該是不久之后將在日本(形成的研究)西方哲學的歷史。那必須是西方哲學的引進,與引進期間逐漸達到創(chuàng)造出日本性哲學過程的歷史。如果以此作為日本哲學史的第一種含義,在這種意味中所謂的日本哲學史,不得不說其作為學之研究對象還是過早……,至少不是我在此(研究的)目的所在。其次,把哲學這個詞進一步擴大或從廣義(來看),放在宗教性、道德性的世界觀、人生觀意義上理解,可以是所謂的東洋哲學、印度哲學及支那哲學。把東洋哲學作為哲學史的對象,在西洋的那種哲學中,也是黑格爾以來……有所見之。若從這個見解而言,所謂的日本哲學史,就是在日本的印度哲學及支那哲學的歷史。固然,不僅只是(研究)引進的歷史,把重心放在多少已被日本化的部分自不待言?!c此兩種相對的,更為狹義的、恐怕作為嚴密的意義,日本哲學的歷史這個概念也得存在,即區(qū)別于西洋哲學、印度哲學及支那哲學之日本哲學歷史的那種(哲學史),以此作為日本哲學史的第三種含義。③村岡典嗣:『日本思想史研究(第四)』,巖波書店,昭和二十四年(1949)二月,第102—103頁。
上述村岡典嗣對于“日本哲學史”的三種含義的區(qū)分,揭示了當時乃至此后的日本學界要思考“日本哲學”都必須面對的三個問題。關(guān)于“日本哲學史”的第一含義與第三含義,當年金岳霖審閱馮友蘭《中國哲學史》書稿時,也提出了相似問題,即如何區(qū)別“哲學在中國”與“中國的哲學”。④金岳霖:《中國哲學史的審查報告》,載《馮友蘭集》,群言出版社1993年版,第603頁。而第二種含義“在日本的印度哲學及支那哲學的歷史”則是日本固有的問題。傳統(tǒng)日本思想是在引進中國思想、文化的基礎(chǔ)上形成的,其與源于印度的佛教,特別是與來自中國的傳統(tǒng)思想的關(guān)系是無法回避的歷史事實。但是,村岡典嗣明確表明,他在此書要闡述的則是更為狹義的第三含義,即“區(qū)別于西洋哲學、印度哲學及支那哲學之日本哲學歷史的那種(哲學史)”。也就是說,他要挖掘僅屬于日本傳統(tǒng)的思想文化中所呈現(xiàn)的“哲學”思考作為其“日本哲學史”的研究對象。那當然是日本人所認為的日本思想史中固有的內(nèi)容。這些內(nèi)容就是被國學家們所津津樂道的“記紀”神話、神道、國學等,當然其中還包括日本化了的儒學之“古學派”等思想。在村岡典嗣《日本哲學史》的目錄中,這種傾向一目了然。
《日本哲學史》共分為五個部分:序說;第一章 古神道的原始哲學(二節(jié));第二章 古學神道與其神學的發(fā)展(八節(jié));第三章 一二的特殊思想家(二節(jié));結(jié)語。顯然,村岡典嗣是以神道為中心,挖掘其中屬于日本人的哲學思想。除了第三章中所闡述的司馬江漢、二宮尊德被作為區(qū)別于西洋,也區(qū)別于中國的所謂的“特殊思想家”之外,全書主要是通過日本神道之宗教神學的角度探究他所謂的“日本哲學史”。
村岡典嗣是近代日本探究、建構(gòu)“日本思想史”的拓荒者,他最初在東北大學開設(shè)了《日本思想史講座》課程,培養(yǎng)了一批重要的研究者,為后來的日本思想史研究奠定了基礎(chǔ)。戰(zhàn)后日本政治思想史領(lǐng)域著名學者丸山真男也曾經(jīng)聽過他在東大開的課。根據(jù)《國史大辭典》的詞條:村岡典嗣是“ 《日本思想史講座》 (當時在國立大學無他例)的開創(chuàng)者” (詞條中說《日本思想史講座》開始于1922年。其實村岡典嗣最初的《日本思想史序說》課程是1924年開始,筆者注),①國史大辭典編集委員會編:『國史大辭典·13』,東京:吉川弘文館,平成四年(1992),第666頁·上。而他的學生平重道在《吉川神道的基礎(chǔ)性研究》 (1966年)論著的序言中也說:“先生是學哲學出身的,卻以國學為中心開拓了日本思想史之路?!雹谵D(zhuǎn)引自池上隆史:『村岡典嗣年譜――東北帝國大學著任から日本思想史學 會成立まで(下)』,『年報 日本思想史』第3號, 2004年3月,第21頁。
確實,村岡典嗣在早稻田大學的專業(yè)是西方哲學,師從著名的西方宗教哲學研究者波多野精一,畢業(yè)后還與導師共同翻譯了薩巴悌厄《宗教哲學概論》。村岡典嗣最初赴德留學時也是進入新教神學院學習宗教哲學。也許與此有關(guān),他后來研究日本文化史、思想史時,關(guān)于日本神道的宗教哲學研究成果比較突出。從這些傾向而言,他寫《日本哲學史》選擇以“神道”為中心,將其作為既區(qū)別于西方又不同于印度、中國之日本固有的“哲學”來把握似乎是很自然的結(jié)果。即使有一些與神道不同的內(nèi)容,也都突出其日本“本土性”的闡述。而與之形成對照的則是1933年出版的西晉一郎《概說·東洋哲學史(日本第二部)》,這是與村岡典嗣的著作構(gòu)成姐妹篇性質(zhì)的另一部“日本哲學史”論著,但兩者的問題意識赫然有別。
作為緊接著村岡典嗣的《日本哲學史》出版的《概說·東洋哲學史(日本第二部)》,顯然是“巖波講座·哲學”系列中關(guān)于“日本哲學”的另一部“概說”。之所以說其與村岡典嗣的著作屬于姐妹篇,是因為兩者只是闡述的角度與對象不同,并不是一種上下集的銜接關(guān)系。對此,只要比較兩書的目錄便能一目了然。
表1 兩書目錄比較
從目錄來看,西晉一郎論著的特點顯而易見,它既補充了前述被有馬祐政省略了的關(guān)于“日本哲學”思想來源的部分,又綜合了村岡典嗣企圖刻意切割日本與中國傳統(tǒng)思想關(guān)系的內(nèi)容,雖然其闡述的核心也是江戶日本儒學的獨特性,即儒學的日本化之宋學在日本的接受與演變的過程,但通過比較程朱學與日本朱子學的關(guān)系,以及在仁齋學、徂徠學中所體現(xiàn)的不同等,揭示了日本化了的儒學之“日本哲學史”的產(chǎn)生、形成與發(fā)展過程。在序言中,作者闡述了該書所要論說的內(nèi)容與問題意識:
在此,特僅敘述,評論朱子學、仁齋學、徂徠學之三學……此三學是怎樣(從儒學)被日本化,即我國的歷史性精神如何同化儒學中固有的中國性內(nèi)容,在存續(xù)上各自構(gòu)成何種程度的影響。而那樣的可能性在這三學的各自性質(zhì)上,又有何種程度的體現(xiàn)。①西晉一郎:『東洋哲學史(日本第二部)』,東京:巖波書店,昭和八年(1933)一月,第3—4頁。
其實,與其說這是一部著作,不如說是一篇比較長的論文,其論說除了最初簡短的序言之外,最后竟然沒有專門的結(jié)論一節(jié)。其結(jié)論性內(nèi)容,只有短短的四行(豎排)文字,附在“徂徠之學”的最后,以空出一行的形式來呈現(xiàn)。其內(nèi)容如下:
若通過以上來看,應(yīng)該考察的在德川時代之我國儒學的三大學派,其長短得失大略可見。與此同時,呈現(xiàn)其間的宇宙人生之雙重的兩大方面交錯對立而各有其特相,顯示其政教形態(tài)從樸素到文華,而復又自文華向樸素回歸之不可止歇的要求,例舉其循環(huán)之理,我想(通過這些),讓人們對于外來文化如何被日本化的歷史性好事例有所認識。②西晉一郎:『東洋哲學史(日本第二部)』,東京:巖波書店,昭和八年(1933)一月,第71頁。
這樣的內(nèi)容作為一本書的結(jié)論顯然過于簡短,雖然體現(xiàn)了高度的總結(jié)性,也表達了全書的主旨與脈絡(luò),但其所謂的“循環(huán)之理”以及儒學的日本化過程究竟怎樣,除非閱讀全書內(nèi)容,否則不得而知。盡管如此,其仍然被作為“巖波講座·哲學”系列的一本小冊子出版發(fā)行。此論著所揭示的“日本哲學史”,顯然只是截取其中的宋學如何日本化的過程,呈現(xiàn)作者所理解的“日本哲學”在江戶時代如何得以確立的問題。
不過,需要指出的是,雖然說西晉一郎的論著補充了被有馬祐政論著所省略的“來源”內(nèi)容,并且僅從上述目錄來看,似乎一半以上的內(nèi)容是闡述“日本哲學”的來源問題,即“儒教的傳來”“關(guān)于支那宋學”“程朱學說的大要”,全書五個部分有三個部分集中在來源以及與中國宋學的關(guān)系上,但從內(nèi)容的篇幅來看,其實并非如此?!叭褰痰膫鱽怼敝挥?頁(4—6),“關(guān)于支那宋學”只有6頁(6—12),“程朱學說的大要”雖然有22頁(13—35),但最后部分則涉及日本朱子學者的內(nèi)容,關(guān)于程朱學說也只有近20頁,這前三章與后面兩章之“仁齋之學” 20頁(35—54) “徂徠之學”18頁(54—71)的篇幅相比,顯然日本的內(nèi)容更多,全書后三個部分(包括“程朱學說的大要”)則是重點。正因此,在書名中,作為副標題,作者另外加上“朱子學、仁齋學、徂徠學”三個提示性關(guān)鍵詞。顯然,其內(nèi)容的核心還是在宋學日本化之后具有日本特色的江戶儒學。也就是說,他把江戶儒學代表性的朱子學、仁齋學、徂徠學,以“日本哲學”之名進行闡述,與前述的井上哲次郎的“江戶儒學三部作”之采用“哲學”冠名的認識基本一致。只是加上了一定篇幅的中國宋學,特別是程朱學的內(nèi)容,以此作為“日本哲學”之來源性背景闡述。
在這里我們需要思考的是,為什么西晉一郎需要補充日本思想的“來源”,并從儒學(宋學)日本化角度闡述他所理解的“日本哲學史”?顯然,這也關(guān)系到如何理解“日本哲學”之有無的問題。無論是有馬祐政省略“來源”,并不梳理、辨析日本與中國思想、印度佛教的關(guān)系,把日本思想史上相關(guān)人物的神儒佛道的思想資料,都放在“日本哲學”的框架中進行闡述,還是村岡典嗣僅選取“神道”的角度挖掘日本的固有性,從而強調(diào)日本本土的哲學,他們的追求似乎都不難理解,那就是他們要闡述“日本哲學”的歷史,必須呈現(xiàn)日本的固有性,讓日本從中國文教的影響中獨立出來,突出日本主體性,只有這樣才是“日本的”哲學史。然而,這樣固執(zhí)于“日本”,究竟是否可行是值得懷疑的。正如前文所述,明治初期的西周、西村茂樹、中江兆民等學者,在論述與“哲學”相關(guān)的認識時,都是將其放在與儒學問題的關(guān)系中進行比較闡述。這是因為,古代日本從有歷史記載開始,就與中國的文教存在著無法分割的關(guān)系。古代日本人引進了漢字,才有了所謂的日本歷史的記載。被國學家們津津樂道的“記紀” “萬葉集”等,就是通過使用漢字而形成的所謂的“國學”文獻,而神道思想中幾大流派,都或多或少受到宋學思想的影響。正因如此,日本人越是強調(diào)日本的固有性、主體性,就越會感到一種文化上的自卑感,這個現(xiàn)象在日本學界幾乎是一種共識。正如佐藤城三郎所指出: “不得不承認中國文化的優(yōu)越性,一旦歸屬感高漲,劣等感幾乎是不可避免地會出現(xiàn)?!瓕χ袊幕斫馍羁痰膬?yōu)秀知識分子,其劣等感與歸屬感的相克特別強烈?!雹僮籼僦P三郎:『「死の跳躍」を越えて 西洋の衝撃と日本』,東京:千倉書房,2009年,第6頁。為此,與其把日本的哲學歷史從與中國文教的關(guān)系中獨立出來闡述,僅強調(diào)日本的自同性、獨特性,倒不如放在與中國傳統(tǒng)思想的關(guān)系中,通過比較以及梳理其引進、吸收與演變過程,揭示屬于日本自己的特色,以此闡明“日本哲學”的歷史形態(tài)。這樣會更具說服力,也更為合理,這可能是西晉一郎闡述角度與對象選擇的緣由所在。當然,學界是否認同這樣的“日本哲學史”,那只能取決于學者或讀者的世界觀、價值觀以及方法論。
以上三位學者撰寫的所謂的“日本哲學史”,顯然都是從日本擁有哲學的前提出發(fā),各自展開的關(guān)于“日本哲學”的研究。然而,其各自向?qū)W界所揭示的“日本哲學”的歷史卻不相同,這不僅僅是研究方法不同,其所闡述的對象也不一致,更不用說以一種學術(shù)體系展開“日本哲學史”的建構(gòu)。之所以這樣,是因為對于日本學者而言,要進行本國哲學史的梳理,必然要面臨“日本何在”與“何謂日本哲學”兩個問題,這也是上述學者審視日本傳統(tǒng)時無法回避的問題。在“日本何在”問題上尚不明確,更遑論“何謂日本哲學”之更高層次的關(guān)于“日本哲學”的探究了。正因如此,這些所謂的“日本哲學史”,在學界并沒有獲得廣泛的認可。比如,在與西晉一郎論著出版的同一年,松原寬出版了《生活的哲學》一書。在《出來吧!日本哲學史》一節(jié)中,作者感嘆日本沒有哲學史的存在。文章從一個小故事開始闡述。他說幾天前有朋友來訪,話題偶爾涉及日本思想。朋友以很悲涼的表情為日本沒有哲學史的著作而嘆息,并且問及日本迄今為止哲學思索究竟是否存在,自此開始固有哲學誕生的可能性是否可期待等問題。松原寬表示,自己對于朋友的悲觀與疑問懷有同感。但他的結(jié)論是日本并非沒有哲學那樣的東西,只是缺少能對此進行哲學史建構(gòu)的人。他說:“似乎見不到堪稱《日本哲學史》那樣的單行本出版?!欢?,即使沒有《日本哲學史》那樣的書,一點也不能成為日本沒有哲學的證據(jù)?!彼J為,“只是(在日本)應(yīng)然的史家不存在(而已)。……若說在日本的歷史家,(像)古董屋的老頭是有很多的”。②松原寛:『生活の哲學』,東京:日本公論社,昭和八年(1933),第22—23頁。也就是說,他并不否定日本擁有哲學,只是缺少能夠建構(gòu)哲學史的人。
自此以后,整個20世紀30年代,似乎再沒有出現(xiàn)接著村岡典嗣、西晉一郎的研究對象與視角繼續(xù)探究“日本哲學史”的論著出現(xiàn)。當然,在30年代中后期還有兩部“日本哲學史”論著出版。首先是戶弘柯三《近代日本哲學史》,③參見戸弘柯三:『近代日本哲學史』,東京:ナウカ社発行,上田屋書店発売,昭和十年(1935)。但其內(nèi)容只是明治時期的日本哲學界關(guān)于西方哲學研究動態(tài)的闡述,而近代以前的日本哲學不在其考察范圍,故本文不具體涉及。接著則是永田廣志的《日本哲學史》。④參見永田廣志:『日本哲學史』,東京:三笠書房,昭和十二年(1937)。雖然作者明確表明該書是以德川時代的思想史為對象,但該書是作為“唯物論全書”其中的一本,作者從唯物史觀出發(fā),探究近世日本的各種觀念、學說的社會性根據(jù)。由于該書存在政治意識形態(tài)先行的認識傾向,所以無法客觀把握其探索對象。歷史必須是對事實不偏不倚的講述,“日本哲學史”的敘述必須立足于客觀立場的把握,意識形態(tài)先行的研究顯然難以客觀。而此書的探索路徑在日本只是特例,更遑論得到學界的廣泛認可,為此,本文對其考察予以省略。
通過上述的考察不難發(fā)現(xiàn),從明治到昭和前期,雖然在日本誕生了“哲學”這個近代概念,并被東亞學界廣泛接受,從而成為漢字文化圈對于philosophy這個西方學術(shù)概念的定譯而被學界采用。但是,與“中國哲學”在近代很快應(yīng)運而生,并誕生了多部《中國哲學史》論著相比,“日本哲學”這個概念雖然存在,但對于究竟“日本哲學”有哪些內(nèi)容、哪些是日本的、哪些是非日本的,以及如何建構(gòu)“日本哲學史”等問題,日本學界始終無法達成統(tǒng)一的認識。根據(jù)上述梳理,我們基本可以明確的是,日本學界主要存在以下四種探索: (1)不涉及辨析“日本哲學”之有無問題,近代以前的日本思想只是通過闡述中國哲學,才被作為哲學得以確認(西周、西村茂樹)。 (2)認為中國傳統(tǒng)思想與西方意義的哲學相當,而日本的傳統(tǒng)思想并沒有達到哲學的高度,所以“日本無哲學”(中江兆民)。 (3)不辨析究竟何謂哲學,直接把近代以前的日本思想作為哲學進行所謂的“日本哲學”重新闡釋(井上哲次郎、有馬祐政)。 (4)以日本傳統(tǒng)思想中擁有哲學為前提,采用不同的視角企圖建構(gòu)“日本哲學史”。日本學界通過區(qū)分兩種不同的審視對象,即受到中國思想文化影響的部分和日本固有的內(nèi)容,而出現(xiàn)兩種把握傾向:第一,僅限于在日本固有的思想文化中探索所謂的“日本哲學”(村岡典嗣)。第二,在與中國思想,特別是與儒學的關(guān)系中,通過日本化了的傳統(tǒng)思想探索“日本哲學”(西晉一郎)。然而,無論哪一種傾向,都面臨著一個共同的問題,那就是如何在日本的傳統(tǒng)思想中確認真正屬于“日本哲學”的歷史。
眾所周知,近代以前的日本傳統(tǒng)文化與思想,是在引進與吸收中國文教等基礎(chǔ)上形成的,這也是日本學界的共識。那么,離開了中國傳統(tǒng)思想乃至印度佛教,顯然無法探究“日本哲學”,即使像村岡典嗣那樣強調(diào)完全屬于日本的神道思想,那也是以漢語記載的文獻為基礎(chǔ)而建構(gòu)的內(nèi)容,其中存在中國思想的影響是無法否認的事實。顯然,如果不辨析中國文教在日本傳統(tǒng)思想中如何存在,那么無論如何強調(diào)日本的固有性,其所揭示的也不可能是純粹的“日本哲學”??梢?,只要以近代以前的思想史為考察對象,無論企圖擺脫中國思想影響的元素而強調(diào)日本的本土性,還是站在中國思想影響的基礎(chǔ)上探索日本化了的傳統(tǒng)思想,都無法完全脫離中國元素而強調(diào)日本自身的存在。這種“二難”困境,才是日本近代以前“日本哲學史”一直無法誕生的真正緣由。為擺脫這一困境,日本學界出現(xiàn)了新的探索動向,那就是把引進西方哲學之前的傳統(tǒng)日本,與接受西方哲學之后的近代日本進行切割。關(guān)于哲學,只關(guān)注近代以后的日本,以此闡述“日本哲學”究竟如何存在的問題。 1935年,戶弘柯三《近代日本哲學史》的出版,①參見戸弘柯三:『近代日本哲學史』,東京:ナウカ社発行,上田屋書店発売,昭和十年(1935)。成為這種轉(zhuǎn)向的標志。此后的日本學界,基本上把明治以前的傳統(tǒng)學問作為“日本思想史”進行研究,而把近代之后出現(xiàn)的、與西方哲學相關(guān)的研究論著以及哲學著作為“日本哲學”展開論述,從而在學界形成了近代以前歸入“日本思想”,近代以后才有“日本哲學”的一般性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