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元旭 白佳麗 張建新
傳統(tǒng)的體質人類學被冷落了,很多人都轉向了容易發(fā)文章、出成果的分子人類學,但鄭連斌卻始終未動搖。
天津師范大學生命科學學院教授鄭連斌是我國頂尖的體質人類學研究專家,有人這樣評價他的工作——“從來沒有中國人的體質數(shù)據(jù)能夠被這樣全面地記錄下來。在鄭連斌和他團隊的堅守下,中國最大的民族體質人類學數(shù)據(jù)庫得以建成,一幅詳盡的‘民族體質地圖’得以呈現(xiàn)在世人面前?!?/p>
“鄉(xiāng)野學者”一步步揭開民族“密碼”
為了這部中華民族的“體質地圖”,他從最北端到最南端,從最東端到最西端,山水迢迢走過30余萬公里、走遍22個省份,用大半生記錄下中國39個民族的6萬份、400多萬個身體體質數(shù)據(jù),并將這一串串神奇的數(shù)字排列組合,“翻譯”出中華民族基因與生活寫下的“密碼”。
“人類體質學都研究啥?是跟體檢一樣嗎?”總會遇到這樣的疑問,鄭連斌每次都耐心地解釋:“簡單說,就是要用國際學術界統(tǒng)一承認的馬丁尺、彎角規(guī)、直角規(guī)等工具,對人體80多項詳細指標進行觀察、測量、統(tǒng)計,比如上紅唇高、環(huán)手指長、鼻翼寬度、月經初潮年齡、手肘到地面的垂直高度等?!?/p>
“未識別民族”的研究,是他科研“長征”中的“高光”。中國人身份證上的民族,是否只有56種答案?鄭連斌說,不是?!昂苌儆腥酥?,大約有64萬中國人的身份證上,未明確標注民族。他們往往住在偏遠地區(qū),幾乎與世隔絕,像西南邊境地區(qū)的‘莽人’,僅有600余人,過去他們居住的4個村子中,有3個連路都不通。作為中華民族大家庭中的成員,他們應該留下自己的體質‘腳印’?!彼忉屨f。
跋山涉水,有時腳步還能“穿越”歷史。在一次貴州大山深處的測量中,他們遇到了漢族的一個分支——屯堡人。
“我們在貴州安順找到了屯堡人,傳說他們是明朝洪武年間,朱元璋所派大軍的后人。因軍隊駐扎地叫‘屯’,家眷生活地叫‘堡’,所以稱為‘屯堡人’。他們來自江南,在貴州山川阻隔下,歷經600年滄桑,但建筑、服飾、娛樂方式都依然沿襲著明代的習俗,簡直是古代中國漢族留下來的‘活化石’?!编嵾B斌講起歷史,眉眼里生著光。
同為漢族,但民系、分支眾多。“中國漢族各方言族群的身高是多少,哪個族群最高,哪個族群最矮,哪些族群的年輕人已經邁入高身材行列?”看似簡單的問題,卻沒有人能回答。
2009年,鄭連斌帶領著團隊,啟動了我國有史以來最大規(guī)模的漢族體質調查。
為了盡量保證數(shù)據(jù)的“典型”性,他們避開了北上廣這樣人口流動大的城市,走過20個省份,歷時4年,測量了4.3萬多名“典型”的漢族人,并獲得了中國歷史上第一份較為完整的漢族人體數(shù)據(jù)庫。
“通過調查獲取可觀的數(shù)據(jù),團隊完成了規(guī)模浩大的漢族體質人類學研究。不僅破譯了漢族人體質‘密碼’,還為生物學、遺傳學等方面的研究提供了強大的數(shù)據(jù)支持?!编嵾B斌說。
“擺攤教授”一次次被城管“帶走”
宇克莉是鄭連斌多年的“戰(zhàn)友”,作為天津師范大學生命科學學院的教授,她這些年隨著鄭連斌走南闖北,飽嘗奔波之苦??伤∠笞钌畹模瑓s是跟著鄭老,刷新了“一名教授被城管‘帶走’”的次數(shù)。
“最初做漢族體質測量的時候,我們沒有經驗,常常選個城市的廣場、路邊,拉個紅色條幅,寫著‘人體測量、免費測量’,就擺開架勢工作。有好幾次,在不同的城市,城管懷疑我們是賣假藥的,就把我們‘帶走’了?!庇羁死蛐χ鰺o奈狀。
城管的誤會,很快便能解開;老百姓的不解,卻需要團隊費番功夫。
“在村里給少數(shù)民族同胞進行測量時,有時得跟著向導一家家敲門,一遍遍解釋。有些地方的人們,排著長隊來接受測量,我們從早忙到晚,直到看不清尺子的刻度才作罷,但還是會有人測量完之后抽掉表格轉身就走,就因為‘怕泄露個人隱私’。”宇克莉說,每每這種時候,鄭老總是第一個上前解釋,然而總有怎么解釋也不行的情況。
甚至有一次,有商家認為團隊的測量點位影響了自己的生意,一腳踹飛了桌子。
“所以我總結了一套自己的工作方法?!编嵾B斌說,譬如如何與當?shù)卣疁贤?、挑選什么樣的聯(lián)絡人、住宿的地址選在什么位置、怎樣安排路線和時間……這都是自己多年組織測量工作積累下來的寶貴經驗。
不解可以化解,深山遠途中潛藏的兇險卻難以預料。有一次,在四川平武為“白馬人”做體質測量時,遇到了罕見的暴雪,大家只帶了春秋穿的衣服,鄭連斌被凍得身體完全沒有了感覺。
鄭連斌不僅“拼”,還“摳得出名”。
“雖然已是承擔國家級項目的教授,但他總是盡量找價格便宜的旅店,吃飯能吃飽就行;很多年我們都是坐火車、搭順風車去做調查,有時還坐拖拉機、馬車?!闭f起鄭連斌有多“摳門”,團隊成員都有“案例”。
“我的第一筆科研經費是8000元,用這筆錢,我花了三年時間,跑遍了內蒙古110多萬平方公里區(qū)域內的所有民族聚居地,完成了國內首次全面的蒙古族體質人類學研究。現(xiàn)在經費雖然寬裕了一些,但是每一分錢都應該用在真正的科研上?!编嵾B斌說。
72歲再出發(fā)
我國“未識別民族”主要隱沒在西南邊陲的群山峻嶺中。團隊成員都勸他,已經退休這么多年了,該享享清福了,不要再親赴采樣地了。但72歲的他卻沒有停下,繼續(xù)“沖”在鄉(xiāng)野調查的一線?!耙淮艘瓿梢淮说氖虑?,我們打好基礎,未來隨著科技和研究方法的進步,這些數(shù)據(jù)會發(fā)揮更大的價值?!彼f。
20世紀90年代后,傳統(tǒng)的體質人類學被冷落了,很多人都轉向了容易發(fā)文章、出成果的分子人類學,但鄭連斌卻始終未動搖。
為什么不轉行?他的回答是“國家需要”。“很多發(fā)達國家在20世紀七八十年代,就已經完成了對自己民族的體質研究。我們堅持研究,就是為了給中國工業(yè)、教育、衛(wèi)生等行業(yè)提供數(shù)據(jù)基礎,使生產設計、標準制定等更加科學。比如,摸清體質數(shù)據(jù)‘家底’后,才能知道該生產多大的帽子、制造多高的椅子,甚至如何找到兇手?!编嵾B斌說。
摘編自《新華每日電訊》2022年1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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