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歌

老賈

賈平凹這么快就把“荊歌會客廳”寫好寄來了。他的字還是那樣的好。我是一直喜歡他的字的，凡是聽到有人說他不會寫字，我可能比他還要生氣。他的字是好的，有一股生氣，并且有巫氣、鬼才氣。和他的小說一樣，有許多神神叨叨的東西在，但是陽剛而大度。我讀他的《山本》，感覺這就是大師手筆，沒有充沛的才華是不可能寫出這樣的小說的。他的字也是這樣。他就是文曲星下凡。在中國當代作家里，他也許是我最喜歡的一個。我要在古鎮(zhèn)黎里建工作室，請他題寫匾額，他二話不說就答應了。手機短信發(fā)過來：“好么，我給你寫！”我仿佛聽到了他濃重有味的陜西口音。

老賈的字是很貴的，有很多人喜歡他的字。他的字早已進入了書畫市場，許多人都以得到他的字為榮的。不僅是在陜西，就是在全中國，他也是大名人。求他寫字是要付錢的。許多人求字畫，并不習慣付錢，因為覺得寫字畫畫很容易，只要揮幾下筆就行了。其實，這是對文化藝術最大的誤解和不尊重。開餐館的朋友跟你再熟悉，也不能總是去吃白食。寫字畫畫做文章的人，靠筆吃飯，冷板凳坐了幾十年，詩書須為稻粱謀啊，不給錢那就只能喝西北風了。我這么說幾乎就是在譴責自己，因為我讓老賈給我寫字，從來都沒有給他錢。我自己都不懂得這個道理，又怎么來讓人尊重我的藝術勞動呢？不過我要說，每件事都會有例外，每個人都有特別關系好的人。老賈跟我關系特別，我就想說這個意思，哈哈。

☉ 賈平凹題“荊歌會客廳”

☉ 馮唐寫“荊歌會客廳”

匾額要請誰做，怎么做，我想一定是不能過于隨便的。要對得起老賈的字。等工作室建好，哪天老賈來黎里，要讓他看到了滿意，“好么！”到時候聽他用陜西話這么說，那就太好了。

請誰題匾，我是很挑剔的。名氣當然是重要的，字因人貴，自古就是這樣。不管怎么樣，肯定是不要專業(yè)書家的字。良寬不喜歡書家的字也不喜歡廚師的菜，他是有道理的。廚師菜和書家字，都有一股習氣。習氣是很不好的東西。

馮唐

馮唐寫的“荊歌會客廳”從天津寄了過來。他人在倫敦，不知道為什么這么快就到了天津。請他寫這幅字他還有所顧忌，說自己的字不合體制和比賽書法以及二王什么的審美，擔心你在工作室掛出來有人看了不舒服。我對他說，你的字就是馮唐的字，元氣滿滿，是你才華、氣度、趣味的流露，比那些沒有文化的人一味靠訓練出來的字要可愛多了，寫吧寫吧！我這樣說他很高興，于是答應寫了寄來，還說要趁喝高興的時候?qū)?。竟然這么快就寄到了。他的字挺有趣的，萬寶龍不僅讓他做代言，還建了“馮唐體”字庫?！扒G歌會客廳”五個字他問我要怎么寫，是橫是豎？是從左至右還是怎么的？我讓他隨意，怎么舒服怎么寫。他從左至右寫了。兩方章刻得不錯，其中一方是他的名句“春風十里不如你”。嘉嘉特別喜歡這句話，曾經(jīng)讓我用毛筆寫了這一句。她是馮唐的粉絲，跟他也相熟。去歲中秋，蘇州過云樓辦了“月明千里故人來”的展覽，是維娜策展的。參展的都是當代文人，有北島、歐陽江河、張大春、莫言等，還有馮唐，還有我。但是他們都沒有來開幕式，我?guī)Ъ渭稳チ恕，F(xiàn)場有馮唐的書，擺放在他的書法下面。嘉嘉做了他的書模，我給拍了照片。

馮唐確實有很多女粉，黎里古鎮(zhèn)保護委員會淑赟副主任就是。她說馮唐的每一本書她都能一口氣讀下去。我沒太讀過馮唐的作品，印象深刻的是他關于住什么樣的房子的文章，寫得很有情趣，深以為然。淑赟喜歡馮唐，馮唐給黎里題了字，她當然高興。我想這幾個字，適合做成一塊小小的銅牌，應該很好看。

淑赟說，希望能夠有朝一日見到馮唐。這個對某些人來說有點難，因為他不是個隨便請得動的人。但是我想我可以請到他來黎里玩玩。跟他說了，他果然答應了。等會客廳建起來，等哪天搞采風活動，如果他人在國內(nèi)的話，就要請他過來。不知道他會不會喜歡黎里。我是喜歡黎里的。江南古鎮(zhèn)一個個都把旅游開發(fā)了出來，黎里起步晚。起步晚有起步晚的好處，可以學習成功的經(jīng)驗，可以吸取一些教訓，后來居上，是能夠避免掉很多的俗氣粗糙?，F(xiàn)在已經(jīng)初具規(guī)模，總的格調(diào)很不錯。炳高書記說，他不想把黎里搞得太熱鬧，那種膚淺的熱鬧是一點意思沒有的。這跟我的想法完全一樣。但是我這么想容易，少來一些人，不要商業(yè)化，反正虧的不是我的錢，可作為當?shù)仡I導，能夠這樣想，真是難能可貴。不要只想著賺錢，只想把文化搞上去，慢慢搞，搞出特色來，搞出文化深度來，這樣想真是有責任心有遠大目光的。這樣做對得起黎里的過去，也對得起它的未來。

金宇澄的祖屋就在黎里鎮(zhèn)上。現(xiàn)在已經(jīng)開始修繕了，它將成為“繁花書房”?！斗被ā肥墙鹩畛潍@得茅盾文學獎的長篇小說。把繁花書房建起來，當然是著眼于文化的建設和發(fā)展。“荊歌會客廳”我不希望放在沿街的房子里，我沒有金宇澄那樣的資格。我就想在一條安靜的巷子里，但是也不要太幽僻。我可以在那里落腳，讀讀書，寫寫東西，或者睡睡覺。當然會客也是主要功能。朋友們知道我有個工作室，就會去黎里見我，就會看看黎里，就會喜歡上黎里——這是一定的，我相信。

那天淑赟跟我說，已經(jīng)物色到了一處房子，不沿街，很漂亮。讓我去看。但是我陪著《中國作家》雜志高偉和商曉倩，也不便急著馬上去看。由我牽線，《中國作家》在黎里建了創(chuàng)作基地，5月18日梨花節(jié)開幕典禮上就掛上創(chuàng)作基地的牌子了。我想讓大家都先忙完梨花節(jié)，再抽空去看房子。好像聽淑赟說，房子與“太湖雪”挨著，她還說，你不是跟胡毓芳很好嗎？是啊，這就太好了呀！胡毓芳是“太湖雪”老總，著名企業(yè)家，全國勞動模范。“太湖雪”當然是大名鼎鼎的企業(yè)。我開玩笑說，那我的被褥都要用全真絲的了。

農(nóng)場

《中國作家》黎里創(chuàng)作基地揭牌儀式后，吃中飯還早，高偉兄想試駕我的車，但是開到哪里去好呢？我說，沿著318國道開吧，一腳油門就到上海了?！澳敲赐沁呴_是什么地方呢？”小商指了指反方向。哦，那是通往拉薩的。龐海燕說，不去上海了，也不去拉薩，我?guī)銈內(nèi)ヒ粋€道觀吧。昭靈觀四面環(huán)水，像是漂在水上的一片荷葉。里面真是冷清啊，道長也不在。據(jù)說道長是從英國留學回來，所以這個道觀有點非同尋常，有些特別的氣息。接待我們的人身份不明，龐海燕問他是不是最近還在打拳，才知道他是個習武之人。問他打的是哪路拳，回答說什么都打。道觀里還供著觀音，也是什么都供啊。這么好的地方，如此冷清，不應該啊。

從昭靈觀出來，龐海燕帶我們?nèi)チ艘粋€農(nóng)場。說可以去摸蛋，很好玩。迎面有一棵枇杷樹，結滿了枇杷。很甜很好吃??！我們摘了好幾個吃，農(nóng)場里的人一遍遍提醒，不能拉！不能拉！會把樹枝拉斷嗎？還是擔心把整棵樹都拉倒？小商舉著剝了皮的枇杷自拍。我們是來摸蛋的，卻先遇上了枇杷。

每個人都提了一個籃子，去雞舍摸蛋。見有人來，一群鵝先知趣地跑開了。它們昂昂叫著，對我們避之唯恐不及。它們是對的。進了雞舍，雞就亂七八糟地跳騰起來，呱呱亂叫聲響成一片。這真是一種極不愉快的經(jīng)歷。我走近一只黑雞，它馬上警覺地繃緊身子，呱呱叫了起來。它不愿意它的蛋被奪走的樣子真是可憐。這幾天我只要一想起那只雞的樣子，心里就很難受。當時我心真的被戳痛了。它驚恐而抗拒的樣子，真的讓我難過。回來之后我經(jīng)常想起這一幕。我覺得我們?nèi)祟惏褎游锲圬摰脤嵲谔珔柡α恕?/p>

離開農(nóng)場的時候，我倒車，把停在邊上的一輛寶馬車給蹭了。我下車去看，他們已經(jīng)在仔細察看了。還好只是擦毛了一點點。但人家還是心疼??！我說告訴我多少錢吧，我賠給你。因為是龐總經(jīng)理帶去的，農(nóng)場的人很客氣，說是沒關系，讓我們走就是了。

我心里很不舒服。想著那車，想著那雞。

黎里八景

我知道黎里有八景，是因為我收藏過一套八枚蛋殼彩繪。蛋殼上作畫不容易，我弄過。先得在鴨蛋上戳一小洞，將里面的汁液完全取出，再灌水清洗。洗不干凈，便會發(fā)臭。蛋殼表面有一層油脂，不用砂紙把它磨去的話，墨和彩就上不去。用砂紙打磨蛋殼表面，是個仔細活，一不小心就會把蛋殼捏碎了。

蛋殼上作畫，需有極強的控筆能力。我收藏的那套蛋殼畫，落款吳國珍，顯然是一位繪畫高手，不知其何許人也?？吹皻ら_孔處，用日歷紙封住，其中一枚有“農(nóng)歷庚申年四月初二星期四”字樣，查萬年歷是1980年5月15日，距今已有四十余年。一百年以上的東西就算文物，那它也差不多是半文物了。蛋殼上的畫，有淺絳彩風格，用筆精細，色彩淡雅，畫面分遠中近景，意境高闊?，F(xiàn)在我手上只剩下了六枚，另外兩枚不知道送給了誰，今天是怎么也想不起來了。這六枚分別畫了黎里六景：攬橋殘雪、中立晚眺、瑪瑙春湖、江村夕照、鶴渚漁歌、褉湖秋月。

度了一下，古時黎里八景是：瑪瑙春游（蛋殼上寫的是“瑪瑙春湖”），黎里有瑪瑙湖，在鎮(zhèn)西南牛斗湖中央；羅漢曉鐘，羅漢寺在黎里鎮(zhèn)北；鴨欄帆影，黎里鎮(zhèn)南鴨欄涇，傳說為陸龜蒙養(yǎng)鴨處；鶴渚漁歌，鶴腳扇得名，傳乾隆年間有鶴翔于此；褉湖秋月，褉湖不大，卻是黎里別稱；江村夕照、中立晚眺和攬橋殘雪，則都是光影在古鎮(zhèn)造就的美景了。我的一套彩繪蛋殼，缺了“羅漢曉鐘”和“鴨欄帆影”兩枚，實在遺憾！

買石得云

我一向覺得，一座古鎮(zhèn)，有沒有深宅大院是很重要的。如果只是沿街有兩排房子，并且一律是低檔的商鋪，還莫名其妙地掛滿了紅燈籠，不免令人生厭。黎里有很多幽深的小弄堂，細而長，仿佛一直通往另外一個地方，秘密的地方。午餐在游客中心邊上的倪園吃，真沒想到這兒竟也會是別有洞天，暗藏著這么大一個園子。假山堆得重重疊疊，頗有些蘇州名園獅子林的風范。疊石是一件很難的事，既要有畫家的構圖能力和審美趣味，又要有一點建筑師的立體頭腦。這方面蘇州人最擅長。古有計成、文徵明、項元汴他們，近的是陳從周、王西野。葉放家的“南石皮記”是一個新蘇州園林的典范，疊石開池十分高妙，深得古典園林精髓，卻又使用了玻璃屋頂?shù)痊F(xiàn)代材料和理念。

黎里這個倪園，大餐廳四塊落地大玻璃，把假山池沼亭臺軒榭的風景完全納了進來。主位不再對著門，而是對著園景。這樣問題也就來了，上菜就在主位身后，顯然很不合適。有人覺得應該在兩邊開一道門，我卻建議只要在一側的窗戶里送菜進來便可。大家一致贊同，認為這樣非但無需開墻破門，反倒安逸幽雅而別致了。

下雨天在這里閑逛，越發(fā)多了趣味。因為黎里古鎮(zhèn)太多過街樓了，看得到雨，聽得到雨，卻淋不到雨。雨水打在樹葉上，落在水面上，滴在石板上，發(fā)出來各種好聽的聲音。檐頭水逆光看去，特別的亮，亮得像鉆石和星星。用高速攝影拍雨滴，可以看到它們緩緩落下，在葉面上跳起來，在水面上跳起來，在石板上碎裂，真是好看。

孫培焙對我說，她這個可覽庭園全景的獨桌大廳，還沒有名字，希望我給起個名。我說，滿園的石頭啊！古人有“買石得云”一說，那么餐廳就叫“得云廳”吧！

心里夢里

“心里、夢里、黎里”，這句話據(jù)說是炳高書記想出來的。這是一句很好的廣告語，很有意境，也很有感情色彩。這是簡化字的趣味。但是如果用繁體字寫出來，就沒有這么好玩了，因為黎里的“里”字是沒有繁體字的。簡化字轉繁體字，經(jīng)常會有人犯錯，把一公里寫成“一公裏”，把頭發(fā)寫成“頭發(fā)”，把范老師寫成“範老師”。我有一塊玉牌，背面刻了一首詩，玉雕師傅把“斜風細雨不須歸”的“須”刻成了“鬚”。我對他說，你這個字寫錯了，他非常不以為然地反駁我說，電腦上轉出來的，怎么會錯？

心里、夢里、黎里，這三個里字，有虛有實，亦真亦幻，既親切自然，又很有浪漫色彩。我喜歡這句話，它不僅溫暖、美好、浪漫，而且實在，也好記，還非常經(jīng)得起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