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萃

從位于英國倫敦皇家自由醫(yī)院第12層的特殊生化隔離病房向窗外望去，阿拉斯泰爾·弗雷澤-厄克特看到，空蕩蕩的街道已恢復了生氣，曾經關閉的商店和餐廳已重新開業(yè)，顧客盈門。

過去十幾天里，阿拉斯泰爾一直獨自在這間病房里生活，當聽到新聞里說倫敦最近剛解除了封鎖狀態(tài)時，這讓他恍如隔世。同時，他也明顯感受到自己身體的變化——似乎正在從一場嚴重的感冒中逐漸恢復過來。此時，他緊閉的房門被打開了，進來的是頭戴呼吸面罩和全身穿著防護服的研究人員。接下來需要做的事情，阿拉斯泰爾再熟悉不過了，他需要再做一次例行檢測，包括一次生命體征監(jiān)測，三次實驗室咽拭子測試和一次唾液測試。

隨著檢測結束，工作人員離開時關上房門的那一瞬間，他窺探到房門外面，除了另一扇門，其他什么也看不到。房間頓時又變得安靜起來，這也提醒著他，此時他仍然是一個被單獨隔離起來的試驗研究對象。

20歲的阿拉斯泰爾來自英格蘭北部斯托克，是參加全球首個新冠病毒人體挑戰(zhàn)性研究的36位挑戰(zhàn)者中的一員。這是他向媒體描述自己在參加此次試驗中長達兩周隔離期的一些細節(jié)。當他一想到所有這些從他身上獲得的數(shù)據都會被用作科學研究時，還是倍感欣慰。但同時他也坦承，那種與世隔絕的隔離生活非常難熬，他用讀書、工作和看電視來打發(fā)時間，他的家人和朋友也每天都發(fā)信息來了解他的情況。

志愿者阿拉斯泰爾參加的是全球第一個新冠病毒人體挑戰(zhàn)性研究，由倫敦帝國理工學院、英國國家疫苗專家組、英國衛(wèi)生與社會保障部、皇家自由醫(yī)院NHS 基金會信托，和長期從事多種人體挑戰(zhàn)性研究的hVIVO公司合作完成。該研究計劃于2020年10月首次對外宣布，此后，在2020年12月到2021年2月的三個多月里，經歷了英國藥監(jiān)局相關特別審批委員會極為嚴格的獨立評估流程和審批流程。直到2021年4月，該項目才終于正式開展。

阿拉斯泰爾·弗雷澤-厄克特，全球首個新冠病毒人體挑戰(zhàn)性研究的36位挑戰(zhàn)者之一。

人體挑戰(zhàn)性研究，又被稱為控制性人類感染試驗，是一種涉及將受試對象故意暴露在受試條件下感染某種疾病的科學試驗。這類研究能夠提供現(xiàn)實自然感染無法模擬的研究場景和效果，比如，能夠主動切斷現(xiàn)實世界含有不同病毒的感染源，精確病毒感染的時間，并且統(tǒng)一受試者年齡和健康背景，從而能讓研究者準確地得知病毒早期感染機制以及被感染者的免疫反應，有助于對新疫苗、藥物及其他治療方法進行直接比較。

早在1796年，被稱為免疫學之父的英國外科醫(yī)生愛德華·詹納故意將自己園丁家八歲的兒子先后暴露于牛痘病毒、天花病毒之下，以此來測試世界上第一支對抗天花病毒的疫苗，開創(chuàng)了人體挑戰(zhàn)性研究的先河。在此之后，人體挑戰(zhàn)性研究就被廣泛運用于各種病毒感染和疫苗測試以及藥物測試的研究中。據《經濟學人》分析，從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至今，全世界已經有超過4萬受試者參與了針對瘧疾、傷寒、登革熱、霍亂以及流感等病毒的人體挑戰(zhàn)性研究。

阿拉斯泰爾從2021年1月開始就接受了全方位的嚴格健康檢測，以確認他符合受試者的篩選標準。之后，他與研究人員進行了兩次持續(xù)幾個小時的會議，討論長達30頁的知情同意書。在正式試驗的前兩天，他又經歷了新一輪嚴格的體檢篩查，才最終確定他能夠成為此次試驗的受試者。

阿拉斯泰爾回憶說，2021年4月的一天，研究人員將帶有原始新冠病毒的滴鼻液滴入他的鼻腔里。在接受新冠病毒感染后的隔離期間，他每天早上五點半就開始做首個例行檢測，同時每天他還需要做血液采樣、CT掃描并進行肺功能分析，一直到晚上11點半接受每天最后一次例行檢測。

在被感染的前幾天，他感到身體很不舒服，就像得了一場非常嚴重的感冒。但在研究的第十七天時，他已經確認徹底恢復健康并在兩次咽拭子測試結果呈陰性后結束隔離。除了答應在此后的12個月內定期做跟蹤復查，阿拉斯泰爾徹底恢復了正常生活。

在2021年4月結束了對志愿者的隔離監(jiān)測工作之后，該項目似乎就淡出了公眾視線，直到最近，研究人員在Nature Portfolio Journal上發(fā)表了預印本論文，才重新引發(fā)世人關注。

研究發(fā)現(xiàn)，在36名志愿者中，共有18名人最終感染新冠病毒，排除兩名無法分析的人員，感染率最終占到53%。在感染者中，有16人出現(xiàn)輕度到中度類似感冒的癥狀，例如鼻塞、鼻炎、打噴嚏和喉嚨痛，占比89%，12人暫時失去了嗅覺。

從最早暴露在病毒中，到病毒被檢測發(fā)現(xiàn)和出現(xiàn)早期癥狀的時間平均為42小時，這大大短于已知的5到6天的平均潛伏期。研究者同時發(fā)現(xiàn)，癥狀首先出現(xiàn)在咽喉部，而病毒在第5天達到高峰，在這一階段，鼻腔部的病毒載量比咽喉部更高，而在平均第9天仍發(fā)現(xiàn)較高病毒載量。此外，快速抗原測試（簡稱LFTs）被再次證明是一種檢驗病毒是否具備感染他人能力的可靠指標。

病房中的新冠患者。圖/澎湃影像

此次研究首次詳細揭示了關于新冠病毒感染的時間線，尤其是我們第一次了解到新冠病毒從最初感染人體到人體對其的免疫反應以及最后病毒逐漸清除的過程。而這些發(fā)現(xiàn)是目前無法通過其他類型的試驗所能獲得的。也正因為是世界首例，研究組沒有相關經驗可借鑒，從而讓此次試驗從始至終都充滿各種挑戰(zhàn)。

而最大的挑戰(zhàn)，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此次試驗的研究負責人之一、英國政府新呼吸道病毒威脅咨詢專家組副主席、英國倫敦帝國理工學院免疫學教授彼得·奧普肖 （Peter Openshaw）介紹說，當屬如何確保試驗能夠安全地以及符合道德規(guī)范地完成。他說：“人體挑戰(zhàn)性試驗總是復雜的，你必須確保這種試驗的益處大于試驗帶來的風險，做這種人體挑戰(zhàn)性試驗都是存在風險的，有可能受試者會遭受到巨大痛苦，這部分我們無法預測，我們只能將我們能做的做到最好。”

參與此次試驗的是年齡在18到30歲的身體健康無基礎病且無新冠疫苗注射史和感染史的志愿者。這些人也正屬于已知的新冠病毒重癥或死亡的低風險年齡群體。他們雖經歷了層層嚴格的全方位健康檢查和篩選，研究人員也已經配備好了類固醇藥物，氧氣和瑞德西韋等藥物以防受試者在感染后病情轉重，但任何一種措施都不是完美的。但所幸，所有受試者沒有出現(xiàn)一例重癥。

奧普肖還提到，這種試驗的花費非常巨大。此次使用的新冠病毒原始毒株，需要單獨制作，花費高達300萬英鎊。對此，他解釋說：“用于此次試驗的病毒必須要進行全面徹底的測試，以確保其沒有任何污染也沒有任何其他病毒伴隨其中，否則不僅會影響試驗的準確性，甚至會徹底摧毀試驗，更重要的是有可能會給受試者帶來巨大的危險?！?/p>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研究組還能有機會重做一次該試驗，會作如何改進？奧普肖對此回答說，“也許可以有更多的志愿者參與，也可能會將樣本做得更加具體來獲得更加豐富的數(shù)據景觀，也會讓研究更具針對性?！贝送?，如果可能的話，將適當放寬解除志愿者隔離的標準。因為實驗室咽拭子測試太過于敏感，標準過嚴可能會影響到志愿者的心理以及其他人未來成為志愿者的意愿。

關于研究組未來的計劃，奧普肖說：“目前很清楚的是我們需要針對新冠病毒的變異病毒做進一步的試驗來測試新的抗病毒藥物和新一代疫苗，并分析變異病毒之間的不同?！彼麄冏畛跤媱潓Φ聽査局陙碜鲈囼灒F(xiàn)在對奧密克戎產生了巨大興趣，因為無論從基因學還是免疫學角度來看，奧密克戎都是不同尋常的。

關于人體挑戰(zhàn)性研究的爭議從其誕生之日起就從未停止。畢竟故意將受試者暴露在疾病之中，似乎與醫(yī)療工作的本義相違背。因此，在新冠疫情發(fā)生之初，各國都遲遲沒有關于新冠病毒人體挑戰(zhàn)性研究的計劃，在這種大背景下，此項全球首例新冠病毒人體挑戰(zhàn)性試驗帶來了巨大的爭議。

首先是關于試驗的必要性。在有效疫苗與治療方法出現(xiàn)之前，人體挑戰(zhàn)性研究的必要性似乎顯得很突出。但就該研究正式實施之時，新冠病毒的有效疫苗宣告研制成功并開始在部分國家大規(guī)模接種。此外，隨著變異毒株的不斷出現(xiàn)，這讓使用原始毒株進行此項研究的必要性受到了更多質疑。

對此，奧普肖解釋說：“人體挑戰(zhàn)性試驗研究的意義不必非得是將試驗的發(fā)現(xiàn)立刻用于解釋當下全球大流行正在發(fā)生的問題，而是一種對病毒感染在生物學和免疫學上的基本見解，這才是研究的真正目的。”他還表示，這次試驗的經驗可在未來新一代新冠疫苗和新型抗病毒治療的快速跟蹤測試上發(fā)揮重要作用，并可用于不同抗病毒藥物間的對比。這要比涉及成千上萬試驗參與者的大規(guī)模臨床現(xiàn)場試驗更為快速。

而此項試驗最大的爭議是關于試驗安全性的。因此，在此次人體挑戰(zhàn)性試驗設計中，最重要的安全步驟之一，就是從盡可能最小劑量的病毒開始感染受試者。為此，研究組還制訂了加強計劃，以期達到感染50%以上的志愿者的目標。但出乎預料的是，在僅使用了 10 微克新冠病毒，即研究組能夠測量的最小劑量，就感染了超過一半的受試者。

參加這次研究的每一位志愿者都會獲得大約4500英鎊的補償，這也成為另一個爭議焦點。奧普肖對此解釋說，“我們盡可能做到志愿者完全出于自愿來參與試驗而不是因為需要金錢。4500英鎊也只是對于這些志愿者在兩周隔離期無法工作和失去自由的一種補償?！?/p>

在面對此次試驗的各種爭議時，志愿者阿拉斯泰爾也向媒體表示：“這個試驗其實不只是告訴人類關于新冠病毒的，而是告訴這個世界，這世上有人會甘愿冒險去換取人類科學認知的進步和人類健康的改善。未來還有更多的全球大流行，還需要更多志愿者。”與此同時，阿拉斯泰爾已經將自己獲得的第一部分補償捐贈給了全球疫苗免疫聯(lián)盟并計劃將剩余補償陸續(xù)捐贈給其他慈善機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