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飛

什么是淮河？這個問題在不同時代有不同的答案。

在蒙昧初開的上古時期，人們認為淮河是由創(chuàng)世大神盤古的血液所化，與長江、黃河、濟水同列“四瀆”，是中華大地上最重要的四條大河之一。秦漢時，四瀆各有祠廟供奉，帝王們祭祀名山大川時，淮河榜上有名。隋唐以降，將長江、黃河、淮河、海河和錢塘江五大水系串聯(lián)在一起的京杭大運河橫空出世，淮河作為銜接南北的重要通道，見證了無數(shù)繁華起落。

宋室南遷后，淮河成為宋金對峙的前線，詩人楊萬里在《初入淮河四絕句》中寫道：“……長淮咫尺分南北，淚濕秋風(fēng)欲怨誰？兩岸舟船各背馳，波浪交涉亦難為。只余鷗鷺無拘管，北去南來自在飛?！被春右员背闪嘶夭蝗サ墓枢l(xiāng)，也成了南渡士民心中的永痛。南宋中期，黃河決堤，滔滔黃水南下奪淮，巨量的黃河泥沙迅速淤塞了淮河河道，淮水漫溢，洪災(zāi)頻繁，沿淮百姓猶如頭懸水盆，800年間倉皇度日。

如今，鮮有人再提起淮河的洪災(zāi)，只有老一代人回憶屬于他們的那個火熱年代—出山店、王家壩、臨淮崗、蚌埠閘……一座座水利工程馴服了肆虐的洪水。如今的淮河，又是什么樣子？

蒼翠桐柏山，神秘淮河源

桐柏山是秦嶺大別山過渡帶上的一段山巒，最高峰太白頂海拔1140米，這座并不算十分雄偉的山峰，卻因坐落在豫鄂交界處而有了北視中原、南閱楚天的英姿。

云霧繚繞的山頂處，裊裊梵音不時從古老的云臺禪寺中傳出。寺院前后各有一口井，長年不枯，分別被稱作大淮井和小淮井，它們是整個淮河流域的最高水位點，歷來被視為淮河的源頭。

走進桐柏山，游人會被郁郁蔥蔥的山林所迷醉，頻頻觸動人心的，還有山中隨處可見的飛瀑流泉。晶瑩的溪水從巖壁上跌落，穿過巨石與枯木，在花草叢中時隱時現(xiàn)，潺潺不息。如果把溪流比作孩子，那么桐柏山的身上，就掛滿了無數(shù)淘氣的精靈。

明嘉靖年間，失意才子吳承恩曾到訪桐柏山，他行至山腳下的水簾寺前，虔誠一拜，后循小路繞到寺廟后的山崖，只見一條白凈如練的瀑布飄然高懸，宛若白龍吸水，潔凈而蓬勃。瀑布后隱藏著一個巨大的山洞，攀緣而上，可進入洞中，洞府與寺廟以水簾相隔，亦如世外天地。當(dāng)?shù)貍髡f水妖巫支祁曾與大禹激戰(zhàn)于此，最終被大禹制服，并被用鐵鏈鎮(zhèn)壓在淮河之底。此地的風(fēng)景和傳說成為吳承恩創(chuàng)作《西游記》的靈感之源。后人推測，桐柏山的水簾洞是《西游記》中花果山水簾洞的原型，被大禹鎮(zhèn)壓在淮河底的水妖也正是被佛祖鎮(zhèn)壓在五指山下的石猴原型。

《西游記》是這樣開篇的：“混沌未分天地亂，茫茫渺渺無人見。自從盤古破鴻蒙，開辟從茲清濁辨……”而桐柏山也恰是著名的盤古之鄉(xiāng)，古籍中記載：“盤古開天地，骨節(jié)為山林，體為江河，血為淮瀆，毛發(fā)為草木。”由此，作為淮河之源的桐柏山便和盤古關(guān)聯(lián)起來。甚至當(dāng)?shù)厝讼嘈疟P古開天辟地之后，最初站的位置就在桐柏山。桐柏山上有很多紀念盤古的遺跡，山下的城鎮(zhèn)與村落里也廣泛流傳著與盤古相關(guān)的民俗與祭祀活動，這在其他地區(qū)是不常見的。

鮮為人知的淮河三峽

淮河出桐柏山，就進入了坦蕩的華北平原，一路沉穩(wěn)東去，出河南，過安徽，最終從江蘇注入黃海，彎彎繞繞1000公里，卻始終平淡無奇，鮮有急流險灘，所以稍有些波瀾的地方，都會格外引人注意。

淮河三峽雖也有“三峽”名號，卻和長江三峽的雄奇壯麗相去甚遠。安徽淮南的八公山是淮河流出源區(qū)后穿過的第一座山，位于西側(cè)山尾的硤山峽因此被譽為“千里淮河第一峽”。我身臨其境卻很難把它同峽谷聯(lián)系起來—東西兩岸只是兩座渾圓的山丘，既不險要，亦無縱深，視覺上看更像是一座卡在河道上的石門。

蚌埠的荊涂山是淮河穿過的第二、三座山。荊涂二山相隔僅有600多米，淮水自南而北來，迎頭撞上荊山，便連折兩道大彎，從兩山之間的夾縫中穿過，這就形成了淮河第二峽—荊山峽。比之于硤山峽，荊山峽在氣勢上要更勝一籌，我置身其中，感受到幾分高山峻峽的壓迫感。

第三峽浮山峽位于安徽與江蘇的交界處。浮山只是一座矮小的赭紅色山坡，緊鄰淮河南岸，但河北岸卻并沒有一座與之相對的山峰，之所以稱之為“峽”，大概是因為河道在山腳驟然收窄，船行至此猶如穿峽而過。

淮河三峽在景觀上并不出眾，但與之相關(guān)的歷史和傳說卻不勝枚舉。在堯舜時代，硤山峽狹窄閉塞，常因行洪不暢而洪水四溢，沿岸百姓叫苦不迭。大禹導(dǎo)淮時帶領(lǐng)民眾開山劈石，疏通峽口，大大緩解了洪澇之患。4000多年后的1991年，硤山峽又經(jīng)人工拓寬了200多米。如今，只有河心孤島上古老的禹王廟，默默訴說著曾經(jīng)的險隘與洪澇。

和硤山峽類似，荊山峽最初也很窄，經(jīng)大禹和后人的數(shù)次開拓后，才呈現(xiàn)出如今的樣子。但荊山峽的故事更豐富，因為大禹在治水之外，還在這里娶了媳婦、生了孩子，并召集天下諸侯會盟，奠定了夏王朝的根基?！叭^家門而不入”的典故也發(fā)生在這里。涂山上有一塊酷似人形的天然山石，臨崖獨立，遙望淮河，當(dāng)?shù)厝苏f那就是大禹的妻子幻化而成的望夫石。

浮山峽給人最深刻的印記卻是一段血淚史。北魏時，南朝梁武帝曾在此筑堰攔淮，欲以水代兵，擊敗魏軍。然而，阻斷大河并非易事，隆冬饑寒、盛夏疫病奪去了20多萬役夫的生命。當(dāng)高堰筑成時，上游150公里全被大水淹沒;當(dāng)年秋天，此堰被猛漲的河水沖垮，洪峰如雷，沖向下游的村落，無數(shù)百姓被洪水淹沒。無辜百姓為梁武帝的倒行逆施付出了慘重代價。

人文薈萃的淮上故城

淮河不算太長，從河南桐柏山的太白頂開始，到江蘇鹽城的扁擔(dān)港入海，干流總長度在1000公里左右，不及黃河的五分之一、長江的六分之一。但這1000公里的干流河面，猶如一條清晰的界線，把中國東部大陸劃分出了地理意義上的南方和北方。

早在春秋時期，古人就意識到“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暖溫帶與亞熱帶氣候在淮河兩岸各自展開，生發(fā)出絕然不同的農(nóng)業(yè)生態(tài)和風(fēng)格相異的民風(fēng)民俗。介于黃河與長江之間的淮河流域，因為南北文化的交織互融，自然成為中國思潮最活躍、人口最稠密的地區(qū)之一。這片土地曾誕生過老子、孔子、孟子、莊子、墨子、韓非子等一批奠定中華文化的思想家，也哺育過管仲、李斯、劉邦、曹操、朱元璋、周恩來等一批影響中國歷史走向的實干家。

“走千走萬，不如淮河兩岸?！痹跊]有洪澇災(zāi)害的時代，富庶的沿淮地區(qū)是人人向往的魚米之鄉(xiāng)。而在朝代更迭或南北對峙的時期，淮河一線又是沖突和戰(zhàn)爭最為頻繁的區(qū)域。歷史的浪潮在淮河兩岸來回翻涌，催生出許多各領(lǐng)風(fēng)華的天下名城。

河南信陽是淮河流經(jīng)的第一座地級市，素有“淮河第一城”之稱。美麗的浉河穿城而過，給這座城市點綴了幾分靈動。城西有一座水域廣闊的人工湖，湖畔的低山丘陵正是名茶信陽毛尖的主產(chǎn)地，青翠圓潤的茶樹林猶如毛茸茸的綠地毯，一眼望去綿延無盡。這里曾經(jīng)是中原、荊楚和吳越文化交會之處，周天子在這一帶設(shè)置了眾多諸侯國。今天，不少諸侯國的痕跡依然可循，信陽境內(nèi)沿著淮河可找到申國、息國、賴國、黃國、蔣國的故城遺址，這些古國后來慢慢演變成了眾多中華姓氏的起源地，所以信陽還有“中原僑鄉(xiāng)”之稱。

安徽壽縣古稱“壽春”，坐落在八公山下，西鄰淮河，北接淝水，是控扼南北的兵家形勝。壽春本是戰(zhàn)國四公子之一春申君的封地，后秦軍攻楚時，楚王一路東遁，春申君就把此地獻給楚王做國都，但楚國僅在這里延續(xù)了18年便被秦國攻滅。隨后的歷史中，壽春憑借襟山帶水的地勢又做了兩次國都、10次郡治，無數(shù)風(fēng)云往事在這里上演，大量文化遺存沉積于此，使其成為中國成語典故之鄉(xiāng)和安徽省的文物寶庫。壽春最為矚目的文物是四面合圍、高大堅固的城墻。這座城墻始建于宋，是中國保存最完整的古代城防體系之一。墻高9.7米，底寬近20米，周長7.1公里，城開四門，四門各有甕城，城北東西兩隅巧妙設(shè)置了用以防洪排澇的泄水涵閘和月壩。千百年來，壽春城墻不僅承擔(dān)著抵御來犯之?dāng)车闹厝?，也要攔截頻繁襲擾的淮河洪水。正因如此，這座城墻才留存至今。從城門中緩步穿過，光滑如玉的青石板在腳下低吟著古城的滄桑。青檐古塔下，廟堂廊院中，居民們平凡樸素的煙火人生和絡(luò)繹不絕的新鮮游客們和諧交融，而那些重見天日的金石器物則躺在博物館的櫥窗里熠熠閃光……

江蘇淮安是周恩來總理的故鄉(xiāng)，也是軍事天才韓信和文學(xué)大師吳承恩的出生地。主城區(qū)位處京杭大運河與淮河的交匯處，明清時期曾與蘇州、杭州、揚州并列運河四大都會。蓬勃數(shù)百年的漕運不僅帶來了堆積如山的貨物和川流不息的商旅，也帶來了勝似江南的繁華富麗。“運河三千里，最憶清江浦”，清江浦是淮安里運河上的一個埠口商鎮(zhèn)。在運河時代，這里是長江以北最重要的交通樞紐，有“九省通衢”之美譽，舳舫蔽水，市井稠密，亭臺樓閣和園林酒肆鱗次櫛比。而今，清江浦和里運河都已歸于平靜。為適應(yīng)大型船舶的通航需求，人們在里運河以西開挖了新的河道，新運河從林立的高樓間穿過，寬闊的河面上依舊是百舸爭流的繁忙景象，而古老的里運河則深藏功與名，搖身一變，成了美麗的城市景觀。沿著里運河尋訪，可依次觀覽屹立千年的鎮(zhèn)淮樓、掌管天下漕運的漕運總督府和英才輩出的河下古鎮(zhèn)，感受淮安最風(fēng)光的那段記憶。

淮水入海，大河安瀾

早在約2600年前的春秋時期，沿淮一帶就出現(xiàn)了令人贊嘆的水利工程—楚相孫叔敖主持修筑的大業(yè)陂和芍陂（在今天的霍邱和壽縣），并一直被沿用至今。故而在相當(dāng)長的歷史時期中，淮河流域都是豐饒的天下糧倉，但這一切在1194年黃河決堤后戛然而止。

黃河的侵入，造成了淮河水系的全面紊亂，日益淤高的河床使上游來水難以宣泄，這些本該東流入海的河水逐漸匯聚在盱眙東部的平原，并將原有的大小水澤串聯(lián)成片，廣袤的洪澤湖由此而生。明代時，為保漕運暢通，又在洪澤湖以東筑起百里長堤，以蓄積湖水沖刷運河中的淤泥。堤壩越修越高，洪澤湖最終成了一座隨時都有可能潰決的懸湖。1855年黃河北歸后，洪澤湖以下的河道隨之被淤廢，淮河徹底失去入海通道，只能借長江入海。河道無法有效行洪，淮河也淪為一條災(zāi)害頻發(fā)的禍河。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從1194年到1949年的755年間，淮河流域共發(fā)生316次規(guī)模較大的洪災(zāi)，平均每2.4年發(fā)生一次。每次洪水來襲，數(shù)千萬畝耕地被淹沒，無數(shù)城鎮(zhèn)村莊被濁浪吞沒，成千上萬人沉溺水底……

1950年，百廢待興的新中國同時實施了兩個重大舉措，其一是抗美援朝，其二便是治理淮河。在毛主席“一定要把淮河修好”的號召下，沿淮百姓以極大的熱情投身到治淮事業(yè)中，經(jīng)過近七十載的努力，共建成水庫6300余座，堤防6.3萬公里，水閘2.2萬座，行蓄洪區(qū)27處，塘壩、機井、引水灌渠不計其數(shù)，淮河由此成為中國第一條被全面系統(tǒng)治理的大河。

今天，當(dāng)游人漫步在洪澤湖畔，一邊是煙波浩渺的水面，一邊是枝繁葉茂的防護林，敦實的大堤呈波浪狀延展到天邊，堤岸旁的村鎮(zhèn)鮮花掩映，清凈雅致，絲毫感受不到一點守著懸湖的忐忑。大堤東側(cè)，3條人工河在遼闊的蘇北平原上長驅(qū)并行，直通大海。黃河南下奪淮的800多年后，淮河終于又有了獨屬于自己的入海通道?；此牒?，大河安瀾，這條古老河流的苦難史從此一去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