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一平
五年前仲冬的一個晚上,月朗星稀,寒意漸濃。這是我第四次來到紫砂之都小城宜興。晚飯后,宜興陶協(xié)的陳士權(quán)——一位初次見面而又熱情好客的朋友——對我說:“咱們?nèi)ヒ晃粐髱熂依镒??”探訪紫砂藝術(shù)家正是我出行的目的之一,于是我們即刻登車。車子在明亮的月光下開了不過十分鐘,我們便在大師的茶室落座了。
柔和的燈光下,一把紫砂壺牢牢地吸引了我的目光。這是一把莊重渾厚的紫砂壺,它底部是方的,上部是圓的。壺身是一個由方到圓的漸變過程,圓潤大方,渾然一體,好一個“天圓地方”的宏大敘事!但最吸引人的還不在這里,而是壺身上部那一輪明月和朦朧月光下那隱約可見的一叢翠竹。再仔細(xì)看,壺鈕似竹又似鳥,與嘴把呼應(yīng)成趣,讓人如入夢境之時,卻見圓口的邊緣鐫刻了一行清秀的小字:夜深鳥靜風(fēng)敲竹。此刻,室外皎潔的月光灑滿一地,室內(nèi)溫柔的暖光中那朦朧的月下翠竹,光影變幻,亦真亦幻,帶人走進(jìn)那“夜深鳥靜風(fēng)敲竹”的意境,這不正是一代又一代文人們夢想的那種夜闌人靜,月光如水,披衣而坐,睹物思人、思己、思天地的境界嗎?!既可以是李白的《靜夜思》,也可以是朱自清的《荷塘月色》,還可以是蘇東坡的黃州月,可以“舉杯邀明月”,可以“起舞弄清影”,還可以“帶月荷鋤歸”。文人的情緒在月光下得到渲染,得到滿足,得到升華。
“這把壺的名字叫‘月下瀟湘?!眽氐淖髡?、中國陶瓷藝術(shù)大師儲集泉輕聲介紹說,也把我從月夜竹下拉回到冒著熱氣的宜興紅茶前。
我喜歡紫砂壺,但一直以來對花壺比較排斥,更鐘愛光器,因為光器那內(nèi)斂的色、溫柔的光、樸素的形和似拙的態(tài)。我一直認(rèn)為,光器最能體現(xiàn)紫砂的樸拙之美和藝人心靈的溫度,她可以直逼人的內(nèi)心,讓你的心泛起波瀾。而花壺卻常常畫蛇添足。但是“月下瀟湘”一下子驚動了我對紫砂壺的內(nèi)心認(rèn)知,原來適當(dāng)裝飾也是可以錦上添花的,這更讓我想起一個可以用來描述這種感受的詞:由器而道。
孔子說:“君子不器。”在孔子眼里,君子是最完美的人,他們不像器皿一般,只有一定的用途,而是“志于道”。紫砂壺也似君子一般,除了作為泡茶盛水的功用“器”之外,還要“志于道”,不管是造型還是裝飾,要得道就是給人以直抵心靈的美。這種道也是以器的形式來體現(xiàn)的。老子說“樸散則為器”,此處“樸為道也”,以器載道,借器明理。由器而道是一種升華,由道而器也是一種升華,是理論與實踐相互作用的過程。其中,藝術(shù)家的作用更為凸顯,一位有底蘊、有生活的藝術(shù)家才可能由器而道,一位有才華、有感悟的藝術(shù)家才會“樸散為器”。
本文系儲集泉著《由器而道——紫砂壺的造型與裝飾》(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22年1月出版)一書的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