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楠

(淮陰師范學院 歷史文化旅游學院， 江蘇 淮安 223300)

全球氣候變化往往對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造成巨大影響，甚至威脅人類的生存。中國位于東亞季風區(qū)，是遭受自然災害最嚴重的國家之一。 2022年入夏以來，受持續(xù)高溫少雨氣候的影響，南方干旱、北方洪澇的局勢特別明顯。據(jù)國家應急管理部網(wǎng)站8月12日報道：南旱北澇格局持續(xù)，國家防總辦公室、應急管理部要求防汛抗旱兩手抓(1)參見《南旱北澇格局持續(xù) 國家防總辦公室應急管理部要求防汛抗旱兩手抓》，https://www.mem.gov.cn/xw/bndt/202208/t20220812_420088.shtml，訪問日期：2022年8月23日。；8月22日又報道：南旱北澇態(tài)勢持續(xù)，7月至8月，長江流域出現(xiàn)1961年以來歷史同期最少降水，流域多地發(fā)生重度氣象干旱且還將持續(xù)發(fā)展(2)參見范榮義：《南旱北澇態(tài)勢持續(xù)九號 臺風又將來襲 國家防總辦公室應急管理部統(tǒng)籌部署防汛抗旱防臺風工作》，https://www.mem.gov.cn/xw/bndt/202208/t20220822_420841.shtml，訪問日期：2022年8月26日。。財新網(wǎng)8月27日報道，歷史性的高溫熱浪使長江流域多省份遭遇嚴重的氣象干旱、水文干旱和農(nóng)業(yè)旱情，導致山火頻發(fā)，江河、湖泊“汛期反枯”(3)參見楊玉琪，康佳，黃晏浩，等：《南方大旱帶來系列挑戰(zhàn)夏秋連旱還需提防》，https://database.caixin.com/2022-08-27/101931796.html，訪問日期：2022年8月30日。。水利工程發(fā)達的當下，氣象干旱尚且導致如此多的危害，如果將時間上溯至運河漕運最為繁忙的明清時期，在水環(huán)境極為復雜的黃淮運交會的淮安清口，“南旱北澇”的異常氣候會帶來怎樣的影響？運河漕運是一項國家主導的繁忙事務，涉及河道治理和漕運管理兩大系統(tǒng)。在傳統(tǒng)時代的技術(shù)條件以及管理制度下，為通過國家力量保障漕糧等物資的調(diào)撥輸送，河漕官員采取了怎樣的應對措施？帶來怎樣的影響？現(xiàn)存淮安《清口靈運碑》提供了有關(guān)天啟六年(1626)氣候水文、漕河管理、水神信仰等一手資料，有助于深化對歷史上異常氣候與運河漕運關(guān)系等問題的認識。深入探討這一歷史時期的氣候與漕運關(guān)系問題，對于了解運河的整治與管理，認識環(huán)境變化過程中復雜的人地關(guān)系，具有重要意義，還可為當前的大運河文化帶建設提供智力支持。

一、《清口靈運碑》重新識讀

《清口靈運碑》現(xiàn)立于淮安市淮陰區(qū)馬頭鎮(zhèn)洪澤湖大堤零起點標志園內(nèi)，青石質(zhì)地，高2.2米，寬1.7米，厚0.21米，除極個別碑文漫漶不清外，總體保存較好。該碑為明代總督漕運、戶部尚書蘇茂相撰文并書寫。碑額為半圓形，背景為祥云圖案，正面篆書“清口靈運碑記”六個字，背面篆書“碑陰題名”四個字。碑身陽面正文共587字，記錄了天啟六年(1626)蘇茂相率官員祈禱水神降雨，五天后恰巧下了一場大雨，旱情得以緩解，漕船順利通行的故事。陰面正文共286字，為“清口禱河有應志喜”詩兩首和37位從祈官員名錄。再加上篆刻印章“蘇茂相印”“尚書之璽”8個字，合計碑額、碑身正文、印章的文字共891字，堪稱一塊“千字碑”，其史料價值可想而知。

目前所見，明代《天啟淮安府志》卷20《藝文志》以及清代《古今圖書集成·經(jīng)濟匯典·食貨典》第180卷《漕運部·藝文四》均收錄了碑陽面正文，惜未收錄碑陰文字。2004年淮陰區(qū)政協(xié)文史委編《淮陰金石錄》，以及2019年南京博物院編《大運河碑刻集(江蘇)》，不僅收錄了碑陽、碑陰拓片，還對全部碑文進行了識讀。研究方面，主要是基于碑文抄錄基礎上的釋讀，淮安文史專家葛以政專門對碑刻進行過釋讀。[1]網(wǎng)絡上“百度文庫”有復旦大學2018年鎮(zhèn)淮寧歷史地理專業(yè)考察PPT文檔《明天啟六年〈清口靈運碑記〉考釋》[2]。此外一些有關(guān)漕運制度[3]、水神信仰[4]等研究中也涉及該碑內(nèi)容，主要利用了《天啟淮安府志》《淮陰金石錄》等文獻資料。

由于古籍傳寫與刊刻過程中所發(fā)生的脫字、誤字、衍字等訛誤，以及今人對漫漶不清的碑文的識讀或點校的困難疏忽，目前所見文本均或多或少存在疏漏錯訛之處，無疑影響對該碑價值的認識和利用的效果。因此在前人工作的基礎上，本文通過對碑文重新辨認識讀并與相關(guān)史料互證，糾正其中的訛誤。例如“諫議大夫”當為“通議大夫”，“右副都御史”當為“右僉都御史”，“皆于淮安清口”或“皆由淮安清口”當為“皆出淮安清口”，“交會之處”當為“交會處”，“翼日”當為“翌日”，“日于是虞”當為“正于是虞”，“茂相恐”當為“茂相大以為恐”，“必淮定抵黃流始無壅”當為“必淮足抵黃，流始無壅”，“神憑人言無事，倉皇還繇舊道”當為“神憑人言，無事倉皇，還繇舊道”，“雨漲之”當為“雨如之”，“漢園”當為“淇園”等。本文還利用《鏡山全集·昔者吾友蘇司寇公行狀》《天啟淮安府志·秩官志》中提到的官員名錄，對碑陰的部分人名重新進行了識讀整理。茲將整理后的碑文抄錄如下：

碑額陽：

清口靈運碑記

碑陽：

淮安清口靈運記

賜進士出身、通議大夫、總督漕運、提督軍務、巡撫鳳陽等處地方，兼理海防，戶部左侍郎兼都察院右僉都御史，今升總督倉場、戶部尚書，晉江蘇茂相撰并書。

國家歲轉(zhuǎn)東南數(shù)百萬之粟以實天府，皆出淮安清口以達于北。清口者，黃與淮交會處也。黃濁淮清，必淮足抵黃，流始無壅。天啟丙寅春，茂相奉璽書來董漕務。五六月間，南旱北霪，淮勢弱，黃挾雨驟漲，倒灌清江浦、高郵之墟。久之，泥沙堆淤，清口幾為平陸，僅中間一泓如線，數(shù)百人日挽不能出十艘，茂相大以為恐?；蛟唬骸敖瘕埶拇笸踝铎`?！币蚯膊墓僦茏诙Y禱之。是夜，水增一尺。翌日，雨，復增二尺。雨過旋淤。茂相曰：“非躬禱不可?！遍c六月二十有五日，率文武將吏詣清口，禱于金龍四大王及張將軍神祠。四大王，黃神也，祈遜淮勿侵；張將軍，淮神也，祈捍黃勿縮。是時旱日熾，即一泓如線者，亦幾絕流。群議開天妃壩，開烏沙河。張郡丞元弼來言曰：“神憑人言，無事倉皇，還繇舊道?！北娢粗拧Ｔ轿迦諡槠咴滤?，晨氣清朗，已而涼風颼颼，陰云滃郁，不移時，大雨如注，達夕不歇。初二日，雨如之，河流澎湃，停泊千余艘歡呼而濟，淮遂強能刷黃。迄秋，糧艘盡渡，無淹者，眾始詫河神有靈，“還繇舊道”語非誣。儹漕徐夢麟侍御駐京口，正于是虞，當午憑幾，河神見夢，詳具侍御《清淮紀夢錄》。嗚呼！我皇上以圣明踐祚，水府百神莫不受職。龍飛之歲，黃清數(shù)百里。而漳水之濱，傳國璽韞泥淖中數(shù)千年者，且耀采呈祥。矧河泊之浮漕艦、濟國儲，乃其歲歲所司存者，受命如響，又何疑乎？方茂相禱時云：“運濟如期，則當為新廟貌，請加褒號?！敝潦沁\竣，疏聞，而命張郡丞采堪輿家言，改其廟向而新之云。

從禱各官姓名及詩二首刻于碑陰

天啟六年丙寅重九日

碑額陰：

碑陰題名

碑陰：

清口禱河有應志喜二首

河必行千古，沙寧淤一朝。

河靈果不欺，風馬載云旗。

將無淮浪弱，更值旱旸驕。

川漲連朝雨，信符五日期。

水府靈誰測，辦者叩匪遙。

漕艘浮浩蕩，國庾裕京坁。

淇園饒楗竹，猶自奠漿枡。

捍患應崇報，封章奏玉墀。

晉江蘇茂相書

從禱各官姓名：

管倉戶部主事 林鳴璠

版閘戶部主事 田有年

漕運刑部主事 張時雍

清江工部主事 劉煉

漕儲按察使 朱國盛

淮海兵備副使 曹守勛

淮安府同知 連躍、張元弼、方尚祖、楊長春；推官 秦毓秀

揚州府同知 郭維瀚；通判 姜效乾

山陽縣知縣 孫肈興

清河縣知縣 饒若蒙

安東縣知縣 劉君聘

沭陽縣知縣 何大進

縣丞 孫繼魯、楊可棟

主簿 翁宗志、顧乃德、汪瀚、季子寧

中軍 戚世光

守備 陳拱

把總 劉芳遠、孫如激、沈通明、黃本中、趙志和、許可觀、張云鵬、曹可教、姚文、胡宗圣、王夢魁、郭奉云

二、黃強淮弱：碑文所見南旱北澇的異常氣候與清口通漕之困

京杭運河溝通了五大水系，串聯(lián)了眾多湖泊，其漕運過程難免受到自然災害的影響。為確保漕運暢通，明萬歷以后實施“蓄清刷黃”的治河策略，大修高家堰，蓄積淮河清水沖刷清口以下黃河泥沙。但如遇氣候水文異常，“黃淮并漲”致洪澤湖不能容，或“黃強淮弱”致淮水不能暢出清口，均往往影響運河漕運。

地處黃淮運交匯處的淮安清口，堪稱明清運河漕運的樞紐轉(zhuǎn)軸。清口又稱泗口，是古泗水與淮河的交匯口。南宋黃河奪淮后，徐州以下泗水成為黃河河道，水流渾濁，不過仍稱清口。明永樂間陳瑄開清江浦河，將運河與黃河交匯口從末口移至清口，從此清口代替末口成為新的漕運樞紐?！肚蹇陟`運碑》即提到了清口黃淮交匯的特色以及在漕運中的地位，稱“國家歲轉(zhuǎn)東南數(shù)百萬之粟以實天府，皆出淮安清口以達于北。清口者，黃與淮交會處也”。

清口是明清實施“蓄清、刷黃、濟運”工程的核心區(qū)，黃淮運關(guān)系復雜，“黃淮合流于清口，二水相斗。黃高一尺，則淮壅一尺；淮退一步，則黃進一步。黃倒灌，淤沙橫截”[5]6285?！肚蹇陟`運碑》載：“黃濁淮清，必淮足抵黃，流始無壅?！币虼艘ＷC洪澤湖水位高于黃河水位，然后才能夠沖刷清口以下黃河泥沙。一旦遭遇異常氣候水文現(xiàn)象，往往導致黃淮水量變化，影響“蓄清刷黃”策略的實施。碑文提到，天啟六年(1626)出現(xiàn)了“五六月間，南旱北霪”的異常氣候。據(jù)《中國近五百年旱澇分布圖集》，該年南旱北澇的氣候是全國范圍的，澇災集中于華北大部和黃淮地區(qū)，尤以今京津冀地區(qū)為重，旱災集中于江淮地區(qū)，尤以今安徽地區(qū)為重。[6]地方志記載也表明，該年份江淮地區(qū)普遍干旱，自天啟五年(1625)入春以來，“風霾屢作，旱魃為災，禾麥皆枯，萬姓失望”[7]3421。六年“春夏以來，風霾兀旱，雨澤未澍”[7]3438。該年安徽蒙城縣大旱并發(fā)生蝗災，[8]890合肥、廬江亦大旱。[7]653

淮河是我國東部地區(qū)的地理南北分界線，碑文所載“南旱北霪”的南北分界，大約以淮河為界。對于地處黃、淮下游的清口而言，上游黃、淮水文的任何變化，都難免使其受到影響。當時中運河尚未開挖，宿遷至淮安間仍借黃行運，漕運深受黃河影響。天啟六年的南旱北澇，導致黃漲淮涸、黃強淮弱，洪澤湖不僅無法發(fā)揮蓄清刷黃的作用，反被黃水倒灌，造成通漕之困。據(jù)《天啟淮安府志》記載，當時淮涸黃漲，黃水高于淮水數(shù)尺，黃水倒灌淮河30余里，運口通濟閘外泥沙淤塞，幾乎無法行船?！肚蹇陟`運碑》記載，當時因“淮勢弱，黃挾雨驟漲，倒灌清江浦、高郵之墟。久之，泥沙堆淤，清口幾為平陸，僅中間一泓如線，數(shù)百人日挽不能出十艘”。上千艘漕船積壓在清口，無法按時進京交倉，不僅影響接下來的漕船回空返程，還影響次年的漕糧兌運，故總督漕運蘇茂相“大以為恐”。

“總督漕運”簡稱“總漕”，是當時管理漕運的最高官員，受都察院或六部派遣，擁有廣泛的權(quán)力。但其職權(quán)前后有所變化：明永樂初年，河、漕事務通歸漕運總兵官。景泰二年( 1451) 設總漕一職，總漕初設時地位與漕運總兵官相當，職能有交叉，都負有監(jiān)督漕糧運輸?shù)呢熑?。?5世紀后，總漕的地位超過了漕運總兵官。[10]44-50據(jù)《天啟淮安府志》記載，當時的總漕位高權(quán)重，“嘉、隆年來，兼銜欽差總督漕運、提督軍務、巡撫鳳陽等處地方，兼理海防、戶部左侍郎，兼都察院右僉都御史”[11]184?！肚蹇陟`運碑》記載，當時總漕蘇茂相的職務即為“總督漕運、提督軍務、巡撫鳳陽等處地方，兼理海防”。

運河管理涉及河道、漕運兩大系統(tǒng)。就總漕與總河的職責及分工而言，正德十一年(1516)以前，總漕兼管河渠，此后總河、總漕分設?？偤釉O于正德十一年趙璜任總河時，故《明實錄》中有“總理河道之設，自此(趙璜)始”的記載[12]，其職責包括調(diào)集人員物料，督率治河，節(jié)制管河官員，巡撫三司軍衛(wèi)，提督軍務、護運道、緝盜賊等[13]。萬歷年間河患嚴重，總漕與總河經(jīng)常意見相左，期間曾兩次合并，由一人總理河、漕。但因事務繁重，很快又恢復河、漕分設的舊制，“將總河道衙門專管河務，仍駐扎濟寧，往來督理。其總督漕運衙門仍兼管鳳陽巡撫、防海軍務，駐扎淮安”[5]6239。

天啟六年戶部左侍郎蘇茂相擔任總漕時，工部尚書李從心擔任總河。從《明熹宗實錄》記載可見，當時蘇茂相主要負責漕運，曾陳奏漕政五款。李從心主要負責河務，曾奏請開挖駱馬湖新河，奏報“淮水驟發(fā)，以淮刷黃，閼沙盡逝，運道復通”[7]3580。但就河、漕問題糾結(jié)不清的清口地區(qū)而言，駐扎淮安府的總漕似乎承擔了更多責任。從《清口靈運碑》所載37位從禱人員名單看，一部分為六部、都察院、衛(wèi)所等部門派出的官員，故天啟《淮安府志·秩官志》將漕儲道、淮徐道、淮海道、海運道、管倉戶部分司、督理淮安鈔關(guān)板閘南京戶部分司、漕運理刑刑部分司、督理清江漕船工部分司、總督軍門等通稱作“部使”。以上各位“部使”表面上受總漕蘇茂相節(jié)制，“漕運總督有權(quán)指導各部在漕河沿線所設分支機構(gòu)，這些分支機構(gòu)的主事者必須接受他的領(lǐng)導”[10]44-50。實際上，總漕“與六部、都察院、總河、總督倉場、地方府縣等衙門中涉及漕運的部門卻不是權(quán)力金字塔上完全意義的上下級關(guān)系?？備钣袑倮簦瑹o屬官，其節(jié)制官員多為其他部院委派”[3]161。另一部分為來自淮安、揚州兩府的府同知、府通判、知縣、縣丞、主簿等地方官，以及中軍、守備、把總等軍隊官員。

上述37位從禱人員的駐扎地和工作地均位于淮安、揚州兩府，可見清口漕運樞紐與淮揚二府的密切聯(lián)系。不僅如此，“淮揚”一詞常以組合出現(xiàn)，史籍中頻見“淮揚巡撫”“淮揚總督”“淮揚鎮(zhèn)總兵”“淮揚運河”“倒了高家堰，淮揚兩府不見面”“重淮揚而薄鳳泗”等記載，表明了淮揚兩府共同的突出特色以及以運河為紐帶命運相連的密切關(guān)系。因此在2019年頒布的《大運河文化保護傳承利用規(guī)劃綱要》中，將淮揚文化列為全國六大文化高地之一，與京津、燕趙、齊魯、中原、吳越等區(qū)域文化并列齊名。

三、禱于神靈：河漕官員的減黃助清之策

漕運是中國古代重要的經(jīng)濟活動，堪稱王朝的生命線。為確保漕糧及時運達京城，明代規(guī)定了嚴格的漕運時限。萬歷元年(1573)制定了漕船過淮的時限，要求兌運江北各府州縣的船只十二月以里過淮，兌運應天、蘇州、松江等府州縣的船只正月以里過淮，湖廣、浙江、江西船只二月過淮。[14]22《天啟淮安府志》記載了漕船過淮的最后期限，北上重運船只于六月初一日全部過完，然后堵閉運口閘，以防黃水倒灌運河。到九月份再開閘放行回空返程的船只，然后再閉閘挑浚，以備來年漕運。[11]184但1626年因氣候異常，至閏六月下旬漕船仍無法過淮，故總漕蘇茂相“大以為恐”。眾人也議論紛紛，有人建議開天妃閘、龐家灣、烏沙河，“傍舊渠以通黃河”[11]184。也有人建議在舊渠邊新開河道，以通黃河?！肚蹇陟`運碑》載：“是時旱日熾，即一泓如線者，亦幾絕流。群議開天妃壩，開烏沙河?！?/p>

針對“黃強淮弱”的情形，官員們議論紛紛，提出了另開河道、禱告河神等應對之策。古人應對自然災害的能力有限，往往祈求神靈的庇佑保護。據(jù)《清口靈運碑》記載，當時有人提出水神“金龍四大王最靈”。于是蘇茂相采取了相對簡便易行的求助神靈的對策，未采納費時費力另外挑挖河道的建議。派官員周宗禮前往祈禱祭拜，當夜水增一尺，第二天下雨后，又復增二尺，但水量有限，很快“雨過旋淤”，雖有效果卻不明顯。蘇茂相認為“非躬禱不可”，決定親自主持祈雨，希望通過提高祈禱官員的身份來感動神靈。閏六月二十五日，蘇茂相率文武將吏來到清口，祈禱于金龍四大王及張將軍神祠前，可謂雙管齊下：一方面希望黃河神金龍四大王“遜淮勿侵”，減弱黃水以不侵淮；另一方面希望淮河神張將軍“捍黃勿縮”，增強淮水以御黃。禱告五天后，恰巧來了大雨，“不移時，大雨如注，達夕不歇。初二日，雨如之，河流澎湃”。于是黃強淮弱、黃漲淮涸的問題得到緩解，擱淺滯留在清口的漕船“千余艘歡呼而濟，淮遂強能刷黃”?！短靻⒒窗哺尽贩Q，此次漕船順利通行，乃人力、神力共同作用的結(jié)果，“淮流驟涌，沙壅盡滌蕩，運艘飛渡，誠河伯之著靈，亦爬撈之底績也”[11]185。但不久事情又走向反面，此次降雨持續(xù)時間長，江淮大地由干旱區(qū)演變成水災區(qū)。六年秋，河決匙頭灣，倒灌駱馬湖，自新安鎮(zhèn)抵邳、宿一帶，民居盡淹沒。[15]

碑文中提到的金龍四大王、張將軍兩位神靈，是明清時期盛行的水神信仰。金龍四大王本名謝緒，南宋會稽人，曾隱居浙江錢塘金龍山，南宋滅亡時投水而死。明初朱元璋軍隊與元軍大戰(zhàn)于徐州呂梁洪，朱元璋夢見謝緒顯靈前來助戰(zhàn)，于是封其為金龍四大王，于徐州黃河邊建廟祭祀。至景泰年間，金龍四大王由民間護佑漕運的水神上升為國家祭祀的黃河和運河之神。[16]據(jù)文獻記載，明代與金龍四大王有關(guān)的廟宇建造、加封祭祀等活動，多有河漕官員參與。例如，嘉靖四十五年(1566)南陽新河開成后，總河朱衡奉敕建金龍四大王廟于魚臺縣新河堤上。[17]隆慶六年(1572)六月，總河萬恭前往致祭金龍四大王和分水龍王之神。[18]張將軍本名張襄，為蘇北當?shù)氐乃?。?jù)《萬歷宿遷縣志》記載，張將軍為該縣中隅人，弘治年間經(jīng)商時在伍家營被船夫所害，后演化成為河神，多次在宿遷黃河口顯靈助人，“舟行至小河口遭風波者，呼其神輒應。歷在有功于運漕，朝廷屢遣官御祭，隆以顯號焉”[19]800。到萬歷年間，張將軍逐漸被演化成金龍四大王的部將。

此次清口求雨成功，蘇茂相不忘祈禱時“運濟如期，則當為新廟貌，請加褒號”的承諾，在所謂河神顯靈后，于顯靈處酬神還愿，先是命淮安府同知張元弼采納堪輿家的建議，改造廟門朝向并修葺一新。七月中旬，蘇茂相升任總督倉場戶部尚書，不再擔任總漕，但仍“疏請有漕運之地，并立廟祀之”[20]。根據(jù)蘇茂相的奏請，朝廷“以清口發(fā)水，糧船速濟，加封河神護國濟運龍王通濟元帥”[7]3681，并加封淮河神張將軍為通濟平浪元帥[11]259。

結(jié)語

《清口靈運碑》堪稱運河沿線石刻檔案中的精品，是珍貴的運河文化遺產(chǎn)，其關(guān)于求雨過程的記載提供了重要資料，包含了重要的氣候水文、水神信仰等信息，從中可見“南旱北霪”“黃強淮弱”等黃淮自然特征以及金龍四大王、張將軍等神靈信仰特色，有助于加深對運河生態(tài)、河漕管理等問題的認識。清口地處黃淮運交會區(qū)，水環(huán)境復雜，受氣候水文影響大，河漕管理不易，1626年南旱北澇的異常氣候?qū)е曼S強淮弱，使地處南北分界線的清口深受其害，洪澤湖無法蓄積足夠的淮河清水沖刷清口黃河泥沙，以致運糧漕船無法正常過淮北上。作為應對之策，沒有采取工程量巨大的另開河道之策，而是在人為疏浚的同時采取了相對簡便易行的求助神靈的辦法，不僅祈禱黃河水神金龍四大王減弱黃水以不侵淮，還祈禱淮河水神張將軍增強淮水以御黃。在所謂河神顯靈后，河漕官員修造廟宇或奏加封號以兌現(xiàn)承諾，這一過程促進了水神信仰在運河區(qū)域的傳播。

黃淮運關(guān)系協(xié)調(diào)是漕運系統(tǒng)正常運轉(zhuǎn)的保證，神靈信仰作為統(tǒng)治者管理控制國家的手段，盡管其中充斥著迷信荒誕的成分，但在災害應對和河漕管理中也起到了安定人心、組織動員等作用，展現(xiàn)了傳統(tǒng)時代治黃保漕的國家治水理念。最后，需要指出的是，運河漕運問題內(nèi)容博大精深，涉及自然、人文等不同學科領(lǐng)域，充分利用碑刻檔案等一手資料，深入探討歷史時期的氣候與漕運關(guān)系問題，對于了解運河的整治與管理，認識環(huán)境變化過程中復雜的人地關(guān)系，具有重要意義，還可為當前的大運河文化帶建設提供智力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