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建權(quán), 蘭世林
(遼寧師范大學(xué) 歷史文化旅游學(xué)院,遼寧 大連 116081)
金朝的漢制改革,自熙宗朝開始提速。與此同時,殘留的部落、軍事組織因素也制約著這一進程,中央有勃極烈制,地方有猛安謀克制。熙宗改定官制,在中央廢除勃極烈制,建立了以尚書省為中心的三省制(1)參見《金史》卷55《百官志一》:“其官長,皆稱曰勃極烈,故太祖以都勃極烈嗣位,太宗以諳版勃極烈居守。諳版,尊大之稱也。其次曰國論忽魯勃極烈,國論言貴,忽魯猶總帥也。又有國論勃極烈,或左右置,所謂國相也。其次諸勃極烈之上,則有國論、乙室、忽魯、移賚、阿買、阿舍、、迭之號,以為升拜宗室功臣之序焉。其部長曰孛堇,統(tǒng)數(shù)部者曰忽魯。凡此,至熙宗定官制皆廢?!盵1]1215-1216;在地方,猛安謀克由軍政合一的地方行政機構(gòu)衍生出了女真特有的世襲爵位制。至此,金代實行漢、女真雙軌爵制。
學(xué)界關(guān)于金代漢爵、女真爵的研究已有一定基礎(chǔ)。日本學(xué)者三上次男指出,熙宗后“猛安謀克”特冠上“世襲”名稱,成了帶有特殊歷史意義的榮譽爵位[2]266-293;程妮娜總結(jié)女真族世爵與漢族封爵的授予情況和特點,認為女真統(tǒng)治者將本民族特有制度納入漢官制度中,以此保證女真族官員在漢官制度中的統(tǒng)治地位[3]236-242;孫紅梅進一步考察金代漢制封爵制度,整理了海陵朝封爵制度改革時期降封的國號王、郡王、國公[4];等等。既有研究多從建立國家政權(quán)、加強中央集權(quán)、完成社會轉(zhuǎn)型等角度討論金朝爵制的沿革,而若將爵位制度的確立與變化置于社會轉(zhuǎn)型的時代背景中去認識或許能夠更為深刻。有鑒于此,本文主要探究金前期基于國家稍見承平、百廢待興的歷史背景下,女真統(tǒng)治者學(xué)習(xí)遼、宋相對完善的爵制體系,取舍本民族傳統(tǒng),改革與創(chuàng)新爵制的深層因素。具體而言,本文擬主要考察金代國王爵位的由來、海陵王改革爵制后國王爵位廢除的原因,從而探析金朝漢制封爵制度的異變與回歸,并從世爵的角度考察猛安謀克的爵級、遷轉(zhuǎn)以及女真世爵制的特點和意義。
金前期的國王爵制度源自遼朝,《金史》明確記載最早授予國王爵是在天會十三年(公元1135年),宗翰、宗磐分別被授予國王爵:“以國論右勃極烈、都元帥宗翰為太保,領(lǐng)三省事,封晉國王”[1]70,“(宗磐)為國論忽魯勃極烈。熙宗即位,為尚書令,封宋國王”[1]1729-1730。宗翰歷太祖、太宗、熙宗三朝,有定策之功,處尊居顯;宗磐乃太宗長子,身份顯赫,熙宗朝與宗翰、宗干并領(lǐng)三省事。此后,金陸續(xù)封授(或追贈)撒改、昌(撻懶)、阿離合懣、阇母、宗雋、宗弼、宗干、宗雄、宗望、宗敏、杲(斜也)、斡魯、斡賽、宗輔、勖、完顏亮(岐國王)16位國王(2)分別參見《金史》卷70《撒改傳》、卷77《撻懶傳》、卷73《阿離合懣傳》、卷71《阇母傳》、卷4《熙宗紀》、卷73《宗雄傳》、卷74《宗望傳》、卷69《宗敏傳》、卷76《杲傳》、卷71《斡魯傳》、卷65《斡賽傳》、卷19《世紀補》、卷66《勖傳》、卷129《佞幸傳》。,而《金史》中擁有國王爵位的宗室和大臣不過25人(3)剩余7人中,6人為海陵朝新封大、完顏言、耨碗溫敦思忠、完顏希尹、徒單恭、蕭仲恭,1人為章宗朝封宋降將吳曦(蜀國王)。??梢妵蹙舻氖谟柚饕l(fā)生在熙宗朝。天眷元年(公元1138年)“熙宗頒新官制及換官格,除拜內(nèi)外官,始定勛封食邑入銜,而后其制定。然大率皆循遼、宋之舊”[1]1216,同年十月“定封國制”[1]73,除個別國號不同外,《金史》與《大金集禮》所載的“天眷元年定到國封等第”[5]基本相同。孫紅梅認為,封爵制度是在此時作為國家政治制度的重要內(nèi)容確立下來的,即天眷元年確立(4)武玉環(huán)認為金朝封爵食邑制度確立于金太宗時期(參見武玉環(huán).遼金職官管理制度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9:291.)。然而這一時期的王爵封授主要為漢人、契丹人、渤海人,并不見女真人,可以說與后來主要用于封賞宗室的、完備的爵制體系大相徑庭,將其看作是對遼制的簡單模仿更加合適。另,武玉環(huán)誤將銀術(shù)可于天會十三年(公元1135年)封蜀王歸于太宗時期,以此佐證太宗朝封爵食邑制度已定,但此時已是熙宗朝,此舉可看作熙宗為后期定封爵做準備。[4]。至于宗磐、宗翰等在此之前便已受封國王,筆者以為這僅是熙宗對他們失去勃極烈一職的補償。但是,熙宗大封有功之臣國王之爵,造成了王爵泛濫,于是海陵王即位后便進行了大規(guī)模的降爵運動。
海陵王初登基時多次“加恩大臣以收人望”(5)海陵篡立后高封遠支宗室和異族,參與密謀刺殺熙宗的大臣幾乎都被封以王爵,如秉德、唐括辯、烏帶、忽土、阿里出虎、特思等,參見《金史》卷132《逆臣傳》。[1]1560,但他在皇位穩(wěn)固后于正隆二年(公元1157年)改革爵制,“改定親王以下封爵等第,命置局追取存亡告身,存者二品以上,死者一品,參酌削降。公私文書,但有王爵字者,皆立限毀抹,雖墳?zāi)贡静l(fā)而毀之”[1]107。此政策將二品階以上爵級盡數(shù)削降,亡故者的一品王爵也被追奪,《金史》列傳中頻頻出現(xiàn)高級爵位“正隆例削”的句式,相關(guān)墓志中也有王爵字樣被抹去的痕跡(6)目前所見如《時立愛墓志銘》《時立愛三夫人墓志銘》《時豐妻張氏墓志銘》等碑刻均對時立愛所授“鉅鹿郡王”爵位字樣進行了不同程度的抹毀。參見王新英.全金石刻文輯校[M].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12:45,47,71.,證明此命令執(zhí)行得相當(dāng)?shù)轿?。有學(xué)者總結(jié)這一政策主要針對國號王、郡王與國公[4]。按,國號王又有“國王”與“王”之分,海陵朝以后不再授予“國王”,且只有皇室能獲封“一字王”的國號王爵,那么海陵王為何廢除了國王爵,且以后再未恢復(fù)?對此,學(xué)界多認為是海陵王為了削弱宗室及貴族的權(quán)力,以加強中央集權(quán),如周峰以為此舉“是為了削奪宗室、貴族的權(quán)力,使他們在政治生活中的影響越來越小,從而達到集權(quán)的目的”[6],然而海陵此次降封的范圍還包括許多后嗣不昌的宗室(如宗翰一系在此前已幾被殺絕),談不上“削奪貴族權(quán)力”,所以削權(quán)的解釋不能令人完全信服。筆者以為探究海陵王廢罷國王爵的原因還需從國王爵的源頭說起。
金朝國王爵制度源自遼朝。有遼一代國王之冊封不斷,李忠芝統(tǒng)計過遼的封爵人次,“兩字國王爵只封授5人6次,一字國王爵封授了27人45次”,遼后期,仍有“11人獲封18次一字國王爵,3人獲封4次兩字國王爵”[7]。遼朝的國王爵制度源自五代的中原諸朝(7)有學(xué)者總結(jié),為了適應(yīng)唐末變局的需要,五代各朝將國王爵作為最高爵位,而遼代爵制體系的建立受五代影響,吸收應(yīng)用了這一制度。參見曾成.唐末五代王爵考[J].魏晉南北朝隋唐史資料,2012(第28輯):224-242.,梁“龍德三年(公元923年),梁末帝遣使冊命吳越王錢镠為吳越國王”[8];后唐天成二年(公元927年)“以天策上將軍……楚王馬殷為守太師、尚書令,封楚國王”[9]525;后晉天福三年(公元938年)“封閩王昶為閩國王”[9]1021。國王爵制度誕生于五代時期,當(dāng)時的中原小王朝需要利用封爵這一手段來拉攏地方政權(quán)。這從后唐群臣在反對冊封錢镠國王問題的討論上可以窺知:“群臣咸言:‘玉簡金字,唯至尊一人,錢镠人臣,不可。又本朝以來,除四夷遠藩,羈縻冊拜,或有國王之號,而九州之內(nèi)亦無此事?!珥w尤不容其僭,而樞密承旨段徊,奸幸用事,能移崇韜之意,曲為镠陳情,崇韜僶俛從之?!盵9]1768
國王爵僅是亂世的“權(quán)宜”之制,海陵的統(tǒng)治穩(wěn)定后,為遏制爵位繼續(xù)增加,以使皇權(quán)至高無上,遂在正隆二年(公元1157年)收回了“國王”稱號,少數(shù)顯貴皇親改為國號王:如冀國王宗輔改封許王[1]410;遼越國王完顏杲(斜也)封遼王[1]1740;吳國王阇母改封譚王[1]1643;等等。其他國王或被奪爵,或被降為郡王、國公。一般宗室和異姓大臣能夠得到的最高爵位只是郡王。
金代漢制封爵體系大體在熙宗時確立,海陵朝進行改革,而與之對應(yīng)的女真爵即猛安謀克制也發(fā)生著改變。較早提出猛安謀克爵號的是清人楊賓,他在《柳邊紀略》中說:“康熙丙寅年,沙兒虎舊城(去寧古塔四十里)掘一銅章,傳送禮部,大若州印,面篆‘合重渾謀克印’六字,背左一行楷書如面文,右一行刻‘大同二年少府監(jiān)造’八字。按大同遼世宗年號,謀克則世傳金爵也(金三百戶置長曰謀克,十謀克置長曰猛安)。今觀斯印,則金未建國號,為遼屬國時已有斯爵,而后特廣之耳?!盵10]按其文說法,謀克在遼世宗時已作為女真爵,然而印中所刻“大同”并非遼世宗年號。遼太宗大同元年(公元947年)世宗即位,當(dāng)年改元天祿,故并無“大同二年”。女真在“為遼屬國時已有斯爵”大概屬于謬誤,有學(xué)者考證印中“大同”乃金末東夏國年號[11],其說是。楊賓“謀克則世傳金爵也”的觀點也值得商榷?!督鹗贰酚涊d,“丞相襄本名唵,昭祖五世孫也。祖什古乃從太祖平遼,以功授上京世襲猛安,……襄幼有志節(jié),善騎射,多勇略,年十八襲世爵”[1]2085-2086,“抹撚史扢搭,臨潢路人也。其先以功授世襲謀克。史扢搭幼襲爵”[1]2071,“術(shù)甲脫魯灰,上京人,世為北京路部長。其先有開國功,授北京路宋阿荅阿猛安,脫魯灰自幼襲爵”[1]2698,可見金人已將世襲猛安、世襲謀克以世爵論(8)這里討論的是駐守四地的一般猛安謀克,而非守衛(wèi)邊境或戰(zhàn)場的押軍猛安謀克。。三上次男指出:“(熙宗)皇統(tǒng)末年以后敘授的猛安、謀克,特稱為世襲猛安謀克,成了一種榮譽爵位。”[2]167程妮娜認為,熙宗“天眷官制”改革后,原來的猛安謀克官員出任漢官職,同時擁有猛安或謀克的稱號,從而由猛安謀克地方世襲官制衍生了猛安謀克世爵制[3]236[12]。
閻步克指出:“在歷代品位變遷史上,職位之轉(zhuǎn)化為爵級、位階,乃是經(jīng)?,F(xiàn)象?!盵13]而筆者認為金朝的猛安謀克爵位不盡如是,猛安謀克并不是由地方世襲職官轉(zhuǎn)為世爵,而是職、爵兼而有之,即處于一種“過渡”形態(tài)?!督鹗贰ぐ俟僦尽冯m記“猛安,從四品,掌修理軍務(wù)、訓(xùn)練武藝、勸課農(nóng)桑,余同防御。……諸謀克,從五品,掌撫輯軍戶、訓(xùn)練武藝。惟不管常平倉,余同縣令”[1]1329,然實際施行不盡如此,海陵王時,突合速“(熙宗)皇統(tǒng)八年(公元1148年),改濟南尹。天德間,封定國公,授世襲千戶(猛安)”[1]1803;赤盞暉“天德二年(公元1150年),遷南京留守,尋改河南路統(tǒng)軍使,授世襲猛安,拜尚書右丞,封河內(nèi)郡王”[1]1807。世宗時,完顏守道“遷右丞相,監(jiān)修國史,復(fù)遷左丞相,授世襲謀克”[1]1957;唐括安禮“進拜平章政事,封芮國公,授世襲謀克”[1]1966。不止如此,世宗諸皇子也均被授予世襲猛安。上述國公、郡王爵至一品,尚書左丞相、平章政事官至從一品,尚書右丞官至正二品,最低的濟南尹也官至正三品,對于這些世襲猛安謀克不能單純用從四品、從五品官階定義,應(yīng)當(dāng)還有深遠的含義?!督鹗贰ぜv石烈良弼傳》載:“上問宰相曰:‘丞相良弼必欲歸鄉(xiāng)里,朕以世襲猛安封其子符寶曷荅,俾之侍行,何如?’右丞相完顏守道曰:‘不若以猛安授良弼,使其子攝事?!蠌闹?。于是授胡論宋葛猛安,給丞相俸傔,良弼乃致仕歸?!盵1]1955一般而言,對致仕官員的加封理應(yīng)獎勵大于職事。世宗與完顏守道商議紇石烈良弼的致仕待遇時,正是考慮到世襲猛安擔(dān)負具體職事,欲封其子。此外,良弼位居宰相近二十年,號賢相,也要在致仕時才獲封世爵。聯(lián)系上文,世襲猛安謀克并不輕易冊封,以此嘉賞宗室、高級官員抬高了世襲猛安謀克的地位,猛安謀克相比之前被賦予了更顯赫的意義。與此同時,世襲猛安謀克并沒有淪為虛銜,依然擔(dān)負和以往類似的職務(wù),所以不能說兩者相互脫離,或者由此及彼。
關(guān)于女真世爵的內(nèi)部等級,有學(xué)者認為只分為猛安、謀克兩類[14],但遺漏了一度存在的蒲輦和萬戶兩級。據(jù)《金史·百官志》載:“收國二年(公元1116年)九月,始制金牌,后又有銀牌、木牌之制,蓋金牌以授萬戶,銀牌以授猛安,木牌則謀克、蒲輦所佩者也?!盵1]1335與猛安、謀克類似,蒲輦、萬戶也肩負地方官員的職責(zé):大定三年(公元1163年)“詔廉問猛安謀克……污濫者第一等決杖百,罷去,擇其兄弟代之。第二等杖八十,第三等杖七十,皆令復(fù)職。蒲輦決則罷去,永不補差。”[1]1202蒲輦、猛安、謀克接受廉問考核,說明蒲輦在軍事以外亦有行政職務(wù)?;蛟S是蒲輦位卑權(quán)輕,責(zé)任和象征意義層面并非不可取代,故“蒲輦決則罷去,永不補差”。蒲輦作為世爵的記載唯見《金史·紇石烈良弼傳》,“紇石烈良弼,本名婁室,……父太宇,世襲蒲輦,徙宣寧”[1]1949?!督鹗贰け尽份d:“(天德)三年,以元帥府為樞密院,罷萬戶之官,詔曰:‘太祖開創(chuàng),因時制宜,材堪統(tǒng)眾授之萬戶,其次千戶及謀克。當(dāng)時官賞未定,城郭未下,設(shè)此職許以世襲,乃權(quán)宜之制,非經(jīng)久之利。今子孫相繼專攬威權(quán),其戶不下數(shù)萬,與留守總管無異,而世權(quán)過之??闪T是官。若舊無千戶之職者,續(xù)思增置。國初時賜以國姓,若為子孫者皆令復(fù)舊?!盵1]1003“設(shè)此職許以世襲”表明萬戶初設(shè)即擁有世襲權(quán),后期子孫相繼專權(quán)導(dǎo)致罷去,“續(xù)思增置”千戶作為補償(9)部分地區(qū)則改置節(jié)度使,《金史》卷24《地理志上》記載,蒲與路、恤品路、胡里改路的萬戶罷去后改置節(jié)度使。,以世爵替世爵?!叭f戶之官”的世襲權(quán)、統(tǒng)率戶民權(quán)帶有爵的色彩。由此,女真世爵中有蒲輦和萬戶兩級,前者因位卑不見記載,后者則罷去不再任免。
此外,猛安謀克的升遷予奪只在少數(shù)情況下發(fā)生:“黃摑敵古本……皇統(tǒng)間,以功襲謀克,移屯于壽光縣界為千戶。六年,授世襲千戶,棣州防御使。卒。”[1]1818黃摑敵古本由謀克升為世襲千戶,三上次男認為這不是按照升進制度升遷的,而是移屯的壽光縣需要一個猛安,才有此擢升[2]275。筆者以為,黃摑敵古本“移屯于壽光縣界為千戶”,后授為世襲千戶,因事而授大于因功而升,若以升爵論則稍顯牽強??肌督鹗贰れ坝鳌罚骸办坝?,本名撻懶。幼警敏有志膽,初丱角,太祖見而奇之。年十六,父銀術(shù)可授以甲,使從伐遼,常為先鋒,授世襲謀克?!?大定)二年正月,至南京,遂復(fù)汝、潁、嵩等州縣,授世襲猛安。入拜平章政事,罷為東京留守,未行,改濟南尹?!盵1]1659-1662完顏彀英在太宗天會年間初授世襲謀克,世宗大定二年(公元1162年)又授世襲猛安,三上次男認為這種情況應(yīng)該認為是升爵[2]312。筆者對此有不同看法,金初大肆授予猛安謀克的行為使其泛濫化,而世宗朝猛安謀克地位卻不同往日,因此為嘉獎彀英之功再“授”其世襲猛安,而未使用“進封”某爵這樣的表述,兩者顯然有別。真正可理解為升爵的一則材料見《金史·紇石烈志寧傳》:“父撒八,海陵時賜名懷忠,為泰州路顏河世襲謀克,轉(zhuǎn)猛安,嘗為東平尹、開遠軍節(jié)度使。”[1]1929然而這也不是制度下的爵位晉升(10)直到大定二年二月才“定世襲猛安謀克遷授格”,且目前文獻并無猛安謀克按制遷轉(zhuǎn)實例。,更可能是一起偶然事件。由此可見,“押軍”猛安等往往會因軍事行動而變動頻繁,其他猛安謀克之位則相對固定。世宗曾言:“猛安謀克皆太祖創(chuàng)業(yè)之際于國勤勞有功之人,其世襲之官,不宜以小罪奪免?!盵1]167不僅甚少奪免,即使奪免后復(fù)授的仍是原來的世爵,如完顏爽、完顏璋在海陵朝被“奪猛安”“奪其謀克”,在世宗朝被“復(fù)世襲猛安”[1]1605、“授山東西路蒲底山拏兀魯河謀克”[1]1552。
從金初草創(chuàng)制度到中期完備制度,猛安謀克制沒有明顯變化。除記載罕見的蒲輦與短期存在的萬戶,金代女真世爵體系中長期使用的僅猛安、謀克兩級,而世襲猛安的授予可以越過世襲謀克,謀克偶然間才升為猛安,并不屬于按制遷轉(zhuǎn)。一方面,這主要是因為猛安謀克兼具領(lǐng)有戶民和允許世襲的雙重權(quán)力,前者的摻雜注定其不能成為真正意義上的爵位,故遷轉(zhuǎn)不能形成制度;另一方面,反映了猛安謀克制的簡易粗陋,不能發(fā)揮漢制封爵明尊卑的作用。女真建立政權(quán)后,為打壓部落舊勢力,快速架構(gòu)了完整的漢官制度,包括漢爵制度,以至于女真世爵制長期處在停滯狀態(tài),又因政治需要和民族本位的政策,傳統(tǒng)女真世爵并未取消而是簡單延續(xù)了下來。
金代漢制封爵與女真世爵都有標(biāo)榜貴族地位的作用,但前者常常發(fā)生升降予奪,爵級層次分明;后者則重在獎勵戰(zhàn)功、勉勵下屬。據(jù)《金史·兵志》記載,熙宗時將猛安謀克分為上、中、下三等,以宗室為上,海陵王取消了這一制度[1]993,世宗以后不再恢復(fù),這是因為此后女真世爵的嘉獎性已遠大于規(guī)定尊卑秩序的職能,故無須劃分過細。
不過,女真世爵從章宗中期開始,陸續(xù)發(fā)生了一些新的變化。首先是章宗朝女真世爵“爵”的一面有所淡化,“職”的一面有所提升。章宗曾數(shù)次改革女真爵位的世襲制度,承安五年(公元1200年)正月,“定猛安謀克軍前怠慢罷世襲制”[1]252;五月,“定猛安謀克斗毆殺人遇赦免死罷世襲制”[1]253;泰和八年(公元1208年)四月,“詔更定猛安謀克承襲程式格”[1]283。經(jīng)過一系列整頓,女真人世襲猛安謀克爵位較以往有了更多的限制。章宗此舉主要是為了整治女真人驕奢淫逸之風(fēng),通過提高女真爵位世襲的條件來促使猛安謀克恪盡職守。
但事態(tài)的發(fā)展證明章宗的整頓并沒有取得實質(zhì)性成效,女真人的腐化墮落日甚一日。對蒙戰(zhàn)爭爆發(fā)后,女真軍戶不僅未能起到主力軍的作用,反而成為政府的沉重負擔(dān)。在此種形勢下,女真世爵“職”的一面形同虛設(shè),“爵”的一面空前加強。宣宗元光二年(公元1223年),邳州從宜經(jīng)略使納合六哥謀反,“紅襖賊高顯等殺六哥,函首以獻。詔加顯三品官職,授世襲謀克”[1]2261,高顯身為起義軍,非女真族人,然也因功被授予世襲謀克的女真世爵。哀宗正大七年(公元1230年),移剌蒲阿、完顏合達等率軍解衛(wèi)州之圍,“上登承天門犒軍,皆授世襲謀克,賜良馬玉帶,全給月俸本色,蓋異恩也?!盵1]2467移剌蒲阿作為契丹人,也被授予女真世爵。此外還有漢臣姬汝作“子孫世襲謀克”[1]2690,漢臣王賓“世襲謀克”[1]2559之爵,等等。金朝廷在內(nèi)外交困的窘?jīng)r之下為維持統(tǒng)治,已經(jīng)不再吝惜往日象征女真貴族地位的世爵,廣而封之。至此,女真世爵已演變?yōu)榕c漢制封爵一樣的榮譽虛銜了。
女真人在建國之前的文化特色不明顯,猛安謀克已是其民族文化中最具代表性的制度。金朝初年,出于伐遼的軍事需求和政治結(jié)構(gòu)簡單的現(xiàn)實情況,統(tǒng)治者對新占領(lǐng)的地區(qū)和歸附的部族首先采用了猛安謀克制管理。太祖收國二年(公元1116年)詔曰:“自破遼兵,四方來降者眾,宜加優(yōu)恤。自今契丹、奚、漢、渤海、系遼籍女直、室韋、達魯古、兀惹、鐵驪諸部官民,已降或為軍所俘獲,逃遁而還者,勿以為罪,其酋長仍官之,且使從宜居處?!盵1]29即對這些前來依附或投降的各部長官以猛安謀克封之,其長官與女真猛安謀克一樣集政權(quán)、軍權(quán)于一身,且可世襲。如渤海人高六哥、二哥、高楨、張玄素、大等皆授猛安;漢人霍石、韓慶和、王伯龍、李孝功、張應(yīng)古、劉仲良、劉宏等皆授千戶,楊詢卿、羅子韋等為謀克;契丹人高從祐授猛安,訛里野為謀克。這些異民族猛安謀克的規(guī)模要遜色于女真猛安謀克,“嘗用遼人訛里野以北部百三十戶為一謀克,漢人王六兒以諸州漢人六十五戶為一謀克,王伯龍及高從祐等并領(lǐng)所部為一猛安”[1]993,同期女真本族則以三百戶為謀克,十謀克為猛安。紹興和議后,金朝的對外擴張告一段落,熙宗于是在皇統(tǒng)五年(公元1145年)“又罷遼東漢人、渤海猛安謀克承襲之制,浸移兵柄于其國人”(11)《金史·大傳》記“天眷三年,罷漢、渤海千戶謀克,以舊臣,獨命依舊世襲千戶”,較之早五年,張博泉認為天眷三年所罷渤海、漢猛安謀克應(yīng)是將其罷為州縣,皇統(tǒng)五年所罷才指世襲猛安謀克之爵。參見張博泉.金史論稿:第一卷[M].吉林:吉林文史出版社,1986:338.[1]993,將渤海人、漢人的世襲猛安謀克廢除。此后金朝的猛安謀克除女真人之外,只有少量的契丹人、奚人??偠灾?,有金一代,女真人始終是猛安謀克的構(gòu)成主體。
由于女真人是構(gòu)成猛安謀克的主體,女真人在金代的興衰便決定了猛安謀克世爵的演變。金朝崛起之初,女真人剽悍善戰(zhàn),完全能夠承擔(dān)南征北戰(zhàn)的重任,此時的猛安謀克基本上是職事官。對外擴張基本停止后,女真統(tǒng)治者為實現(xiàn)對中原地區(qū)的有效統(tǒng)治,不斷將猛安謀克戶南遷。女真帝王在實行漢化爵制體系的同時,將傳統(tǒng)的猛安謀克也加以改造,使之成為“半職半爵”的世爵,符合當(dāng)時的國情。然而隨著女真人的奢靡腐化日漸加深,其行政、軍事能力不斷衰退。雖經(jīng)世宗、章宗努力扭轉(zhuǎn),但終無力回天。金末國土日蹙,強敵環(huán)伺,女真軍戶已無法依賴。統(tǒng)治者在重壓之下,不得不將女真世爵作為殊榮以激勵將帥,猛安謀克逐漸演變成了與漢制封爵一樣的榮譽稱號。
女真統(tǒng)治者不斷改造猛安謀克制度,實是其堅持民族文化的體現(xiàn)。學(xué)界以往多認為金朝中葉女真人的驕奢淫逸情況已經(jīng)相當(dāng)嚴重,為了扭轉(zhuǎn)這種風(fēng)氣,世宗發(fā)起了一場旨在恢復(fù)女真舊俗的運動,即“女真文化的復(fù)興運動”(12)參見三上次男:《金代中期にぉける女真文化の作興運動》,原載《史學(xué)雜志》49卷第9號,1938年9月;又載《金史研究》第三卷《金代政治·社會の研究》,中央公論美術(shù)出版(東京)1973年版。按,本文借用三上氏這一說法。,章宗即位后,進一步擴大了這一運動的范圍。但筆者認為堅持女真本位文化,實際上不僅是世宗、章宗力主的事情,也是此前熙宗、海陵王的一貫思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