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宗迪 蔣 帥
按傳統(tǒng)古史觀,夏為三代之首,是開啟華夏世襲王朝歷史的第一個朝代,然而,古書中關(guān)于夏史的記述卻極為零落,且多為渺茫難稽的傳說,根據(jù)這些零落散亂、虛實參半的記述很難了解夏代歷史的真相。古人惟有抱殘守缺,穿鑿故紙堆,至現(xiàn)代考古學(xué)興起,學(xué)者轉(zhuǎn)而求助于考古學(xué),希望憑借田野考古發(fā)現(xiàn)夏文化遺跡,重建夏代的歷史圖景。然而,要借助考古發(fā)現(xiàn)夏文化遺跡,首先要知道古書中記述的夏在哪里,因此,準確理解傳世文獻中關(guān)于夏墟地理的記述,就是夏史考古的基本前提。
歷來考夏墟者,最關(guān)注兩個地區(qū),一為晉南,一為豫西。晉南為“夏墟”所在,出自《左傳》?!蹲髠鳌氛压?前541)載子產(chǎn)之言,謂唐國居于大夏,西周初期周成王滅唐,以其地封叔虞,是為晉祖;《左傳》定公四年(前506)載衛(wèi)國大夫祝佗之言,謂周成王封叔虞“命以唐誥而封于夏虛,啟以夏政”(1)左丘明著,杜預(yù)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卷五十四,影印阮元??獭妒?jīng)注疏》本,中華書局,1980年,第2135頁。,可見叔虞所封即為夏墟所在。叔虞為晉國的祖先,而晉國居河?xùn)|,由晉在河?xùn)|,知叔虞所封的大夏、夏墟必在河?xùn)|,故晉人皇甫謐《帝王世紀》云:“受禪都平陽,或在安邑,或在晉陽?!?2)皇甫謐等撰:《帝王世紀 世本 逸周書 古本竹書紀年》,齊魯書社,2010年,第27頁。平陽,在今山西臨汾市西南;安邑,今山西夏縣;晉陽,今山西太原市西南。其說或異,要皆在不出河?xùn)|。正是有鑒于此,1926年,中國考古學(xué)的開創(chuàng)者李濟先生主持的中國第一次現(xiàn)代田野考古活動,就是選址在山西夏縣西陰村,著名的陶寺龍山文化遺址就是在后續(xù)的山西夏墟考古活動中發(fā)現(xiàn)的。然而,據(jù)《左傳》叔虞封唐之說而斷定夏墟在河?xùn)|,實屬誤解。對此,劉宗迪《三星在天:夏墟地理與傳說考辨》(3)劉宗迪:《三星在天:夏墟地理與傳說考辨》,《文史哲》2020年第6期。一文已有詳論,下文論述還將涉及,此不贅述。
豫西“夏墟”之說,最重要依據(jù)有二。其一,《逸周書·度邑》記載周人在牧野之戰(zhàn)一舉克商之后,周武王為營建都城,相度地形,謂“自洛汭延于伊汭,居陽無固,其有夏之居”(4)皇甫謐等撰:《帝王世紀 世本 逸周書 古本竹書紀年》,齊魯書社,2010年,第46頁。,是以伊、洛之間為“有夏之居”,即夏人故地。伊、洛皆為豫西之水,西周洛邑即因濱于洛水而得名,周人以洛邑為東都,史稱成周,故址在今洛陽市,此為古史常識。其二,《孟子·萬章上》云:“舜崩,三年之喪畢,禹避舜之子于陽城?!?5)焦循撰,沈文倬點校:《孟子正義》,中華書局,1987年,第647頁?!妒酚洝は谋炯o》本之,《漢書·地理志》潁川郡之陽翟縣,班固自注云:“夏禹國”(6)班固:《漢書》卷二十八上,中華書局,1962年,第1560頁。,臣瓚注引《世本》《汲郡古文》(《竹書紀年》)均言禹都陽城,是以漢陽翟縣為故陽城。漢代陽翟縣為今河南禹州市,“禹州”之得名,即因其地有大禹故都,今陽城縣故址歸屬與禹州市相鄰的登封市告成鎮(zhèn)。登封與洛陽相去不遠,登封為“禹都陽城”之所在,洛陽為“有夏之居”之所在,兩說相互映發(fā),足見豫西嵩山之陽、伊洛之間為夏人故墟所在。
1959年,徐旭生先生為了反駁疑古學(xué)派對堯、舜、禹歷史的抹殺,為夏代的存在尋求科學(xué)的證據(jù),在豫西地區(qū)開展夏墟考古活動,其主要依據(jù)即“禹都陽城”的記載。徐旭生廣泛搜集并檢討了古書中與夏墟相關(guān)的記載(7)徐旭生:《1959年夏豫西調(diào)查“夏墟”的初步報告》,《考古》1959年第11期。,其中,他認為最重要的一條史料是始見于《孟子》的“禹都陽城”之說。徐旭生認為《鄭世家》《韓世家》《六國年表》均記載有韓文侯二年(前385)“韓伐鄭,取陽城”,即潁川陽城,說明這一陽城在戰(zhàn)國初年已經(jīng)存在,比《孟子》和《竹書紀年》寫定的時間還要早,因此斷定這一位于嵩山之陽、今登封縣告成鎮(zhèn)的陽城即《孟子》等書所說的禹都陽城。著名的二里頭遺址,就是在這次考古活動中首次發(fā)現(xiàn)的。發(fā)現(xiàn)之初,徐旭生先生尚未斷定二里頭遺址為夏墟,后續(xù)的發(fā)掘活動,陸續(xù)發(fā)現(xiàn)了包括超大型中心都邑、區(qū)域性中心聚落及中小型村落的文化遺址群落和眾多的墓葬、隨葬工藝品,說明二里頭文化已經(jīng)十分發(fā)達,初步具有了國家的形態(tài)。根據(jù)考古年代學(xué)的研究,考古學(xué)界斷定二里頭遺址在年代上屬于夏代中晚期,加上二里頭遺址所在的偃師正處洛陽和登封之間,恰與洛陽的“有夏之居”和登封的“禹都陽城”古史記載相呼應(yīng)。因此,盡管考古學(xué)界還有種種爭議,二里頭遺址為夏都遺址的說法卻早已在學(xué)界和民間扎下了根。有貨真價實的考古遺址和出土文物作依據(jù),豫西夏墟說越發(fā)成為顛撲不破的公論。
《孟子》“禹居陽城”之說,是徐旭生以及后來的學(xué)者斷定二里頭遺址為夏墟的主要依據(jù)之一。徐旭生認為《史記》中韓文侯二年(前385)伐鄭取陽城的記載,所言陽城即潁川陽城,為古書所見最早,因此斷定該鄭國陽城即為孟子所說禹所居之陽城。其實,徐旭生的考證并未窮盡源頭,潁川陽城之見于記載遠在《史記》之前。《左傳》昭公四年(前538),司馬侯對晉侯曰:“四岳、三涂、陽城、大室、荊山、中南,九州之險也?!倍蓬A(yù)注“陽城”云:“在陽城縣東北?!?8)左丘明著,杜預(yù)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卷四十二,影印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本,中華書局,1980年,第2033頁。即舊址在今河南登封市告成鎮(zhèn)的陽城縣。
禹都潁川陽城說的來歷,沈長云先生《夏后氏居于古河濟之間考》一文曾有詳論。他指出,“禹都陽城”的說法,最早見于《竹書紀年》和《孟子》,但無論是《孟子》抑或是《竹書紀年》,對陽城的地望均無說。禹都陽城在潁川之說的始作俑者是東漢學(xué)者趙岐。“今天不少人信從禹都陽城在潁川的說法,查這種說法不見于較早的古籍,《漢書·地理志》潁川郡陽城下也沒有‘禹都’的字樣。東漢末年趙岐給《孟子》所作的注是有關(guān)這種說法的最早的記載。他這樣注釋的依據(jù)無從知曉……其后韋昭在給《國語》‘夏之興也,融降于崇山’作注時又提到禹居陽城在嵩山附近。他把崇山認作漢時的嵩高山,既然夏的興起是與崇山聯(lián)系在一起的,他因而想到了嵩高山下的陽城,說‘夏居陽城,崇高所近’。這樣,崇山、陽城這兩個與夏有關(guān)的地名似乎有機地聯(lián)系在一起了,這正是今日許多學(xué)者對潁川陽城說深信不疑的依據(jù)。其實,韋昭將《國語》崇山當(dāng)作嵩高山是錯誤的。嵩高山即今河南嵩山,它的古名叫太室山、外方山,在先秦時代,尚未有人將太室或外方稱作嵩高山的,更不用說稱作崇山了。‘嵩高’一詞來源于《詩·大雅·嵩高》,本來是作形容詞用的,用來形容岳山(在雍州)的高峻貌的……后來漢武帝禮登太室山,易名太室為嵩高中岳,于是河南才始有了嵩高山的山名,后來又簡稱為嵩山。這件史實,早已由顧頡剛、王玉哲諸先生揭發(fā)出來?!?9)沈長云:《上古史探研》,中華書局,2002年,第23頁。但沈先生據(jù)《世本》宋均注“(陽城)在大梁之南”,斷定禹都陽城在大梁(今開封)南,根據(jù)亦不充分。實際上,沈先生自己后來即放棄了大梁陽城之說。
沈長云先生后來撰《禹都陽城即濮陽說》,指出古代以陽城為名之地有數(shù)處,除人們常提到的潁川陽城、澤州陽城、大梁以南的陽城之外,還有河南商水以東的楚之陽城、河南方城以東的秦所置陽城、《戰(zhàn)國策·燕策》提到的燕國南部之陽城、《戰(zhàn)國策·齊策》提到的衛(wèi)之陽城、《水經(jīng)·河水注》提到的今山東茌平縣附近的楊虛故城陽城。有鑒于大禹治水的傳說只能發(fā)生于易于遭受洪水災(zāi)害的地區(qū),他認為地處豫東的衛(wèi)國,毗鄰黃河,正處黃河洪水要沖,歷史上常為洪水泛濫之地,故衛(wèi)國陽城最有可能是傳說中的禹都陽城?!板ш栔Q作陽城,史有明證?!稇?zhàn)國策·齊策四》記蘇秦勸齊閔王伐宋之說辭云:‘夫有宋則衛(wèi)之陽城危,有淮北則楚之東國?!岁柍牵妒酚洝ぬ稞R世家》作‘陽地’,《集解》云:‘陽地,濮陽之地。’結(jié)合《國策》稱‘衛(wèi)之陽城’一語,是陽城指戰(zhàn)國衛(wèi)都濮陽已是十分明確的了?!?10)沈長云:《上古史探研》,中華書局,2002年,第37-38頁。
但沈先生此說根據(jù)并不充分。《戰(zhàn)國策》“陽城”,《史記》作“陽地”,意味著“陽城”很可能即為“陽地”之訛,而“陽地”則并非城名,可能是泛指一個地區(qū)的地名?!妒酚洝吩摋l《正義》云:“衛(wèi)此時河南獨有濮陽也?!?11)司馬遷:《史記》卷四十六,中華書局,1963年,第1899頁。此時衛(wèi)國土地主要在黃河以北,其原在黃河以南的土地已被齊、宋兩個鄰居蠶食殆盡,唯余都城濮陽。了解了這一背景,則知蘇秦勸齊閔王伐宋之意,蓋謂齊國只要占領(lǐng)了宋國,毗鄰宋國的衛(wèi)國都城濮陽即成為齊國的囊中之物,其在黃河以北的土地也就觸手可及了。水北為陽,“衛(wèi)之陽地”蓋指衛(wèi)之河北之地,而并非指濮陽。衛(wèi)都濮陽,濮陽為帝丘所在,屢見古書記載,但古書中從來沒有濮陽又名陽城之說。
實際上,沈先生文中提到的最后一座陽城,即位于今山東茌平縣附近名為“陽城”的楊虛故城,歷來為考求夏墟者罕所留意,沈先生也未加深考,倒很可能是傳說中大禹所都的陽城。
據(jù)《水經(jīng)·河水注》,河水流經(jīng)茌平縣之后,“又徑楊墟縣之故城東,俗猶謂是城曰陽城矣”(12)酈道元注,楊守敬、熊會貞疏,段熙仲點校,陳橋驛復(fù)校:《水經(jīng)注疏》卷五,江蘇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475頁。,楊墟故城俗猶謂之陽城,可見陽城當(dāng)為楊墟舊址,“楊虛”曾名“陽城”(13)道光《濟南府志》卷十二載:“楊虛城,《縣志》云:《水經(jīng)注》:‘河水東分濟,又徑陽虛縣之故城東,又徑茌平城東,又東北過高唐縣?!褴萜娇h有陽城,即其地,舊隸禹城?!卑矗骸皸钐摗钡孛家娪跐h代?!妒酚洝R悼惠王世家》:“孝文帝以所封悼惠王子分齊為王,齊孝王將閭以悼惠王子楊虛侯為齊王。故齊別郡盡以王悼惠王子:子志為濟北王,子辟光為濟南王,子賢為菑川王,子卬為膠西王,子雄渠為膠東王,與城陽、齊凡七王?!?司馬遷:《史記》卷五十二,中華書局,1963年,第2005頁)楊虛侯因封于楊虛而得名,可證楊虛為齊地。。古人為避洪水,往往在平地之上筑土丘而居,《禹貢》所言“降丘宅土”,說的就是洪水退去以后,人們走下土丘回到地面。古書所記黃河下游都邑尤多以“丘”為名者,顧頡剛先生在《說丘》一文中統(tǒng)計了《春秋》《左傳》二書所見春秋時以丘為名之地:“以宋為多,得十一;次齊,得十;又次魯,得七;又次衛(wèi),得六;又次晉,得四;又次曹與邾,皆得三;又次楚,得二;最少為莒與陳,皆得一??偣菜氖嗣闻c齊都超過五分之一?!?14)顧頡剛:《說丘》,《顧頡剛古史論文集》卷5,中華書局,2010年,第148-156頁。另外,顧頡剛先生在為楊毓鑫所作《禹貢等五書所記藪澤表》寫的跋語《寫在藪澤表的后面》(原載1934年3月16日《禹貢半月刊》第一卷第二期)中,指出《禹貢》《周禮·職方氏》《呂氏春秋·有始覽》《淮南子·地形訓(xùn)》《爾雅·釋地》所記二十個藪澤名目,除去重復(fù)與混入者,實為十六個藪澤,其中河水流域有三,汾水流域有一,江水流域有三,膠東半島有一,濟水流域獨多,共有六澤,即滎播、圃田、菏澤、雷夏、大野、孟諸,都在今豫東、魯西方三百里之中。顧頡剛認為,藪澤草木繁茂,莼魚禽獸所繁殖,古代農(nóng)業(yè)不發(fā)達,只有仰賴天然的賜予,因此藪澤是古代生產(chǎn)的大本營,故藪澤周邊必定文化發(fā)達,豫東、魯西的濟水流域三百余里范圍內(nèi)藪澤眾多,“足見那地的文化所以特別興盛的原因”。參見顧頡剛:《顧頡剛古史論文集》卷5,中華書局,2010年,第144頁??梢娒鹬刂饕娪邶R、魯、宋、衛(wèi)這幾個位于黃河下游地區(qū)的國家。魯西北考古發(fā)現(xiàn)的龍山時期古城遺址,多建于人工堆筑的土臺之上,即為古人丘居之見證。(15)郅田夫、張啟龍:《菏澤地區(qū)的堌堆遺存》,《考古》1987年第11期;張學(xué)海:《試論山東地區(qū)的龍山文化城》,《文物》1996年第12期;孫波:《黃淮下游地區(qū)沙基堌堆遺址辨析》,《考古》2003年第6期。至今魯西北猶有很多以臺、堌堆為名的地名、村名,很多村莊的房屋為了避免被淹,均建于高出地面的土臺上,猶存古人丘居之遺風(fēng)?!墩f文》云:“虛,大丘也?!庇衷疲骸扒?,土之高也。”(16)許慎:《說文解字》,中華書局,1963年,第169頁?!疤摗蓖ā扒稹保?、丘皆指筑城之基址,故“虛”亦通“城”,楊虛舊名“陽城”,表明其地實單名“陽”,“虛”“城”則為表其地形的通稱。
有鑒于此,本文試圖挖掘《孤獨的割麥女》一直以來被忽略的“權(quán)力事實”[7],探尋詩歌中所暗含的政治涵義。本文就詩人的凝視行為與割麥女吟唱行為的交鋒以及歌聲中的戰(zhàn)爭與文化沖突來展開討論。
這座位于高唐附近的“陽”城當(dāng)即見于《春秋》的陽國之所在?!洞呵铩烽h公二年(前660)正月,“齊人遷陽”,杜預(yù)注:“陽,國名。蓋齊人偪徙之?!?17)左丘明著,杜預(yù)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卷十一,影印阮元??獭妒?jīng)注疏》本,中華書局,1980年,第1787頁。陽之所在,杜預(yù)無說,蓋已不知其處。齊人遷陽,即吞并其地而驅(qū)逐其民,陽必為位于春秋時齊國邊境的古國。《春秋》昭公十二年(前530)春,“齊高偃帥師納北燕伯于陽”,《左傳》云:“齊高偃納北燕伯款于唐,因其眾也。”(18)左丘明著,杜預(yù)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卷四十五,影印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本,中華書局,1980年,第2061頁。經(jīng)作“陽”,傳作“唐”,字可通。北燕即都于薊的燕國。此前昭公三年(前539),北燕伯因內(nèi)亂而出奔于齊,至此齊人送其復(fù)國。《春秋》杜預(yù)注:“陽,即唐,燕別邑,中山有唐縣。不言于燕,未得國都?!?19)左丘明著,杜預(yù)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卷四十五,影印阮元??獭妒?jīng)注疏》本,中華書局,1980年,第2061頁。杜預(yù)以陽或唐即西漢唐縣(今河北唐縣東北),并無他據(jù),蓋因其名偶同而附會。此陽或唐,當(dāng)為齊之邊邑,位于燕齊之間,《春秋》之所以不言納北燕伯于燕,而言納之于陽,實因陽為齊之邊邑,其地近燕,齊人護送北燕伯歸國,至陽而止,隨后由燕國前來迎接者護送其君回都?!蹲髠鳌匪^“因其眾也”,即謂由眾人在陽邑將北燕伯迎回,文義本極清晰,杜預(yù)未悉,誤以陽或唐為燕邑,并附會于漢之唐縣。
春秋時,燕在齊西北,兩國以黃河為界,齊人護送燕君歸國,必由齊國西境河上的津渡過河。春秋時,齊國西境濱河有高唐,高唐為齊邊境重鎮(zhèn),燕君由齊渡河歸國,必由高唐?!蹲髠鳌匪^“唐”,當(dāng)即高唐,《春秋》稱之為“陽”,則陽即高唐,然則,高唐即陽城,亦即春秋初陽國所在,《水經(jīng)·河水注》提到的楊虛故城或陽城就在高唐附近。
戰(zhàn)國時齊國有地曰城陽,在今沂南縣南,或認為閔公二年(前660)齊人所遷之陽即此城陽?!稘h書·地理志》城陽國有陽都縣,應(yīng)劭注云:“齊人遷陽,故陽國是?!?20)班固:《漢書》卷二十八下,中華書局,1962年,第1635頁。顧棟高《春秋大事表·齊穆陵辨》云:“齊人遷陽,今沂水縣南有陽都城。”(21)顧棟高:《春秋大事表》,中華書局,1993年,第701頁。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亦從其說,譚其驤編《中國歷史地圖集》春秋圖中即標“陽”國于此?!稇?zhàn)國策·齊策六》謂樂毅侵齊,齊閔王“走而之城陽之山中”(22)高誘注:《戰(zhàn)國策》(二)卷十三,上海書店,1987年,第11頁。,即此沂水縣城陽,可見,“城陽”的地名在戰(zhàn)國時已存在。實際上,城陽之得名,當(dāng)因其位于齊長城之陽,“陽都縣”則因“城陽”而來,其名義及其得名之由,均與陽國無關(guān),故其地必非陽國之所在。
陽國不在沂南,《左傳》關(guān)于東陽城的記載可為佐證?!蹲髠鳌废骞?前571),齊侯召萊子,萊子不至,“故晏弱城東陽以偪之”(23)左丘明著,杜預(yù)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卷二十九,影印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本,中華書局,1980年,第1929頁。。東陽城位于齊與萊的邊界(在今臨朐縣東),在齊國東部,故謂之“東陽”。有“東陽”則必先有“西陽”,“西陽”當(dāng)在齊國西境,當(dāng)即高唐的陽城。至于沂南之城陽卻在臨朐的東陽正南,不在齊國西境,故知陽國必非城陽。
綜上所述,足證陽城為春秋齊國古城,原為古陽國所在,魯閔公二年(前660)為齊吞并。“陽”“唐”字通,故陽又名唐,即后來的高唐城。
位于高唐、茌平間的這一春秋陽城,不僅見諸記載遠遠早于潁川陽城,且就地理而言,高唐陽城地處黃河下游,正為兗州洪水之咽喉、治水之要害。而潁川陽城則在嵩山之陽,不僅地勢高亢,而且與黃河之間隔有嵩山,非黃河洪水所能波及,顯然不是洪水泛濫之地。大禹為傳說中的治水圣王,大禹傳說的發(fā)生地,以及傳說中大禹的誕生地和定都地,必在洪水泛濫之域。明白了這個道理,則不難認識到,高唐所在的黃河下游較之潁川所在的嵩山之陽,更有可能是大禹治水傳說的發(fā)生地,因此傳說中大禹的都城,當(dāng)是高唐的陽城而非潁川的陽城??傊?,無論從時間上,還是從地理上,抑或從文化記憶上,高唐陽城更有資格成為傳說中禹之所都。況且,禹居陽城的傳說最初出自孟子,孟子為鄒人,經(jīng)常奔走于齊、魯之間,高唐、茌平間正為齊、魯交通所必由,必為孟子足跡所經(jīng)、聞見所至,當(dāng)?shù)貧v史傳說當(dāng)為其所耳熟能詳,他所說的陽城,自然更有可能是高唐的陽城,而不會是嵩山之陽的陽城。
《春秋》昭公十二年(前530),“齊高偃帥師納北燕伯于陽”(24)左丘明著,杜預(yù)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卷四十五,影印阮元??獭妒?jīng)注疏》本,中華書局,1980年,第2061頁。,《左傳》作“唐”,《說文》云:“啺,古文唐?!?25)許慎:《說文解字》,中華書局,1963年,第33頁。甲骨文商湯之名均作“唐”,可見古書中“陽”“唐”字通?!皢啊薄瓣枴本伞皶[”得聲,“湯”亦由“昜”得聲,則“唐”“陽”音同,故古書中“陽”“唐”二字??赏ㄓ?,《春秋》作“陽”而《左傳》作“唐”即其例。
“陽”可通“唐”,則“陽城”可寫作“唐城”,“陽國”可寫作“唐國”,這自然讓我們聯(lián)想到叔虞封唐的史事?!蹲髠鳌氛压?前541)載子產(chǎn)之言,談到晉國祖先叔虞封于唐地的掌故說:
高辛氏的兩個兒子閼伯和實沈兄弟相爭,高辛氏命他們分居兩地,閼伯居于商丘,是為商人的祖先,實沈居于大夏,是為唐人的祖先。周公東征,滅了唐國,將唐國作為叔虞的封地,叔虞是晉國的祖先。
《左傳》定公四年(前506)載衛(wèi)國大夫祝佗之言,追述周成王時周公封建伯禽、康叔、唐叔的掌故,其述晉祖叔虞受封情況云:
分唐叔以大路、密須之鼓、闕鞏、沽洗,懷姓九宗,職官五正。命以唐誥而封于夏虛,啟以夏政,疆以戎索。(27)左丘明著,杜預(yù)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卷五十四,影印阮元??獭妒?jīng)注疏》本,中華書局,1980年,第2135頁。
因為叔虞封于唐國故地,故稱之為唐叔,祝佗謂唐叔“封于夏墟”,可見,周成王所滅的唐國原為夏人故墟之所在。
《孟子》說禹居于陽城,而《左傳》以唐國為夏墟,“唐”“陽”字通,夏為禹的后裔,然則禹居于陽城與唐為夏墟,兩說雖異,實殊途同歸,禹居于陽城的傳說,當(dāng)即緣于唐為夏墟的歷史記憶。
《左傳》說叔虞封于唐,唐為夏墟,而晉國居河?xùn)|(今山西省),世人皆知,故前人均以晉國所在的河?xùn)|為唐和夏墟所在。《史記·晉世家》云:“武王崩,成王立,唐有亂,周公誅滅唐……于是遂封叔虞于唐。唐在河、汾之東,方百里,故曰唐叔虞?!?28)司馬遷:《史記》卷三十九,中華書局,1963年,第1635頁?!敦浿沉袀鳌芬嘣疲骸拔籼迫硕己?xùn)|?!?29)司馬遷:《史記》卷一百二十九,中華書局,1963年,第3262頁?!稘h書·地理志》所記太原郡晉陽縣,班固自注云:“故《詩》唐國,周成王滅唐,封弟叔虞?!?30)班固:《漢書》卷二十八上,中華書局,1962年,第1551頁。以《詩經(jīng)·唐風(fēng)》為晉地歌詩。鄭玄《詩譜·唐譜》亦云:“唐者,帝堯舊都之地,今曰太原晉陽。是堯始居此,后乃遷河?xùn)|平陽。成王封母弟叔虞于堯之故墟,曰唐侯。南有晉水,至子燮改為晉侯?!?31)毛亨傳,鄭玄箋,陸德明音義,孔祥軍點校:《毛詩傳箋》附錄,中華書局,2018年,第506頁。諸如此類的說法,皆緣《左傳》叔虞封唐之說而發(fā)。因為有這些記載在前,故直到今天,河?xùn)|為唐國故地和夏墟所在,早已成為定論,鮮有質(zhì)疑者。其實前人皆忽視了一個重要史實,即河?xùn)|晉地并非叔虞初封之地,叔虞所封之唐,不在河?xùn)|,而在魯西。
如果唐確在河?xùn)|,那么唐作為晉人始封之地,必為晉人宗廟所在,縱使晉人后來遷都他方,唐作為晉人宗祀所在,必有故墟存在,晉人當(dāng)對之必定是念念不忘、奉祀不輟,而不至于令其蕩然無存、湮滅無聞。然而,以《春秋》《左傳》記晉事之詳、載地名之繁,卻通篇不見河?xùn)|有名“唐”之地?!洞呵铩泛汀蹲髠鳌匪d“唐”地,凡有四處。其一在成周,《左傳》昭公二十三年(前519),“尹辛敗劉師于唐”,杜注:“唐,周地?!?32)左丘明著,杜預(yù)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卷五十,影印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本,中華書局,1980年,第2102頁。此唐在洛陽周王城附近。其二在楚地,《左傳》定公五年(前505)秋七月,楚人子期、子蒲滅唐,宣公十二年(前597)傳:“楚子使唐狡與蔡鳩居告唐惠侯”,杜注:“唐,屬楚之小國,義陽安昌縣東南有上唐鄉(xiāng)?!?33)左丘明著,杜預(yù)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卷二十三,影印阮元??獭妒?jīng)注疏》本,中華書局,1980年,第1881頁。在今湖北隨州市西北唐縣鎮(zhèn)。其三在魯西,《春秋》隱公二年(前721):“公及戎盟于唐?!倍抛ⅲ骸案咂椒脚c縣北有武唐亭?!?34)左丘明著,杜預(yù)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卷二,影印阮元??獭妒?jīng)注疏》本,中華書局,1980年,第1718頁。在今山東魚臺縣?!洞呵铩坊腹?前710):“公及戎盟于唐。冬,公至自唐?!?35)左丘明著,杜預(yù)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卷五,影印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本,中華書局,1980年,第1740頁。亦即此唐。其四在齊,即上文提到的高唐,《春秋》昭公十二年(前530)春稱之為“陽”,《左傳》謂之“唐”。四處名“唐”之地,無一在晉,這意味著叔虞所封之唐,當(dāng)在河?xùn)|之外尋求。
春秋時期這四處名“唐”之地,周王城附近的唐和楚地的唐,顯然不會是叔虞所封的唐。周初分封,齊國之境“東至于海,西至于河,南至于穆陵,北至于無棣”(36)左丘明著,杜預(yù)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卷十二,影印阮元??獭妒?jīng)注疏》本,中華書局,1980年,第1792頁。,則黃河以東,皆屬齊封,高唐的陽國直到昭公十二年(前530)才被齊國所滅,高唐顯然亦非叔虞之封所在。那么,叔虞所封的唐,很可能是在今魚臺縣的魯西之唐。
河?xùn)|地區(qū)不僅不見名“唐”之地,古書中所記夏代史事,也罕見與河?xùn)|地區(qū)有關(guān)者,而大多是發(fā)生在東方河、濟之間,古書所記與夏人有關(guān)的部族、方國,也大都是東方民族,王國維、顧頡剛、楊向奎、沈長云等學(xué)者有鑒于此,均對夏居河?xùn)|的傳統(tǒng)認識提出質(zhì)疑。(37)王國維:《殷周制度論》,《觀堂集林》,中華書局,1959年;顧頡剛:《顧頡剛古史論文集》卷十(下),中華書局,2011年,第1029頁;楊向奎:《夏民族起于東方考》,《禹貢半月刊》第七卷第六、七合期,1937年6月1日;沈長云:《夏后氏居于古河濟之間考》,《上古史探研》,中華書局,2002年。筆者在《三星在天:夏墟地理與傳說考辨》一文中詳細考證了唐國后裔唐杜氏及其支系晉國范氏的世系、遷徙的歷史和參星崇拜傳統(tǒng),證明魯西的唐才是成王所滅、叔虞所封的唐,也才是夏墟或傳說中的“參虛”所在,唐國和夏墟不在河?xùn)|,而在魯西?!督癖局駮o年》有康王九年“唐遷于晉”(38)王國維:《今本竹書紀年疏證》卷下,遼寧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85頁。的記載,西周初期銅器堯公簋銘文云“王命唐伯侯于晉”,證明唐國遷晉并改封號為晉,歷史上確有其事,晉的初封不在河?xùn)|。前人因不了解唐遷于晉的歷史,故誤以晉之所在即唐國故地,從而導(dǎo)致夏墟考古和夏史重建一直誤入歧途而不知返。
禹為夏祖,夏為禹后,禹的都城自然也就是夏墟所在,《三星在天:夏墟地理與傳說考辨》一文既然以在今魚臺縣的唐為叔虞所封、夏墟所在,這里卻又以高唐的陽城為傳說中的禹的都城,豈不是自相矛盾?實際上,上古時期的民族、方國,都是小國寡民,故時常遷徙,不恒厥居,直到商代,還時常遷都。《史記·殷本紀》有“自契至湯八遷”(39)司馬遷:《史記》卷三,中華書局,1963年,第93頁。之說,正因為商人屢遷,故留下了多處名為“亳”的地名,因有南亳、北亳、西亳之別。夏在商前,其國家規(guī)模當(dāng)更小于殷商,遷都徙居當(dāng)更是稀松平常之事。明乎此,則知高唐的陽城、魚臺的唐邑雖非一地,但不妨其均為夏人所曾徙居,正像商人徙居留下數(shù)處名“亳”之地,夏人徙居也留下了數(shù)處名“陽”或“唐”之地。實際上,據(jù)《左傳》記載,春秋時齊魯間除高唐的陽和魚臺的唐之外,還有兩處名“陽”之地。其一曰“陽州”,《左傳》襄公三十一年(前542):“齊子尾害閭丘嬰,欲殺之,使帥師以伐陽州。”(40)左丘明著,杜預(yù)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卷四十,影印阮元??獭妒?jīng)注疏》本,中華書局,1980年,第2014頁。昭公二十五年(前517):“公孫于齊,次于陽州,齊侯唁公于野井?!?41)左丘明著,杜預(yù)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卷五十一,影印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本,中華書局,1980年,第2110頁。定公八年(前502):“公侵齊,門于陽州?!?42)左丘明著,杜預(yù)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卷五十五,影印阮元??獭妒?jīng)注疏》本,中華書局,1980年,第2141頁。所言均為同一陽州,《春秋》昭公二十五年(前517)杜注云:“陽州,齊魯境上邑?!?43)左丘明著,杜預(yù)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卷五十一,影印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本,中華書局,1980年,第2106頁。其地在今山東省東平縣西北。其二曰“陽谷”,更是屢屢見于《春秋》《左傳》,為臨近魯國的齊邑,齊侯經(jīng)常在陽谷召集諸侯舉行會盟,《國語·齊語》稱齊桓公“大朝諸侯于陽谷”(44)徐元誥撰,王樹民、沈長云點校:《國語集解》,中華書局,2002年,第235頁。,《春秋》僖公三年(前657):“齊侯、宋公、江人、黃人會于陽谷。”(45)左丘明著,杜預(yù)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卷十二,影印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本,中華書局,1980年,第1792頁。春秋陽谷在今山東平陰縣西南,與陽州相去甚今,與今陽谷縣相去亦不遠,今陽谷縣即源于春秋陽谷。
僅由《春秋》《左傳》所記,可知在泰山以西,北到高唐、南到魚臺約四百里范圍之內(nèi),即有四處以“陽(唐)”為名之地,各地之間相去僅百里左右。地名與族名密不可分,地名隨族而遷,分布在不同地方的相同地名往往反映了一個族群遷徙的足跡。上古時期土地空曠,到處都有無主之地,加之交通條件的限制,故若非發(fā)生重大變故,古人遷徙的距離往往不會太遠,因此,在相鄰地區(qū)出現(xiàn)的相同地名,很有可能都是某個特定的族群留下的印記。上古時期,洪災(zāi)是導(dǎo)致古人遷徙的重要原因,洪水毀壞城邑,淹沒家園,人們只好離開故土,重建家園,商人之所以屢屢遷都,就是因其居于黃河下游常遭洪災(zāi)所致。高唐、陽州、陽谷、唐幾個地方,地處泰山西麓今高唐、陽谷、魚臺一帶,其地位于河、濟下游,正是古代黃河洪災(zāi)危害最為嚴重的地區(qū),洪災(zāi)事件史不絕書,這些地名當(dāng)即陽國或唐國一族受洪水影響而歷次徙居所留下的印記。正因為該族居于黃河下游,深受洪災(zāi)影響,因此形成關(guān)于洪水的集體記憶,這種記憶表達于故事、流傳于口頭,就是大禹治水的傳說,而這個族群因崇拜治水英雄大禹,故自居為大禹之后,也就是所謂夏人。
該族既然屢屢以“陽”或“唐”名其國,“陽”或“唐”當(dāng)是該族的自稱,至于“夏”,則可能是同時代人或后代之人對該族的他稱。正如商人以“亳”“商丘”命名都邑,表明“商”“亳”為商人的自稱,盡管古書中常稱商為“殷”,但商人從來沒有自稱為“殷”,“殷”只是周人滅商后對商人的稱呼,所謂“殷墟”,則是后人對商人故墟的命名。(46)郭沫若在《奴隸制時代》中指出:“根據(jù)卜辭的記載看來,殷人自己自始至終都稱為商而不自稱為殷的。在周初的銅器銘文中才稱之為殷,起先是用‘衣’字,后來才定為‘殷’。衣是卜辭中的一個小地名,是殷王畋獵的地方。周人稱商為衣、為殷,大約是出于敵愾?!眳⒁姽簦骸豆羧窔v史編第三卷,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19頁。明乎此理,則知所謂“夏墟”,顯然也并非夏人都邑的固有之名,夏人只以“陽”或“唐”名其國,夏人亡國之后,后人才將其故地命名為“夏墟”。(47)在《說夏》一文中,楊寬認為夏并非族群之名,歷史上也沒有名為夏的朝代,夏代傳說確立于商周之際,夏代歷史是周人依據(jù)神話傳說而輾轉(zhuǎn)造成。古書中“夏”通“下”,本指天下之民,《離騷》:“啟九辨與九歌兮,夏康娛以自縱?!蓖跻J為“夏康娛”當(dāng)作“下康娛”,本自《山海經(jīng)·大荒西經(jīng)》“開上三嬪于天,得九辨九歌以下”?!短靻枴罚骸暗劢狄聂?,革孽夏民?!北咀浴渡胶=?jīng)·海內(nèi)經(jīng)》“帝俊賜羿彤弓素矰,以扶下國,羿是始去恤下地之百艱”。“夏民”即“下民”,而“夏后”即“下后”,下與上相對,上指天,下指地,鯀、禹為社神,故謂之“下后”或“夏后”。參見楊寬:《中國上古史導(dǎo)論》,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85-205頁。
那么,夏人以“陽”或“唐”自名其國,又有何意味和來歷呢?上古時期的地名,原本多非專名,而往往是源于表示地理特征的名詞。古人卜地而居,其生產(chǎn)生活與地理環(huán)境息息相關(guān),積累了豐富的關(guān)于地形、地貌的知識,并因此形成了眾多表示不同地形、地貌的名詞。《爾雅》的《釋地》《釋丘》《釋山》《釋水》諸篇即記錄了大量此類地理名詞。如《釋丘》云:“丘一成為敦丘,再成為陶丘,再成銳上為融丘,三成為崐崘丘?!?48)郭璞注,邢昺疏:《爾雅注疏》卷七,影印阮元??獭妒?jīng)注疏》本,中華書局,1980年,第2616頁?!夺屔健吩疲骸靶∩?,岌。大山,峘。屬者嶧。獨者蜀?!?49)郭璞注,邢昺疏:《爾雅注疏》卷七,影印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本,中華書局,1980年,第2618頁。敦丘、陶丘、融丘、昆侖丘以及峘山、嶧山、蜀山等皆為地形名詞,后來都轉(zhuǎn)變?yōu)橹阜Q特定地方的專名,即地名?!瓣枴薄疤啤弊鳛榈孛驀?,最初很可能也是源于表示特定地形的地理名詞,而其作為地理名詞的含義,則蘊含了以之為國名的夏人對其所處地理環(huán)境的認知和記憶。
《說文》云:“陽,高明也?!?50)許慎:《說文解字》,中華書局,1963年,第304頁。《釋名·釋丘》云:“銳上曰融丘。融,明也;明,陽也……丘高曰陽丘,體高近陽也?!?51)王先謙撰集:《釋名疏證補》,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70-73頁。可見“陽”本義謂高而明朗,陽丘即高丘?!墩f文》云:“虛,大丘也?!?52)許慎:《說文解字》,中華書局,1963年,第169頁。丘、虛義通,故“陽虛”亦即“陽丘”,“陽虛”本義當(dāng)指高丘。至于“唐”字,《說文》云:“塘,隄也?!庇衷疲骸瓣?,唐也?!?53)許慎:《說文解字》,中華書局,1963年,第290、305頁?!疤啤迸c“隄”同義,“唐”即“塘”的本字,則“高唐”本義當(dāng)即指為高堤環(huán)繞或建于高丘之山的城市?!疤啤薄瓣枴蓖?,“陽”為高丘(虛),則所謂“高唐”亦即“陽虛”,“陽”為其本名,“高唐”當(dāng)為后起之名,在“唐”前冠以“高”字以強調(diào)“陽”為高丘之義。陽國、高唐之得名,當(dāng)源于其為居于高丘之上的城邑。
《禹貢》謂兗州“九河既道,雷夏既澤,灉、沮會同,桑土既蠶,是降丘宅土”(54)孫星衍:《尚書今古文注疏》,中華書局,1986年,第145-148頁。,兗州地處黃河下游的九河之沖,地勢低下,水患頻發(fā),百姓為避洪水,不得不筑丘而居,只有在九河既道、洪水退去之后,百姓方得以“降丘宅土”,從高丘下到平原。魯西平原的眾多古丘遺跡以及眾多以堌堆、臺等為名的地名和村名,就是先民們?yōu)楸芎樗鸲拥倪z跡。從1950年代末開始,考古學(xué)者和文物部門對魯西地區(qū)的堌堆遺址開展了長期的調(diào)查和發(fā)掘。據(jù)統(tǒng)計,截止2000年以前,在魯西南地區(qū)已發(fā)現(xiàn)156處堌堆遺址,這些遺址均為平原上突兀而起的土丘,其中有大汶口文化遺存者8處,龍山文化80處,岳石文化24處,商代107處,西周21處。(55)張啟龍:《從魯西南堌堆遺址看古藪澤地望》,謝治秀主編:《齊魯文博:山東省首屆文物科學(xué)報告月文集》,齊魯書社,2002年,第385頁。可見,魯西堌堆遺址開始于大汶口文化,鼎盛于龍山文化至商代,周代開始衰落,春秋、戰(zhàn)國時期逐漸廢棄,從大汶口至商周之際的漫長歲月里,這些土丘上一直就是人類聚落所在。這意味著在龍山至商周之際這段時期,魯西平原肯定洪水頻發(fā),當(dāng)?shù)鼐用癫坏貌恢鸲右员芎樗M入西周以后,洪水災(zāi)害開始減少,洪水退去,民眾方“降丘宅土”,從高丘下到平地居住??梢姡瑘囟芽脊潘从车聂斘骱樗牡赜蚝湍甏阋耘c《禹貢》記述的兗州洪水和大禹治水傳說的地域和年代相呼應(yīng)?!案咛啤薄瓣柍恰钡鹊孛妹?,當(dāng)與居住于河、濟之間的兗州先民為避洪水筑丘而居的習(xí)俗有關(guān)。
古書中提到鯀堙洪水,往往將他與禹治水對立起來,謂鯀以堙塞之術(shù)治水,不懂疏導(dǎo)之理,益發(fā)加深了洪災(zāi)之禍,故受到舜的懲罰,而禹吸取鯀的教訓(xùn),易其父的堙塞之術(shù)為疏導(dǎo)之法,治水大業(yè)方告厥成功。實際上,在最早的神話傳說中,鯀、禹父子的治水辦法并無二致,用的都是堙填的辦法,《山海經(jīng)·海內(nèi)經(jīng)》云:“禹、鯀是始布土,均定九州。”(63)袁珂校注:《山海經(jīng)校注》,巴蜀書社,1992年,第532頁。布土就是在洪水中填土筑造高丘?!逗?nèi)經(jīng)》又云:“洪水滔天。鯀竊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殺鯀于羽郊。鯀復(fù)生禹。帝乃命禹卒布土以定九州?!?64)袁珂校注:《山海經(jīng)校注》,巴蜀書社,1992年,第536頁。鯀被上帝治罪,不是因為他不懂疏導(dǎo)之理,一味布土堙塞洪水,而是因為他未經(jīng)允許盜竊了上帝的寶物息壤。鯀、禹布土定九州,《說文》云:“水中可居曰州,周繞其旁,從重川。昔堯遭洪水,民居水中高土,或曰九州?!?65)許慎:《說文解字》,中華書局,1963年,第239頁。州的本義即謂水中的高地,“州”的甲骨文即象流水環(huán)繞土丘之形,九州其實就是九座水中的土丘,“禹鯀是始布土均定九州”,本義不過是說鯀、禹在滔天的洪水中造出九座高丘,讓百姓居于其上以避洪水?!渡胶=?jīng)》對禹造九州的業(yè)績有富于神話色彩的寫照,《大荒北經(jīng)》云:“共工臣名曰相繇,九首蛇身,自環(huán),食于九土。其所歍所尼,即為源澤,不辛乃苦,百獸莫能處。禹湮洪水,殺相繇,其血腥臭,不可生谷,其地多水,不可居也。禹湮之,三仞三沮,乃以為池,群帝因是以為臺。在昆侖之北?!?66)袁珂校注:《山海經(jīng)校注》,巴蜀書社,1992年,第489頁?!逗M獗苯?jīng)》云:“共工之臣曰相柳氏,九首,以食于九山。相柳之所抵,厥為澤溪。禹殺相柳,其血腥,不可以樹五谷種。禹厥之,三仞三沮,乃以為眾帝之臺。在昆侖之北,柔利之東?!?67)袁珂校注:《山海經(jīng)校注》,巴蜀書社,1992年,第279-280頁。相繇或相柳是一條人面蛇身的九頭巨蛇,它以土地為食物,大禹造的九州之土皆被它吞噬,凡其盤踞、蹂躪之地,皆變成藪澤。相繇顯然就是洪水的象征,禹殺相繇,就是治理洪水,他治理洪水的辦法,無非是在淵澤中掘土筑造丘臺,經(jīng)過再三努力,方始大功告成,禹筑造了九座高臺,這九座高臺也就是九州。(68)《海內(nèi)北經(jīng)》云:“帝堯臺、帝嚳臺、帝丹朱臺、帝舜臺,各二臺,臺四方,在昆侖東北。”這八座帝臺在昆侖東北,禹殺相柳筑為眾帝之臺的場景也在昆侖之北,這八座帝臺加上《海外北經(jīng)》和《大荒北經(jīng)》提到的共工之臺正為九座,當(dāng)即禹所筑的眾帝之臺,九臺亦即九州?!逗?nèi)經(jīng)》云:“有九丘,以水絡(luò)之,名曰陶唐之丘、有叔得之丘、孟盈之丘、昆吾之丘、黑白之丘、赤望之丘、參衛(wèi)之丘、武夫之丘、神民之丘?!本徘鹨嗉淳排_,九丘在水中,亦當(dāng)與禹筑為眾帝之臺的神話有關(guān)?!渡胶=?jīng)》記載的這個禹筑九丘或九臺的神話,當(dāng)為禹奠九州的神話原型??梢?,鯀、禹父子前赴后繼,從事的是同一種事業(yè),即在洪水之中建造土丘以避洪水之害,《楚辭·天問》云:“伯禹愎鯀,夫何以變化?纂就前緒,遂成考功。何續(xù)初繼業(yè),而厥謀不同?洪泉極深,何以窴之?地方九則,何以墳之?”(69)洪興祖:《楚辭補注》,中華書局,1983年,第90頁。可能就是據(jù)《山海經(jīng)》關(guān)于鯀、禹相繼布土定九州的記載而發(fā),“纂就前緒,遂成考公”,說明《天問》的作者很清楚禹和鯀的所作所為并無不同,治水之法一脈相承。
“唐”“陽”本義相通,皆謂筑丘而居,鯀和禹所為相同,都是筑丘避水,然則所謂“鯀作城”之說與“禹居陽城”之說,實為一事之異傳,字面雖異,其義無別,均取義于古人為避洪水筑臺而居的傳統(tǒng)。
值得注意的是,《山海經(jīng)》所記載的禹殺相柳、筑臺避水的神話,正是發(fā)生于高唐、陽城所在的黃河下游地區(qū)。禹殺相柳的神話,見于《大荒北經(jīng)》和《海外北經(jīng)》?!洞蠡慕?jīng)》和《海外經(jīng)》兩者都是“看圖說話”,其文本是對一幅地圖中畫面內(nèi)容的記述和解說,兩者內(nèi)容高度重合,說明這兩幅地圖所反映的地理景觀和地域范圍也差不多。筆者在《四海之內(nèi):〈大荒經(jīng)〉地域考》(70)劉宗迪:《四海之內(nèi):大荒經(jīng)地域考》,《文史哲》2018年第6期。一文中說明,《大荒經(jīng)》版圖所反映的地域范圍實與山東版圖相表里?!洞蠡慕?jīng)》四面環(huán)海,反映的正是上古時期山東地區(qū)的地理狀況,山東半島北、東、南三方都有海,即《大荒經(jīng)》版圖中的北海、東海、南海,山東西方雖無海,但山東西部地處黃河下游洪水泛濫之區(qū),自古就有分布著眾多湖泊沼澤,其中最著名的為大野澤,《大荒經(jīng)》版圖中的西海即魯西的大野澤。《大荒北經(jīng)》記載了“河、濟所入”的北海、姜姓的“北齊之國”、“釐姓”的大人之國,“河、濟所入”指魯北博興附近的黃河、濟水(今小清河)入???,姜姓的“北齊之國”當(dāng)然就是臨淄的齊國,而“釐姓”亦即萊姓,萊姓的大人之國指膠東半島北部身材高大的萊夷。諸如此類的記載,均足以表明《大荒北經(jīng)》所記為山東北部、渤海之濱的地理。禹殺相繇的場景見于《大荒北經(jīng)》,在“河、濟所入”以西,意味著這個神話的發(fā)生地即在魯西北的黃河下游,而相繇“所歍所尼,即為源澤,不辛乃苦,百獸莫能處。禹湮洪水,殺相繇,其血腥臭,不可生谷,其地多水,不可居也”云云,反映的實為魯西北黃河三角洲地帶洪水泛濫、藪澤廣布的地理狀況。
西周實行封建制,封建同姓親戚以蕃屏周王朝,而《大荒經(jīng)》記載了眾多的方國族姓,這些族姓大都不見于周代,《大荒經(jīng)》反映的這種族姓眾多、方國林立的情況只能見于西周之前,意味著《大荒經(jīng)》古圖當(dāng)出自商人之手,反映的是商代的地理、歷史狀況?!洞蠡慕?jīng)》記載的四方風(fēng)和四方神,已出現(xiàn)于殷墟卜辭之中,更足以表明《大荒經(jīng)》版圖保存了商代的文化記憶。《大荒經(jīng)》所載鯀、禹布土定九州、禹殺相柳湮洪水的故事,也當(dāng)是商人的神話。這說明,早在商代,在魯西北黃河下游三角洲地區(qū),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鯀、禹布土治水的傳說,而這個傳說所反映的不過是魯西北地區(qū)的先民們?yōu)榱颂颖芎樗疄?zāi)害而筑丘以居的傳統(tǒng)。
1990年代,考古學(xué)者在魯西北地區(qū)發(fā)掘了十多處龍山時期的城邑遺址,其分布大致環(huán)繞泰山西北麓,西南至大野澤畔的梁山、鄆城縣,西北至高唐、禹城縣,東北至濟陽、章丘,大致相當(dāng)于《禹貢》所謂“濟、河惟兗州”。張學(xué)海先生根據(jù)這些古城遺址的分布,將它們劃分為陽谷-梁山聚落群、茌平-東阿聚落群、禹城-濟陽聚落群三組,每個聚落群都包括一個中心大型城址和多個中、小型城址。這些古城大都建造于高出地面的天然形成或人工堆積的臺城之上,四周則環(huán)繞夯土城墻,如其中規(guī)模最大的陽谷縣景陽岡古城,即建于景陽岡之上,四面環(huán)繞城墻,長約1150米,寬300-400米,總面積約35萬平方米,城內(nèi)還發(fā)現(xiàn)大、小臺基遺址兩座,大臺基面積9萬多平方米,小臺基面積1萬平方米以上,兩座臺基是利用原自然土丘對其頂部及周邊修鑿而成,原本當(dāng)系宮殿建筑或宗教建筑之所在。這些龍山古城址均距今黃河甚近,在古代亦當(dāng)去黃河不遠,當(dāng)時必多水患,因此,古城大都建于高出地面數(shù)米的土丘上,四周環(huán)繞夯土城墻,其防洪功能一目了然。(71)張學(xué)海:《試論山東地區(qū)的龍山文化城》,《文物》1996年第12期。魯西北地區(qū)這些龍山古城址的發(fā)現(xiàn),說明在相當(dāng)于傳說中夏朝時期的龍山時期,這一帶的文明已經(jīng)高度發(fā)達,社會已經(jīng)出現(xiàn)明顯的分化,已形成了具有相當(dāng)規(guī)模的原始城市,以這些城市為中心,可能已出現(xiàn)由多個城邑部落聯(lián)合而成的方國,夏的傳說可能就是這一文化的反映。
這些在泰山以西、河濟之間發(fā)現(xiàn)的龍山時期古城,大都位于古黃河河道沿線,建于天然或人工堆積的土丘之上,正為傳說中鯀、禹筑丘以堙洪水的造城技術(shù)之見證,為此地可能為夏墟所在提供了有力的證據(jù)。魯西北地區(qū)這十多處龍山文化古城中最大的一座景陽岡遺址,尤其值得注意。景陽岡位于陽谷縣,如上所述,“陽谷”的地名在春秋時期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它和“陽國”“陽州”“唐”“高唐”等一系列與“陽”或“唐”有關(guān)的地名,可能就是上古時期夏人曾經(jīng)居住的地方。景陽岡因為是《水滸傳》中梁山好漢武松打虎故事的發(fā)生地而聞名于世,殊不知,景陽岡有著較之武松打虎更為久遠和輝煌的歷史,它可能曾是夏人建都之地,位于陽谷景陽岡之上的那座龍山時期古城,可能就是考古學(xué)者踏破鐵鞋無覓處的夏墟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