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利

（萬卷出版公司,遼寧沈陽 110003）

《青梅竹馬》是日本文學史上不朽的名作，作者是被譽為“明治紫式部”的女作家樋口一葉，樋口一葉是日本歷史上第一位職業(yè)女作家，也是日本第一位印在紙幣正面的女作家，在日本具有極高的國民知名度。2004年，日本發(fā)行新版紙幣，樋口一葉的肖像出現(xiàn)在五千元紙幣上，這是對樋口一葉文學貢獻的贊譽，充分反映了她在日本文學史上的重要地位。

樋口一葉1872年出生于日本東京都一個下層官吏家庭，自幼在父親的鼓勵下讀書，立志成為作家。但一葉的人生非常坎坷，先后經(jīng)歷了父親病逝、未婚夫悔婚等人生變故，家道中落的她不得不為一家人的生計奔走，承擔起家庭的經(jīng)濟重任。此時，一葉看到女友因發(fā)表小說而獲得了豐厚的稿酬，酷愛文學和寫作的她得到了啟發(fā)，希望能通過寫作來改變家庭的困境，并于1891年發(fā)表了處女作，并以《雪天》《琴聲》《暗櫻》等作品逐漸在文壇嶄露頭角。1893年，年僅二十一歲的一葉帶著母親、妹妹搬家至吉原花街附近，依靠經(jīng)營一家雜貨鋪來維持生計，飽嘗生活的艱辛困苦。這段經(jīng)營雜貨店的經(jīng)歷讓一葉能夠近距離觀察吉原花街社會底層群體的生活狀況，她深刻地體會到依靠出賣色相和身體來謀生的妓女們的凄慘與悲哀，看到了隱匿于繁華之后的種種亂象與不堪。在積累了一定的生活素材后，一葉懷著對女性群體的深刻同情和思考，創(chuàng)作完成了日后產(chǎn)生重要影響的、也是她最為世人稱道的小說代表作——《青梅竹馬》。

《青梅竹馬》是一部現(xiàn)實主義作品，講述了發(fā)生在吉原花街的一段朦朧的初戀故事。美登利是妓院花魁的妹妹，天真無邪。信如是寺院方丈的兒子，文靜內(nèi)斂。少男少女情竇初開，對彼此懷有隱隱的愛慕，卻無法改變自己注定的命運，一對有情人卻無法終成眷屬。美登利跟隨姐姐后塵，步入人生苦界，信如走進了寺院，穿上了袈裟。文學評論家吉田精一曾評論樋口一葉與《青梅竹馬》說：“一葉最杰出的作品是明治二十八年發(fā)表的《青梅竹馬》，如果沒有這樣一部作品，那么一葉這個名字也許不會在明治文壇上大放光彩。”

樋口一葉常被視為悲苦女性的代言人，她曾自言：“我是為了撫慰世間女性們的疾苦和失望而降生到這個世界上的”。她的作品“真實而深邃的反映了日本明治維新時代下層人民的苦難生活，特別是描寫了處身于資本主義金錢關系和封建道德的雙重桎梏之下的婦女，以深厚的同情心為她們的命運鳴不平”。而美登利這個人物正是樋口一葉對當時日本社會現(xiàn)實的觀察和思考，是她對當時日本社會男尊女卑社會現(xiàn)實的描述，也是她對女性悲苦命運、無力反抗的哀嘆。美登利的美麗與哀愁通過樋口一葉細膩的文筆表現(xiàn)出來，停留在讀者的記憶中，令人掩卷沉思，久久難以忘懷。

一、美登利的美麗

美登利是《青梅竹馬》無可爭議的女主角，也是日本文學史乃至世界文學史中一個經(jīng)典而美麗的文學形象。在樋口一葉的筆下，美登利容貌美麗，性格溫柔，天真快樂，人見人愛，父母親朋對她寵愛有加、關懷備至，少女美登利洋溢著活力、充滿了生命力，美登利的生活是無憂無慮的，她的美麗也是毋庸置疑的。

美登利的美麗之一是她美麗的容貌。美登利在《青梅竹馬》的第三節(jié)中出場，文中是這樣描寫她的外貌的：“留著一頭一直垂到腳跟的秀發(fā)，她把頭發(fā)從發(fā)根扎起，劉海松松蓬起……美登利皮膚白皙，鼻子高挺……她那柔和清脆的嗓音，嫵媚俏皮的眼睛，活潑可愛的樣子，都惹人喜歡?！砩洗┲鴨我拢椎厣嫌≈壬幕B。里外兩色的腰帶高高地扎著，腳下一雙高低漆色木屐。在穿衣打扮方面，沒人是她的對手?！贝沟侥_跟的秀發(fā)、白皙的皮膚，高挺的鼻子，加上柔和清脆的嗓音、嫵媚俏皮的眼睛，無一不襯托出少女美登利的美貌。除了美麗的容貌外，美登利的穿著打扮也是可圈可點的，她梳著當時流行的“赭熊髻”，連大戶人家的女孩們都紛紛效仿。通過這些正面描寫，我們看到了一個容貌美麗、精雕玉琢的少女形象躍然紙上。除了對美登利容貌的正面描寫，《青梅竹馬》中還有多處對美登利容貌的側面描寫。如第三節(jié)，“從花街玩樂回來的年輕人一見她這容貌，都說，等著看吧，三年后不知道會出落成什么樣子呢”；第六節(jié)，田中屋的少爺正太郎邀請美登利到家里去看絲錦畫，正太郎對她的離去依依不舍，說道：“真是個貌若天仙的美女啊”；第十四節(jié)，丸子鋪的傻大個見到從店鋪門前路過的美登利，對正太郎感慨道：“她今天的打扮可不得了呀！……那個丫頭打扮起來，甭提多漂亮了！”正太郎對此毫無異議，隨聲附和道：“她比大卷姐姐還漂亮呢！”這些側面描寫也無不說明了美登利出色的外表和容貌。

美登利的美麗之二是她的性格。美登利闊綽但毫不吝嗇，為人處世比較豪爽和仗義，她花錢買了二十個皮球，送給班里的二十個女同學，還把文具店的存貨一掃而光，分給大家。只要小伙伴們能玩得痛快，花多少錢都沒關系。廟會那天，小伙伴們都來找她，希望能和美登利一起玩耍，不愿意錯過與美登利玩耍的機會。她的話比大人的話還有效力，所以孩子們都非常追捧美登利?？梢哉f，美登利是孩子們的中心人物，主宰著吉原花街孩子們的游戲世界。當胡同幫的十幾個孩子找不到正太郎而撒氣給三五郎時，美登利氣得渾身發(fā)抖，不顧別人的勸阻，很有正義感地挺身而出，不允許他們胡來，更質(zhì)問胡同幫的頭領長吉為什么要欺負三五郎。對待家人，美登利也表現(xiàn)出了非常貼心的關懷。她祈愿希望姐姐能生意興旺、保持住花魁的地位，還愿時雖然身體不舒服，還堅持前去。當正太郎因為長吉辱罵美登利為“跟在姐姐后面的叫花子”而向美登利道歉，美登利反過來還安慰正太郎，并對正太郎說，這件事不要告訴自己的父母，免得父母為此而擔心。這些事情無不說明美登利的性情善良、富有正義感和善解人意，對家人滿懷關愛和體貼。

美登利的美麗之三是她的情感世界。美登利和信如從小在吉原花街一起長大，同在育英學堂讀書，天真的童年時代留給小伙伴們無數(shù)美好的回憶。少年信如與少女美登利的愛戀隨著年紀的成長而慢慢成熟，青春期的少男少女心懷對彼此的愛慕。這是一段微妙、苦澀的青春之戀，可信如因為害怕同學們的閑言碎語而對美登利避而不見，而單純而情竇初開的美登利對此渾然不知。當美登利對信如的冷眼相待恍然大悟，自然是非常生氣，二人終于形同陌路。一個雨天，信如丟了雨傘，弄斷了木屐趾襻兒，在風雨中發(fā)愁，美登利因為少女的羞澀而不好意思前去幫忙，置之不理又于心不忍，只好把紅色友禪綢條從格子門的空隙里扔了過去。此時，長吉路過，把自己的木屐給了信如。紅色友禪綢條孤單單地躺在泥地里，象征著這段感情終將走向惆悵。小說的結尾，信如面對命運的安排，悄悄從門縫里塞進去一朵手扎的水仙花，在信如心中，美登利就像一株潔白的水仙，也象征著一份純真的愛戀就此終結，信如以此向美登利告別。雖然結局并不美好，但美登利在面對自己的情感所表現(xiàn)出來的真摯與單純，無不表現(xiàn)出一位少女的單純和一段兩小無猜的愛戀的美好，這也是《青梅竹馬》最能打動人的地方，無怪乎余華曾評論說“《青梅竹馬》是我讀過的最美麗的愛情篇章，深入人心的敘述有著陽光的溫暖和夜晚的涼爽”。

二、美登利的哀愁

美登利性格活潑豪爽，富有正義感和同情心。在父母的寵愛中，她每天開心地和小伙伴們一起玩耍，度過了無憂無慮的童年時代?？呻S著美登利慢慢長大，她也不得不像姐姐那樣成為吉原花街風塵女子的一員。為什么天真可愛的美登利要走上這樣一條屈辱的人生道路呢？這也正是美登利的哀愁所在。

美登利的悲哀之一是她的家庭背景為她的悲劇命運埋下了伏筆。家庭是一個人社會化的開端，也是孩子最初成長生活的場所，對一個孩子的發(fā)展和未來具有重要的意義。美登利的老家在紀州，與東京的淺草相比，自然就是鄉(xiāng)下，因此，可以說美登利出身貧寒，她的家庭在經(jīng)濟上也是很貧窮的。美登利的家庭之所以能擺脫貧窮的生活，是因為姐姐成了東京吉原花街大黑屋的花魁，于是全家離開紀州，跟隨姐姐來到吉原花街謀生，求得生活上的保障。在東京的生活雖說不能說大富大貴，但可以說是衣食無憂，與在紀州的貧窮生活更是有著天壤之別。他們一家都在大黑屋生活，爸爸負責給妓樓的老板管理賬本，媽媽負責給妓樓的人洗衣。無知的父母可能正陶醉于全家脫離了苦海，對全家的幸福生活前景充滿了信心，所以父母對美登利只一味嬌慣，為她花錢打扮，滿心希望她長大后也能像姐姐一樣成為某家大妓院的花魁，改善家里的經(jīng)濟條件，根本無法給美登利人生觀及價值觀的教育和指導。甚至妓院的老板娘也看中了她身上蘊藏的金錢價值，給她小恩小惠，將她視為姐姐的接班人，希望她能成為比姐姐還受歡迎的花魁，為妓院賺取豐厚的利潤。父母既沒給她提供自強自立的品德教育，也無法提供學問方面的知識教育，生活成長在這樣的家庭，大女兒大卷成了妓院的花魁，那小女兒的命運又會好到哪里去呢？可以說，美登利的家庭背景為她的悲劇命運埋下了伏筆，注定了她只能擁有充滿童趣、美好純真的少女時代。

美登利的悲哀之二是她對自己的命運和社會現(xiàn)實缺乏正確的認識。美登利一家出身底層，美登利剛來這里的時候，還被人嘲笑為鄉(xiāng)下佬。后來，仗著姐姐成為妓院的花魁，改善了美登利一家拮據(jù)的生活狀況。在與信如生氣的時候，美登利更是覺得姐姐是自己與信如一較高下的底氣，一，姐姐是大黑屋的花魁，沒有姐姐，大黑屋的生意就會很冷清。二，姐姐非常受追捧，銀行家、交易所老板還有議員先生都拜倒在姐姐的石榴裙下，為姐姐著迷。美登利看到作為花魁的姐姐可以奉養(yǎng)父母，改變了全家的命運，她以姐姐為榮，對姐姐充滿了羨慕和佩服?！暗却槿藭r模仿鼠叫的咒術，送客時拿捏背上一擊的火候等等，在美登利眼中都是蠻有趣的；甚至在街上說著花街的暗語也不覺得害羞。……平日里耳濡目染的都是愛與不愛的風流傳說，不是賞衣裳，就是炫耀寢具布置這些事，如此一來，美登利覺得奢華就是好的，寒酸就是丟臉，她小小的心里分不清黑白，只識得眼前的花花世界，形成了輕浮而任性的性格?！边@些描寫無不說明了美登利如何對待環(huán)境和周圍的人給她的影響和暗示。她像一塊純潔的白布掉進了污濁的社會大染缸，早已經(jīng)是“千擔河水洗不凈”了。她根本不想擺脫吉原花街這個污濁的社會環(huán)境，反而向往能過上大卷姐姐的花魁生活，希望自己也能像姐姐那樣風光，給自己和父母帶來幸福富裕的生活。與她一味沉醉在大黑屋的美好幻境之中不同，她的同齡人信如卻能認識到家庭的局限和父母的不足，認為“父親的作風、母親的所作所為以及他們對姐姐的安排，沒有一樣是正確的”，表現(xiàn)出了因勤奮好學帶來的遠見卓識，而這正是美登利所缺乏的。上學時，她就無心學習，整天胡亂花錢，游蕩度日，后來更是任性地放棄學業(yè)，所以美登利無法逃脫家庭的安排和環(huán)境的局限，只目光短淺地看到姐姐的無限風光，也沒有形成明辨是非黑白的人生觀與價值觀，對自己的前途命運根本沒有清醒的認知，絲毫沒有認識到在男尊女卑的日本社會妓女是最低賤的階層，以及妓女的命運凄慘、前途渺茫。她只能遵從家庭的安排和父母的期望，而根本無力反抗，美登利步入姐姐后塵是她對自己的命運和社會現(xiàn)實的錯誤認識帶來的必然結果。

美登利的哀愁之三是吉原地區(qū)的社會現(xiàn)實和人們的價值觀。吉原花街是一條具有兩百年歷史的花街，這里車水馬龍，燈紅酒綠，即使到了深夜，也依然是人聲鼎沸，車輛往來不斷。附近貧民窟里的居民也多依靠妓院謀生，所以人們都希望妓館能夠生意興隆。在這里，女孩是家里的寶貝，男孩不受重視。并不是男尊女卑的封建思想的消亡，而是吉原花街特有的社會風氣，人們都希望家里的女兒能夠成為妓院的花魁，依靠女兒出賣色相來改變家庭生活的境況。男孩們看到妓院的生意紅火，也在本該學習知識、技能的大好年紀打扮得流里流氣，哼著風流小調(diào)，整天在花街里閑逛轉(zhuǎn)悠，甚至把打架滋事看成人生的榮耀。那些民間藝人也在吉原花街看到了自己的生計，覺得在吉原花街賣藝一定有油水可撈，再也看不上在街道上賣藝賺的幾個小賞錢了，都直奔花街而去。可以說，吉原花街的熱鬧是荒唐的，在這種熱鬧下人們的價值觀也是荒唐的。這里烏煙瘴氣，污濁不堪，妓女們裝扮艷麗、舉止輕浮，富人們醉生夢死、一擲千金，人們沉醉于撈取利益和追逐金錢，什么美麗的心靈、高尚的品德、善良的品性在這里毫無價值。美登利從小就浸淫在這個污濁的社會環(huán)境，她的世界被吉原花街的金錢世界所籠罩，而且伴隨著她逐漸長大，黑暗的成人世界也慢慢向她步步逼近。面對金錢的誘惑和笑貧不笑娼、丑陋的成人世界，她不可避免地沾染上了輕浮、虛榮的習氣。面對自己的人生之路，美登利能做出正確的人生選擇嗎？面對和信如的蒙眬愛情，她又有選擇的機會嗎？可以說，病態(tài)的社會現(xiàn)實注定了美登利未來不幸生活的必然，吉原花街這個悲劇性的場所以及人們扭曲的價值觀是導致美登利悲劇命運的重要社會背景。在這個社會背景下，美登利的生活注定是凄慘和不幸的。

“在日本社會從封建主義轉(zhuǎn)向資本主義的重要過渡中，女性渴望身心自由，卻又不得不受到社會及家庭甚至自身的三重壓抑。”美登利風華正茂、青春洋溢、容貌出色，卻無法擁有幸福的生活，她的命運是明治時期萬千女性生存現(xiàn)狀的一個縮影。她的命運既是女性的不幸，也是時代的悲劇。作者樋口一葉通過細膩感性的筆觸，生動展現(xiàn)出明治初期的社會風貌和下層女性群體的生存現(xiàn)狀。身為女性，樋口一葉體會到了女性的壓抑和痛苦，并將自己的思考投射到她筆下的人物身上，在文學領域發(fā)出了女性的聲音，表現(xiàn)出她對女性命運的思考與感悟。

美登利的美麗與哀愁讓我們想到20世紀30年代的中國女作家蕭紅發(fā)出的感嘆：“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邊的累贅又是笨重的！”理解了美登利的美麗，我們會感慨社會的不公與命運的不幸；理解了美登利的哀愁，我們會對明治時期的社會現(xiàn)實產(chǎn)生更清晰的認知。

注釋：

①陳慧君.“獨木橋”難過——試論樋口一葉筆下的婦女形象[J].日本研究,1986(3):66-70.

②樋口一葉.青梅竹馬[M].朱園園,譯.沈陽:萬卷出版公司,2021:9.

③樋口一葉.青梅竹馬[M].朱園園,譯.沈陽:萬卷出版公司,2021:29.

④肖艷梅.遺憾與美——樋口一葉及其作品淺析[J].孝感學院學報,2009(10):57-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