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赫西俄德《工作與時日》《神譜》為例"/>
溫振翰
(山西大學,山西太原 030006)
人類歷史的演進,是在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相互作用下,男女兩性之間相互依靠又相互斗爭的結果。在這一矛盾運動中,女性的作用是不可忽視的,在不同的歷史時期,男女雙方的力量和社會地位不盡相同。作為古希臘第一位作品流傳于世的詩人,赫西俄德在其作品《工作與時日》《神譜》中通過對潘多拉神話的描述和對現(xiàn)實生活中女性的評論,不僅代表了作者的個人觀點,同時也表明了在古希臘早期,在生產力等諸要素的制約下,農業(yè)中產階級一方面為了自給自足而試圖將女性排除在生產生活之外,一方面又有渴望傳宗接代而依賴女性的矛盾心態(tài)。通過對赫西俄德在詩文中所表現(xiàn)出的女性觀進行剖析,有利于探究古希臘早期男女關系和女性的社會地位以及社會狀態(tài)。其中的一些表述,放在今天男女問題的大環(huán)境下,也值得我們深思。
潘多拉的故事在《工作與時日》和《神譜》兩篇長詩中都有所描述。在兩個詩篇中潘多拉的形象稍有差異,但是故事情節(jié)大體相似。講的是宙斯為了懲罰獲得了火種的人類,命令諸神將自己的一些特質賦予潘多拉,將她作為一件精美又充斥著災厄的禮物來懲罰人類。在厄庇米修斯接受了這個精巧絕倫的禮物后,潘多拉打開了諸神賜予的一個神秘的瓶子,諸神放置的諸多災禍被盡數(shù)釋放,“為人類制造許多悲苦和不幸?!痹谶@個故事里,詩人首先將潘多拉比作一個“禮物”。這份禮物是由諸神精心設計的產物,是諸神眾多特征的結合。相比一個人,她更像一件精致的藝術品,其本身就代表了一種物化的性的欲望,她所代表的美麗外表與其內心形成一種對照。在赫西俄德看來,人生來的意義就是工作。潘多拉這種“嬌氣女性”的存在,與赫西俄德本身所倡導的勞動價值觀向左,是一種“漂亮的災星”。她們對男性如同“有蓋頂?shù)姆湎淅锏墓し涔B(yǎng)性本惡的雄蜂”一樣。“潘多拉的故事反映了那個年代的‘男性困境’:性的欲望與經濟穩(wěn)定、家庭的存續(xù)與財產的爭端?!焙瘴鞫淼碌倪@種矛盾觀,在關于神話的表述中就有所體現(xiàn),為后文對于女性實踐生活的批判打下了神話倫理的基礎。
在潘多拉的故事之后,作者補充說明了前潘多拉時代的歷史。他將這段歷史概括為五個時代,依次是:黃金時代、白銀時代、青銅時代、英雄時代和作者所處的黑鐵時代。黃金時代的人們像神靈一樣生活,沒有饑餓,無須勞作,“享受著盛宴的快樂?!弊詈笏麄冞€是走向了滅亡。筆者認為,作者在此將耽于享樂作為黃金時代衰亡的主要原因。此后的白眼時代,人們“在其善良的母親身邊一百年長大。”以至于語言貧乏和愚昧無知,痛苦常與無知相伴。最終因為不敬居住在奧林波斯的幸福神靈而被宙斯遺棄,走向滅亡。青銅種族的滅亡源于暴力,后繼的英雄時代同樣陷入戰(zhàn)爭的泥沼無法自拔,“有些人為了美貌的海倫度過廣闊的大海去特洛伊作戰(zhàn),最后幾無生還?!痹凇段仔g科學宗教與神話》中,馬林諾夫斯基說“神話在原始文化中有不可必少的功用,將信仰表現(xiàn)出來,提高了而加以制定;給道德以保障而加以執(zhí)行?!狈治鲞@五個時代的更替,我們可以看出,赫西俄德將時代興替的動力歸因于欲望,不適于農業(yè)生產的欲望會加速族群的衰落。當然,我們應該看到作者是想通過勸誡人民吸取前代的教訓,放下享樂與暴力,安心事農。但從中我們還是體會到,在作者看來,五代中至少兩代的衰落與女性有直接或間接的關系。
無獨有偶,由于農業(yè)生產關系在全球的確立,在同期以及后世世界各地的神話或歷史傳說中,不乏因為女性而導致惡果的事例。在這種原始倫理觀的系統(tǒng)下,男性被視為現(xiàn)行物質生產和經濟秩序的“捍衛(wèi)者”,作為男性對立面的女性,被視為這種穩(wěn)定“秩序”的“挑戰(zhàn)者”。從而形成的男女兩性在全球范圍內的“對抗”,比如在基督教神話中,夏娃因為嘗了毒蛇給予的毒蘋果導致亞當和夏娃雙雙被逐出伊甸園。在古代中國,早期的王朝更迭也多被認為是紅顏禍水所致。夏桀寵愛妹喜、商紂王寵溺妲己、周幽王烽火戲諸侯。好似沒有這些女人的出現(xiàn),武周革命就不會發(fā)生,男性主導的世界就可以永世流傳。這些故事及其背后所反映的神話倫理集中反映了以赫西俄德為代表的古人在面對歷史變局的時候,還無法從生產力生產關系等角度全面的思考治亂興衰的道理。將其簡單歸因于在社會不占主導地位,處于弱勢的女性身上,是有所偏頗的。
在神話部分結束后,《工作與時日》開始將視角轉向生活生產領域。在生產方面,赫西俄德將女性視作生產的威脅,女性的存在加速了資源消耗,她們自身的產出卻遠遠小于她們消耗的。他在詩中勸誡人們不要輕易相信女性,因為“她們的目光盯著你的糧倉?!迸c此同時,女性對社會的危害還包括了女性與季節(jié)性生產的沖突。我們都知道,小農經濟的核心就是“不違農時”,《工作與時日》的精神內核就是勸人辛苦勞作。對于古希臘來說,夏天是勞作的關鍵時期,決定了一年的生活質量“你應該天天早起,抓緊時間把收獲物運回家。”這時的女人不僅不能協(xié)助男性完成繁重的勞作,反而在這個時期“婦女最放蕩,男人最虛弱?!贝笞匀缓盟瓶桃馐鼓信蛳喾吹姆较?,使兩者永遠無法同步。在這里我們同樣可以看出,在赫西俄德眼中,女人的負面影響,使得男性在農忙時節(jié)無法專心工作。這其中包含了一種作為農業(yè)中產階級的赫西俄德面對繁重的農活和家庭缺乏勞動力這一矛盾的無奈。隨著之后的物質發(fā)展,希臘,尤其是雅典家庭開始豢養(yǎng)奴隸進行勞動的時候,家庭的男性主人開始從繁雜的農業(yè)勞動中抽出身來時,這一些問題自然而然地得到了緩解。
在抨擊女性的同時。赫西俄德還是肯定了女性在這個社會的生育作用。在赫西俄德的眼中,一個欣欣向榮的城邦要求“婦女生養(yǎng)很多外貌酷似父母的嬰兒?!币粋€衰落城邦的命運是:“他們漸漸滅絕,妻子不生育孩子,房屋被奧林匹斯山上的宙斯毀壞而變少。”總之,城邦的興衰是與婦女是否生育密不可分的。這就反映了赫西俄德為代表的農業(yè)中產階級一種極為矛盾的心態(tài):一方面,女性的存在加速了社會資源的消耗,使得負責農業(yè)勞動的男性生產者需要花費更長的時間和勞動去供養(yǎng)這些“食利者”群體。另一方面,沒有女性,傳宗接代的使命也不可能完成。對于一個以農業(yè)為支柱產業(yè)的社會來說,只有生育更多具有生產能力的后代才能保證生產力的平穩(wěn)發(fā)展。這種既排斥又依賴女性的心態(tài)在后面赫西俄德對婚姻態(tài)度的論述中得到了更為明顯的體現(xiàn)。
在古代社會,生育是以一個家庭單位的建立為基礎的。在關于家庭單位的建立方面,赫西俄德提出建議“要娶一位少女,以便你可以教會她謹慎為人。最好娶一位鄰近的姑娘……娶到一位賢惠的妻子勝過獲得其他任何東西,沒有比娶一位品行惡劣的老婆更加糟糕的了。”可見,婚姻的成功與否,幸福與否,不取決于雙方共同的努力,而僅僅是取決于女孩是否是少女,是不是鄰近,賢良與否,本身就忽視了男性方面需要在婚姻中承擔的義務,把潛在的問題都歸咎于女性身上。男性需要做的,僅僅是“鄰居對你多好,你應該對他們也有多好。”之所以這么做,除了能從鄰居那里獲得幫助外,你還可以在30歲左右迎娶一位“鄰近的姑娘”。
赫西俄德對待婚姻存在一種兩面性認識,一方面,他重視婚姻,給婚姻設立種種指標,以求一個賢惠的妻子,達到小農經濟下最好的“自給”狀態(tài);另一方面,他認為婚姻是眾神降臨給人世間的,尤其是農民的第二次災禍,“如果有誰想獨身和逃避女人引起的悲苦,有誰不愿結婚,到了可怕的晚年就不會有人供養(yǎng)他?!睂瘴鞫淼聛碚f,婚姻是一種感性的生育觀與現(xiàn)實的生產力現(xiàn)狀的矛盾,是上文所述的矛盾女性觀在社會實踐領域的再現(xiàn)。
赫西俄德所處的時代,正是希臘從農業(yè)文明向海洋文明的轉型時期。在赫西俄德筆下,我們能見到不少關于航海貿易的表述。但是,占詩文更大篇幅的是其對自然規(guī)律和對農業(yè)技術的記錄和總結??梢?,古風時代的希臘,農業(yè)還是占據(jù)著社會生產方式的主體。這就將女性在農業(yè)方面的天生劣勢暴露無遺,而且當時希臘女性所普遍從事的家庭手工業(yè)也在希臘社會處于經濟的邊緣地位。作為社會上農業(yè)中產階級的代表,赫西俄德在生產生活中實際與女性產生的“沖突”就成了赫西俄德在今天我們看來荒誕的女性觀的實踐土壤。這種女性觀不僅僅代表著詩人的個人色彩,也蘊含了古希臘社會的一種流行的女性觀念。在此觀念形塑下的女性地位,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了男性眼中的“漂亮的災星”。一種制約生產的麻煩。一種不想要,又無法割舍的欲望的羅生門。
著名的女權主義者波伏娃在其著作《第二性》中指出:“在男性看來,女人本質上是有性別的、生殖的人……女人面對本質是非本質。男人是主體,是絕對;女人是他者。”
對于赫西俄德的女性觀,我們一方面要看到其落后性:他將人類之所以勞動歸咎于打開瓶子的潘多拉,認為女性是生產力發(fā)展的阻礙。但是,另一方面,我們也應該了解到,“赫西俄德的女性觀念也不是絕對的男權話語,而是在具體歷史時代男女關系的復雜體現(xiàn),”并與生產力的發(fā)展相互交織。當時以赫西俄德為代表的農民階級只能依靠勞作來維持一種基本的自給自足。就赫西俄德本人而言,沒有繼承遺產、生活的拮據(jù)的他背負著巨大的心理壓力,再加上古希臘的婚俗需要耗費一定的財力和物力,女性的技術性勞動在當時的作用并不受人們的重視。因此,對于貧窮的農業(yè)中產階級而言,婚姻是一場不能輸?shù)馁€博。各種的因素造成了他對女性嚴苛的態(tài)度。而占有生產資料較少的女性就成了赫西俄德筆下與勤奮男人對應的“他者”。
從更廣大的社會視域上來說,赫西俄德的一家之言也很難成為當時希臘全社會“厭女”證明。在同時代出身貴族的女詩人薩福的筆下,女性可以表露自己對愛情的坦誠,對美好生活的向往。“現(xiàn)在,她在里底亞女人們中間最為出眾,就像長著粉紅纖指的月亮,在黃昏時升起,使她周圍的群星黯淡無光而她的光華,鋪滿了咸的海洋和開著繁華的田野。”其地位比赫西俄德筆下的“騙子”不知高出了多少。這種女性主義寫作的發(fā)軔在側面反映了,在古風時代的希臘,女性的社會地位與其階級屬性緊密相關。相比于赫西俄德這種需要摒棄一些世俗欲望,專心從事生產的農業(yè)中產階級來說。薩福所代表的,一個生產力較為發(fā)達,人們已經可以將自己從繁雜的農業(yè)勞動中抽離出來的貴族階層。他們的女性觀就顯得較為開放和自由。
讓我們將時鐘撥回到2000多年后的今天,男女問題仍然是我們社會具有較高關注度和較大影響的社會問題。雖然今天的男女關系相比較于赫西俄德時期已經取得了長足的進步,社會生產力的發(fā)展使得基于土地的農業(yè)經濟退居次要地位,在身體方面處于劣勢的女性可以擺脫土地的桎梏,在許多領域與男性平起平坐。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以來風靡全球的女權主義思潮的興起也在世界范圍內影響了人們對待女性的態(tài)度,使得女性的權益在諸多方面能得到合理的伸張??梢哉f,相較于還面臨著生存困境的古希臘人來說,今天對女性權益的保障和支持是人類歷史上都前所未有的。但是,社會上仍存在著許多性別不平等的問題亟待解決,如農村地區(qū)的重男輕女問題、女性在職場中的弱勢地位、女性在家庭中的不平等地位等等。在大眾傳媒的加持下,這些問題也以一種前所未有的速度受到人們的關注。面對這些問題,我們要堅決的抵制赫西俄德小農經濟下重男輕女的思想,用符合當今時代和社會價值觀的角度來審視這些問題。從而讓男女兩性可以在職場上,在校園中公平競爭,能者上位。反之,面對當今互聯(lián)網上一些特權主義者打著平權的旗號謀取私利、制造矛盾,致使在當今的輿論場上,我們用“鳳凰男”和“女拳”這兩個具有諷刺意味的標簽來攻擊對方,造成不良的社會影響?;ヂ?lián)網不是法外之地,不客觀,不真實的言論也必將受到制裁。誠然,在男女的最終平等上,固然有雄關漫道等我們去踏破。當我們面臨各種挑戰(zhàn)的時候,不能像赫西俄德一樣自然而然地將錯誤歸結到女性或者男性身上,認為彼此是困難的淵源。殊不知,有人選擇紅袖添香夜讀書,有人則信奉春宵一刻值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