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何也不會知道,他出于極度的畏懼而分秒緊盯的敵人是如何來到他的身后,將靜止與窒息灌注進他的心臟,泵至各驛站,并散漫于路途……
十多個小時的奔途,我鎮(zhèn)定的向葬禮中那唯一全程安安靜靜的身體走去,臉已變得青黑,戴著生前的一頂老式前進帽,嘴里喊著一個壓舌的珠子,沒有溫度,沒有氣息。我的眼淚涌出,掉在地面,好似一滴鏡子,映著過去的鏡子。
……
年輕的時候,或者拋開死前最后三年,他確可說是志得意滿、游戲生活,盡管心臟病、糖尿病多病纏身,藥瓶是房間最重要的盆景,也動過手術(shù)、安過支架,他卻從未感覺死亡的威脅,或可說,是不相信,正如一個人占上風(fēng)對對手趕盡殺絕時,他從未想過自己被踩在腳下時會怎樣,因為他從不相信自己會被踩在腳下。
他始終是一個自私的人,自己占上風(fēng)時,一貫喜歡一刀把人捅死,而真正落魄時,卻又到處求饒,遇到不計前嫌的,開始向他尋醫(yī)訪藥,卻干凈利落的忘記所有他人記憶中的深淵與黑暗。他對人的態(tài)度總是反復(fù)與跳躍,因為他的心情與境遇在不停的滾動。
從葬禮的地方往前再走一個胡同,是他的大哥家,在七八年前過世的,癌。我不知道是什么糾紛,至少我知道有糾紛,因為作為弟弟,他沒有去看望他;作為父親,他禁止他的孩子,他大哥的侄子侄女們?nèi)タ此?。但我想,糾紛是不大的,因為他的孩子始終不恨他們的大爺,并且常常半夜去偷偷看望。最終白天也可以去看望了,因為他的一個妹妹跪下來求了他。模糊的凝視著面前這個身體,我試圖在幻想多年以前他在面對那個病人、在得知那個葬禮時他又在想什么。如果今天他的哥哥姐姐妹妹不來送他最后一程,他會心痛否,他不會知道,我也不會知道。
我站立的旁邊,是他的女兒,是最心痛的一個人。他有三個兒子,一個女兒,我不知道那三個兒子在他心里地位高低,我知道女兒地位是第四,他一直都是重男輕女。他平時比較孤獨,大多都喊女兒來陪他吃飯,熬一些粥,炒一點菜,說說話聊聊天,傾訴一下自己的郁悶,哪里不舒服。不孤獨的時候,很多人聚在一起時,他又會覺得煩,最清楚的記得一次他買了羊肉火鍋,喊了很多人吃飯,女兒也來了,帶著孩子,他覺得人太多,掃興,心煩,讓女兒回家了。這件事我們作為梗來逗她,她也半開玩笑說滾滾滾,但我知道,她是真的傷心。但是,陪他最多的人還是她,安慰他最多的人還是她,給他買東西買藥最多的人還是她,但他對她的態(tài)度依舊是波動的,因為他的孤獨感,他的心情是波動的。現(xiàn)在在我目之所及的一切,她依舊是哭的最痛的一個,哭聲不僅讓很多人心痛,我想,也會讓很多人自愧,懂的人我想,都懂吧。
他還有很多自私,很多的從未想過落在自己身上如何的行為……
他的生活,好似一位昏君。年輕的時候,志得意滿,大權(quán)在握,行為隨著心態(tài)而行為,他寵溺了一群小人,以博取自己的歡心,從未真正考慮旁者的感受,從不換位思考,心狠手辣,不會憐憫任何人,因為他始終認為自己是,并將永遠是唯一的神,神是最高的,亦是不朽的。晚年的時候,疾病越來越走近他,他仿佛看到了死神揮舞的鐮刀的一角,恐懼鉆入他的眼睛,撐大了他的眼眶,迷離了他的眼神,跳入他的心中,隨著心臟的跳動,一下又一下的振動,他的余生都在恐懼之中,除非心臟停止跳動……當他想要身披自己平時用黃金打造的鎧甲與圣劍對抗死神的鐮刀時,他發(fā)現(xiàn)都不見了,留下的只有他平時他純屬出于娛樂打造出的劣質(zhì)甲戈。他只得穿上這些,但同時準備著找到鎧甲與圣劍或打敗死神后,再次丟棄它。但他發(fā)現(xiàn)死神來的太快,他只能身披這些為他所抱怨的這些,戰(zhàn)栗著拼死逃跑,并放棄君王的尊嚴,不可一世的傲慢,企圖用哭聲與求饒來放緩鐮刀與他的距離。
他終是不堪的失敗了。
2021年11月17日,他死于心肌梗死。
他最后的幾年,心境陷入了抑郁的泥潭。他一改從前的享受,總是抱怨東西很貴,吃很便宜的食物,也經(jīng)常去和關(guān)心他們的人去說,去抱怨,總是說活受罪,活受罪,不如死掉,不如死掉……其實多是故意講給別人聽,求得關(guān)心與安慰,但是得到后依舊如此,因為他真正怕的始終在那里。正如小孩子哭鬧是要求得玩具,他是想脫離鐮刀的追蹤,但他一定不能如意,因為死亡,終是我們?nèi)f物生靈永恒的失敗??v然我們不懼怕,敢于接受,那又何不是因為我們無法戰(zhàn)勝呢?人是活在當下的生物,因此我們選擇了接受,因為我們只能接受,只能樹立這樣的世界觀。
他并不孤獨與凄慘,至少表面看是如此,至少別人看是如此。所有的不幸,沒有一處是來自生活的重負,只有生命的內(nèi)壓,恰巧,那多來自于生活的如意與輕松。有糖尿病,不是來自遺傳;時常糖高,不是因為沒人買藥;屢屢抱怨,因為有人在乎……他不可憐,因為對他來說,他沒享受到的,是站在死亡之上。在死亡之下,還有很多可憐的生命。
但他自私、心硬、虛偽……活著時傷了很多,失去了很多,沒能真真正正活得純粹與無畏,沒能真真正正忘記死亡去活著,這是他的悲哀,也是我們每個人的悲哀。
我們永遠無法擊退死神的鐮刀,站到死亡之上,這是我們永恒的失敗。
當我們退而求其次,屈于死亡之下,甘于短短一生,我們依然被人性左右,我們依然被骨子里的、來自基因的、來自環(huán)境的性格與情緒所左右,讓我們本就短暫的一生又浪費了許多,這同樣是我們永恒的失敗。
作者簡介:
馮志彬(2004-2)男 ,漢族,山東省臨清市煙店鎮(zhèn),長沙理工大學(xué)文學(xué)與新聞傳播學(xué)院,本科在讀,漢語言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