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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論人工智能的詩歌生產(chǎn)問題

        2022-03-03 03:33:36聶晴晴
        美與時代·下 2022年1期
        關鍵詞:人工智能生產(chǎn)

        聶晴晴

        摘? 要:《陽光失了玻璃窗》的發(fā)布使人工智能實現(xiàn)了由生產(chǎn)媒介到生產(chǎn)主體的角色轉換,這是人工智能的一項技術進步,同時也帶來了一些問題。對于文化而言,技術進步給文學藝術的表達提供了更多可能,開拓了更豐富的文藝形式??墒牵瑥奈膶W的角度看,其作品甚至無法通過基本的文學鑒賞的檢驗。人工智能只負責生產(chǎn),無法辨別作品的好壞,更無法為自己的作品負責。審美體驗能力與審美自主性的缺失,使其作品的“詩歌性”也是缺失的,因而,從本質上來說,其作品只能稱為“類詩”。

        關鍵詞:陽光失了玻璃窗;人工智能;詩歌;生產(chǎn)

        互聯(lián)網(wǎng)的出現(xiàn)是21世紀的“驚喜”。它為文學提供了新的傳播媒介,改變了文學創(chuàng)作、傳播與接受的環(huán)境。在這樣一個新的傳媒環(huán)境中,人人都可以隱去現(xiàn)實世界的真實身份進行創(chuàng)作,與此同時,接受者的鑒賞活動也空前便利,只要在有手機及網(wǎng)絡的地方,隨時都可進行文學閱讀。

        這與以往的文學活動大不相同。以往的文學寫作是“建立在一個等級與權力體制上的,要想進入這個等級化的體制,必須按照它所提供的基本規(guī)則逐步訓練,貢獻出符合制度標準的文本,來獲得資格”[1]87,否則,便無法發(fā)表。網(wǎng)絡環(huán)境給予大眾前所未有的自由寫作平臺,每個人都有寫作的權利。通過網(wǎng)絡,人們實現(xiàn)了“寫作的平權”。

        人工智能寫詩軟件或程序的出現(xiàn),就是在這個語境下實現(xiàn)的又一技術進步。在微軟小冰發(fā)布詩集以前,人工智能輔助人類進行詩歌創(chuàng)作,人們在系統(tǒng)上選擇關鍵詞后可一鍵生成詩歌作品。詩歌的神圣性便由此消解。在人工智能面前,“創(chuàng)造”“靈性”“天賦”“靈感”遭到貶值。對于人類來說,這是在互聯(lián)網(wǎng)之后的技術帶來的又一次“解放”,由寫作主體的解放到寫作體裁的解放,由人人都可寫作到人人都可寫詩。對于人工智能而言,在這一生產(chǎn)過程中,人類是生產(chǎn)主體,而人工智能仍不具有主體性,只是輔助人類創(chuàng)作的具有媒介性質的生產(chǎn)工具。

        小冰詩集發(fā)布這一事件則實現(xiàn)了人工智能由生產(chǎn)媒介向生產(chǎn)主體的角色轉換。我們不妨將它的詩歌生產(chǎn)過程看成是微軟公司所做的一場關于人工智能自主性的基礎試驗。在《陽光失了玻璃窗》這本詩集中,小冰是生產(chǎn)主體,它具有生產(chǎn)自主性,整個過程模仿人類的詩歌創(chuàng)作過程。在進行生產(chǎn)活動前,為了攻克自然語言的理解能力,小冰對數(shù)百位著名現(xiàn)代詩人的詩歌作品進行了學習,從而使其語言特征更符合詩歌的要求。在生產(chǎn)過程中,與人類不同的是,人文風光或自然景色的圖片是它的創(chuàng)作源,因而,人類的“觸景生情”在這里變成了基于圖片的視覺計算與分析,通過分析得出關鍵字或者詞組,并自主選擇組成詩句。于是,從創(chuàng)作源到創(chuàng)作過程,最后生成詩歌作品都由小冰自主完成。人類在它的作品面前只充當“編輯”的角色,從中挑選一些詩歌作品并結集出版。值得注意的是,作者署名為小冰。雖說其整個過程仍不可避免地需要人類的參與,但是,就創(chuàng)作過程而言,其自主性已大大提高。由此,人工智能開始擺脫輔助人類創(chuàng)作的生產(chǎn)媒介角色,一躍而成為具有自主性的生產(chǎn)主體。

        人工智能技術的進步,將會給文學藝術的表達提供更多可能,從而開拓出更加豐富的文藝形式。人工智能詩歌便是如此,我們盡可以發(fā)揮文學藝術的包容性,將其視為文學藝術的一個分子??墒牵瑥奈膶W的角度看,人工智能詩歌又不可避免地存在一些問題。因微軟小冰的《陽光失了玻璃窗》是目前唯一一本以人工智能為作者并公開發(fā)表的詩集,所以本文便以此書為例,對這些問題加以論述。

        一、非語言邏輯與公式化計算

        詩歌語言是一種藝術化的語言形式,尤其是現(xiàn)代詩歌語言,它更自由,有著一套不同于日常語言的語言形式。它在形式上有著“非邏輯”的特殊性質。這里的“非邏輯”,指的是“非日常語言邏輯”,即詩人們往往使用陌生化的語言,追求超越日常語言的創(chuàng)新和設置的巧妙,從而帶給接受者以想象和驚喜感,使他們在流動的情韻中體會無窮的意味。但是,也正是因為現(xiàn)代詩歌形式上的“非日常語言邏輯”的特殊性質,造成了接受者一定程度上的詩意領會“艱難”。

        然而,結合微軟小冰的《陽光失了玻璃窗》中的139首作品來看,微軟研發(fā)團隊顯然是完美地利用了現(xiàn)代詩歌詩意領會的“艱難”特征。只不過,“非日常語言邏輯”在這里變成了“非語言邏輯”;“一定程度上詩意領會的‘艱難’”,在這里變成了“完全的‘艱難’”,甚至可以說是“無法領會”。

        首先,“非語言邏輯”表現(xiàn)為作品中的句子不遵循基本的語法規(guī)范。例如:

        青年的春天是無情的白色的大眼睛的定處①

        ——《無情的白色的大眼睛》

        在那車的歌聲上這一山田老去來歌救的本自失

        ——《暗暗漸漸模糊了》

        你驚破了敵人的高山湍流的無盡的侮辱

        ——《你別把我心傷》

        西臨近是語言文字的藝術為還有許多人

        ——《慣用冷眼看人生》

        美麗之花冠已在灰色之哀戚之哀戚

        ——《在草地里將藏在春光里飄(漂)泊》

        對此,微軟全球副總裁、美國國家工程院院士沈向洋在此書的推薦序中寫道:“我們賦予了小冰視覺和文字的創(chuàng)造力,使她能在凝視任何畫面時迸發(fā)出靈感,寫出美麗而有深意的詩句”[2]推薦序1。他又說,“我們相信,不同的讀者能從中品味出不同的感受:科技領域的同仁們或許更加重視小冰語言生成模型的優(yōu)美,文化領域的朋友們或許會更加關注作品字里行間的情感,發(fā)現(xiàn)她仍然稚嫩和青澀。”[2]推薦序3也就是說,在沈向洋院士眼里,小冰已經(jīng)是一個會“凝視”且“稚嫩”“青澀”的鮮活的生命體。“她”有情感,寫出來的句子“優(yōu)美”,“美麗而有深意”。但是,我們不得不將此理解為商業(yè)包裝的美妙修辭。

        因為,從詩歌語言的角度來說,以上這些例句已經(jīng)脫離了“非日常語言邏輯”的范疇,已成為一種“非語言”。它們不符合基本的語法規(guī)范,我們甚至無法稱之為“句子”。它更像是一系列從字典里篩選出來的具有“詩意”的詞語粘合體。我們無從把握這個“句子”的意思,又何以體會到它蘊含了怎樣的情感呢?另外,從沈向洋院士的這幾句話中我們可以得知:小冰的“詩歌語言”是一種“語言生成模型”的產(chǎn)物?!澳P汀奔创砬宦?、模板化、固定形式等特點。

        基于此,便不難理解小冰的詩歌生產(chǎn)呈現(xiàn)出的另一特點——公式化計算。在書中收錄的作品中,可看到詞語之間往往形成固定搭配,重復率高,具有形式固定的特點。而這種“形式的固定”就是“公式化”的表現(xiàn)。例如,“夢里的云”這個搭配,它出現(xiàn)在《從夢的心夢中醒來》《夢里的云》《新奇的飛蛾》等八首作品中,且位于每個作品的每個小節(jié)的首句。將這幾首詩歌放在一起來看,這顯然是一種“公式化”。其中,當屬《新奇的飛蛾》和《夢里的云》最為典型:

        夢里的云

        空做了一個好夢

        農夫的心

        像人的呼吸

        夢里的云

        知否他是另一個光明

        我愿是新奇的飛蛾

        這宇宙是偉大的宇宙嗎

        ——《新奇的飛蛾》

        夢里的云

        好在夢中

        有那里是太陽

        宇宙未必有人間的一人都在我思出的心

        夢里的云

        這疲倦的征途的宇宙

        是時代把握不住的在我頭上的

        便是喪鐘的主人

        ——《夢里的云》

        對比看來,兩首作品如出一轍,都由兩節(jié)、八句構成。“夢里的云”這一短語都出現(xiàn)在每一小節(jié)的首句。此外,他們還共同出現(xiàn)了“好夢”“心”“宇宙”等詞匯。相同詞匯的出現(xiàn)加上出現(xiàn)位置的相同,是一種典型的“公式化”計算。

        又如,“在沙灘上”這一短語的重復率也極高,設置形式與前文所述大致相同,仍是出現(xiàn)于每節(jié)的首句。這一短語分別出現(xiàn)在《忽然上帝憐我無眠的傷痕》《我的詩人及傷心的飛鳥》等四首作品中:

        在沙灘上

        會誦我歡樂的歌唱

        上帝如行的天神

        寂寞生長的創(chuàng)痕

        在沙灘上

        我欲展開歡樂之歌

        她做了一切女人的溫暖

        忽然上帝憐我無眠的傷痕

        ——《忽然上帝憐我無眠的傷痕》

        在沙灘上

        青苗雖仍充溢著嬌艷的人影

        上帝

        牡牛叫著粗暴的聲音

        在沙灘上

        我又問了一只楓葉夢

        徒苦了我的幻想

        我的詩人及傷心的飛鳥

        ——《我的詩人及傷心的飛鳥》

        仍然是兩節(jié),共八句。兩首作品的模板性質與前面兩首相比而言更加明顯,大致可以總結為“在沙灘上……上帝……在沙灘上……題目”這一固定形式?;蛟S,我們可以將這種“公式化”計算視為人工智能對人類寫作時使用“回環(huán)往復”等修辭的模仿。但是,固然詩人會使用這樣的修辭方式,往往也是起一個加強抒發(fā)情感的力度的作用,一個“固定搭配”式的句子出現(xiàn)在多首詩中的現(xiàn)象實不多見。

        因此,就語言形式來說,這種“公式化”的語言計算是人工智能詩歌生產(chǎn)的一個問題。詩歌語言需要的是創(chuàng)造力,而不是“非語言邏輯”式的詞語堆砌所造成的“新”與“奇”。將現(xiàn)代詩歌的“非日常語言邏輯”與“非語言邏輯”等同,將“回環(huán)往復”的修辭方式視為像“模板”一樣濫用的事物,是微軟研發(fā)團隊甚至是大多數(shù)的人們對現(xiàn)代詩歌的誤解之一。因而,小冰的作品呈現(xiàn)出來的東西,也無異于“非語言邏輯”的,“公式化”的文字游戲。

        二、意象限制與機械性裝飾

        意象,是中國古代美學范疇?!耙狻敝傅氖菍徝乐黧w在“審美觀照和創(chuàng)作構思時的感受、情志、意趣”[3]151,而“象”指的是“出現(xiàn)于想象中的外物形象”[3]151,它是“通過審美思維所創(chuàng)造的融匯主體意趣的形象”[3]151。兩者密不可分。在詩歌中,“意象”往往是本體一樣的存在。然而,“意象”的特點是什么?我們如何才能判斷詩歌中所出現(xiàn)的事物是不是“意象”?

        對此,我認為清代學者王夫之提出的“現(xiàn)量”一說早已作了解答。何謂“現(xiàn)量”?王夫之給出了這樣的定義:“現(xiàn)量”,現(xiàn)者有“現(xiàn)在”義,有“現(xiàn)成”義,有“顯現(xiàn)真實”義?!艾F(xiàn)在”,不緣過去做影;“現(xiàn)成”,一觸即覺,不加思量計較;“顯現(xiàn)真實”,乃彼之體性本自如此,顯現(xiàn)無疑,不參虛妄[4]。意象在這里不再只是主客觀融合的產(chǎn)物,它被賦予了更深刻的性質。即:時間性、生成性與可感知性?!艾F(xiàn)在”是時間性的表現(xiàn),“一觸即覺,不加思量計較”則將時間性進一步細化,變成了詩人瞬間的情感涌動,或者說是瞬間的審美感興;所謂“生成性”,并非機械地生成某物,而是指詩人瞬間的情緒涌動被觸發(fā)后,產(chǎn)生審美意象的過程,它是動態(tài)的生成;而“可感知性”則是緣于意象“顯現(xiàn)真實”的特點,它顯示了意象作為客觀事物完整存在的本來面目,因此,它具有了“自身的分量和意義”,同時也就具有了雅各布森所說的“符號的可感知性”。王夫之給予意象以生命意義,意象在這里是詩人的個人的東西,是活生生的具有獨創(chuàng)性的東西。它廣泛而又多義,具有內在的邏輯。

        與詩人的詩歌意象具有獨創(chuàng)性相比,小冰作品中的意象具有公共性與裝飾性特點。眾所周知,小冰的詩歌寫作是在對數(shù)百位著名現(xiàn)代詩人的詩歌作品進行深度學習之后才得以實現(xiàn)的?!吧疃葘W習”這種技術,簡單說來,是學習人類做過的事情的技術。如果人類“做了某件從未做過的事情,那么以深度學習模式運行的機器對此可能完全不得要領,它需要上千甚至數(shù)百萬個樣例,才能學會如何去做這件事。深度學習不能掌握名副其實的首次創(chuàng)舉:因為這往往只有一個案例”[5]。這意味著什么呢?意味著小冰無法突破這數(shù)百位著名現(xiàn)代詩人的詩歌意象,從而具有屬于自己的獨創(chuàng)性意象。它無法完成自己的“首次創(chuàng)舉”,只能從這數(shù)百位著名現(xiàn)代詩人使用過的詩歌意象中擇取。換言之,它的作品選取的意象無法脫離既定范圍,而表現(xiàn)為一種“意象限制”。

        除此之外,“意象”具有公共性,與小冰作品中多次出現(xiàn)的詩人們共同抒寫過的意象有關。例如,“夢”這一意象。每個人都曾做夢,有夢。這里的“人”,是包括接受者和創(chuàng)作者在內的每個人。人們會因為“夢”而愉悅,悲傷或恐懼。它是構成我們每個人日常生活經(jīng)驗的一部分,每個人都能通過“夢”這一字眼,聯(lián)想些什么。

        微軟小冰像是察覺到了這一點,于是,“夢”這一意象在它的作品中多次出現(xiàn)。詩人們也會寫到“夢”,但遠不及小冰這樣頻繁。經(jīng)統(tǒng)計,在《陽光失了玻璃窗》中的139首作品中,“夢”這一字眼出現(xiàn)了100余次。例如:

        你為甚在夢中做夢,用別人的心,又看到了好夢月

        ——《用別人的心》

        這不輕的時間去了,飛在我的夢中

        ——《走進夢中的黑夜》

        在這個驕奢爭逐的世界,從夢的心夢中醒來

        ——《從夢的心夢中醒來》

        在以上幾個例句中,常常是一個“夢”不夠,還要“夢中夢”“夢的夢”才行。像是極力想要通過“夢”這一意象的使用,來喚起讀者內心的“詩意”聯(lián)想,以此證明,這些文本是“詩”的文本。其實,“夢”的反復使用看似給人以想象空間,實則是它空泛、虛無的“機械式”寫作的反映。

        反之,在詩人那里,“夢”是有重量的,可以被感知的事物,而不只是空泛的“詩意”,例如池莉的《睡眠永不入睡》:“事實上/夢才是真的/夢是睡眠/永不入睡的眼睛/照看我千瘡百孔的血液和理想……”[6]詩人在此運用了佯謬性的語言,非真實的“夢”,用“事實上”加以強調,而被賦予了真實的意義。詩人將“夢”比喻為“睡眠中永不入睡的眼睛”,她在“夢”的世界里生活,那里沒有“千瘡百孔”,沒有傷害,有的是對自己熱血與理想的“照看”。因此,在這里,“夢”象征著美好。再如舒婷的《回答》:“一戴上假面/我們不敢相認/我相信我們還有其他未泄露的姓名/你是夢/我是睡眠……”[7],這像是一首愛情詩,“夢”在這里,是詩人可望而不可得的對象,其中的情感細膩可現(xiàn)。

        通過詩人與小冰對夢的意象使用對比可以發(fā)現(xiàn),雖然詩人的“夢”也朦朧多義,然而,在不同的詩人那里,“夢”具有了不同的個性,它總是有所指涉,具有“自身的分量”和“意義”。小冰雖說也是用了詩人們大都使用過的“夢”,然而它的指涉不可捉摸,“夢”更像是一個象征“詩意”的符號在那空空擱著。

        由此,意象在它這里更像是一種機械裝飾,淪為“詩意裝飾品”。除了最常出現(xiàn)的“夢”之外,也有其他出現(xiàn)率很高的詞匯。例如:詩人、人類、藝術、自然、宇宙、世界、靈魂等。經(jīng)統(tǒng)計,在小冰的作品中,平均每首至少出現(xiàn)這些詞匯中的一個。通過觀察這些詞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它們的共同特點即高級、宏大且具有一定的“詩”的意味。也就是說,哪怕這些詞匯的前面不加任何的修飾語,也能使人思緒萬千,駐足回味。但是,僅僅是具有“意味”就能說明它具有詩歌的性質了嗎?“詩歌性表現(xiàn)在哪里呢?表現(xiàn)在詞、詞序、詞義及外部和內部的形式不只是無區(qū)別的現(xiàn)實引據(jù),而是具有了自身的分量和意義?!盵8]反觀這些詞,它們能夠承擔起應該承擔的“分量”和“意義”嗎?

        在沙灘上

        我的生生之意留存著最美麗的

        愛了我愛的詩人

        ——《愛了我愛的詩人》

        我建筑在平常的人間

        或是更鼓敲破了大自然的窗紗

        ——《彷徨》

        飲些藝術之酒

        從我的自然的世界

        我想看宇宙

        ——《你也經(jīng)過了高山幾度的命運》

        想起那美妙的少女

        詩人在這國的囚籠里我將滅

        那甜美的小鳥

        ——《可愛的人啊》

        從意象的角度看,在短短的四個片段中,“詩人”“自然”“世界”“宇宙”等都有出現(xiàn)。其中,“詩人”這一詞匯更是反復出現(xiàn)。從語言的角度看,它仍是“非語言”的邏輯,讓人不知所云??此粕羁?,實則空洞無物。這些詞匯的反復使用,只不過是一種意象疊加的花招,一種“詩意裝飾”,一種證明其作品為詩的手段性行為。

        因此,在小冰的詩歌生產(chǎn)過程中,表現(xiàn)詩的“詩歌性”不是目的,通過這些機械的“詩意裝飾品”證明其作品為“詩”才是目的。

        三、意蘊的片斷式組成與模糊指向

        在文學理論中,“言—象—意”指的是三個不同的層面。所謂“言”,就是語言,即我們常用的語言符號,它是人類特有的編碼系統(tǒng),能夠表達我們心中所想,用于人們之間的溝通交流;所謂“象”,即意象,寫作者將自己的審美感興傾注于客觀事物,二者融合而為文中的意象;而“意”,則可以理解為作者的性情、意味、理趣、真意等在文中的表達。

        三者分別對應于三個層次。其中,語言描述客觀世界,好的語言表達往往會使作品具有形式美的特點;意象是主觀觀照于客觀,往往使作品具有形象美;而“意”,則是主觀的,作者在作品中給予主觀的性情、意味、理趣和真意等往往使作品具有意蘊美。由此觀之,小冰是否擁有自己的“主觀”意識?是否具有表達“情感”的需要?

        微軟小冰項目是其研發(fā)團隊為了證明“情感計算框架”的可實現(xiàn)性而建立的,也就是說,其作品表現(xiàn)出來的“情感”是“計算”出來的而非主觀表達?;诖耍覀儾荒苷f小冰的作品具有“意蘊”,姑且可稱之為“意味”。但是,為了便于與寫作者的作品進行對比,仍選擇用“意蘊”一詞。

        首先,我們稱其“意蘊”模糊,指的是其作品與詩人相比,完全的模糊不明。詩人的作品,雖然有的也具有模糊性的特點,但是模糊性中仍有內在意向的體現(xiàn),我們仍可以根據(jù)詩人的這一意向獲得審美體驗。但是,小冰的這些作品卻不然,由于其作品的語言具有“非語言邏輯”的特點,表達的內容也變得完全“模糊”,我們甚至無法領會它要表達的東西。

        除此之外,它作品中的“意蘊”具有“碎片化”的特點,因而給人不完整性,即由“片斷式”意蘊組成。詩人作品中的審美意象往往具有內在聯(lián)系,是一個流動而完整的整體,這個整體的總和便是詩人的“情”與“意”。小冰的作品不然,首先那些“裝飾性”的意象便是小冰系統(tǒng)計算出來的一首詩歌最主要的詩意標志,其次便是固定的兩小節(jié)(整首八個句子)這樣的詩歌公式。每個句子都像是為了湊夠這一首詩歌,即兩個小節(jié)、八個句子而組成的相互獨立的個體。它呈現(xiàn)出來的是混亂而破碎的“片斷”,而非“意象”的內在連接,“情蘊”的流動和完整。

        據(jù)此,在當前的技術水平下,人工智能的詩歌生產(chǎn)甚至都不能通過基本的文學鑒賞檢驗?!蛾柟馐Я瞬AТ啊返陌l(fā)布的確證明了人工智能實現(xiàn)了生產(chǎn)自主,但是,也僅限于生產(chǎn)自主而已,它甚至不能為自己的產(chǎn)品負責。由于缺乏審美體驗能力與審美自主性,導致這些作品的“詩歌性”缺失。因此,從“語言”“意象”“意蘊”等基本的詩歌鑒賞角度看,筆者認為其本質是“非詩”的,并且在強人工智能出現(xiàn)前,這些問題都不能得到解決。

        四、“類詩”與真正的詩

        近來,有研究者表示,小冰的“詩歌寫作水平”與深度學習的次數(shù)和技巧訓練的次數(shù)密切相關。訓練十次,它只能語無倫次地寫出“枕鳥彩了從掏我一宙枯女”;訓練一萬次,它就能寫出“一只小鳥看見我的時候,這美妙的夢便會變了,在夢里的月光下,叢間的白晝是那么慘暗的影子”這樣文從字順又有一定意味的句子。也就是說,對自然語言的理解能力可以隨著人工智能技術的發(fā)展而得到提高,“非語言邏輯”式的文字組合問題可以得到解決,一躍而為“文從字順的句子”。那么,是否因此就可以稱小冰的作品為“詩”?如果強人工智能時代來臨,人工智能和詩人各寫了一首詩,兩者一模一樣,我們是否就可以稱人工智能的作品為“詩”?換言之,怎樣的“詩”才能被稱為“真正的詩”?

        首先,真正的詩需要詩人的人格參與。帕斯捷爾納克曾在給里爾克的信中談到:“詩人永恒地構成詩歌的內容”[9]。詩歌評論家張清華先生在談到詩歌標準問題時也說:“我的評價角度比較注重人格參與”[1]88。這些觀點都表明了詩人的人格對于詩歌的重要性,它是構成詩歌內容的重要部分。所謂人格,是指具有自我意識及控制的能力,而這種能力,是具有感覺、情感、意志等機能的主體的能力。偉大的詩人通常具有偉大的人格,他們具有極強的自我意識和自我控制的能力,具有強烈的感受能力和表達能力。偉大的人格產(chǎn)生偉大的思想,它使詩人的詩成為真正的“詩”,蕩滌人的心靈,使人的靈魂清澈。它能給人以深刻的感受并影響人的價值觀。古往今來,那些偉大的詩人無不是用偉大的人格實踐來完成寫作。像屈原、李白、荷爾德林、拜倫等,他們的腦子里想的是人類,抱著對人類的終極關懷,承擔著人類的苦痛。

        其次,真正的詩具有詩人的生命經(jīng)驗參與。里爾克在《布里格隨筆》中寫道:“詩并不像一般人的意見說是‘情感’——它卻是經(jīng)驗。為了一首詩,我們必須觀看許多城市和人物,我們必須感知鳥怎樣飛翔,知道小小花朵在早晨開放時的姿態(tài)?!盵10]“詩是人生世相的返照”,是詩人對自己獨特生命經(jīng)驗的書寫。他們的詩里蘊含著自己的人生,返照普羅大眾的人生;他們的詩里蘊含著經(jīng)驗,返照生存于世上的人的經(jīng)驗;他們的詩,是對真理的揭示。人生與寫作密不可分,偉大的詩人都是在用生命來完成自己的寫作。一些比較優(yōu)秀或者重要的詩人寫作,也有生命實踐參與其中。比如,在余秀華的詩中,常常會出現(xiàn)“疾病”和她的搖搖晃晃的身體;在郭金牛的詩中,常常會出現(xiàn)他的工友、死亡、病痛和對歸鄉(xiāng)的渴望;在許立志的詩中,常常會出現(xiàn)“血”“失眠”和“偏頭痛”。正是這些獨特的生命實踐經(jīng)驗,構成了他們的詩歌內容,映射“世相人生”。如果一個人的經(jīng)驗平庸而無味,他也難以寫出什么好的作品。

        反觀小冰,無經(jīng)驗、無生命人格是它的特點,它無法進行審美體驗,更不能去判斷作品的好壞。在人工智能那里,一切皆為數(shù)據(jù),可加工、計算的數(shù)據(jù)。因此,即便它克服了自然語言的理解能力,能寫出文從字順的句子,由于它的作品沒有生命人格、經(jīng)驗實踐的構筑,我們也只能稱它的作品為“類詩”,而非真正的詩。只有實現(xiàn)了真實的生命,人工智能才能實現(xiàn)真正的智能,創(chuàng)作出來的“詩”,才能被稱為“詩”。

        由此看來,目前的人工智能“寫作”水平,屬于“小荷才露尖尖角”,并不對人類的文藝創(chuàng)作構成威脅。即便有那么一天,強人工智能出現(xiàn),它們可以作出與人類寫作者水平相當?shù)奈膶W作品,我們也可以歡迎它們成為人類文學的一部分。但是,切忌把文學與藝術的創(chuàng)作權全部交給人工智能,或者是將“思考”的能力交給人工智能。要知道,“當古羅馬人把思考活動交給了他們的希臘奴隸,之后不久,那些當權的羅馬人就喪失了獨立思考的能力”[11]。

        注釋:

        ①本文所引詩句(文中用楷體標示的全部字段)均出自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17年5月出版的微軟小冰的詩集——《陽光失了玻璃窗》。

        參考文獻:

        [1]張清華.穿越塵埃與冰雪——當代詩歌觀察筆記[M].西安:西北大學出版社,2010.

        [2]微軟小冰.陽光失了玻璃窗[M].北京: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17:推薦序.

        [3]朱立元.美學大辭典(修訂本)[M].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4.

        [4]王夫之.相宗絡索[C]//石峻,編.中國佛教思想資料選編(第3卷 第3冊).北京:中華書局,1989:380.

        [5]斯加魯菲.智能的本質——人工智能與機器人領域的64個大問題[M].北京:人民郵電出版社,2017:84

        [6]池莉.池莉詩集·69[M].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2016:181.

        [7]舒婷.舒婷隨筆[M].長沙:長沙文藝出版社,2012:9.

        [8]胡經(jīng)之.西方文藝理論名著教程[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6:246.

        [9]帕斯捷爾納克,等編.抒情詩的呼吸——一九二六年書信[M].劉文飛,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346.

        [10]里爾克.布里格隨筆[M]//李永平,編選.里爾克精選集.綠原,等譯.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5:329.

        [11]馬爾科夫.我們是主人、奴隸,還是朋友?[C]//布羅克曼,編.黃宏鋒,等譯.如何思考會思考的機器.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7:389.

        作者簡介:聶晴晴,杭州師范大學藝術教育研究院碩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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