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尚建
借助于第四次工業(yè)革命的成果,今天的城市正在快速進行數字化轉型。數字經濟、虛擬空間與智慧生活在改變傳統(tǒng)城市形態(tài)的同時,也給城市治理帶來了新的挑戰(zhàn)。人們趨于認為,與傳統(tǒng)技術革新一樣,城市數字化轉型仍然與提升城市競爭力和治理能力密切相關。例如,一些樂觀主義的研究認為,在城市發(fā)展中,數字科技可以賦予智慧城市的作用路徑,即建立基于動態(tài)數據智能感知與交互的公共管理體系,通過信息感知和大數據交互技術,有效開展高速率大容量數據傳輸、立體空間檢測感知定位、海量資源追蹤與快速感知調配等行動,建立自下而上的智慧城市實時動態(tài)數據管理及更新機制①溫雅婷,余江.數字科技驅動的中國新型智慧城市:理論邏輯與作用機制分析[J].創(chuàng)新科技,2022(5):1-8.。
動態(tài)數據的智能感知與交互的治理體系,為數字孿生的技術出場提供了場景。從技術層面,數字孿生的概念可以追溯到2002年,在邁克爾·格里夫斯(Michael Grieves)等人看來,數字孿生是一組虛擬信息結構,它可以充分描述小到微觀原子水平、大到宏觀幾何水平的潛在的或實際的物理制造產品,在理想狀態(tài)下,任何產品都可以獲得孿生體①GRIEVES M, VICKERS J. Digital twin: mitigating unpredictable, undesirable emergent behavior in complex systems[M]//KAHLEN F J, FLUMERFELT S, ALVES A. Transdisciplinary perspectives on complex systems: new findings and approaches. Cham:Springer Nature,2017:93-94.。數字孿生技術一經提出,很快就在軍工領域得到應用,并逐步應用到其他工業(yè)制造等行業(yè)。研究者相信,“如果我們正在經歷第四次工業(yè)革命,那么它一定滿足兩個條件:一是某個技術革命周期正在發(fā)生,二是一定某種通用目的技術正在孕育中……目前主要有四種新一代通用目的的技術,分別是人工智能、數字孿生體、5G/6G和物聯(lián)網”②胡權.數字孿生體:第四次工業(yè)革命的通用目的技術[M].北京:人民郵電出版社,2021:25-26.。因此,智慧城市理念蘊涵著一種更為激進的技術想象:是否可以把巨型城市納入全域性的可視化的數據系統(tǒng),以實現城市治理的清晰化?基于這樣的思考,數字孿生技術被植入城市系統(tǒng),“數字孿生城市”(digital twin cities)應運而生。
從國家政策層面,建設“數字孿生城市”已經成為經濟社會發(fā)展的重要目標。我國《“十四五”數字經濟發(fā)展規(guī)劃》提出,要“推動城市數據整合共享和業(yè)務協(xié)同,提升城市綜合管理服務能力,完善城市信息模型平臺和運行管理服務平臺,因地制宜構建數字孿生城市”③國務院關于印發(fā)“十四五”數字經濟發(fā)展規(guī)劃的通知[J].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務院公報,2022(3):5-18.。這一判斷意味著城市數據整合、業(yè)務協(xié)同以及完善的信息模型平臺和運行管理服務平臺,構成了“數字孿生城市”的技術基礎。同時,由于開放的架構而非高度集成的特征,數字孿生體可以包容不確定性,并承認“不知道的未知問題”的存在④胡權.數字孿生體:第四次工業(yè)革命的通用目的技術[M].北京:人民郵電出版社,2021:2.。需要指出的是,這一兼容性特征與精準性并不沖突,正相反,“數字孿生是一種集成多物理、多尺度、多學科屬性,具有實時同步、忠實映射、高保真度特性,能夠實現物理世界與信息世界交互與融合的技術手段”⑤陶飛,劉蔚然,劉檢華,等.數字孿生及其應用探索[J].計算機集成制造系統(tǒng),2018(1):1.。正是數字孿生這一兼顧開放性與精準性的技術手段,為預測城市問題的發(fā)生并進行智能化的處理提供了支持。在上海,“數字孿生”技術已經被廣泛應用到城市治理中,“目前已經接入220個系統(tǒng)和一批數字孿生應用場景,并不斷總結提升,推廣數字孿生在基礎設施、歷史建筑、社區(qū)、文旅、教育、醫(yī)療、應急、消防等領域的應用,在城市安全、城市運行、創(chuàng)新引領等方面打造一批獨具特色的數字孿生應用場景”⑥王辰陽.上海:數字孿生提升城市治理效能[N].經濟參考報,2022-09-15(05).。
以數字孿生城市為代表的智能化導向,為今后一段時間的城市建設和治理確立了方向,也為城市問題的預警、解決提供了技術方案。城市問題的解決建立在城市問題的識別之上,政策視線不及之處則構成了城市治理的盲區(qū)。在世界范圍,作為城市問題的典型,城市貧困深刻影響著城市發(fā)展的目標達成。學術界基本形成共識的是,城市貧困不僅是指收入貧困,也包括能力貧困、權利貧困、底層階級和社會排斥⑦薛東前,馬蓓蓓,等.空間視角下的城市貧困:格局、耦合與感知[M].北京:科學出版社,2017:2.。顯然,在這些分類中,權利貧困是城市貧困的核心內容。城市貧困加大了城市空間、階層的分化,并導致城市發(fā)展的結構性危機,更為復雜的是,城市數字化轉型還產生了新的貧困類型——數字貧困。
城市貧困的動態(tài)性特征使城市問題的識別日益困難。進一步講,政策盲區(qū)的存在催生了對新技術的期待?!皵底謱\生是對目標物理實體全生命周期的虛擬映射描述,是對其結構特征、運行機理和響應特性的數字化表達,持續(xù)地連接物理世界并進行動態(tài)更新、智能迭代?!雹嗤踅鸾?,牛曉彤,黃祖廣,等.數字孿生驅動的數控機床虛擬調試技術研究[J].制造技術與機床,2022(10):128.作為一種動態(tài)、持續(xù)性的數字技術,數字孿生這一動態(tài)的映射機制逐步進入城市治理體系,政策制定者愿意相信,這一技術可以減少城市治理的數字盲區(qū),實時反映城市貧困群體的生活境遇,從而給貧困精準治理帶來可能,也為建立包容性的新型智慧城市提供方案。但是,城市貧困的動態(tài)性建立在社會活動的復雜性之上,建立在權利體系的多變性之上,數字孿生技術的應用場景必然深受這一復雜系統(tǒng)的深刻影響。
“從宏觀方面來看……城市的發(fā)展演變進程中的新陳代謝,正是城市生命力表現所在。從微觀方面來看,每個城市每時每刻都在不停地運動變化,其中既包含了城市物質結構的變化、與外界的物質和能量的交換,也包含了城市自我調節(jié)功能的不斷優(yōu)化等等”①蔡云輝.戰(zhàn)爭與近代中國衰落城市研究[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6:43-44.。這一現象啟發(fā)了城市生命周期甚至城市生命體的研究。數字孿生技術正脫胎于生命周期的觀察,這一充滿開放性、包容性的技術工具通過對城市母體的精準復制以及在計算機系統(tǒng)中城市運行的模擬,從而精準識別包括城市貧困在內的、可能摧毀城市發(fā)展的經濟、社會及其他要素。從城市反貧困的角度來看,數字孿生需要依次從個體性、區(qū)域性入手,對不同的貧困現象進行技術識別與政策模擬。
在城市貧困治理中,政府普遍建立了以“低?!睘榇淼纳鐣U现贫?。但是與農村貧困不同,城市貧困大多是相對的。研究表明,“1988—2013年間,盡管我國的絕對貧困率逐年下降,但是城市的相對貧困率已經超過歐洲,并有逐年增高的趨勢。近幾年來我國的收入差距增速放緩,但是相對貧困率仍然高于歐洲平均水平”②楊力超,WALKER R.2020年后的貧困及反貧困:回顧、展望與建議[J].貴州社會科學,2020(2):149.。不難看出,相對貧困是我國城市貧困的主要類型,也是國家2020年之后貧困治理的主要內容。因此,在這一意義上,致力解決絕對貧困的城市“低保”制度一直伴隨著批評。比較典型的觀點認為,長期以來,我國城市最低生活保障制度的目標僅定位于滿足城市貧困群體基本生存需要和維護社會穩(wěn)定兩個方面,而城市政府必須建立積極的、生存與發(fā)展并舉的綜合性貧困治理目標,即城市低保需要同時實現滿足低保對象基本生活需要、社會穩(wěn)定、社會公平、社會效率和社會融合五項目標③王磊,李曉南.城市低保的目標重構與制度創(chuàng)新[J].理論探索,2011(4):91-94,98.,亦即城市保障要同時兼顧個體差異性需求與社會總體性秩序。
城市是由個體組成的,城市貧困往往體現為個體性的貧困。在城市生活中,一些城市居民由于種種原因失去了勞動能力,從而陷入絕對貧困。個體性的城市貧困識別給數字孿生城市帶來新的要求。從一般的技術角度來看,城市數字化過程具有三大特征:在物聯(lián)網、云計算等技術支持下,能夠自動完成數據采集、存儲、組織與分析等功能,實現對城市數據全流程自動化的處理;能夠從不同角度全景化呈現城市的運行狀況;能夠動態(tài)選擇與整合城市智慧數據,為不同用戶提供智能化城市信息服務④馬亞雪,李綱,謝輝,等.數字空間視角下的城市數據畫像理論思考[J].情報學報,2019(1):58-67.。在城市貧困治理過程中,數據采集是數據分析的前提,作為精準性的技術手段,數字孿生可以對個體收入、日常消費以及住房、醫(yī)療、教育負擔等社會性信息進行描摹,完成特定貧困個體的畫像,從而助力城市貧困治理。一個常見的思維路徑是,當一個人長期維持日常基本生存都極為困難時,一定會在金融數據等方面得到體現,數字孿生系統(tǒng)可以通過大數據計算與分析,對這一類絕對貧困群體進行關注。同時,這一技術并非沒有邊界,由于城市貧困個體的廣泛性,對每一個貧困個體進行畫像必然導致很大的治理成本;更為困難的是,城市貧困大多表現為基本生存條件以外的相對貧困,而這類貧困恰恰難以通過數據精準表達,因此也難以借助于計算機進行信息仿真與政策模擬。
城市大多有一個興衰繁榮的轉換過程。從既有的研究來看,城市衰退通常表現為人口、產業(yè)及各種就業(yè)機會的大規(guī)模流失,因此也有研究稱之為“城市收縮”(urban shrinkage)現象。而在這個術語出現之前,類似研究語境中大多使用“人口衰減”(demographic depression)、“下降”或“衰退”(decline/decay)、“棄置”(abandonment)、“逆城市化”(disurbanization)和“城市危機”(urban crisis)等①吳康,孫東琪.城市收縮的研究進展與展望[J].經濟地理,2017(11):59-67.。從這些詞語不難看出,城市衰退總是與城市發(fā)展的逆向形態(tài)有關。從總體上來看,當越來越多的城市人口逃離中心城區(qū)時,城市的區(qū)域塌陷就開始了。
相對于城市繁榮,城市衰退容易暴露城市貧困的諸多問題。從空間分布來看,一些城市區(qū)域的衰退往往與貧困現象密切相關。在這些低收入社區(qū)甚至“問題社區(qū)”中,居民們由于收入低下,因此無力更新社區(qū)或者像中產階級一樣搬離,從而進一步惡化了生存環(huán)境。以1998年的英國為例,據統(tǒng)計,在這一年中,英國的貧困社區(qū)中有44%的居民僅僅依靠最低生活津貼,居民就業(yè)率為55%,犯罪率為3.8%,43%的人無法過上體面的生活,甚至19%的社區(qū)缺少公共設施②徐延輝,黃云凌.社區(qū)能力建設與反貧困實踐——以英國“社區(qū)復興運動”為例[J].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13(4):204-210.。在一些國家的城市,收入低下導致公共服務低下,公共服務低下又逼迫更多的中產階級逃離這些街區(qū),從而加重特定社區(qū)的貧困化。
在數字孿生技術之前,貧困的空間分布就成為人文地理學關注的重要領域,地理信息系統(tǒng)(GIS)、遙感(RS)和全球定位系統(tǒng)(GPS)普遍用于研究貧困空間分布及其可視化表達,“其中,RS、GPS用于實時獲取貧困地區(qū)、貧困個體的各種貧困數據信息,GIS則以這些數據為基礎從定性到定量、從靜態(tài)到動態(tài)、從過程到模式的轉化和發(fā)展展開對貧困空間特征的全面分析,并將分析結果以可視化的形式,即貧困地圖加以呈現,直觀地反映貧困的成因、水平等”③丁建軍,冷志明.區(qū)域貧困的地理學分析[J].地理學報,2018(2):233-234.。在這一基礎上,借助于數字孿生技術工具,城市低收入社區(qū)可以表達為建筑、管線、學校、醫(yī)院、經濟收入等個性化數據,表達為這些街區(qū)的收入水平、就業(yè)水平、犯罪率等,并把數字化的社區(qū)空間映射到計算機系統(tǒng)之中。同時這一技術的不足之處在于,僅僅把城市生活的舒適度與特定的建筑高度、人口密度、總體性收入等標準聯(lián)系起來,而無法衡量出社區(qū)街巷生活的便利性以及身份認同、社會交往等特征。
在城市化進程中,與人口同步的空間、產業(yè)及其互動,構成了城市生命的基礎條件。但是城市的數字化轉型深刻地重構了城市形態(tài),在這一轉型中,信息技術成為與人口、空間、產業(yè)并重的基礎條件,一旦離開了信息支持,任何城市個體或組織都將無法開展正常的城市生活。2001年,教育技術專家馬克·普瑞斯基(Marc Prensky)發(fā)表《數字原住民,數字移民》一文,受其啟發(fā),2006年,韋斯利·弗萊爾(Wesly Fryer)在其《數字難民和橋梁》的著述中首次使用了“數字難民”(digital refugees)一詞④楊建宇.數字難民的數字機遇——創(chuàng)建包容性信息社會的政策重點[J].青年記者,2013(24):38-39.,用來指代被拋棄在數字生活之外的居民。
從數字社會的技術假設及其發(fā)展路線來看,城市日益成為一個數據平臺,城市居民如果要使用這些平臺,就必須具備自我數據化的能力。隨著智能手機與移動互聯(lián)網的普及,城市無處不在的APP都逼迫城市居民快速數據化。眾多的App也通過強迫授權的方式持續(xù)性地搜集居民信息以實現系統(tǒng)擴張,一些資本平臺甚至與政務平臺形成無縫對接,從而無法區(qū)分數據公域與私域的邊界⑤姚尚建.數據生產、主體分離與城市權利的流失——基于數字依賴的視角[J].行政論壇,2022(4):64-70.。在一些城市的數字化運行中,政務平臺與資本平臺把城市個體視為居民和用戶,對于前者來說,獲得居民或用戶授權是維持數字秩序和獲得利潤的基礎;對于后者來說,城市生活需要通過各種數字授權才能維系。
因此,基于技術的數字生活與傳統(tǒng)城市生活有所不同。對于傳統(tǒng)的城市生活來說,收入僅僅是確定城市生活水平的前提,但是對于數字城市生活來說,能否掌握技術才是開展城市生活的前提。一旦城市居民失去了使用智能工具的能力,就將迅速陷入城市生活的能力貧困,甚至喪失城市生活的資格。因此,在數字城市中,城市居民是否使用數字工具及其使用頻率,構成新型貧困識別的重要線索。同時,這一貧困識別的矛盾在于,技術規(guī)訓了城市生活,又要用技術來對這種生活進行貧困識別,也就是說,城市的“技術進步”也可能“數字致貧”,并最終剝奪數字貧民城市生活的權利。
從個體、區(qū)域到技術,城市貧困的這一復雜性特征在城市數字化生存時代更為明顯。以科學的名義,開放性的數字孿生工具試圖通過城市問題的實時映射與政策模擬,盡早發(fā)現影響城市發(fā)展的各種因素,同時,由于貧困跨越收入約束、能力約束到技術約束的特征,給城市貧困的識別帶來困難。數字孿生技術擅長以清晰代碼揭示復雜問題,但是從馬克思主義的城市批判出發(fā),從現代城市的權利邏輯出發(fā),不同類型的城市貧困本質上仍然多體現為城市權利的貧困,權利恰恰由于其非標準化而難以識別。
權利是現代政治的重要特征,也是理解城市貧困的一個入口?!案鶕嗬裼腥N不可分離的法律的屬性,它們是:(1)憲法規(guī)定的自由,這是指每一個公民,除了必須服從他表示同意或認可的法律外,不服從任何其他法律;(2)公民的平等,這是指一個公民有權不承認在人民當中還有在他之上的人,除非是這樣一個人,出于服從他自己的道德權力所加于他的義務,好像別人有權力把義務加于他;(3)政治上的獨立(自主),這個權利使一個公民生活在社會中并繼續(xù)生活下去,并不是由于別人的專橫意志,而是由于他本人的權利以及作為這個共同體成員的權利?!雹倏档?法的形而上學原理——權利的科學[M].沈叔平,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1:140-141.從法律、政治到自由意志,康德把權利視為共同體的基礎;在康德之后,公民必須享有自由、平等和獨立的權利逐漸成為世界共識,并深刻拓展了英國1689年《權利法案》、美國1791年《憲法修正案》以及法國1791年《人權與公民權利宣言》的基本內容。
作為人類社會的重大發(fā)明,平等的現代城市生活意味著權利的實現,貧困則是這一權利實現方式的反動。在公民國家的框架內,城市權利涉及人們進入城市、掌控城市的權利,這一權利的形成需要法律加以確認;在法律的加持下,人們在城市中相互交往,并積極參與城市運行,這一城市生活的過程因此成為實現城市居民主體性的過程,也是城市權利得以實現的過程。由于現代城市建立在工業(yè)革命的勝利成果之上,因此城市權利在一定基礎上需要借助技術進步才能實現,如借助現代交通,人們逐步實現了自由遷徙;借助城市匯聚的現代醫(yī)療手段,人們可以戰(zhàn)勝疾??;同樣的邏輯,人們在城市住宅、學校選擇等方面都使用了科學技術,技術也捍衛(wèi)了國家公民在城市生活中的正當權利。
在法律和政治制度的基礎上,技術往往成為城市權利的支持性機制;遵循著工業(yè)革命的產業(yè)流水線思維,技術被廣泛應用于城市治理中,在眾多公開的政策敘事中,技術協(xié)助人們實現了住宅、交通乃至工作的便利。理想主義者往往相信,遵循工業(yè)規(guī)律的城市社會,其運行建立在技術的強依賴上,因此只要技術是可控的,城市社會的實際運行也必然可控。不難看出,這些關于技術與城市生活討論背后的邏輯在于,認為城市過程可以演繹為現代工廠中的單一線程,在這樣的基礎上,人們可以借助技術實現廣泛性的權利主張。
因此,技術與人的總體關系雖然是一個經常被討論的政治學話題,但是這些話題往往并不存在過多分歧,例如埃斯特·博塞拉普(Ester Boserup)指出,人口密度決定了城市化的規(guī)模,技術進步都是在城市周邊地區(qū)發(fā)生的;一些針對人口的研究也表示,人口的規(guī)模決定潛在發(fā)明者的供給量;也有學者斷言,人口的平均壽命、人口質量才是決定技術進步的重要因素①黃琪軒.大國權力轉移與技術變遷[M].上海: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13:7-8.。上述的討論說明了一個結論,即技術依賴人的創(chuàng)造,技術為人服務,難以想象人會創(chuàng)設一些自我束縛的工業(yè)設備;從技術與人的目的看,二者之間也無分歧。但是,一些學者把科技時而給人的生存帶來困境的理由歸咎于資本主義,從而把技術的異化納入資本主義抑或“科技資本主義”的批判之中,認為出粗放式創(chuàng)新與科技風險是以科技與資本主義結合為主體的社會制度所不可避免的主要制約因素,從而放大了資本主義的貪婪、利己主義、生產力強和缺乏遠見等四大特點②劉益東,高璐,李斌.科技革命與英國現代化[M].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2020:219-220.。
在城市數字化轉型中,數字技術與歷史上所有被歌頌的技術工具一樣,并不必然助推權利的持續(xù)擴張。一個被掩蓋的現實是,數字技術同樣可以拓展管制的權力,因此數字技術一旦進入具體場景就將迅速展示其邏輯悖論:推動了權利發(fā)展的技術,一定不是一種被“被收買”的技術,而基于城市管理權力的數字技術手段,與基于公民權利的數字技術一定存在目標差異。同一類型的數字技術需要同時完成相互沖突的權力擴張與權利發(fā)展,這在技術層面是難以實現的,數字技術從此陷入角色沖突之中,而一旦這種權利復制無法完成,數字孿生技術也無法對貧困進行實時映射。
法律、政治及技術在不同層面上構造了權利,權利又是一個難以界定的對象。一般認為,權利總是和人的需求、欲望、主張、選擇、利益有關,但是這種需求、欲望、主張、選擇和利益等和權利構成何種關系③強昌文.權利的倫理基礎[M].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2009:19.?基于自然法的立場,約翰·洛克(John Locke)認為權利的行使與“完美自由”有關,即“在法律允許范圍內,能夠如某人所愿地處置、安排他的人身、行為、所有物,以及他全部財產的自由(liberty);不受制于他人的任意的意志,而是聽從他自己的意志”④馬克.約翰·洛克:權利與寬容[M].李為學,等譯.武漢: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2019:30.。不難看出,洛克把這種不受制于他人的自由還給了個體本身,這種交還形成了與生俱來的權利。與此同時,當人類走出洞穴展開社會生活,作為社會約定的法律就強制進入生活的方方面面,并根據社會生活的演變而不斷調整其原則,正是基于這樣的變動性,洛克把完美自由的邊界交給了法律來回答。
早在1846年《馬克思致帕維爾·瓦西里耶維奇·安年科夫》中,馬克思就指出:“機器不是經濟范疇,正像拉犁的牛不是經濟范疇一樣?,F代運用機器一事是我們的現代經濟制度的關系之一,但是利用機器的方式和機器本身完全是兩回事?;鹚師o論是用來傷害一個人,或者是用來給這個人醫(yī)治創(chuàng)傷,它終究還是火藥?!雹蓠R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M].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46.因此,技術必須放置于一定的社會生產關系中才能更加明晰其角色。技術可以用來保障權利,但是在其他因素介入之后,技術與權利之間的邏輯極易斷裂:技術既可能是權利的捍衛(wèi)者,也可能是權利的傷害者。
如果說,馬克思把生產關系引入了工具的反思,阿瑪蒂亞·森(Amartya Sen)則進一步把權利關系引入了生產關系?!八袡嚓P系是權利關系(entitlement relation)之一。要理解饑餓,我們必須首先理解權利體系,并把饑餓問題放在權利體系中加以分析?!雹偕?貧困與饑荒[M].王宇,王文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1:5-6.貧困體現為物資的匱乏、能力的減損以及權利的剝奪,因此貧困的破解必須體現在需求、欲望、主張、選擇、利益的不可剝奪,作為規(guī)范概念的權利從總體上支持這樣的不可剝奪性,列奧·施特勞斯(Leo Strauss)更進一步把權利的保護指向工具的自我控制:“如果說,每一個人依據自然都具有自我保全的權利,那么對于為他的自我保全所必需的手段,他也必定具有權利?!雹谑┨貏谒?自然權利與歷史[M].彭剛,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3:185.也就是說,只有借助生產關系的調整,工具才能完成權利捍衛(wèi)者的角色轉換;只有借助制度性變革,城市發(fā)展才能實現權利的平等。
城市權利的差異性顯示了數字技術的邊界,更體現為城市制度的后果。城市是一個移民的集合,這就意味著在“人工秩序”之外,城市有一個“自發(fā)秩序”的形成過程。數字孿生技術對于城市權利復刻的困境在于,“人工秩序”難以取代“自發(fā)秩序”,城市貧困需要深入權利體系方能考察,這就從兩個方面拓展了城市反貧困的理解:貧困的盲區(qū)識別其實是阻礙權利發(fā)展的盲區(qū)“識別”,這種盲區(qū)的“識別”又有一個價值持續(xù)拓展的過程。數字孿生技術需要從這兩個方面入手,才能實現技術與權利發(fā)展的合轍。
數字孿生作為一種在信息世界刻畫物理世界、仿真物理世界、優(yōu)化物理世界、可視化物理世界的重要技術,為實現數字化轉型、智能化、服務化提供了有效途徑③陶飛,馬昕,胡天亮,等.數字孿生標準體系[J].計算機集成制造系統(tǒng),2019(10):2405-2418.。數據是計算的基礎,計算是數字孿生的核心。一般來說,遍布城市、充滿差異的數據需要被充分發(fā)現并通過精密計算才能形成普遍的結論,這就對數據與計算同時提出了近乎完美的要求。應該看到的是,由于城市人口的異質性、數據的散在性及城市變遷的多樣性,城市運行因此成為一個分布式計算、平臺型綜合的過程。在近年來的疫情防控中,廣泛應用于公共衛(wèi)生管理中的健康碼、行程碼、場所碼等,就初步體現了數字孿生的技術成就。
同時,哈耶克(F. A. Hayek)發(fā)現,在18世紀到19世紀初,科學并不具有今天的“狹隘性”,即使是自然科學的領域研究者,也樂于把自己從事的一般性研究稱之為“哲學”④哈耶克.科學的反革命:理性濫用之研究(修訂版)[M].馮克利,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2:8.。隨著科學的進步及社會問題的頻發(fā),人們希望建立在高度理性之上的科學技術可以普遍解決社會問題,甚至能夠揭示人們的生活現狀及其發(fā)展走向。借助于科學的進步,一些理論研究偏好把社會活動看成一種可控的“工程”,并可以逐步應用到包括城市在內的社會管理上;在具體實踐中,建立在理性主義之上的城市規(guī)劃確實長期影響著城市研究,這些變化很容易把城市治理引向工具主義的思維立場。在這一立場下,在城市數字化轉型過程中,作為工具的數字技術因此很容易成為城市政治家與研究者所期待的工具。
數字技術歸根到底仍然是一種技術手段,在這些技術的背后,是需要時刻調整的生產關系。1847年,馬克思在《哲學的貧困》里繼續(xù)強調:“機器只是一種生產力。以應用機器為基礎的現代工廠才是社會生產關系,才是經濟范疇?!雹蓠R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M].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622.數字技術作為工具,只能是社會發(fā)展的數字生產力,數字孿生技術對于城市生活的“映射”必然也是部分的,在現有技術條件下,數字孿生技術只能為總體性的城市政策提供“標準化”說明書,這種制式文書需要經過城市運行的具體考驗。數字孿生技術不能癡迷于技術的自我演繹,而要積極拓展其包容性、動態(tài)性優(yōu)勢,為城市治理尤其是貧困治理提供持續(xù)性的技術支持,如盡量識別城市貧困的多樣化分布,并積極計算這些城市貧困的共同規(guī)律。
人類社會隨著科學的進步,開始直面多樣性與一致性的關系話題。貧困同樣如此,由于城市社會變遷的階段性特征,從絕對貧困到相對貧困,城市貧困既有不同的表現形式,也形成了諸多政策工具無法識別的盲區(qū)。數字孿生技術強調城市的全生命周期考察與實時映射,并關注物理世界與虛擬世界的雙向互動與修正,這也意味著城市貧困的代碼化需要經歷兩個步驟:一是代碼依托的數據必須全面,即這些代碼建立在全覆蓋的社會保障、生活開支、教育成本、出行工具等數據庫基礎上,一旦某些城市個體不在這些數據庫之中,這種貧困的代碼化就不能精準實現;二是這些代碼化的信息要有前瞻性,要盡量反映出城市個體還面臨的相對貧困、能力提升與權利發(fā)展等復雜局面。
城市貧困的差異化、復雜性給城市貧困治理帶來困難,城市貧困治理需要系統(tǒng)性的解決方案。20世紀90年代到21世紀初,微電子領域一場“安靜但是重要的革命”——集成微系統(tǒng)誕生,有研究認為它是電子學、光子學、微納機械、架構與算法五個領域的融合與革命,其目標是實現高度小型化甚至芯片級的系統(tǒng),完成系統(tǒng)所需的“傳感、處理、執(zhí)行、能源與通訊”五大功能,并從“功能固定”的系統(tǒng)發(fā)展到“可重構、可適應與智能化”的系統(tǒng)①代剛,張健.集成微系統(tǒng)概念和內涵的形成及其架構技術[J].微電子學,2016(1):101-106.。在城市數字化轉型中,城市事實上是一個遍布數據并需要智能計算的系統(tǒng),因此整合分散在各部門的數據及其處理的過程影響著城市數字治理的有效性。集成微系統(tǒng)與數字孿生技術形成了功能互補,從“異構”到“集成”,微電子領域的革命也啟發(fā)了城市貧困治理的技術路線,一種積極的思路在于,如果能把分散的各種貧困現象進行代碼化轉換并進行精準化的智能計算,那么勢必能夠推出可預測的城市政策。
貧困的分散化與治理的集成化意味著,城市貧困需要進行全面的貧困調查,其解決方案需要建立統(tǒng)一的標準。研究表明,從總體減貧效應來看,制度供給、人力資本、社會資本和生計策略作為一個有機整體對相對貧困施加顯著影響,相對貧困的形成是多維因素疊加作用的結果,在不同類型的城市人口中,制度供給的減貧效應對城鎮(zhèn)人口更為顯著,對流動人口則呈現弱化結果②許源源,徐圳.公共服務供給、生計資本轉換與相對貧困的形成——基于CGSS2015數據的實證分析[J].公共管理學報,2020(4):140-151.。也就是說,在不同個體的相對貧困形成原因中,人力資本、社會資本和生計策略是具有個性化的、難以識別的內容,而不同的制度供給,是造成特定群體相對貧困的普遍理由。在我國的城市貧困治理中,比較公認的主張是,我國事實上存在著區(qū)域之間、城鄉(xiāng)之間、職業(yè)之間公共服務標準不同的制度頑疾,城市貧困的“異構”在很大程度上正是不完善的戶籍、身份等城市制度造成的。因此,在數字孿生技術運行中,需要識別出造成這些城市貧困“異構”的制度性原因,在這一前提下,積極實現區(qū)域之間、城鄉(xiāng)之間、身份之間的平等的社會保障,而后者正構成貧困治理的政策“集成”。
“在工業(yè)4.0時代,人與機器、機器與零件則能借助智能網絡隨時隨地交換信息。整個虛擬世界與物理世界都會融為一體,網絡化、智能化的生產和生活將席卷全球?!雹劾羁?,朱新月.第四次工業(yè)革命[M].北京:北京理工大學出版社,2015:8.自動化時代的到來沖擊了傳統(tǒng)的社會生活,也對城市貧困治理帶來新的路徑。理想主義的觀點對自動化社會的自我糾正機制抱有期待,在復雜的城市貧困治理中,在一定條件下,數字孿生技術確實可以盡量把散落在社會保障、生活開支、教育成本、出行工具等領域的數據綜合起來,進入城市各級數據計算平臺,通過信息互通形成比較清晰的畫像。但是需要看到的是,并不存在一種先驗的社會程序。與此同時,無論科學還是城市都有一個發(fā)展的過程,這就意味著城市治理需要一個持續(xù)的視角,數字孿生技術要走向更為廣闊的城市權利的討論。
“人進入社會,并不是為了變得比以前更糟,也不是為了失去一些以前擁有的權利,而是為了使那些權利更有保障。”①潘恩.人的權利[M].戴炳然,譯.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3:40.作為一個觀察人類社會的核心邏輯,一個持續(xù)擴展的權利視角對于城市貧困治理具有長期價值。數字孿生技術是一種聯(lián)結手段,基于施特勞斯的判斷,這種聯(lián)結虛擬世界與物理世界的技術手段還把權利推向了虛擬世界,即人民不但有物理世界生存的權利,也應該有數字化生存的權利。從權利邏輯入手,無論何種城市生存,技術都是人們實現權利的手段而非阻斷權利的柵欄。在城市數字化轉型中,作為權利的貧困再次把數字世界的貧困治理推向清晰的技術工具面前,或者說無論是數字孿生技術還是其他數字技術,只有捍衛(wèi)權利的技術才能真正指向貧困的解決。
2021年春,我國向全世界宣布,中華民族首次整體消除絕對貧困,近億農村赤貧人口摘掉了貧困的帽子,為中國的經濟社會發(fā)展,尤其是城市化進程提供了基礎。農村整體貧困的解決減輕了城市發(fā)展的壓力,中國城市無須像國外一些城市一樣,面臨破產農民的進城壓力。同時,農村絕對貧困的消除也把貧困治理的主陣地引入城市,引入相對貧困的治理之中。由于城鄉(xiāng)生活水平和城鄉(xiāng)社會保障水平的雙重差異性,眾多擺脫絕對貧困的農村人口一旦進入城市,將繼續(xù)成為城市貧困治理的對象。
在徹底消滅絕對貧困之際,城市化又開始直面數字時代的挑戰(zhàn)。數字孿生技術對于城市問題的實時映射與智能計算開始進入城市治理的場景之中。由于大規(guī)模的城鄉(xiāng)人口流動及其異質性存在,數字孿生技術需要對這些人口、區(qū)域乃至制度進行全面的反映。但是,僅僅依靠工具的變革無法實現貧困的化解,在人類歷史變遷中,權利的擴張是一條日益清晰的主軸,城市貧困治理只有緊密圍繞這一主軸才能獲得積極的成果。數字孿生技術需要有一個逆向的思維,即不再把貧困聚焦于特定的個體甚至區(qū)域,而應該對那些造成城鄉(xiāng)社會保障差異的制度進行實時掃描并促成其完成變革。故而,只有基于這一權利擴張的制度“集成”,才是直面貧困“異構”的解決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