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譚學念

湖南第一師范學院書法專業(yè)教師

《蔡襄書學研究》

王中焰

中華書局

2021年8月

ISBN 978-7-101-15266-1

58.00元

通常以為，北宋書法“四家”之一的蔡襄，書名不如蘇、黃、米卓著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其藝術風貌不如其他三家之標新立異。這實際上只是觀察蔡襄的一個視角，因為蔡襄所生活的年代，屬于文化藝術承前啟后的過渡時期，無論藝術還是文學，均未形成典型的北宋風韻。若單以蔡襄和蘇、黃、米做書法風格比較，無疑將陷入認識與結(jié)論的平面化和簡單化。作為重要歷史人物，蔡襄的功績和成就是多方面的。換言之，書法并不一定能代表其最重要的作為和最為看重的價值追求。因之，研究蔡襄書學先須詳審其時代文化藝術的發(fā)展狀態(tài)，書法在其人生視野中居于何種地位，其又是以何種價值標準審視書法，并以何種姿態(tài)對待（研習）書法，以何種眼光審視書法傳統(tǒng)與書法創(chuàng)新等，如此，所做研究和結(jié)論方能客觀、深刻。

基于上述實際原因，研究蔡襄書學在如下方面顯得困難：蔡襄的書法創(chuàng)造、書學思想的藝術價值與歷史意義；關于蔡襄書法藝術成就爭論的辨正，同時，由于較之蘇、黃、米，蔡襄所傳世的書法作品和書法理論較少，也客觀上增加了研究難度。此外，無論是書法史研究，還是個案研究，皆易陷入藝術中心主義與對藝術家過度闡釋的誤區(qū)。這些都是研究蔡襄書學必須直面和解決的問題。

王中焰教授所著《蔡襄書學研究》，專注于這一較為幽僻的課題，卻做出了富于深度的研究成果。是著分為上、中、下三編。

《上編·蔡襄書學思想研究》提煉出蔡襄書學思想中最為重要的觀點“尚古匡時”與“寓意存真”論述。該書認為，“蔡襄的尚古，其繼承、崇尚的不是古人書法技法這個平面，而是一個立體式的繼承。其不僅包括古法，還涵蓋古人的精神境界、人格力量，以及對古代金石、碑帖、器物鑒賞甚至人物遺思諸方面的態(tài)度”。這不僅拓寬了對于蔡襄所尚“古”的范圍，也豐富了有關“古”認識層次，超越了諸多將“古”對應為技法層面和審美意義的觀點，擴大至文化層面并上升至精神人格層面?！吧泄趴飼r”具有內(nèi)在的邏輯聯(lián)系，既包含審美趣味的“尚古”，又為了“匡時”。也就是說，蔡襄“尚古”的書學思想既不是單純的崇古與復古，也不是司空圖所謂之“與古為新”，而是通過學習唐人而實現(xiàn)“遠紹晉法”的目標?！吧泄拧奔茸穼ぁ肮乓狻?，更是為了“寓意”，而“寓意”的根本則是“存真”（以見本心）。何謂蔡襄所追求的本心？該書指出，蔡襄的書學思想與儒家思想深度契合，形成了斂才于法不矜其能、棄“表象之形”追求“古質(zhì)之美”與不以書能為能的藝術追求和價值判斷。該著考證論述，抽絲剝繭，層層推進，充分展示了蔡襄超越時賢、不拘古法、啟發(fā)后學的書學思想。

《中編·蔡襄書法實踐研究》重點研究了蔡襄的書風與書體、“飛白草”的藝術特征與價值。《書風與書體》一章，將蔡襄書法分為四個階段，闡述了仕途變遷對其書法發(fā)展的影響。王中焰教授指出蔡襄“對‘法’和‘意’的雙重認知與實踐”，評價晚年蔡襄的書法“突出地表現(xiàn)在潛心嗜古、味古狀態(tài)，但這個‘味’，體悟的同時更多的是回味，其中裹挾著對自己人生態(tài)度和一路走來的生活認知”。這是對蔡襄這位謹守儒家價值觀的文人、官員、書法家作品中所體現(xiàn)的，具有復雜內(nèi)涵的藝術精神、文化觀念和價值追求的精準評價。在《蔡襄與“飛白草”》一章，該書重點考辨了“八分”的書體特征與價值、“飛白書”的創(chuàng)始與確立、“飛白書”的名實，論述了“飛白書”的三大藝術屬性、審美價值。尤其是《蔡襄與“飛白草”》一章的考辨，議論精當，堪稱妙文。

《蔡襄書學研究》書影

《下編·蔡襄書法評論考辨》，分為“‘宋四家’名位考論”與“蔡襄書法兩大批評辨析”兩部分。該編實際上是在上編、中編所論基礎上，對歷代關于蔡襄及其書法研究、評論的檢討。作者清楚考證了不同時代關于“宋四家”名位討論的情況，并指出形成名位之不同背后的藝術思潮和各種復雜的非藝術因素；在“蔡襄書法兩大批評辨析”部分，不僅梳理了各種批評蔡襄書法的觀點，而且對照蔡襄的書學思想和歐陽修、蘇軾等文化巨子的評論加以論述，并得出“蔡襄書法不僅博學，而且尚精”的結(jié)論，對于重新認識蔡襄書法極有啟示意義。此外，該著還附錄有《蔡襄書論選注》《蔡襄文房雜論輯注》與《蔡襄書法經(jīng)典作品圖錄》，是全面、立體認識蔡襄不可或缺的資料。

通讀全書，鄙以為具有如下特點：一是條塊分明。王中焰教授雖旨在全面闡述蔡襄書學思想、書法創(chuàng)作，但以“尚古匡時”與“寓意存真”的書學思想和獨具特色的“飛白草”為主線，勾連其他詳加闡釋，文思緊密，條理清晰。二是緊緊圍繞蔡襄其人而論。以時代為背景，溯源漢晉唐，銜接蘇、黃、米，跨越時空，史論結(jié)合，客觀辨析，既不泛論歷史、社會、政治等要素對其書學的作用，也不囿于書法中心主義而專做過度闡釋、刻意拔高蔡襄的藝術造詣。這實際上體現(xiàn)了著者獨立而清醒的藝術觀、史學觀和學術品質(zhì)。三是對蔡襄書學思想的思辨、論證與闡釋。蔡襄傳世的書論并不多，且言語簡括而內(nèi)涵豐富。該著對其思想深意的闡述，于思辨中闡釋，具體體現(xiàn)在對其書學思想來源的考辨、書學思想和書學實踐的比較與互證，并與同時代歐陽修、蘇軾等人的書論做比較分析。這種論述方式既深入發(fā)掘了蔡襄的書學思想，又將其書法實踐與書論構(gòu)建了具備立體特征的網(wǎng)狀結(jié)構(gòu)，增強了著作的學術深度。四是考辨嚴密。該著的學術理路不僅長于思辨，而且精于考辨，尤其是《蔡襄與“飛白草”》一章的論述，論據(jù)充分，邏輯嚴明，將“飛白草”與“八分”的關系做了充分的考辨闡發(fā)，顯示了作者扎實的學術功底。五是反思與質(zhì)疑。敢于反思與質(zhì)疑是學術求真的生命線，而對千百年來訴訟紛紜的問題進行質(zhì)疑和重新論證，體現(xiàn)了作者嚴謹?shù)闹螌W態(tài)度和學術擔當。在該著中，作者花了一定篇幅就“尚意”書風的“意”與蔡襄重“法”之成說，結(jié)合蔡襄“尚古”“寓意”的書學思想展開了辯論，糾正既往的偏見，指出蔡襄書法意法雙用的藝術特征與內(nèi)涵；又如關于“宋四家的名位辨析”重新論證了“蔡”指蔡襄而非蔡京，排位當以蔡、蘇、黃、米為佳等觀點，頗有見地。六是把握以蔡襄書學思想為基且與藝術實踐相結(jié)合的學術邏輯。該著的另一顯著特征是強調(diào)蔡襄書學思想與其書法實踐合一的綜合論證的思路，做到史論結(jié)合，書論書法互證，避免了符號化認識蔡襄藝術形象之弊端。

書法研究發(fā)展到當下，同其他人文學科的發(fā)展一樣，需要在一定程度上重新審視、重新發(fā)掘既往的研究對象，應當適度運用其他學科的知識結(jié)構(gòu)和新思路、新成果做書法研究。比如從社會學和文化史學的視角重新構(gòu)建書法的圖景，古代諸多書家的歷史形象可能又不一樣。當然，這也包括重新審視書法的藝術性創(chuàng)造與發(fā)展等多重要素。所做研究應當還原至研究對象所在的“場”。這樣的研究才更為接近真實和客觀，也更為鮮活。拙見以為，王中焰教授所著《蔡襄書學研究》明顯在這方面做了大量工作，其意義不僅在于研究的深刻與論證的充實，更在于其對蔡襄書學所做歷史形象的還原與“小題大做”，拓展了認識書法人物，甚而書法史實的視野和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