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在時代的這種加速度中，誰能留下來和詩歌守在一起？”這是詩人王家新在《饑餓的藝術(shù)家》中留下的深切詰問。消費主義興起與技術(shù)時代歷史轉(zhuǎn)場，帶給個體靈魂存在的是更深的渦流和迷亂的礁石，詩人必須在逼近自我內(nèi)心的持守之中，回應(yīng)這一噬心的盤詰。被歲月流轉(zhuǎn)所磨蝕的心靈，也猶如普羅米修斯般，“那被啄食的肝臟/仍在不斷地再生！”自八十年代初伊始，詩人王家新四十年詩寫的不懈堅守與心路歷程，歷史的跌宕起伏與時代的巨大變遷，青春的面影與直抵“晚期風(fēng)格”的上下求索，都使得我們清晰地看到一代人的生命歷練與詩藝探求。那在詩寫之中出生入死的求真意志，始終維系于散發(fā)光芒的語言鍛造中，在時間與記憶寬廣的河流里，自過去而向未來敞開。我們看到的詩人王家新，他始終“把寫作保持在一種難度里，把人類運轉(zhuǎn)不息的精神保持在一種不滅的光輝里”。每一個時代都會因那些與詩寫相依為命的詩人存在而被深深銘記，他們持守著不可剝奪的精神秘密，他們視語言為生命的見證與奇跡，在詩性正義里向我們的靈魂一再發(fā)問。

詩集《未來的記憶：王家新四十年詩選》收錄了詩人自上世紀(jì)八十年代以來至今近兩百首（組）詩作，其中如《帕斯捷爾納克》《轉(zhuǎn)變》《反向》等名篇，均已在九十年代廣為流傳，其生命痛感的沉郁之力，強烈而持久地沖擊著人們的心靈。選入的詩人早年的詩作，同樣顯示出詩人不凡的筆法與獨特的感悟，它昭示著一顆詩性的心靈如何成長而來，如《風(fēng)景》《夜行》《練習(xí)曲》《什么地方》等，也預(yù)示著詩人在詩性空間內(nèi)“與世界相遇”而來的體悟。如同雅各與天使的較力無始無終，對于語言的無限傾聽，使得被管轄的舌頭重新言說，在時代的經(jīng)驗與貧乏中保有了可貴的豐盈，如同詩人在《詞語》里所寫：“而無論生活怎樣變化，我仍要求我的詩中永遠有某種明亮：這即是我的時代，我忠實于它。”幾十年來，詩人王家新持續(xù)不斷深入的詩寫，源于現(xiàn)實生存境遇與語言變革激流的喚醒，歷經(jīng)著幽暗的強力而朝向著永在的光亮。它們最終連綴成了一位詩人虔誠而執(zhí)著的生命之域的壯闊景象，那里有著不可磨滅而又令人膽寒的氣魄存留。他以語言的不朽來挽留那些心靈的可貴與可泣。在王家新一路詩寫的歷史進程中，我們看到了那些來自偉大詩歌靈魂的聚合和召喚，同時他又傾注心力投入對異域詩人詩作的翻譯。詩人曾不無隱喻性地寫下，“我從過緊的寫作中松開自己，而在別的地方生長起來”。譯詩如同換氣，是另一種詩性的呼吸，通過了詩人之手的觸摸而蘇生著無盡的詩性張力。詩人所譯的保羅·策蘭、葉芝、茨維塔耶娃、曼德爾施塔姆、阿赫瑪托娃等詩人，已然融入他詩歌寫作的血骨之中，攪動著一個時代的良知與巨痛。正是通過這樣的詩歌和翻譯，詩人王家新四十年來日益精進，與“子午線”上那些“教我靈魂歌唱的大師”遙相呼應(yīng)，引領(lǐng)我們進入到“生命的偉大與貧寒”之中。

對于歷史生存的省察與個體存在的感知，貫通著詩人深刻的生命體驗，王家新的詩成為一種關(guān)乎歷史的見證與靈魂的辨認(rèn)。在他的早年詩歌之中，我們看到的是“一到夜里/滿地的石頭都將活動起來/比那樹下的人/更具生命”的靈魂風(fēng)景（《風(fēng)景》），回想那些青春歲月，“好像我的一生都在走向那個時刻/—海的氣息一陣陣涌來/驟然開闊的谷口/一片黎明前的海岸無人來臨”（《夜行》）。這些散發(fā)著燃燒之蕊的詩行，徹骨而直抵詩性本質(zhì)，因之而具有了衡度生命的動人力量，它猶如生命之“對視”，“與蝎子對視/頃刻間我成為它腳下的石沙”（《蝎子》）。詩人在打量世界的深度存在，也深知自身的命運，“被冬天的精神充滿”“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也從不到達”（《什么地方》）。可以說，王家新的詩寫自早期開始，便尤為關(guān)注對于詩人命運和精神性事物感受力的把握，他那些讓人難忘的詩句，如“把自己穩(wěn)住，是到了在風(fēng)中堅持/或徹底放棄的時候了”（《轉(zhuǎn)變》）。也正是源自現(xiàn)實靈魂的深切危機和內(nèi)在需要，他在三十年前的名詩《帕斯捷爾納克》，那是“靈魂的顫栗”的悲劇，至今讀來仍讓人淚涌。

在這部厚重的《未來的記憶：王家新四十年詩選》中，傾聽與對話并存，淚與愛被賦予。在生與死的盤詰里，北方明亮的歌聲自我們的內(nèi)心升起，在死亡的高度之中是“山頂?shù)哪故?。雪的耀眼的光芒”（《反向》），它來自詩人對于?nèi)心的至深拷問與一再重新打量，它源自那“遼闊、偉大、愈來愈急的飛雪”。但是深入體察，這樣的雪是“從我的寫作中開始的雪”（《日記》），如同詩人所說，“當(dāng)我想要告訴你什么是真實時，我發(fā)現(xiàn)，我不得不用另一種語言講話”（《見證》），因此詩歌寫作也便成為王家新所依持的“內(nèi)在力量”，詩人以此“來克服外部的痛苦與混亂”。這是他“秘密承受的火焰”，在語言的無垠延展之中，來照亮存在的邊界，“存在的只是那在黑暗中發(fā)光的聲音的種子”（《詞語》）。九十年代國外的旅居生活經(jīng)歷，無疑都促使著王家新透過一盞他鄉(xiāng)的燈火，在一種更為開闊的文化視野之中，來重新看待母語并思考自我存在的歷史根基性。他的詩寫也必然隨之加深，而發(fā)生著內(nèi)在的變化，“當(dāng)我在歐羅巴的一盞燭火下讀著家信，而母語出現(xiàn)在讓人淚涌的光輝中……”“不再是在別處，是在一粒鹽的隱忍中，你要經(jīng)歷的是如此巨大……”詩歌的來臨不再是其它外在之物，而是詩人深刻意識到的生命被攥住的時刻。

詩人渴望在詞語“滯重的陰影”里，書寫出那“不屈服于時間的事物”，從而尋回緘默之中永恒的聲音。在他的名篇《尤金，雪》里，“一個在深夜寫作的人，/他必須在大雪充滿世界之前/找到他的詞根;/他還必須在詞中跋涉，以靠近/那扇惟一的永不封凍的窗戶/然后是雪，雪，雪。”在詩歌寫作的辨認(rèn)之中，詩人不斷靠近一個靈魂的真實，一個可容呼吸和觀看的詩性空間，正如人們看到的，“雪”成為王家新極為重要的核心意象，它指涉的是最為純粹的語言凝結(jié)，但又是十分復(fù)雜的情感晶體，一種歷盡了冰風(fēng)嚴(yán)酷之冬的精神性閃耀。這樣的“雪”伴隨了詩人王家新的一生，“整個冬天他就這樣吃著橘子……仿佛/他有的是時間，/仿佛，他在吞食著黑暗;/他就這樣吃著，剝著橘子，抬起頭來，/窗口閃耀雪的光芒”（《橘子》），“再一次獲得對生活的確信，就像一個在冰雪中用力跺腳的人，在溫暖自己后，又大步向更深處的雪走去”（《變暗的鏡子》）。詩人透過“雪”的意象，朝向了對于整體生存的容納，它發(fā)自“所有那些與寒冷共存的靈魂”，穿織于廣闊的精神性存在之中。他通過這樣的“雪”，給我們的現(xiàn)代漢語詩歌帶來了一種精神性的語言！

詩人王家新的詩總是在滯緩之中，喚起人們生命情感中最為渾厚而沉重的部分，這源于詩人所懷有的那一份深厚的愛，他清醒地意識到正是“痛苦在造就一位詩人”。尤其是在狂歡化的時代喧囂之下，如同詩人所寫，“他在生與死的風(fēng)景中旅行，/在眾人之中你認(rèn)不出他”（《旅行》），“每年都會有雷聲從山頭上響起/每年都有這樣的雨聲來到我們中間/每天都有人在我們之中死亡/雨中的石頭長出了青苔”（《八月十七日，雨》）。詩人必須在精神的缺席與在場之中，來深刻地辨認(rèn)出自我與他者，辨認(rèn)出宿命的反抗與詩性光輝的永存，這是關(guān)于生存真相的揭示與顯露，不再僅限于現(xiàn)實的觀照，“我相信了這個傳說，月亮/就為我徐徐移近。//我們的一生，/都在辨認(rèn)/一種無名的面容?！保ā秱髡f—給楊鍵》）這種貫穿在王家新近二十年來創(chuàng)作中的“辨認(rèn)的詩學(xué)”，總是給我們帶來一種深長的啟示。

面對現(xiàn)實的深刻感受和穿透力，使得詩人也曾寫下不少充滿反諷意味的詩篇，而這些詩作同樣來自于詩人生命中沉沉淤積的強烈痛感，它指向外部的批判與剖析，也指向了自我的靈魂審視，詩人的寫作也籍此進入到“一陣陡峭的/被刺破的黑暗里”（《寫于新年的第一天》）。我們看到《變暗的鏡子》里所隱隱郁結(jié)的沉痛，“一切都從采石場拉來了，卸下了，而從一臺臺粉碎機對石灰石的贊美中，出現(xiàn)了我們一生的遠景”。語言的悖論中激蕩著靈魂的交鋒，而在反諷的語式里澄明著現(xiàn)實的幽暗，“葡萄酒沉睡在你的頭腦里，而忘卻的痛苦有時比一枚釘子尖銳”“活到今天，要去信仰是困難的，而不去信仰是可怕的”。王家新的詩寫就這樣內(nèi)蓄著令人不勝唏噓的喟嘆，“不是你老了，而是你的鏡子變暗了”“不是你在變老，而是你獨自用餐的時間變長了”，這樣的驚人之筆，是從時間荒涼的深處而來，它在詩人的筆端尋求出現(xiàn)，也許當(dāng)一切被時間之鋒芒剝蝕了所有色澤，我們方才看清楚了一個人清晰的面影，而它們曾是我們的終生無名的忍受。

對于一個詩人而言，四十年的精神歷險與語言跋涉，恍如昨日飛逝，但又似遠遠走在我們前面。在詩的探索之中，王家新已走得足夠深足夠遠，猶如西行之旅，“他不走，那流動的沙丘就會將他吞沒”（《唐玄奘在龜茲，公元628年》）。在王家新的詩性言說之中，往往帶給我們令人暗自驚心的感觸，這與他深入黑暗深入無名地相互尋找有關(guān)，更是命運發(fā)生于語言中的刺人呈現(xiàn)，這樣的詩語不可更移地捺入我們的心靈。《未來的記憶：王家新四十年詩選》中的最后一首詩是詩人寫于2019年6月28日的《在洞頭—給王子瓜，一位年輕詩友》，它的最后四句撼人心魄：

“既然生活失敗了，詩歌為什么要成功呢？”

我們都不說話了。我們能聽到的

唯有大海的沖刷聲。

我們流淚，聽著大海的沖刷聲。

一種巨大的關(guān)乎靈魂的痛苦被繼承，隱秘的精神聯(lián)系在恢復(fù)，王家新在艱難的歷史時空的對話，不僅將我們帶入到苦難與愛的墨痕之中，而且將那語言的承受與生命的承受，悉數(shù)轉(zhuǎn)化為一個詩人精神的源泉與內(nèi)在的源涌，從而實現(xiàn)著偉大的生命之樹的嫁接與重新生長。在我和許多詩人朋友看來，這是詩人王家新在中國當(dāng)代詩壇上最重要、也最難得的貢獻。

“需要巨大的寒意，來保存我們的火種”，詩人自覺地領(lǐng)受著屬于他的天職他的宿命?？v觀王家新近些年的創(chuàng)作，一方面他早已進入一個高遠的境界，在“時間之塔”上遠眺;另一方面又將目光投向了腳下古老的土地，或者用阿甘本的術(shù)語來講，將其目光“緊緊盯在這個時代之上”。歷經(jīng)風(fēng)霜雪寒，而今那些被詩人所寫出的詞，依然承受著千年的銹跡，“生長在希望與絕望之間”（《鐵蒺藜》）。詩人以其自身的光亮匯入“子午線”上那偉大的精神星叢，成為一種靈魂共同在場的思想受體，使得那些卑微個體生命的尊嚴(yán)得以捍衛(wèi)得以昭彰。他對于語言的難度與靈魂質(zhì)地的持守，不因時代的物欲喧囂、娛樂狂歡而更移。近些年來，他的詩的聲音日益內(nèi)斂沉靜，有時甚至是以詞語和聲音吞咽無盡的悲痛，但卻能引領(lǐng)我們進入更為廣闊深奧的存在之域。這樣的詩已無需關(guān)于技藝經(jīng)驗，而是全然容留了淚水的晶體，質(zhì)樸、孤絕而深厚，迸涌而出于時代幽暗之影中，持久地散發(fā)出新鮮動人的光澤。詩歌于此成為詩人終身的存在之家。在他于2019年年初寫下的《新年第一首，想起波羅的海，想起一禾》中，他有意引用和改寫了詩人駱一禾的詩句：“我們一定要從容地/對必死者說到死/我們一定要從容地/對光榮者說到光榮?！边@就是一個詩人歷經(jīng)“四十年”的跋涉最終所從容達到的境界，這同樣屬于“大海的沖刷聲”，足以讓我們含淚傾聽。

張高峰，詩人，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博士在讀。出版有詩集、研究著作多種。文學(xué)評論及詩作散見《文藝報》《新京報》《作家》《名作欣賞》《中國語言文學(xué)研究》《理論與創(chuàng)作》《星星》《揚子江詩刊》《詩選刊》《海南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等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