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有寫
一本書將完未完的時候
是作者最痛苦的時候
一本書
有自己的主人公
他快要死了而你
還想讓他再活一會兒
我在寫
這樣的時辰
一年已經(jīng)過去了
就這么結(jié)束了嗎
每天晚上我?guī)缀醵紩粢?/p>
他在掙扎
他希望趕緊結(jié)束卻又不想
就這樣落入無望的窠臼
昨天晚上是最難受的一夜
一場覺分了四次才睡完
每次醒來的間隙
我都能感覺到自己像
卡在表盤內(nèi)部的指針
秒針在喋喋不休
時針半天才回應(yīng)一下
天亮以后我對自己說
今天肯定是最后的
一天了,肯定很幸福
無 題
我不再養(yǎng)狗了但我
常常會在一條狗面前停下來
撫摸它,輕聲喚它“花旦!”
直到它一臉茫然地背轉(zhuǎn)身去
昨晚在回家的路上看見
一只與主人走散的泰迪
蹲在漆黑的馬路邊
可憐兮兮的樣子像極了
我們生活中的很多情形
我不再養(yǎng)狗了但我
還時常會在心里模擬花旦的
表情,那也是我在人間的表情
蹲在自己的身體里,無助地
張望著匆匆來去的每一天
水草纏身
從巖子河里爬上岸
身上掛滿了水草的人
坐在那年初秋的一塊石頭上
清涼的哀樂從上游的高音喇叭里
淌過來,瞬間灌滿了整條河道
那一年我還小,放學(xué)后
需要鼓足勇氣踩著河道上的
那些石頭蹦跳著過河
所以我記得
那個目光呆滯的人
水草纏身,一動不動
坐在我的必經(jīng)之路上
怎么辦?我站在岸邊
焦急地看著
太陽就要落山了,夜幕
即將吞噬此岸,和彼岸
遲登金佛山
我來晚了。在半山腰上
遇到了從山頂下來的人
在他們的轉(zhuǎn)述中
金佛山越來越清晰
又越來越撲朔迷離
如同眼前的霧氣繚繞
在大風(fēng)也吹不走的寂靜中
想一想那些活在歲月盡頭的
銀杉、銀杏和方筍,那些
爛漫的白杜鵑和紅杜鵑
如果美好的前提是偏僻
那么,天老地荒就應(yīng)該是
我們今天的露營之所
而巨大的空濛出現(xiàn)在我們
難以表述的山的背后
當(dāng)溶洞沉默的時候
我們說的再多也等于什么都沒說
疫中憶額濟(jì)納旗
在額濟(jì)納旗的沙礫深處
一株倒伏的胡楊木
遠(yuǎn)看像一只駱駝
走近的女孩騎在駝峰上
朝遠(yuǎn)去的男人們拼命揮手
在額濟(jì)納旗的胡楊林深處
還有很多這樣的胡楊木
千百年來它們以死亡的形象活著
游客沿額濟(jì)納河來回?cái)[拍
金黃的樹葉鋪滿了清淺的河床
金色的風(fēng)只有在這里才能見到
在額濟(jì)納旗死一般寂靜的天空下
我見過死一般寂靜的星空
就像宇宙大爆炸的慢動作
就像那天晚上我們并排躺在沙漠上
你在大喊大叫,而你的喊叫聲
直到此刻才敲響我的耳鼓
給襪子配對
從一堆襪子中找出
一對襪子,倘若
還要求它們是原配
這算不算過分?
一堆洗凈的襪子,看上去
都一樣:一堆黑
或者,一堆灰
我討厭你們的設(shè)計(jì)
卻又屈從于這樣的安逸
有時候我在陽臺上
挑挑揀揀,胡亂取兩只
套在腳上;有時候
我左右端詳直到陽臺下面
傳來了催促的腳步聲
古人的儀表
我吃古人吃過的食物
卻穿著古人沒有穿過的衣服
我走在古人沒有走通的路上
一路上被想象牽腸掛肚
我有限的朋友活在無限的時空中
我有限的想象一再被拓展
早晨醒來看見地平線壓住了睫毛
我有古人的骨骼、體貌和性情
我有萬古愁,君不見
世界在更新而生活一而再
君不見大江東去海水回涌
我一遍遍擦拭臉上的浪花
那是汗水、眼淚,和唾沫
那是一個人在暮晚時分
獨(dú)自沿著江堤漫步
逆流的時候他感到孤獨(dú)
順流的時候他也感覺孤獨(dú)
而完整的一天啊
都是從穿衣服開始到脫衣服結(jié)束
不像完整的一生始于赤條條
止于濃妝艷抹,而這感慨
毫不新鮮,我的朋友們都感慨過了
命名之年
我們管位于天井角落里的
那個隱蔽的排水洞叫陰溝
雨順著瓦楞在四個檐角形成水柱
沖刷四四方方的庭院
我們管夏日里突如其來的
這場暴雨叫跑暴
那些來不及收進(jìn)屋子的東西
我們管它們叫可有可無之物
這沒完沒了的雨我們管它叫:
“狗日的”,而狗早就跑進(jìn)了屋子
與我們一道站在天井旁看烏云聚散
父親似乎明白了老天爺?shù)囊馑?/p>
他拿起竹竿去使勁地捅陰溝
積水已經(jīng)漫上了第三級臺階
漩渦在陰溝附近越轉(zhuǎn)越快
似乎有一股巨大的吸力在吸引著
我們的父親,似乎有聲音
在屋外在四面八方咆哮著
我們管那些用課本折疊的紙船叫巨輪
它們在漩渦附近你推我搡
果真像是一艘艘入港的船只
我們管雨后天晴叫放亮了
太陽鉆出云層,我們管從陰溝里
爬出來的蟾蜍叫癩蛤蟆
當(dāng)你走近它的時候
你要當(dāng)心它噴向空中的毒液
題觀音巖驛站
每一條路的盡頭都有一個結(jié)果
但在觀音巖,我們沒有等到
結(jié)果出現(xiàn),道路消逝
在一直朝谷底延展的
茂盛的草叢荊棘中
任何風(fēng)吹草動都能引發(fā)
一陣驚呼:太神奇了這
層層疊加的巨巖有如重負(fù)
被看不見的馬幫馱著
從云貴一路來到巴蜀
在馬蹄和鈴鐺的混響聲中
驛站里的燈火跳蕩不止
李家的土豆飯真香啊
張家的油茶確實(shí)可口
觀音舒展眉頭看見我
趴在巖壁下面
用一截木棍撐起了巖縫
多少歲月從中快速穿了過去
又消失在了蒼茫的歲月中
比 手
我越來越害怕在家人面前
伸出手來,這雙手過于白皙
時常插在充滿歉疚的口袋中
因無能為力而無力自拔
有一天晚上
全家人都圍坐在爐火旁
只有我兄弟還在戶外
就著尚未結(jié)冰的水清洗藕泥
直到我出門解手才順道
把他喊進(jìn)屋
天寒地凍,卻并未下雪
我們哆嗦著
在水龍頭下面洗凈手
回到火爐邊烤火
白熾燈靜靜地照著
六七顆親人的頭顱
熱氣在我倆的指縫間纏繞
仿佛小時候我們共用過的那塊毛巾布
我兄弟突然伸出手來
拉過我的手,輕輕摩挲
而后笑道:“這才是手。”
關(guān)于月亮的流調(diào)
我有一位老友因?yàn)檫^于關(guān)心人類
去年春上得了抑郁癥
昨晚半夜他發(fā)來的短信:
“記得看一看月亮。她來過我這里?!?/p>
今天清晨,我們排隊(duì)去做核酸
長長的人列像一根線索
纏繞著空曠又深綠的草坪
好久不見這樣清白的天空了
“??!啊……”的聲音從前方傳來
太陽還沒有出來,月亮像一張鏡片紙
在水杉與梧桐樹梢之間反復(fù)擦拭
我因此而看得清晰,高遠(yuǎn)
她的流調(diào)顯示昨晚我們都是密接者
我們都是活過了今天不知道明天
是什么樣子的物種
父親從房頂走過
最近時常夢見父親,一個
恐高的男人昨晚又爬上了
年久失修的屋頂
他要搶在下一場暴雨來臨前
撿拾瓦漏。那些灰白的瓦片
一塊一塊摞在椽梁上像一片片
風(fēng)干的魚鱗,事實(shí)上它們
就是魚鱗,在無盡的旱季等候雨水
父親的工作是將那些散落
缺損的鱗片一一修補(bǔ)完整
我站在木梯下面,瞇眼望天
只見父親顫顫巍巍
手腳并用爬到了煙囪附近
瓦片在他身下發(fā)出嘩嘩啦啦的
響聲,而他在響聲中
突然直起身來,半截身子
高過了煙囪—這是我記憶里
父親最高大的一次,只有這一次
他是完整的,從頭到腳
都顯現(xiàn)在藍(lán)天白云下
但很快,就淹沒在了
母親點(diǎn)燃的炊煙之中—
我在夢醒后推攘著身邊的黑暗
感覺剛剛消逝的這一幕
來去無蹤,卻別有深意
第二幅自畫像
讀一個歡樂的故事我也有淚水
悲傷的時候悲傷莫名
悲傷的時候移開手邊的放大鏡
在近視與老花之間反復(fù)調(diào)試
我與你的距離。太陽也在調(diào)試
她要換一個角度去照耀
那些我們不曾見過的草木
那些活在歡樂與悲傷中間的人
每一個都如我這般
難以分辨哪一部分是歡樂的
哪一部分屬于悲傷
我已經(jīng)很難澄清這沉重的肉身
作者簡介
張執(zhí)浩
武漢文聯(lián)專業(yè)作家,武漢文學(xué)院院長,《漢詩》主編。主要作品有詩集《苦于贊美》《寬闊》《高原上的野花》等八部,另著有小說集、隨筆集多部。曾獲魯迅文學(xué)獎、華語文學(xué)傳媒大獎年度詩人獎、《詩刊》年度陳子昂詩歌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