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加培
(浙江大學 光華法學院,浙江 杭州 310008)
隨著當前社會經濟的縱深發(fā)展,司法實踐中刑民交叉案件日趨常態(tài)化,但當前學界在研究刑民交叉的問題上,依舊存在較為激烈的觀點碰撞。實體法學者立足于法律事實層面,聚焦于案件事實是歸屬于刑事犯罪還是民事不法范疇,程序法學者則聚集于訴訟程序的沖突與銜接。研究對象的不一決定了觀點不可避免地帶有一定偏向性,也就導致刑民交叉領域的研究現狀顯得相對無序,尤其是在刑民交叉案件的程序處理問題上,缺乏一定的清晰思路。
以往,刑民交叉案件的程序處理普遍踐行“先刑后民”的認識和做法,其曾被看作解決刑民交叉案件程序問題的有效方式。但隨著民事案件日漸復雜,尤其是經濟類民事案件與日俱增,經濟糾紛與經濟犯罪的壁壘變得相對模糊,極易存在交織交互,那種按照優(yōu)先刑事原則一概而論的處理方式也遭到理論界與實務界的質疑?,F階段,以“刑民并行”為主、以“先刑后民”或“先民后刑”為輔的主張受到一定推崇[1],當然也有觀點主張在刑民訴訟程序沖突的情況下,應當根據不同情況區(qū)別適用相關原則。
當下,立足于對刑民交叉案件程序處理模式的全面考察,筆者認為無論是“先刑后民”“先民后刑”還是“刑民并行”,均是一種程序處理模式的既定表達,并未觸及刑民交叉案件程序處理的實質。探究模式適用之下的實質緣由,或許才是破解刑民交叉案件程序處理難題的關鍵所在,不僅應當明確刑民交叉案件的程序處理模式,還應當深刻反思模式適用的深層原因。這種實質性緣由也能夠為解決交叉案件程序處理上的諸多實踐疑難問題提供一定思路。從這一角度而言,本文的主要目的是論證一種方法論的合理性,并希望借此來妥善處理刑民交叉案件程序處理上的若干問題。
司法實踐傳統(tǒng)對于刑事與民事的劃分,存在一定的固化理解,即對于一個具體行為的判斷,會通過“刑法與民法界分”為進路討論其應當被歸入刑法范疇還是民法范疇[2],往往會忽略在實體層面上,刑事犯罪與民事不法存在混同關系,即存在一行為可以既屬于刑事法領域又屬于民事法領域的情況。也可以說,判斷案件歸屬刑民交叉的關鍵是一個具體的行為或事實能夠同時被刑法與民法所評價。從本質上來看,研究程序處理機制正是在雙重實體法律評價之后,如何實現刑事法律效果與民事法律效果在結果意義上的統(tǒng)一。
厘清案件事實歸屬于刑事犯罪或民事不法是程序處理的前置要件,也是實踐中的重難點問題。在界分標準上,大體存在“同一法律事實”“同一法律關系”“同一事實”等不同觀點。1998年最高人民法院發(fā)布的《關于在審理經濟糾紛案件中涉及經濟犯罪嫌疑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第1條與第10條,使用了“不同的法律事實”與“不是同一法律關系”的表述,雖然傳達出一種刑民交叉案件的判斷標準,但其內容實際上并不能妥善解決現實刑民交叉案件問題。因為除了并列式刑民交叉案件,實踐中大多數刑民交叉案件還會存在另一種競合關系,即“同一法律事實”或“同一法律關系”,同時涉及民事不法與刑事犯罪。2015年8月最高人民法院發(fā)布的《關于審理民間借貸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第6條明確使用了“同一事實”的表述。2019年11月最高人民法院公開發(fā)布的《全國法院民商事審判工作會議紀要》(以下簡稱《九民紀要》)第128條通過列舉刑事、民商事案件應當分別審理的情形,將“同一事實”與“同一當事人的不同事實”加以區(qū)分,細化了不得認定“同一事實”的若干情形。這些規(guī)定意味著現階段“同一事實”成為刑民交叉案件新的判斷標準。
從判斷標準的變化上來看,其本質是圍繞“法律事實”與“事實”的區(qū)分展開。法律事實涵蓋了法律關系,其是法律規(guī)定的、能夠引起法律關系產生、變更和消滅的客觀事由的總稱。以法律事實為判定標準的依據是“法律事實是法律關系變化的條件所在,只有出現了一定的法律事實,法律關系才可能產生、變更和消滅”[3]。對刑民交叉案件而言,只有出現法律事實的競合與牽連,才能產生法律關系的交叉,并繼而承擔刑事與民事的法律責任。但這種“同一法律事實”標準,存在一些不妥善之處,主要有二。其一,依照法律事實依據劃分標準,可以分為法律事件與法律行為,在我國類型化法律思維的影響下,法律行為通常又劃分為民事法律行為、刑事法律行為、行政法律行為等,即法律事實的判定伊始就被貼上類型化的標簽,只要法律規(guī)范性質不同,法律關系或法律事實就不同,因此也談不上“同一”。其二,“同一法律事實”的標準限縮了刑民交叉案件的認定。對于一個案件而言,存在多種案件事實,若局限于某一具體的法律事實判定刑民交叉,顯然不能涵蓋案件的整體性質?;谏鲜龇治觯巴皇聦崱钡呐卸藴氏噍^于“同一法律事實”的判定標準更為妥善,案件事實的內涵與外延均廣于案件法律事實,這也是《九民紀要》中所主張的觀點。所謂“同一事實”,是指行為主體、行為客體或對象,以及行為表現三者相同的情形[4]。具體來看,案件事實中刑民交叉部分行為的實施主體應當是同一的;在行為客體或對象上,民事不法的客體或對象同時也應當是刑事犯罪的客體或對象;在行為表現上,該事實應當既是構成刑事犯罪的要件,也是滿足民事不法的要件。
在刑民交叉案件的類型劃分上也存在不同觀點,概括而言有兩種分類方式:一類是以法律事實為標準,將刑民交叉案件分為法律事實牽連型案件與法律事實競合型案件[5];另一類是以法律關系為標準,將刑民交叉案件劃分為三類,即具有刑民交叉形式但屬于單一民事法律關系、被刑事法律關系所包容的民事法律關系和刑事法律關系與民事法律關系相并列[6]。這兩種劃分方式雖然結果各異,但本質上具有一定的相似性。首先,無論是法律事實標準還是法律關系標準,均是從實體判定的角度出發(fā)進行劃分;其次,在類型上雖然存在區(qū)分,但其實牽連型之下即存在刑民并列,競合型之下即存在單一刑事或民事。不過筆者認為,前面兩種類型劃分方式并不夠全面,結合前述界分標準的轉變,本文主張以案件事實為標準的類型劃分方式,可以分為以下兩個方面。
其一,因不同案件事實產生的交叉關系。此種情形也可以稱為牽連型刑民交叉關系,畢竟如果在案件事實上完全不同,也就并不存在真正意義上的刑民交叉。具體來看,這種交叉可發(fā)生于三個方面,即在行為主體上、行為客體或對象上和行為內容上。例如,同一主體實施了兩個法律行為,形成不同案件事實,分別歸屬于刑事犯罪與民事不法?!霸S霆案”即是如此,許霆第一次提款是基于機器錯誤使他獲取了不當得利,歸屬于民事法律范疇,之后其再繼續(xù)取款的行為,確有必要納入刑事法律范疇進行討論。這就是顯著的行為主體同一下不同犯罪事實產生的刑民交叉案件。
其二,因同一案件事實產生交叉關系。在這種類型之下,存在兩種不同情況。一種情況是由同一案件事實引起的,只能歸屬于刑事范疇或者民事范疇,即非此即彼的競合型交叉關系。也有觀點認為,此種情況不應當歸屬于刑民交叉范疇,因其本質上涉及罪與非罪的問題,最終也只是刑事案件或者民事案件。但有反對者認為,實踐中,真正令執(zhí)法者和司法者無法回避、處理難度極大的案件正是那些處于刑、民違法性中間地帶的案件,該情況理應歸屬于刑民交叉案件。另一種情況是由同一案件事實同時引發(fā)了刑事與民事法律關系,但刑事法律關系與民事法律關系之間存在包含與被包含的關系,可稱為包含型交叉關系。例如,在涉嫌財產犯罪的集資詐騙案件當中,刑事法律需要對全案內容進行評價,民事法律則可以僅對每一份具體簽訂的合同進行評價。又如,行為人冒充國家公職人員與相對人簽訂合同,民事法律關系需要對整個合同的簽訂進行評價,刑事法律則可局限于對冒充國家公職人員的行為進行評價。
如此,通過以案件事實為核心,以不同或同一案件事實作為劃分標準,可以形成較為清晰全面的思路。概括而言,即是牽連型、競合型與包含型。但需要明確的是,類型劃分并非為刑民交叉案件程序處理模式的擇選提供依據,其最主要的目的是厘清刑民交叉案件的種類和交叉方式,為解決程序處理順序提供基礎,而非直接成為適用何種程序順序的依據。
在刑民交叉案件程序處理模式上,長久以來存在較多不同認識,雖然“先刑后民”占據一定的主流地位,但理論界對此一直較為審慎,也不贊同“一刀切”式的排他適用。有學者就主張,在兩種訴訟相互交織或牽連時,總體上應遵循“刑事優(yōu)先”原則,但實際的情況往往十分復雜,對“刑事優(yōu)先”的適用不能絕對化[7]。當下,對于刑民交叉案件的程序處理偏向于以“刑民并行”為主、以“先刑后民”或“先民后刑”為輔。主要是因為“刑民并行”不但能夠實現尊重刑事法與民事法違法性判斷的相對獨立性,避免交叉程序可能產生的既判力問題、證據問題、執(zhí)行問題等,而且又能在特別情況下適用“先刑后民”或“先民后刑”,最大限度地實現法律秩序與法律效果的統(tǒng)一??傮w來看,當前刑民交叉案件程序處理的觀點實際上是按照一種依據案件事實類型化的思路進行,即根據業(yè)已劃分好的不同交叉種類來適用不同的處理模式。比如,牽連型刑民交叉案件一般認為適用刑民并行的模式審理較為適當。但這種直接以案件類型來判斷程序處理模式的方式,實際上并不夠妥善和精細。本文認為,在類型化與程序適用之間,不應當如此直接,還應當引入一種實質性判斷標準。
綜觀當下刑民交叉領域的理論研究,對于“先刑后民”的批判著述較多,其中較為有力的論點是“先刑后民”原則剝奪了當事人的程序選擇權,過分強調公權優(yōu)先、私權讓位,這并不符合現代司法主張的公權與私權平等觀念。當然,“先刑后民”觀念并非我國司法制度獨創(chuàng)性的產物,典型的大陸法國家如法國、德國、意大利等都在其立法和司法實踐中貫徹了“先刑后民”原則[8]。不過,“先刑后民”的審理原則,在我國并沒有明確的法律規(guī)范,其更偏向于是一種司法觀念的概括表達,對這種源于司法解釋中的理念原則,實踐部門也有不同的理解。最高人民法院也曾在一份裁定書中說明,“先刑后民”并非法定的司法原則和程序規(guī)定,民事訴訟沒有等待刑事案件的審判結果,并不違反法定程序[9]110。
即便如此,“先刑后民”觀念在我國司法實踐中還是被上升為一種處理刑民交叉的基礎原則,并被泛化適用,主要有以下原因。首先,我國刑事司法傳統(tǒng)注重客觀真實發(fā)現,長期的司法習慣注重懲罰有罪,實行的乃是積極的實質真實發(fā)現主義。在這種觀念下,發(fā)現有罪是刑事司法最主要的目的。因此,在刑民交叉案件產生責任競合時,毫無疑問會堅持“刑事優(yōu)先”的原則,追求和懲罰刑事犯罪。其次,刑事程序以公權力機關為依托,更有利于發(fā)現案件事實真相。相較于民事訴訟程序而言,刑事偵查程序以公安機關為支撐,所揭示的案件事實更趨向于實質真實。最后,重刑輕民思想和社會維穩(wěn)因素也產生了助推效果。我國長期以來信奉“刑法有效”和“刑法正確”的社會控制理論,認為在疑難復雜的刑民交叉案件中適用“刑事優(yōu)先”會更有利于維護社會穩(wěn)定。實際上,無論是“先刑后民”還是“刑民并行”“先民后刑”,其本質上都是一種價值取舍的博弈。以往“先刑后民”觀念主導和當下“刑民并行”觀念主流都與司法觀念的變遷和法治理論的發(fā)展相關。據此來看,探究刑民交叉案件程序處理的實質才是解決程序問題的關鍵。
雖然當前理論界與實務界對于依據交叉案件類型化的處理思路決定程序審理模式持樂觀態(tài)度,但此種方式實際上還存在若干需要正視的局限之處。
1.交叉案件類型化本身存在不妥善之處。如前所述,在交叉案件類型劃分問題上,學界始終未能產生較為通說的標準,只能通過相關司法解釋的規(guī)定來窺探交叉案件類型劃分標準,但這種標準卻是隨著不同時期不斷變化的,比如“同一事實”與“同一法律事實”的表述區(qū)別。有學者就認為,目前的分類存在各種類型之間的界限是否清晰、分類對于解決實務中的混亂是否有意義的問題[10]。其不僅對當前類型劃分方式提出質疑,更對是否需要存在類型化提出質疑。在筆者看來,依據案件事實劃分交叉類型雖有必要,但不應過度追求。應當承認,現有的分類方式在一定程度上并不能涵蓋所有的交叉案件類型,依然會存在若干相對繁雜、疑難的新情況與新問題。在這種情況下,若依據本就不夠明晰的案件交叉類型來適用固定的程序處理模式顯然不夠合理。
2.交叉案件程序審理順序并不必然與案件類型化存在聯(lián)系。實踐辦案中案件審理人員一般不會預先對案件進行類型劃分,繼而依據類型劃分選擇不同的程序處理方式,類型劃分實際上僅停留于學術研究與理論探討層面,實踐中的程序處理更多地偏向于價值判斷層面。例如,《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以下簡稱《民事訴訟法》)第153條第1款第5項關于訴訟中止情形的規(guī)定:“本案必須以另一案的審理結果為依據,而另一案尚未審結的?!逼渲小氨仨殹币辉~就存在價值判斷,即如果產生刑民交叉,民事訴訟程序是繼續(xù)還是中止,需要借由“必須”的價值判斷作為前提,而不是依據牽連型、包容型的類型化作為判斷程序適用的依據。又如,因同一案件事實產生刑事法律責任與民事法律責任的,被害人遭受物質損失的應當按照《刑事訴訟法》第101條的規(guī)定,提起刑事附帶民事訴訟,程序適用的依據是刑事附帶民事訴訟的成立要件。申言之,在判斷刑民交叉案件程序處理模式時,案件交叉類型的劃分僅僅只是表象的判斷依據,真正的程序處理應當以價值判斷作為依據。
有學者認為,在設計刑民交叉案件審理順序的規(guī)則時,以“訴訟中止”為依托的思路更符合民事司法權與刑事司法權的分離與獨立原則,提出解決刑民交叉程序審理的規(guī)則應當是“必要性”原則,或“先決關系”,即一案爭議的解決必須以另一案的審理結果為依據[9]102。筆者對此表示認同,先決關系的判斷標準正是交叉案件程序處理的深刻因素。但筆者更傾向于用“前置關系”來表達,“前置”一詞更具有程序性的意思表示,相較于“先決”,能更加直觀地表現刑民交叉案件的程序處理思路。除此之外,筆者認為在探討刑民交叉案件程序處理規(guī)則時,還應當著重考慮利益保護,尤其是關涉民事被侵權人的民事權益,特別是民事侵權人在刑事程序中的權益。據此,筆者主張刑民交叉案件程序處理思路應當堅持一種層次性的判斷標準,即以前置關系為主,以利益保護為輔。優(yōu)先判斷是否存在前置關系,存在時適用“先刑后民”或“先民后刑”原則,不存在時則適用“刑民并行”原則。同時,以利益保護作為輔助性原則,重點考量依據前置關系判斷的程序適用是否對涉案人或單位造成較大的不利影響,如具有利益保護的重要性,應重新判斷程序適用模式。
1.前置關系為主的判斷依據具有可采性。前置關系原則主要是基于《民事訴訟法》第153條第1款第5項關于民事訴訟中止的規(guī)定。所謂前置,即程序的進行受限于另一程序的運行,另一程序結束之后方可進行。具體到刑民交叉案件中,如果根據案件事實,刑事審判的結果對民事審判結果的判定具有影響效力,則應當適用“先刑后民”的模式,若民事訴訟啟動在先,理應中止民事訴訟,等待刑事訴訟審理完畢,反之亦然。當然,需要注意的問題是,應當否定人為的另行提起關于前置關系判斷的訴訟,無論是在民事訴訟中以存在應當刑事優(yōu)先為由阻礙本訴進行還是在刑事訴訟中以存在民事優(yōu)先為由的程序性辯護都不應被接受。前置關系的判斷應當堅持審理法院判斷的原則,無論是程序性抗辯還是程序性辯護,都不應獨立于本訴,否則將導致訴訟延遲或裁判的矛盾。也就是說,在以訴訟中止為依據,承認前置關系和利益保護作為刑民交叉案件程序處理的實質標準之后,不應再以對前置關系判斷為由啟動新的訴訟。一方面,此判斷應交由審理法院進行;另一方面,如果允許,將產生中止之中止的局面,拖累訴訟進程。
前置關系作為一種法律原則的凝練,在域外國家的法律規(guī)范中,也有一定體現。德國《民事訴訟法典》第149條對民事訴訟中涉嫌刑事犯罪的程序審理作出規(guī)定:“在民事糾紛中,如果懷疑涉嫌刑事犯罪,其調查對決定有影響,法院可命令中止審理,直至刑事訴訟程序完成?!狈▏?019年新修訂的《刑事訴訟法典》在刑民交叉問題上,也有前置關系意思的表露。其第2條規(guī)定:“由犯罪或違法行為造成損害的民事訴訟,應由直接受到損害的所有個人提起?!钡?條規(guī)定:“對第2條所述罪行造成損害的民事訴訟可由民事法院進行,與公訴分開進行。但是,在對公訴作出最后裁決之前,暫緩對該民事訴訟的判決?!比绱司捅砻鳎瑢τ谝蛐淌路缸镌斐傻膿p害,受損害人可以提起民事訴訟也可以提起刑事訴訟,但是民事訴訟的進行要等待刑事訴訟作出最后裁決。據此來看,域外國家的規(guī)范中關于刑事案件對于民事審判的影響,在理論解釋和實務運用上都可將其限制性地理解為一種先決關系[9]113。
刑民交叉案件程序處理的實質是判斷刑事訴訟程序與民事訴訟程序能否并行和孰先孰后的問題,這種判斷應當依據案件事實在刑事訴訟程序與民事訴訟程序之間往返,并最終依據對實體法律關系的評價來決定程序處理順序?!跋刃毯竺瘛薄跋让窈笮獭被颉靶堂癫⑿小钡谋磉_方式實際上僅僅是一種結果,真正需要探討的是其背后的規(guī)則,這也是刑民交叉領域研究中長期忽略的問題。以民事訴訟中訴訟中止的規(guī)定為切入是較為合理的方式,因為其本質上就具有處理刑民交叉案件審理順序的性質。有觀點認為,《民事訴訟法》第153條第1款第5項規(guī)定的訴訟中止實際上僅僅是局限于民事訴訟與民事訴訟之間的交叉,并不包含處理刑事訴訟與民事訴訟之間的交叉。這種觀點具有一定的局限性,在解釋法律條文的過程中,應當堅持合目的性的解釋理論,該項規(guī)定的根本目的在于解決程序交叉問題,在其并未限定訴訟類型的前提下,不能當然地進行限縮解釋,應當將其納入刑事程序與民事程序交叉的研究范疇。在此前提下,前置關系作為一種處理思路,不僅能夠妥善回答為何要中止民事訴訟問題,也能厘清刑事案件事實與民事案件事實之間的交叉關系。
當然,無論是“前置”還是“先決”的表述本身都是乏力的,仍然需要一個實質的著力點。鑒于此,對于刑民交叉案件程序處理的前置關系標準而言,核心抓手應當是如何判定前置、為何產生了前置?對此,受限于刑民交叉案件的復雜性與特殊性,很難通過較為范式的規(guī)則和類型劃分來界定前置的內涵和外延。一個較為妥當的方式是,結合前述以同一事實為標準劃分的刑民交叉案件類型來判定前置。例如,在競合型刑民交叉案件中,因為犯罪行為導致相對人遭受財產或人身損害的,如果民事訴訟與刑事訴訟同時進行,由于刑事判決將成為民事賠償的基礎,也即存在前置因素,民事訴訟就應當中止。又如,在包含型刑民交叉案件當中,在民事案件的審理過程中發(fā)現涉嫌刑事犯罪的線索,其中刑事犯罪事實的成立與否關涉到民事案件事實的認定,這也是一種前置因素。在刑民交叉案件程序處理中,前置因素是前置關系判斷的基礎,前置因素的判斷需要依賴于案件事實的交叉情況,如果刑事案件事實對民事案件事實的認定有決定作用,即應當認為存在前置關系,刑事訴訟程序要先于民事訴訟程序,反之亦然。如果不存在前置因素,刑事訴訟程序與民事訴訟程序就可以分別進行。
2.利益保護為輔的判斷依據具有必要性。由于在刑民交叉案件中,訴訟程序的目的既有對于犯罪活動的打擊,又兼顧對于私權的保護,在刑事與民事訴訟程序的處理上,除了實現相關訴訟目的,還應當注重對于被侵害人利益的合理保護,甚至是刑事犯罪人或是民事加害人的利益保護。我國刑事司法體制中,刑事附帶民事訴訟程序作為規(guī)范刑民交叉案件程序處理的有效模式,一直以來遭受較多非議,根本原因在于刑事附帶民事訴訟的規(guī)定剝奪了民事被害人向法院提起獨立的民事訴訟的機會,且刑事附帶民事訴訟將賠償范圍限定于“物質損失”,使得被害人既無法獲得精神損害賠償,也無法就其所受的間接損失得到賠償[11]。鑒于此,當前討論刑民交叉案件程序處理機制,有必要將利益保護原則作為審理順序判斷的輔助性原則。當然,利益保護概念容易陷入如何權衡的囹圄局面,本身存在一定適用風險,這也是將其歸于次要標準的主要緣由。因此,本文所主張的利益保護,主要是基于訴訟參與人的利益或是與訴訟相關的訴訟效益??偟膩砜矗瑢⒗姹Wo納入程序處理規(guī)則之中應當從兩方面考量,首先應當著重考慮民事被侵害人或刑事被害人,其次應當考慮民事加害人或刑事犯罪人。
在刑民交叉案件的司法實踐中,按照前置關系判斷刑事審判優(yōu)先民事審判的方式可能會面臨一些較為棘手的問題。比如,在刑事訴訟程序進行中,如果出現犯罪嫌疑人潛逃的情況,刑事訴訟程序就會陷入無限期的中止之中,且并不滿足刑事訴訟法關于對其適用缺席審判的條件,那么民事訴訟程序顯然也將被無限期擱置。這對于民事受害人而言,尤其是人身侵權案件的受害人,無疑是極其不利的。因此,在設計刑民交叉案件程序處理規(guī)則時,考慮受害人的利益保護確有必要。如果案件依據前置關系的判斷推進刑事訴訟程序受阻,此時推進民事訴訟程序更有利于受害人利益保護的,可以考量先行推進民事訴訟程序,反之亦然。
當前刑民交叉案件多發(fā)于金融、證券、借貸、合同、擔保等民商事領域,商事秩序和市場經濟秩序主要依賴于行政監(jiān)管的作用,只有商事行為突破行政監(jiān)管的容忍度才會進入刑事制裁的范疇[12]。客觀而言,刑事審判程序對于企業(yè)的影響相當深遠,民商事企業(yè)的責任主體一旦進入刑事審判程序,產生的后果是相當嚴重的,企業(yè)重大事項的決策與工作的交接流轉都會受到影響,無形資產股票、債券也會出現斷崖式下跌等情況。刑事訴訟中企業(yè)家民商事權利保護問題已經成為一些專家學者關注的熱點。而且,實踐中還存在一種畸形現狀,某些商事領域的競爭對手甚至聯(lián)合部分公安執(zhí)法人員使競爭對手陷入刑事訴訟的拖累當中,以為自身發(fā)展賺取時機。這種行為不僅嚴重損害了司法程序價值,也嚴重損害了民商事企業(yè)的發(fā)展。鑒于此,在刑民交叉案件程序審理順序設計時,應當考慮到民商事加害人或刑事犯罪人的利益,尤其是在涉企業(yè)犯罪的刑民交叉案件中,應當審慎把控刑事程序的準入標準。
生效裁判的預決效力,即生效裁判已判定的內容在后續(xù)訴訟中未審先定的法律效力。此種預決效力也被稱為“生效裁判的拘束力”[13]3。司法裁判中,案件結果的得出往往依賴于案件事實的認定,由于刑民交叉領域存在同一案件事實或部分相同案件事實,不同的審判程序中出現案件事實認定交互的情形也就更趨常態(tài)化。生效裁判既判力問題,是刑民交叉案件程序處理繞不開的重點方面??偟膩砜矗扰辛换ブ饕嬖趦煞N情況,刑事案件事實認定對民事訴訟程序的影響和民事案件事實認定對刑事訴訟程序的影響。
根據2019年12月25日最高人民法院修改發(fā)布的《關于民事訴訟證據的若干規(guī)定》第10條第1款第6項的規(guī)定可知,在我國,已為人民法院發(fā)生法律效力的裁判所確認的事實被認為具有預決效力,在后訴中應當對前訴裁判中確認的事實適用法律上的事實推定[14],當事人無須再承擔舉證責任。民事訴訟法學界對這樣一種規(guī)則曾存在較大爭議。比如,有學者就認為,該款規(guī)定的預決效力依據不應是既判力而應是爭點效理論,并且在我國理論現狀下實屬過于超前[15]。當然,也有論者認為,預決效力來自部分既決事實,已滿足法律真實的要求,因此應當具有相對的效力[16]。實際上,預決效力理論聚焦于案件事實層面的推定,其并不會導致訴訟標的和結果層面的推定,并不是前訴裁判文書記載的所有內容均具有既判力,也不意味著當事人均不得另行起訴或者均要受到羈束,承認事實預決效力并不一定對后續(xù)程序產生深刻影響。
應當說,生效裁判既判力問題具有一定的訴訟專有性,其依賴于訴訟行為而發(fā)生,而且在價值層面具有一定的理論基礎,概括而言,主要有以下三個方面。首先,其體現了司法秩序統(tǒng)一思維。司法秩序統(tǒng)一既表現為司法權運行內部機制的協(xié)調自洽,也表現于外部尤其是裁判上的協(xié)調一致及無沖突[13]5。從刑民交叉的角度來看,既判力的規(guī)定是避免在刑事與民事程序中,規(guī)避囿于不同審判組織、審判方式、審理依據的背景下,對于同一事實作出不同法律評價的風險,這種風險一旦發(fā)生,就將導致司法的嚴肅性受損,也會使司法程序顯得相對無秩序。其次,其蘊含了一事不再理的意思表示。一事不再理原則是現代司法制度秉持的制度理性,其是指當一件事情已經完全地和公平地經過了訴訟,對該事所作出的決定應當是對該問題永久性解決。在刑民交叉案件既判力問題上,如果刑事審判程序對某一事實進行認定,其理應不再受民事審判再次評價,反之亦然。最后,體現了訴訟經濟效益的考量。在后審判程序中承認先前審判程序中已經判決確認的事實,對于節(jié)約訴訟資源、提升訴訟效率、減輕訴累大有裨益。但是,即便如此,在刑民交叉案件生效裁判既判力交互問題上,也應當有合理的規(guī)范。具體而言,在刑事生效裁判對民事生效裁判的預決效力和民事生效裁判對刑事生效裁判的預決效力問題上,應當堅持不同的處理標準。
根據2022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解釋》第93條(以下簡稱民訴法解釋)規(guī)定,已為人民法院發(fā)生法律效力的裁判所確認的事實,當事人無須舉證證明,當事人有相反證據足以推翻的除外。由此,“免證事實”成為生效裁判事實認定的預決機制。雖然民訴法解釋并未直接規(guī)定生效裁判是民事生效裁判還是刑事生效裁判,但結合前述法的合目的性解釋來看,刑事裁判顯然是本條法律規(guī)范所重點涵攝的內容。筆者認為,為保證不同訴訟程序的獨立性,在刑事生效裁判對民事生效裁判的預決效力上應當堅持理性限縮的判斷標準。
首先,在裁判事實內容上的限縮。從整體上來看,一份生效的刑事裁判包含的事實認定在內容上不僅存在區(qū)別,如主要事實認定、次要事實認定或者輔助性事實認定,還存在客觀事實認定與經法律評價的法律事實認定。例如在故意殺人案件中,判決確認的存在被告人殺人即是客觀事實,判決確認被告人犯故意殺人罪即是法律事實。在刑民交叉案件裁判既判力的交互上,應當堅持法律事實認定的標準,即經過法律評價的事實才能夠成為民事程序中的免證事實,擴大生效裁判事實認定的范圍將不利于推進民事訴訟程序。除此之外,刑事裁判中可以適用于民事訴訟程序的“免證事實”應當與后續(xù)民事案件審理具有一定的牽連關系,即該“免證事實”對民事案件的事實認定具有影響作用。
其次,產生裁判的審理程序上的限縮。刑事裁判事實認定的權威性來源于其經過了嚴格的證明過程,案件事實經過舉證、質證、辯論程序達到刑事證明標準。這是“免證事實”具備“免證”功能的深刻緣由。但是,諸如舉證、質證、辯論等嚴格的證明程序并非存在于所有的刑事訴訟程序當中。比如在《刑事訴訟法》為適配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而新增的刑事速裁程序中,程序審理過程一般就不再進行法庭調查、法庭辯論,雖然刑事速裁程序審理在證明案件事實的證明標準上并沒有降低,但在程序的嚴格程度上,相較于普通程序審理的刑事案件而言就有所折損。由此可知,在不同的刑事審理程序中,可用于民事訴訟程序的“免證事實”的權威性存在優(yōu)劣差異。筆者認為,鑒于“免證事實”在審判程序中的絕對權威性,在民事訴訟程序當中適用時,應當摒棄其中的薄弱部分,即刑事生效裁判對民事裁判的預決效力中不應當包含刑事速裁程序的生效裁判。
最后,證據交互適用上的限縮。按照《刑事訴訟法》的相關規(guī)定,在證據種類上存在實物證據與言詞證據的劃分,不同證據種類在民事訴訟程序中的可采性也有所不同。對于實物證據,包括物證、書證、電子數據、視聽資料等,這些證據具有客觀性、穩(wěn)定性,大多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只要收集程序合法、不存在瑕疵,基本可以直接采用。但對于言詞證據,包括被告人供述、證人證言、詢問筆錄、錄音錄像資料等,其容易受當事人的意志所轉移,穩(wěn)定性較差,對其在民事訴訟中的適用需要審慎。有學者認為,這一問題實際蘊含著更深層次的因素,即公權力對私法領域的擴張,應防止權力濫用[17]。筆者對此表示認同,比如刑事訴訟中的被告人供述,雖然其具有公權力機關做背書,但若是在民事訴訟程序中直接使用,也有必要進行嚴格審查。應當優(yōu)先確認其證據能力,判斷是否具有證據資格,如果該份被告人供述是非法手段獲取,顯然不應當成為民事訴訟證據。繼而再確認其證明力,在證明待證事實上發(fā)揮的效用。對于被告人供述而言,其證據是以書證的形式展現,也就是傳聞證據,其證明力顯然遜色于當事人出庭作出的陳述。刑事訴訟證據在民事訴訟程序中的運用應當以不打破民事訴訟程序的獨立性以及私權保護為標準,警惕擴張適用。
需要承認的是,學界對于民事生效裁判對刑事生效裁判的預決效力研究頗少,且普遍觀點認為民事生效裁判對于刑事審判的影響是較為微弱的,有些甚至被刑事審判程序所否定,其至多只能夠成為刑事審判案件中的書證之一,談不上對于刑事訴訟程序具有預決效力。概括來看,民事生效裁判在刑事審判程序中的運用存在三種樣態(tài):一是其直接被刑事審判程序所否定;二是其成為刑事審判程序中證據內容的一部分,但不具備預決效力,還需要經過嚴格的證明程序;三是直接成為刑事審判中具有預決效力的事實認定。
對于第一種樣態(tài),假若刑事審判程序并不認可民事生效裁判的事實內容,甚至作出與民事生效裁判相斥的裁判,就極易導致案件當事人對于司法的統(tǒng)一性產生懷疑。比如,在企業(yè)股權爭議案件中,如果民事訴訟程序發(fā)生在先,且民事程序已經就股權爭議作出判定,認定股權系某人所有。但民事案件的相對人也同時提起刑事訴訟,刑事程序認定權利人系非法占有企業(yè)股權,犯職務侵占罪。實際上,導致刑事訴訟程序否定民事生效裁判內容的根本原因還是審判程序之間訴訟性質的差異,民事訴訟更偏向于形式正當,刑事訴訟則追求實質正當。雖然如此,司法人員也應當在法秩序性統(tǒng)一的思維下追求司法裁判的統(tǒng)一性,尤其是要考慮對于當事人利益的保護。從保證司法裁判內在統(tǒng)一性的標準上來看,刑事審判程序在對民事生效判決的否定上應當堅持個案審慎標準。
第二種樣態(tài)實際上是民事生效裁判在刑事審判程序中運用的常態(tài)機制。民事生效裁判不能產生預決效力的根本原因是刑事訴訟程序與民事訴訟程序在證明標準上存在顯著差異,即刑事訴訟以“排除合理懷疑”作為較為嚴格的標準,民事訴訟則以“高度蓋然性”作為較寬松的標準。在這種前提下,民事生效裁判確認的案件事實對于刑事訴訟案件事實的證明作用也就相對較弱,刑事訴訟程序一般不宜直接認可民事裁判事實的預決效力。不過,就同一事實所作的民事生效裁判可以成為刑事訴訟證據內容的一部分,并以此作為證明刑事訴訟案件事實的一種法律背書,但這種背書也需要經過刑事訴訟舉證、質證與辯論程序,適用過程也應當堅持審慎標準。
第三種樣態(tài)較為特殊,其主要適用于當前較為新興和疑難復雜的案件領域,如知識產權案件、海商事案件等。在這些案件當中,民事法律關系往往較為復雜而且涉及許多專業(yè)性較強的領域,如果民事法律關系的判定與確權對于刑事訴訟程序具有一定的“前置關系”,應當允許先行推進民事訴訟程序的處理模式,并認可民事生效裁判的事實認定內容對刑事訴訟中同一事實認定具有預決效力。當然,需要明確的是,對于生效裁判確認的事實而言,雖然確認事實可以直接作為刑事訴訟程序的事實認定使用,但證明該事實所依靠的證據內容并非屬于免證。不過,即使這些證據內容對后續(xù)程序不存在必然的拘束效力,但生效裁判所確認的事實本質上來源于這些證據內容,如果證明該確認事實的證據內容需要作為其他訴訟程序的證據使用,其在證據能力與效力上一定程度上也要優(yōu)于其他證據??偟膩碚f,民事生效裁判直接成為刑事審判中具有預決效力的事實認定需要結合個案情況,以貫徹前置因素與利益保護的觀念審慎判斷為宜。
對涉案款物問題的處理是刑民交叉案件中較為疑難的問題,法律與相關司法解釋對此問題的態(tài)度也不夠明晰,這就更加劇了實踐中涉案款物交叉執(zhí)行難的問題。有學者認為造成此問題的本質原因是訴訟行為對象的同一性[18],即刑事訴訟程序中責令退賠、返還等規(guī)定與民事訴訟財產執(zhí)行是基于同一案件事實,雖基于同一事實卻因不同程序產生不同的款物執(zhí)行方式,疑難自然就此產生。
刑事訴訟執(zhí)行程序中關于財物的規(guī)定主要有罰金、沒收財產、責令退賠與返還,其中罰金與沒收財產屬于財產刑,其目的在于對犯罪人實施懲罰。責令退賠與返還則帶有權利救濟目的,其本質是希望彌補被害人合法財產因犯罪行為遭受的損失,這就會與民事訴訟程序帶有私權救濟理念的涉案款物執(zhí)行產生交互。如前所述,對于按照先刑方式處理的案件,從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刑法第六十四條有關問題的批復》來看,另行提起民事訴訟請求返還被非法占有、處置的財產的,人民法院不予受理。也就是說,在這種情況下,并不能存在兩種訴訟程序之間關于涉案款物處理的交互。因此,討論涉案款物處理的交互,主要是指在按照“先民后刑”或者“刑民并行”的案件中,當民事訴訟進入執(zhí)行程序之后,刑事審判程序又作出責令退賠的判決并交付執(zhí)行時,該如何妥善處置。
力求解決執(zhí)行難問題已經成為最高人民法院關切的重點方面,2019年6月最高人民法院發(fā)布了《關于深化執(zhí)行改革健全解決執(zhí)行難長效機制的意見——人民法院執(zhí)行工作綱要(2019—2023)》,著重對執(zhí)行問題進行了全面系統(tǒng)的統(tǒng)籌安排。關于刑民交叉案件涉案款物處理問題,是研究領域內較少關注但又十分重要的問題,這不僅是司法程序最后的關鍵環(huán)節(jié),而且對提升司法程序的公信力有重要影響。人民法院對于解決刑民交叉領域涉財物問題的交互雖然沒有具體的指導規(guī)范,但其基本思想散見于若干規(guī)定之中。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刑事裁判涉財產部分執(zhí)行的若干規(guī)定》第13條第1款規(guī)定:“被執(zhí)行人在執(zhí)行中同時承擔刑事責任、民事責任,其財產不足以支付的,按照下列順序執(zhí)行:(一)人身損害賠償中的醫(yī)療費用;(二)退賠被害人的損失;(三)其他民事債務;(四)罰金;(五)沒收財產。”由此也可窺見,人民法院在處理刑民交叉案件涉款物問題時,主張一種刑事執(zhí)行中民事優(yōu)先的思路。
應當明確的是,在司法程序中,對于利益受損人而言,其利益保護不能達到過剩的程度,即利益受損人也不能通過司法程序獲得溢出利益。如前所述,在刑事責令退賠與民事財產執(zhí)行上具有一定的“同質性”,對侵權人而言,如果其因某一行為產生了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的競合,那么在責任承擔上責令退賠與民事執(zhí)行也應當是一種競合關系。財產的執(zhí)行程序不同于訴訟程序,訴訟程序可以存在并行的情況,但圍繞同一事實引發(fā)的責任承擔,不宜并存。
如果同時進行刑事責令退賠與民事執(zhí)行可能導致侵權人責任超額負擔與受害人受益過剩問題,不利于司法制度良性發(fā)展。而且,責令退賠與民事財產執(zhí)行在法律效果上相近。如果存在責令退賠或追繳返還之后依然無法彌補被害人損失的情況,就意味著贓物已經很難追繳,被告人也沒有退賠能力,此時如果依照“刑民并行”模式再啟動民事執(zhí)行程序,也無異于徒勞,浪費司法資源。責令追繳或退賠意味著,在任何時候,只要發(fā)現被告人有財產,司法機關均可依法追繳或者強制執(zhí)行。從這一層面看,實無再啟動民事執(zhí)行程序的必要,在“先民后刑”模式中亦然,現階段民事執(zhí)行已經建立失信被執(zhí)行人制度,如已存在民事執(zhí)行程序,也無須再啟動刑事責令追繳或退賠。因此,在程序并行案件中,刑事審判程序作出責令退賠判決之后,民事執(zhí)行程序一般應當作終止處理。需要注意的是,實踐中也并非一定主張刑事執(zhí)行要優(yōu)先于民事執(zhí)行,出于對當事人利益保護考量或者民事執(zhí)行更為便捷的考慮,也可以優(yōu)先民事執(zhí)行程序。
終止民事執(zhí)行程序帶來的后果是連鎖性的,其將導致民事審判程序中確認的責任主體均無須承擔責任,對犯罪人而言,責令退賠成為其擔責形式,但在較多刑民交叉案件中,還存在其他未構成犯罪的利害關系人。比如在非法集資詐騙案件中的擔保人、未構罪的其他債務人,在這種情況下,如果貿然終止民事執(zhí)行程序,將導致?lián)H?、其他債務人不再具有民事被?zhí)行人的身份,受害人不能再向他們追償,這無疑會導致受害人利益受損。實質上,這還涉及另一個較為復雜的問題,即涉犯罪合同的效力問題,理論界對此莫衷一是,或許從刑民案件款物處理的交互上來思考也是一種較為妥當的方式。
如前所述,為了保障受害人的利益,不應當直接否定民事審判程序所確認的民事法律關系,比如在非法集資詐騙案件中,如果主合同被刑事審判程序確認為犯罪,擔保合同也不應當然無效,依附于主合同的擔保合同效力應當在民事法律規(guī)范內具體判斷。除此之外,如果債權人依據有效的擔保關系向擔保人追償,擔保人承擔了保證責任之后,即產生了擔保人與主債務人之間的一種新的債權債務關系,主債務人也即犯罪人就需要向擔保人承擔責任,而這一新的責任,如果在終止民事執(zhí)行程序之后顯然不會產生,也將導致犯罪人實際承擔的責任要小于其本應承受的責任,這無疑不夠妥當。由此,筆者認為,在刑事裁判作出責令退賠的判決之后,如果案件存在利害關系人,且其對受害人追償有益的情況,不應直接終止訴訟程序,而應當秉持利益保護觀念,在執(zhí)行程序中賦予當事人程序選擇權利,允許當事人選擇以責令退賠方式還是民事執(zhí)行方式保障自己的利益。
伴隨著刑民交叉案件日趨常態(tài)化的發(fā)展現狀,可以合理預見,刑民交叉領域將仍是今后一段時期內理論界與實務界關注的熱點。現階段,研究刑民交叉領域程序處理的若干問題無論是對于解決實踐難題,還是對于完善刑民交叉領域的法律規(guī)范體系均具有重要意義。本文的主要意旨在于,借由一種較為深刻視角,通過對刑民交叉案件界分標準與類型劃分進行審視,透視當下刑民交叉案件審理順序模式,據此提出確定刑民交叉案件審理順序的規(guī)則應當是堅持前置關系判斷為主,利益保護判斷為輔的層次性理論,而不再僅是單純地依據類型化的方式確認適用“先刑后民”“先民后刑”或“刑民并行”。而且,層次性理論也能夠為妥善解決刑民交叉案件在司法實踐中長期以來存在疑難問題提供思路,尤其是利益保護理念在解決既判力和涉案款物處理問題上發(fā)揮著較大效用。比如,在涉案款物處理問題上,為最大限度地保護利益受損害人追回損失,當出現刑事責令退賠與民事財產執(zhí)行沖突的情況下,也可考慮不終止民事執(zhí)行程序,以程序并行作為例外情況。當然,刑民交叉領域仍然存在許多方興未艾的研究主題,比如合規(guī)不起訴領域合規(guī)計劃的監(jiān)管就亟須構建和規(guī)制[19]。本文對于具體問題的分析仍然不夠全面,是為拋磚引玉。誠然,解決刑民交叉領域最關鍵的還是堅持法秩序性統(tǒng)一原理,無論是從實體法角度還是程序法角度,如果以割裂的態(tài)度觀察分析,最終都會走向偏廢。層次性理論即是站在此基礎之上,前置因素的判斷,利益保護的價值取舍均是出于維護法秩序性的內在統(tǒng)一,是在大框架之下的優(yōu)化配置,在此前提下,刑民交叉案件程序處理方有趨向合理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