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 悅
哎喲!我跟你講啊,我這大拇指本來好好的了,十年前受了一點兒外傷,就是你們手外科那個張醫(yī)生給做的手術,不但沒治好,反倒把手指搞的壞掉了……顧阿婆邊說邊把左手大拇指舉到王主任眼前,指關節(jié)一曲一伸地上下晃動著說,喏!瞧瞧,現(xiàn)在連伸都伸不直了呀,連帶其他手指也跟著起哄似的痛,說破大天你們也要賠我醫(yī)藥費的了,不然我會天天來醫(yī)院投訴你們,反正我退休一個人在家也沒事干,索性就當來醫(yī)院上班了呀。
顧阿婆一有心情就來醫(yī)院這么鬧騰一陣子,兩片薄嘴唇兒復讀機似的講述她的大拇指事件,車轱轆話碾過了多少人,連她自己也記不清了。顧阿婆年過花甲,刀條臉上堆滿了滄桑的皺紋,瘦削的體型腰板兒拔留直兒,顯得體力精力充沛得很,算是老年人隊伍里的年輕人。上海人溫婉輕佻的普通話,遇到東北人粗獷豪爽的普通話,語氣上的鮮明對比,就像一陣輕風吹過一棵大樹,只有樹梢輕微擺動,樹干紋絲未動,顧阿婆說話的語氣即便是吵架,也是風輕云淡地吵,給人的感覺她永遠是弱者,不管她說錯了什么,做錯了什么,都是受害者,只有她一個人受了委屈。醫(yī)院里很多醫(yī)生護士和職能部室的工作人員,都接待過這位上??谝舻念櫚⑵艁硗对V。
顧阿婆本名叫藍小花,年幼時隨父母來到東北天遼地寧的藍灣村安家落戶。藍家三口人剛到藍灣村時,貧窮讓這里的村民變得冷漠,甚至有些欺生排外。生活原本就帶有戲劇性,藍家搬來不久,小花的父親藍成準備在自家院子里打一眼水井,水井打到一半,藍成發(fā)現(xiàn)鉆出來的泥土有烏黑發(fā)亮的東西摻雜里面,他越看越覺得不對勁,就把那泥土包上一包拿到村委會,村支書老耿說藍成竟是瞎胡鬧,沒再理他。大地方來的人思維和鄉(xiāng)村人的思維就是不一樣,藍成不死心,揣上那包泥土坐上火車直奔縣城地質局。過了三天,村里來了勘探組,經(jīng)過勘察,藍灣村地下八百米深處果然有煤炭。沒過多久,一座新型的礦井聳立在藍灣村頭的大地上,取名——藍灣煤礦。礦上優(yōu)先招收藍灣村的村民到礦上當工人,藍成得到了地質局一筆可觀的獎勵,還被招進礦里成了一名煤礦工人。藍灣村隨之變成了藍灣煤礦的職工家屬住宅區(qū)。
藍灣村的村民祖祖輩輩在這里居住幾百年了,也沒人發(fā)現(xiàn)這塊貧瘠的土地下面有煤炭,這藍家一來,烏黑的金子就在村子腳下流淌,滾滾財源一下子就甩掉了藍灣村貧窮落后的帽子。村里人都說是藍成一家給藍灣村帶來的好運氣。打那以后,整個村子的鄉(xiāng)親對藍家人格外敬重,不再欺生排外了。藍小花長到十八九歲,出落得水靈靈的如江南女孩子一般,嫁給了鄰居顧老五的兒子顧寶強,顧家兩代礦工,藍小花以礦工之家為榮,孝敬公婆、相夫教子是她生活的全部,她的名字由藍小花變成了顧阿嫂,礦工家屬區(qū)的左鄰右舍不分年齡不分輩分都叫她顧阿嫂,她也喜歡這樣的稱呼,知道這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對一個礦嫂的敬重。
十年前,丈夫顧寶強在井下違章操作,受了重傷,住進醫(yī)院重癥監(jiān)護室。顧阿嫂信不著礦上派的護理人員,自己白天黑夜守在丈夫病床前,凡事親自手到才肯放心。有一次削蘋果準備給丈夫炸果汁喝,一走神兒水果刀割破了左手大拇指,肌腱差點兒斷了,好在醫(yī)院手術及時,總算保住了大拇指的正常功能。術后大拇指拆線那天,正好是丈夫住院一個月,終因傷勢過重合并并發(fā)癥沒能搶救過來,顧阿嫂哭天搶地也喚不來丈夫一聲回應,她怨天怨地怨醫(yī)生沒能救活丈夫,唯獨不怨丈夫違章操作,人死為大,生前所有的過錯也都是留給了活著的人,顧阿嫂把一肚子怨氣壓在了心里。丈夫去世后,顧阿嫂柔軟的肩膀撐起這個家,大拇指因外傷術后留下了病根兒,每逢陰天下雨又癢又痛。顧阿嫂整天忙不完的濫事兒,照顧臥病在床的老人,省吃儉用供兒子上大學,全靠她一個人,根本顧不上大拇指這點兒小毛病。
時間催人老,連人的名字也不放過。不知從啥時起,人們對顧阿嫂的稱呼變成了顧阿婆,更年期加上孤獨無助,原本性格溫柔善良的顧阿嫂,變得刁鉆古怪又不講道理,身體機能和免疫力也漸漸下降,新病舊傷都找上門來了,因缺鈣、運動方式不當?shù)纫蛩貙е率种戈P節(jié)疼是常有的事兒,更何況她的大拇指還做過手術。精明的顧阿婆哪能不懂這些常識呢,她內心最大的委屈不是大拇指問題,而是失去了丈夫。
如今兒子在上海成家立業(yè)了,老人也相繼去世,留下她孤苦伶仃的一個人,感覺不是自己在過日子,而是日子在過自己,仿佛欠了生活的債,還一天少一天,生命就短一天,一天天地被生活擺布,這不是心強的顧阿婆想要的生活,她要過主動的、有滋有味有色彩的生活。大拇指疼痛日漸加重,手指越痛她就越想念十年前因公去世的丈夫,潛藏心底的委屈和怨恨一股一股往上撞:當時如果醫(yī)生搶救再努力一些,或許丈夫就不會死;當時如果大拇指手術做好了,或許就不會留下后遺癥。人死不能復生,那就拿大拇指說事兒吧,到醫(yī)院鬧騰鬧騰,要么把我的大拇指治好,要么退還我十年前的醫(yī)藥費,這口怨氣不出,我顧阿婆是不會善罷甘休的,要讓他們知道當年的藍小花不是好欺負的!
生活造成的心理失衡,這邊偏了就到那邊找回來,顧阿婆要把多年來積壓內心的怨氣都撒在醫(yī)院頭上。當一個人主意已定時,內心顯得強大而勇敢,哪怕一位六旬老人。
顧阿婆頭一回來醫(yī)院投訴時,醫(yī)療糾紛辦公室的王主任熱情地接待了她。顧阿婆主動自我介紹說,我丈夫叫顧寶強,大家都叫我顧阿婆。她有意說出已故丈夫的名字,卻不提自己叫什么名字,接著開始聲情并茂地講述十年前丈夫如何受傷、如何因搶救無效離開了人世,她的大拇指如何受傷、如何因手術沒做好留下了后遺癥,大拇指如何影響了她的正常生活,如何造成了精神上的傷害……臨了,還把淚水飆出來了,像拿出來助陣的軟武器,邊流淚邊無助地說,我跟你講呀,醫(yī)院可是救死扶傷的了,醫(yī)生可是治病救人的了,你們可不能欺負我一個孤老太婆喲!千般委屈萬般怨氣,顧阿婆柔聲細氣地講述一通,還時不時把左手豎不起來的大拇指舉到王主任面前展示一下。
王主任仔細聽著顧阿婆講述大拇指事件的經(jīng)過和訴求,認真記錄下來,仔細查看了她伸到眼前的大拇指,確實是彎曲伸不直,那樣子像是替顧阿婆向人們鞠躬致歉。
王主任試探著問,顧阿婆,您說的這事已經(jīng)過去十多年了,當年為啥不及時投訴呢?時過境遷了,咋才想起投訴呢?
顧阿婆一聽急了,聲調又尖又亮地說,投訴?當年醫(yī)生沒把我丈夫救活,我感覺天都塌下來了呀,沒法兒活了呀,只想隨丈夫一起到極樂世界去算了,連活下去的勇氣都沒了,哪還能想什么投訴呀!可那個世界不收留我,嫌我心不成,舍不得上有老下有小。沒辦法,生活讓我活著,我就得好好活著不是,活著就要往前看不是,日子就得往前奔不是。我拼命賺錢,養(yǎng)家糊口,供孩子上學??嗳兆影镜媒诡^爛額,哪還有時間告狀投訴呀!現(xiàn)如今,兒子大學畢業(yè)上班了,我也退休在家閑起來了,手指頭一天比一天痛,可不就想起投訴來了呀。
顧阿婆兒戲般的一番話,讓王主任感覺又好笑又心酸,對這位孤寡老太太充滿了同情,他安慰著說,顧阿婆,您講的這些我都仔細記錄下來了,回頭醫(yī)院要組成專門調查小組對此事進行詳細調查,您放心,我們保證會給您一個實事求是的答復。請您認真看一下記錄,如果沒有出入就在上面簽個字兒,您要對您說的這些話負責的。王主任不慌不忙和顏悅色地解釋道。
顧阿婆一聽緊張起來,情緒有些激動地說,哎喲!搞什么呀,搞得跟審訊一樣,還簽什么字呀,我一個老太婆哪里會寫字呀!什么實事求是的答復,你們經(jīng)常掛在嘴上的不是讓病人滿意嗎?我要醫(yī)院給我一個滿意的答復。
王主任看出顧阿婆是想逃避簽字,不想對自己說的話負責就說明話里有水分,便笑著說,顧阿婆,您這個年齡的人哪有不會寫字的呢,再說了,大上海出來的人,哪能不會寫字呢?您不簽字,我們就無法進行后續(xù)工作,如果您所講的這些與實際情況不符,我們不但不能受理您的投訴,您還得承擔擾亂公共秩序的責任。
哎喲,好的了,簽就簽,有什么大不了的了,我說的話句句屬實喲,你們盡管調查好不了!顧阿婆帶著一臉怨氣簽上藍小花三個字,心里確實有些兒忐忑不安,十年前的事情才來投訴是不是有點兒荒唐?更何況大拇指這點兒小事情呢!管他呢,這么大個醫(yī)院,也不會跟一個病人計較,不告白不告了,萬一告贏了,我的大拇指就沒白受這么多年的委屈。
顧阿婆娟秀的字跡讓王主任有些意外,暗想,沒想到這刁蠻的老太太能寫出一手漂亮字,都說字如其人,一看秀氣的名字和字跡,就能感覺出她原本應該是通情達理之人,是怎樣的磨難和坎坷,才能把溫婉賢淑變成刁鉆蠻橫?六十年的歲月讓這位老人經(jīng)歷了怎樣的心路歷程,只有生活知道。
鄰居張嬸與顧阿婆相處多年,兩家關系甚好。顧家的兒子顧藍和張家的兒子二寶同歲,打小一起長大,高中畢業(yè)后,顧藍考到上海復旦大學,二寶高考落榜,到藍灣礦當了采煤工人,時常照顧顧阿婆就成了二寶分內的事情,顧阿婆把張二寶認作了干兒子,心里免不了感嘆,望子成龍,兒子考上大學算是有出息了,可想見一面都難,更別說有個大事小情的在身邊照顧自己了。
每次從醫(yī)院投訴回來,不管結果怎樣,顧阿婆都滿心歡喜地先到他張嬸那兒匯報一番,哎喲!他張嬸兒,我跟你講啊,我剛才又到醫(yī)院去投訴了,大拇指的事情有進展了呀。
張嬸兒聽顧阿婆講她大拇指的事情耳朵都聽出繭子來了,也知道她是故意到醫(yī)院鬧事兒,多次委婉勸她不要再鬧了,這事怪不得醫(yī)院。可顧阿婆根本聽不進去,三天兩頭就往醫(yī)院跑一趟,有時只是到醫(yī)院轉一圈兒就回來了,也開心地說“大拇指的事兒有進展了?!睆垕鹄斫忸櫚⑵胚@么多年一個人過日子不容易,也看出她的開心是裝出來的,不忍掃她的興,只好嗯啊地應和著,心里暗自為她祈禱,愿老天保佑這個孤苦老人晚年生活幸福。
太陽剛從遠處的矸石山冒出頭來,橘紅色的光芒像無數(shù)支令箭,帶著紅彤彤的暖意和指令,發(fā)散到天空、大地和礦區(qū)的一家一戶,告訴人們美好的一天又開始了。和太陽一起起床,是顧阿婆多年養(yǎng)成的習慣,“太陽都起來工作了,人也該起來做事了?!鳖櫚⑵懦0堰@句話掛在嘴邊。說是做事,其實也沒什么重要的事兒可做,起床后的第一件事是喝一杯溫開水,然后,侍弄陽臺上的花花草草,再給魚缸里的兩條錦鯉換水,喂魚食,人與動植物本來就是伙伴,正是這些小伙伴每天陪顧阿婆消除了孤寂和煩惱。
顧阿婆每天的早餐從不糊弄,一杯牛奶、一個雞蛋、一片面包、一盤水果、一盤蔬菜,一樣也不能少,她主張早吃好午吃飽晚吃少。她吃飯總是悠閑地細嚼慢咽,仔細品味食物的滋味、性格以及優(yōu)缺點,以咀嚼的方式與食物交流,直到把它們變成身體需要的一部分。
剛吃過早飯,手機響了,顧阿婆有些興奮,兒子新給配備的蘋果手機算是派上了用場。是醫(yī)院王主任打來的電話,沒說她的投訴是輸是贏,只說讓她去醫(yī)院面談。顧阿婆趕緊穿戴整齊直奔醫(yī)院,幾分心虛讓她的腳步由匆忙變得遲疑,心里犯嘀咕。她昨晚沒睡好,翻來覆去地想投訴的事情,是不是自己做得過分了?不能因為東北人大大咧咧的實誠,就想占人家的便宜呀,實誠不是愚鈍,是寬宏大度,是不稀得跟人計較。在藍灣礦區(qū)生活多年,左鄰右舍對她們母子的關懷幫助,像夜空中的星星,數(shù)也數(shù)不清。東北人善良寬厚的品行一輩傳一輩,特別是煤礦工人,他們可能沒錢沒地位,但從來不缺少淳樸善良的美德,丈夫因公去世后,礦上的領導和同事特別關心照顧她們孤兒寡母,經(jīng)常送錢、送柴米糧油,兒子顧藍才順利考上大學。顧藍大學畢業(yè)在上海成家立業(yè),多次要接顧阿婆去上海一起生活,可她說死也不去,她舍不得東北這片蘊藏煤炭寶藏的黑土地,這里有她的丈夫為之獻出生命的煤礦,丈夫就埋在礦山腳下,她要在這片黑土地上生活下去,直到去見丈夫的那一天。
對醫(yī)院輕車熟路的顧阿婆,徑直來到機關三樓醫(yī)療糾紛辦公室,接待她的還是笑容可掬的王主任。王主任給顧阿婆倒一杯白開水,把黑框近視鏡往上推了推說,今天找您來是想跟您溝通一下前幾天您投訴的事情,我們專門組織工作人員對此事進行了認真調查核實,也調出您的病案進行核查,您反映的問題有一部分屬實,至于哪些不屬實,我想就不用我說了吧,您心里一定清楚是怎么回事兒,對吧?
顧阿婆來的路上就心里發(fā)虛,聽王主任這么一說,不自覺地有些慌亂,手一抖水杯里的熱水溢了出來,燙得她一激靈,水杯差點兒扔到地上,她趕緊把水杯放到桌上,甩著手說,哎喲!不要燙死人的好不了!把燙得有些發(fā)紅的大拇指舉到王主任眼前說,您瞧瞧,就是這個大拇指頭,不知怎么搞的總是受委屈,要是當初醫(yī)生給治好了,也不至于委屈到現(xiàn)在伸都伸不直了呀,好好的手指不要殘廢了好不了?丈夫工亡,兒子又不在身邊,我老太婆一個人以后的日子可怎么過喲……顧阿婆又借受傷的大拇指從東說到西,從眼前說到過去地賣慘,越說越委屈,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就是不往投訴的事情上說。
王主任感覺又好氣又好笑,內心對顧阿婆充滿了同情。一個孤寡的空巢老人,身邊無人照料,手又有毛病,著實可憐。他笑著安慰道,顧阿婆,我勸您還是別老往醫(yī)院跑了,您這手指不是什么大問題,到了您這個年齡即便沒受過外傷,手指也有可能會痛,以后洗洗涮涮的注意用熱水,注意讓手保暖,常吃點兒鈣片補補鈣,好好養(yǎng)養(yǎng)興許就好了。
顧阿婆心里明鏡兒似的,她就是故意來醫(yī)院無理取鬧。哎喲!講這些有什么用喲,我都曉得了,最好的辦法是幫我把手指治好,不然就退還我當初的醫(yī)藥費好了,幫幫忙好不?顧阿婆總是在對方占上風時賣慘,當對方心軟時,立馬兒把話題繞到她的終極目的上來,這不只是一種語言技巧,也是一種心理戰(zhàn)術。王主任接待過千奇百怪的投訴者,像顧阿婆這般機敏的人還是第一次遇到,他不得不佩服這位飽經(jīng)滄桑的老人,盡管是無理取鬧,也要鬧出點兒藝術效果來。
無奈的同情之下,王主任建議顧阿婆到中醫(yī)科去針灸治療一下,興許能見效快一些。這下顧阿婆高興了,興奮地說,中醫(yī)好呀,老祖宗傳下來的醫(yī)術肯定不會害人的了,我這就去試試,如果把我的大拇指治好了,我就放過你們了。說完,顧阿婆款步輕蓮地離開了,留下上海方言濃濃的余音在王主任的辦公室繚繞。
王主任心說,但愿中醫(yī)科的同仁別被這位仙兒一樣的顧老太纏住了。
“李時針”是患者送給中醫(yī)科李偉主任的尊稱。李主任在中醫(yī)科工作三十年,的確沒愧對這個稱呼,誰也記不清他的妙手神針治愈了多少疑難雜癥。顧阿婆早就聽對門他張嬸說過醫(yī)院有個綽號叫李時針的醫(yī)生,扎得一手神針。起初她一門心思認定手指是外科手術后出的問題,就得由手外科承擔責任,沒想到還能用中醫(yī)輔助治療。王主任一句話點醒夢中人,顧阿婆心想,這下可好了呀,如果中醫(yī)治好便罷,治不好就把大拇指的問題轉移到中醫(yī)治療上來,無論如何醫(yī)院得讓賠償我的各種損失。
顧阿婆的賴是選擇性的,她特別清楚在哪里該賴,在哪里不該賴。到中醫(yī)科看病,她一點兒都不賴,排隊掛李主任的專家號,在候診大廳等候按號就診,和其他病人一樣遵守秩序。
哎喲!李主任我跟你講啊,我這大拇指本來蠻好的了,只是受了一點兒外傷,就是你們醫(yī)院手外科,不但沒治好,反倒把手指搞的壞掉了……顧阿婆又按下了復讀鍵,把病史復述了一遍,接著又開始可憐兮兮地賣慘。
李主任趕緊安慰道,顧阿婆,您別著急,我先給您針灸治療一個療程,看看效果怎么樣再說,好吧?
好呀!好呀!久聞李主任妙手神醫(yī),我相信您一定能把我的大拇指治好的了。
阿婆您先別這么說,十年前您的手指肌腱神經(jīng)血管都受過外傷,術后能恢復基本功已經(jīng)很不錯了,加之年齡的問題,指關節(jié)疼痛是常有的事,我會盡力幫您治療,但不敢保證能和沒受傷之前一樣,這一點您心里有個準備。
哎喲!搞什么搞呀,搞得緊張兮兮的,準備什么呀,我什么都不想準備,反正我把大拇指交給你們了,治好病是你們醫(yī)生的責任,治不好一切后果都由你們承擔。顧阿婆又開始選擇性耍賴了。
李主任無奈地搖了搖頭,苦笑了一下,沒再說什么。行醫(yī)這么多年,各種奇葩的患者司空見慣,早已見怪不怪了,有什么辦法呢,遇到難纏的患者,就像豆腐掉灰堆——吹不得打不得。病人怎么說、怎么無理都不能跟他們吵,否則不是被投訴就是被訛詐,搞不好就被院里批評扣獎金。
李主任站起身說,阿婆,您跟我到治療室來吧,給您做針灸治療。
顧阿婆一看李主任沒和她爭辯,以為是自己贏了,心里有點兒小得意,跟著李主任來到針灸治療室。看到一排排細細的閃著白光的銀針,顧阿婆有些膽怯,心里想,這么長的針扎進去多疼呀,會不會傷到神經(jīng)?會不會傷到血管?會不會把手扎殘廢了?她越想越害怕,可既然來了,就硬著頭皮試試再說吧。
一根一根銀針在李主任嫻熟的技法下扎進相應的穴位,顧阿婆感覺手臂有些發(fā)脹,還好沒感覺痛,心里安穩(wěn)了許多。連續(xù)治療一周后,顧阿婆確實感覺大拇指好多了,屈伸也比以前靈活了,她對李主任千恩萬謝,一個勁兒地重復一句話,不愧為“李時針”。心里合計要不要送一面錦旗給李主任,錦旗上就寫“神醫(yī)李時針,妙手自回春”,她到美術裝潢店一問,做一面錦旗要一百塊錢,她舍不得了,心說,這么多錢夠買一個月的菜了,再等些天看看大拇指能不能徹底好再說吧,如果徹底好了再送也不遲。
很多人都有好了傷疤忘了疼的經(jīng)歷,顧阿婆也不例外。她的大拇指剛好一些就忘記了曾經(jīng)的疼痛。對門兒他張嬸腌咸蒜,顧阿婆也跟著學會了,上海人本不喜歡吃東北重口味兒的咸菜,可在一個地方生活久了,便服了水土,也順應了當?shù)氐纳盍晳T。仲夏正是新蒜上市的季節(jié),顧阿婆也趕潮流似的到早市買了二三十斤鮮嫩的大蒜,重重的兩方便袋子從市場拎到家時,她的十個手指抽筋兒似的難受。休息一會兒,其他手指都緩過來了,唯獨左手大拇指沒緩過來,又疼又伸不直。顧阿婆這才意識到剛治好沒幾天的大手指又給她出難題了,唉!悔之晚矣。怎么辦?能怎么辦?還得去找醫(yī)院呀,看來,左手大拇指跟醫(yī)院結下不解之緣了。顧阿婆內心有些愧疚,說不清是對大拇指,還是對醫(yī)院,似乎兩者都有。
顧阿婆再次來醫(yī)院,就不像前些次那么理直氣壯了,心里有些發(fā)虛,原本輕聲嗲氣的上海口音又多了幾分低聲下氣的祈求,哎喲!李主任呀,怎么搞的嘛,您看我這個大拇指怎么又痛起來呀,又伸不直了呀!您可是現(xiàn)代的神醫(yī)李時針呀,一定能把我的大拇指治好的,對不了?
醫(yī)生護士誰見到顧阿婆都感覺頭疼,她那軟磨硬泡的功夫實在令人生畏。有什么辦法呢,顧阿婆態(tài)度虔誠,揚手不打笑臉人。李主任仍然和顏悅色地耐心為顧阿婆診治,仍然不厭其煩地為她講解如何保養(yǎng)受傷的大拇指。顧阿婆對李主任的技術和服務態(tài)度無可挑剔,可一看又要交一周的針灸治療費,心里的無可挑剔一下子變成了雞蛋里挑骨頭。
哎喲!搞什么搞呀,是你們之前沒把我的手指治好,讓病人承受痛苦也就算了,還要支付治療費?有沒有搞錯,應該由你們醫(yī)院承擔費用才公平的呀!再說了,我也沒有錢的了。顧阿婆說著一屁股坐在檢查床上,那架勢分明是不免費治療就不打算走了。
李主任早就聽同事說顧阿婆為她的大拇指事件在醫(yī)院鬧騰快一年了,這下輪到中醫(yī)科倒霉了,粘邊兒就賴的主兒,破褲子纏腿——沒完了。無奈之下,李主任只好退讓一步說,今天我先給您做一次針灸,免得您白來醫(yī)院一趟,明天您再把錢一起補交上,這樣成嗎?
顧阿婆沒打奔兒地說,沒問題的了!您抓緊時間治療呀,完事還要回家腌咸蒜的了。診室里其他病人都被顧阿婆的幽默逗笑了。李主任卻笑不出來,心想,別說明天,就是后天,大后天……這老太太也不會交費的。他轉身叫來護士小張,把收費單和五百元錢遞給小張說,去幫顧阿婆交一下費。小張接過收費單和錢嘟噥著,主任,您這個月自己掏幾次腰包了?一個月工資是不是都搭進去了?
李主任嗔怪地說,別說沒用的,快去交費吧。護士小張一臉不情愿地走了,像是替顧阿婆交治療費的不是李主任,而是她自己。
當一種病成為頑疾,神仙也無能為力。顧阿婆的大拇指就是如此。又經(jīng)過一周的針灸理療,她的大拇指像做了錯事后低頭認錯的孩子,一直不敢抬頭,又仿佛對外在事物的刺激已經(jīng)麻木了,也看透了世間的人生百態(tài),不準備再為任何人、任何事豎起大拇指了。凡事不服輸?shù)念櫚⑵趴刹幌刖痛苏J慫,她就是要給委屈的大拇指討個說法。顧阿婆也真是賴出效益來了,最后這次治療費愣是沒交,她知道是李主任自己掏腰包替她交的,暗自寬慰自己,他交就他交吧,他們醫(yī)生的收入多著呢,反正也不在乎這幾個小錢,再說了,我這大拇指也是醫(yī)院沒給治好造成的。可她不好意思再到中醫(yī)科繼續(xù)治療了,心里又有了新的章法。
星期一是醫(yī)院一周里最忙的一天,顧阿婆早已熟知醫(yī)院這一規(guī)律,她特意星期一又來到醫(yī)院醫(yī)療糾紛辦公室,出來進去的人多,她要說的話,聽到的人越多越好。她知道只要一有醫(yī)療糾紛,人們的立場都會站在患者這邊,患者是弱勢群體嘛。
王主任見顧阿婆又來了,心里不免有些發(fā)怵,他聽說這老太太三番兩次到中醫(yī)科去治療大拇指,還耍賴不交費,李主任替她交了治療費。今天又來了,不會是投訴李主任吧?王主任正想著,還沒等說話,顧阿婆搶先開口了,哎喲!王主任呀,我今天可不是來投訴的,我是來送感謝信的,您看,她邊說邊把折疊得四四方方的一張紙放到王主任辦公桌上,連信封也有。顧阿婆幾次都想給李主任做一面錦旗,可就是舍不得一百塊錢,便親手寫了這封感謝信,在家里也沒找到合適的信封,就只好把感謝信裸著帶來了。
上次投訴簽名時,王主任就看到顧阿婆寫字漂亮。打開信,一行行整齊娟秀的字跡躍然紙上:
尊敬的醫(yī)院領導:
我是醫(yī)院的患者藍小花,大家都叫我顧阿婆,我寫這封信的目的是要感謝中醫(yī)科的李偉主任,他不但耐心為我針灸治療大拇指,還自己掏腰包幫我交治療費,醫(yī)院有這樣的好醫(yī)生,是我們患者的福氣,希望醫(yī)院領導培養(yǎng)出更多像李主任這樣的好醫(yī)生。
十年前,自打我丈夫在醫(yī)院去世后,我就無數(shù)次來醫(yī)院,有時是看病,有時是投訴,有時是無助,有時是想念我的丈夫……不知為什么,我這不聽話的大拇指,怎么治也治不好,像有意和我一個孤老婆子作對,我想好了,不治了,再怎么治也不管用了,只要醫(yī)院把以前因大拇指發(fā)生的醫(yī)藥費退給我,我就感激不盡了。我相信,這么大的一個醫(yī)院,是不會跟我這孤老婆子過不去的。
藍小花敬上
王主任看完信,思忖著,近幾年,這座小煤城像顧阿婆這樣的空巢老人越來越多,礦三代的年輕人大學畢業(yè)后都到大城市工作生活了,根本沒時間回家照顧父母。顧阿婆沒了丈夫,兒子又在上海,但得有人陪一陪,遇事有人幫一幫,也不至于變得成這般刁鉆古怪,這些空巢老人也真是怪可憐的。這老太太寫的哪里是表揚信呀,分明又是一封訴苦信,還是變向為她的大拇指討公道,變向訛醫(yī)院退還她的醫(yī)藥費。
王主任把鼻梁上滑下來的眼鏡往上推了推,沉吟著說,顧阿婆,您來醫(yī)院也不是一次兩次了,情況呢我們也都了解了,這樣吧,等我再向院里匯報一下,看看還有沒有其他的解決辦法。您先回家去,一有結果我會電話通知您,您看這樣可以嗎?
顧阿婆雀躍地從椅子上站起身來,小孩子似的兩手一拍說,哎喲!真是太好了呀,我就說嘛,醫(yī)院是大慈大悲大愛大善的地方,不會不管我這孤老太婆的,就這么說定了,我回去等您電話了。說完,她故作步履輕盈地走出了出去,心里合計著,只要他們不跟我吵架、不趕我走,就說明退還醫(yī)藥費很有希望。
看著顧阿婆歡快的背影,王主任納悶兒地搖了搖頭,心想,我也沒說什么呀,怎么就把顧老太高興成這個樣子呢?好像真拿到了醫(yī)院退給她的醫(yī)藥費似的。
醫(yī)療糾紛調解這工作干久,性格再開朗的人,也會被那些蠻橫無理的病人和家屬搞得焦頭爛額。第二天早上,溫暖的陽光照進王主任的辦公室里,滿地滿辦公桌都是明媚,像要驅散所有的郁悶。王主任打掃完辦公室的衛(wèi)生,正準備再去找院領導匯報顧阿婆的大拇指事件,商討一下解決的辦法。老天保佑,那個難纏的顧阿婆的大拇指事件快點兒有個了結吧,實在不行,我就自己……
當——當——!重重的敲門聲打斷了王主任的思路,他無奈地搖了搖頭,心說,指不定又是哪路大仙來投訴了。他拖著長聲音說道,請進——
門開了,進來的是一個四十多歲五大三粗的中年男人,站在門口像一座鐵塔,險些把門堵嚴了,一身藏青色工作服,洗得有些發(fā)白,兩只手攥成拳頭,像憋著一股勁兒,憨憨的黑紅臉膛透著緊張,局促不安地站在門口,說話甕聲甕氣又有些魯莽,俺跟你打聽個事兒,昨天是不是有一個叫顧阿婆的老太太來投訴了?
王主任一聽,暗想,這顧老太是搬救兵來了,看來,這事兒還真是沒完沒了,她分明就是借大拇指鬧事,我們可憐她一個孤寡老人,一再忍讓一再幫她。可她非但不領情,還得寸進尺,真不知道是人老就變壞了,還是壞人變老了。王主任越想心里的火氣越大,可借他個膽兒也不敢跟患者家屬吵架,他使勁把火氣往下壓了壓,盡量保持平和的語氣對“鐵塔”說,是來過,不只來過一次呢,您是她什么人?也是來幫她投訴的嗎?
“鐵塔”甕聲甕氣地說,俺是顧阿婆的干兒子,不是來幫她投訴的,俺是想幫醫(yī)院解決顧阿婆的事情……
您說什么?幫助醫(yī)院解決顧阿婆的事情?我沒聽錯吧?怎么個意思?您快坐下慢慢說。王主任趕緊起身給“鐵塔”讓座倒水。
是這樣,俺叫張二寶,跟顧阿婆家住鄰居,和她兒子顧藍是發(fā)小兒。顧藍大學畢業(yè)后在上海工作,一年也回不來一次。俺是個礦上采煤的煤黑子,沒事時就幫著照看一下顧阿婆,一來二去,她就認俺當了干兒子。前幾天,聽俺媽說顧阿婆為大拇指的事兒三番五次來醫(yī)院投訴,俺覺得這事兒根本不賴醫(yī)院,是阿婆有意來醫(yī)院找碴兒鬧事兒。不過醫(yī)院也別怪她,她一直過不了丈夫工亡這道坎兒,年齡越大的人越怕孤獨,她是特意拿大拇指說事兒。
王主任把桌上給張二寶倒的水杯又端起來,雙手遞給他說,您先喝點兒水,我們也知道顧阿婆是有意來醫(yī)院鬧騰,說實話,我們也很同情她,才不好用強硬的辦法來解決這個問題,院里一時也找不到合適的解決辦法,只能一推再推,想等她慢慢想通了,也就不會來醫(yī)院鬧騰了。
俺有一個合適的解決辦法。張二寶的聲音憨厚、干脆而果斷。
王主任試探地問,您有什么辦法?
張二寶從兜里掏出一個鼓鼓囊囊的牛皮紙信封,放在辦公桌上,憨聲憨氣地說,這是兩萬塊錢,給你,你再把這錢給顧阿婆,就說是醫(yī)院退她的醫(yī)藥費,千萬別提我,如果讓她知道是我的錢,她是不會要的,還會沒完沒了地來醫(yī)院鬧騰。說完,張二寶站起身,鞠了一躬,轉身離開了。
王主任看著鼓鼓的信封,半晌緩不過神兒來。腦海里全是鐵塔般魁梧穩(wěn)健的身影,礦工的形象在眼前越來越高大,他不自覺地豎起自己的大拇指。